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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9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哟,怎么弄得清楚。”

  淳茫先生是大雾的化身。远望他,浓浓的,故名谆;近察他,空空的,故名茫。他从西陆的旷野飘向东海的大壑,到海滨遇见了宛风先生。宛风是龙卷风的化身。他的身躯如羚羊的扭角,弯弯的盘旋着拔地而起,故名宛。宛风游荡东海,偶尔登上西陆,沿路惹祸。百姓怕他。他也喜欢百姓,笑他们是“横目人”。

  宛风问:“你要去哪里?”

  谆茫说:“去大壑。”

  宛风问:“去做啥?”

  谆茫说:“玄妙的大壑哟,潮汐灌,灌不满,壑底漏,漏不空。我要去皈依呀。”

  宛风说:“先生对横目人不感兴趣了吧?听说有圣人在他们那里推行圣治。圣治是啥?”

  谆茫说:“怎么你也问起圣治来了?设官行令要妥当。提拔贤士用能人。了解百姓真实情况,按照他们的意向办事。措施啦号召啦都要他们自己去实行,不要强迫他们。这样;天下就归顺了。一旦国有大事,上峰只要招招手,挥挥指,全国就动员起来了。这便是圣治。”

  宛风说:“听说那里出了德人。德人是啥?”

  谆茫说:“修道养德境界很高的人,清静不游想,行动不谋虑。任你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他都不介意,乐与众人均沾利益,愿随国民同臻富裕。偶尔道心妙悟,他怅然,好象小孩念母。想起还在红尘,他茫然,好象孤客迷途。银钱不乱花,自然有节余,不关心财务。饮食不考究,自然能够足,不过问炊厨。这便是德人的模样。”

  宛风说:“还想听听神人。”

  谆茫说,“神仙在天上,肉身已消亡,化成一片光。明亮亮,空荡荡,这样的生存状态便是所谓照旷。活得尽性尽情,到哪里,都舒畅。有时飞翔天空,有时飘行地上。在他眼里,人间一切事情,历史兴衰,个人爱恨,完全是虚影。在他眼里,世上一切生命,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终久要归根。根就是道。万物一道,彼此混同,互相冥合,再也分不清,这样的综合体便是所谓混冥。”

  商朝大暴君纣王的未年,姓姬名发的那小子,亦即后来的周武王,率兵伐纣王,在孟津宣誓,北渡黄河,直奔牧野,一场大战,解放了商朝的首都朝歌,夺得天下。朝歌围城之战,惨不忍睹。此事距今千年,在下庄周哪能躬逢其盛。不过当时确有两位先生,一姓门名无鬼,一姓赤张名满稽,在城墙外观战。二人目睹仁义大军杀红了眼,涉血潦以追敌,爬尸丘以登城,万分恐怖。

  赤张满稽,跌脚不已,低声喊:“爸哟!爸哟!妈哟!妈哟!”门无鬼不叫喊,只落泪。二人后来各自归隐田园,自耕而食,常常碰头话旧。

  赤张满稽说:“舜爷接管尧爷的天下,那时候不兴这样杀。论到德,姬发远不及舜爷哟!所以才有这样恐怖的惨祸呀!”

  门无鬼说:“姬发固然不是东西,舜爷也不见得有多好。他是在哪种情况接替了尧爷的?是在天下太平时接的班,还是趁天下动乱时夺的权?尧爷晚年想让儿子继位,天下不是已乱了吗?”

  赤张满稽不答,说要回去想想。回去后又结交二三道友,纵谈古今,观点遂大变了。他后来与门无鬼碰头时,高兴的说:“上次你问得好。现在我明白了。尧爷晚年,如果天下真的太平,大家都很满意,做大臣的舜爷纵然工于心计,也无空子可钻啊,哪能夺得天下呢。他同当今圣上相比,手段不同而已,一个利用舆论搞礼让,一个率领军队搞革命,同样趁乱夺权,同样缺德。舜爷行医,专治獭疮。是你身上长了疥虫,痒得要命去求他的。你是瘌痢秃头,他给你戴假发,天下瘌了秃了,他的营业就兴旺了。慈父卧病,孝子侍候汤药,假装愁眉苦脸。多事!平时尽心侍侯,让老人家不病,岂不好些。天下弄乱了,圣人去接管,应该感到羞愧,如果他真的是圣人。”

  我又要侈谈至德之世了。至德之世,亦即远古的大酋长时代,不必看重贤官,不必使用能吏,天下自治。酋长是一棵大树,高枝在上。百姓是一群野鹿,游玩在下。相亲相爱,不谈论这是仁。心术端正,不标榜这是义。待人厚道,不表白这是忠。做事可靠,不吹嘘这是信。自发互助,不认为这是赐。所以他们走了长途而不载入史册,做了大事而不拿去宣传,所以我们说他们蒙昧,笑他们野蛮。

  当今社会,从官方到民间,赏识忠臣孝子,已成为世俗了。我想忠臣孝子起码是正派人,不能吹吹拍拍,是吧?孝子不能吹拍双亲,忠臣不能吹拍君主。为人子的,为人臣的,不吹不拍,便是好样的。双亲吩咐,不论对否,你都说对;双亲做事,不管好否,你都叫好。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君主命令,不论对否,你都唱喏;君主行动,不管好否,你都颂圣。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总之,为人臣的,为人子的,吹了拍了便很不象样了。做出这个结论所根据的原则是否普遍运用了呢?

  世俗认为是的,不论是不是,你都点头;世俗认为善的,不管善不善,你都鼓掌。放心吧,谁也不会耻笑。你是吹吹拍拍之徒。这就怪了。在他们心目中,世俗具有崇高的尊严,胜过双亲与君主吗?他们不是常常宣传父最严而君最尊吗?

  谁笑鄙人吹拍有术,我会当场发怒。你呢,吹拍双亲,吹拍君主,还要吹拍世俗,吹吹拍拍过一生,颇不寂寞。但你,吹得有文采,拍得很艺术。文吹艺拍深受群众拥护,所以你能升官致富,始终没有人审查你吹拍犯罪,将你逮捕。相反,大家看你演出,峨冠长袍,搽胭抹粉,挤眉弄目,逗乐当代,媚态可掬。你从来不承认自己一贯阿谀,还声明自己绝不是吹吹拍拍之徒。你和他们同台,歌同腔,舞同步,还有脸闹特殊,说自己是仙鹤,别人是家鸡和野骛。透顶的愚昧!难得的糊涂!

  察觉自己愚昧的还不太愚昧,晓得自己糊涂的还不太糊涂。太愚昧的,太糊涂的,至死不悟。三个旅伴,一个迷路,也能走到目的地,因为迷路的是少数。如果两个迷路,就要枉受跋涉之苦,走不到目的地了,因为糊涂虫占了大多数。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怎奈他们看不见啊,于事无补。可悲的现实,可悲的孤独。听窗外,漆园秋风摇万木,此情向谁诉!

  我向世俗诉吗?俗耳听不进古乐。鄙俚恶俗的小调《折杨柳》《花儿开》一唱,他们就舒心的哈哈笑了。我的高论,他们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不挂在心上。真话不能出线,鄙话夺得冠军。他们分不清真话与鄙话,分不清铜钟与瓦钵,当然走不到目的地了。我重复说一遍,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他们怎么能跟随我走呀!明明晓得糊涂虫们不跟我走,我还站在这里坚持摇旗,可见天下又增加一条糊涂虫。最好还是撒手不管,不管就不管,谁去自讨麻烦!

  某先生患瘌痢秃了头,形象难看极了,令人作呕。他也晓得自己丑恶,所以家中不设镜子。自从太太身孕有喜后,他日日忧心忡忡,若大祸之临门。一日半夜,他被吵醒。女佣报喜:“太太生了男娃!”他急忙去产室,叫快快点灯来。灯来了,他擎着,手发抖,照婴儿。不照小雀雀,专照小头颅。看见满头黑发,乃仰天哈哈笑,欢呼:“不象我!不象我!幸好不象我!”

  我寄希望于遥远的未来。但愿我们的后代不是糊涂虫,不像我们。

  高山紫檀,树龄百年,被人砍倒,锯成两段。一段截成若干短块,周围削圆,中间镂空,做成一套祭杯。杯上雕刻图案,黄金镶,翠玉嵌,石青填了栀黄染,美丽的斑斓,富贵的庄严,供奉在宗庙的神案。另一段被遗弃,滚落山涧。涧水浸,悄悄的朽烂。同是紫檀,命运两般,世人感叹。何必感叹,我看两般其实是一般,同样丧失了树木的天性,同样违反自然。

  暴君夏桀,贼王盗跖,恶的大恶;孝子曾参,忠臣史鱼,善的大善。事迹表现完全相反,其实完全相同,他们都丧失了人的天性,都违反自然。人类是活生生的紫檀!

  人类天性的丧失,通过五条渠道。

  一是五色,青黄红白黑,炫迷眼睛,使人失去明察,损害灵视。

  二是五音,宫商角徽羽,烦嚣耳道,使人失去聪闻,损害灵听。

  三是五臭,膻(‘羊’旁)熏香腥腐,侵袭鼻孔,使人失去畅通,损害灵颡。

  四是五味,酸棘甜苦咸,弄脏口腔,使人失去敏辨,损害灵舌。

  五是社会上的是非得失,扰乱思心,使人失去静穆,损害灵魂。

  五条渠道害人不浅。但是杨子墨子这对冤家说那些都是得,不是害。他们互相争出风头,这个叫嚷我得你失,那个呐喊你失我得,都想压倒对方,推销自己的主义。他们的那些得,明明是害,不是我所说的人类的正得,亦即正德。正德符合人类的天性,怎会使天性丧失呢?如果你得了,反而受困了,这算是得吗?如果算是得,鸟被关入笼,也该算是得。你心中塞满了社会上的是非得失,以及色彩啦音响啦。你头上紧箍着皮帽,帽顶斜插羽毛。你身上紧套着官袍,袍的下摆触地。你腰上紧束着牛皮革带,带上悬盒,盒插朝版。你的心被五害塞满了,等于灵魂关入监狱。你的身被箍紧被套紧被束紧,等于肉体五花大绑。身心皆受困了,你还作高瞻远瞩状,傲然宣称:“我得啦!我得啦!”

  这时候大街上有一名被捕的案犯,双臂反缚,十指串捆。他认为你说得很对,应该向你学习,所以跟着喊:“我也得啦!我也得啦!”

  这时候,动物园虎豹齐吼:“我们也得啦!

 

 

《外篇·天道》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 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 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 无足以挠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 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 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 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 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 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 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 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 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 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 ,谓之天乐。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 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 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 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 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 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 。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 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 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 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 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 ;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 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 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 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 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囗(左“纟”右“至 ”),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 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 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 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 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 流也。夫天地至神矣,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 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 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哉!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 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 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 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 。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 。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 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 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 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 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 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 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 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 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 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 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 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 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 老聃不许,于是囗(左“纟”右“番”音fan2)十二经以说。老 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 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 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 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 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夫!无私焉,乃私也。夫子 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 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趋, 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 也。”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 ,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 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 ,曰:“昔者吾有剌于子,今吾心正囗(左“谷”右“阝”)矣,何 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 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 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 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囗(左上“月 ”左下“廾”右“页”)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 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 ,其名为窃。”

  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 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 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 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 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 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 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 ,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 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 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 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 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 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 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 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 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1. 译文

 

  天道是什么?是自然变化的规律。天道规律行得通,万物乃昌盛。

  帝道是什么?是帝王治国的方法。帝道方法行得通,天下乃归心。

  圣道是什么?是圣人教民的主义。圣道主义行得通,社会乃安定。

  看清了自然规律,掌握了圣人的主义。上能懂天文,下能知地理,八方的情况都熟悉,四季的农事都了解,他便是德养高的帝王了。一个德养高的帝王,总是约束自己默然守静,决不妄动。对帝王而言,守静,于国于民于己,都有好处。

  圣人静,不是因为静有好处,所以静。对圣人而言,一切外物皆不足以撩动内心,所以不守而自静。水静,明澈照见须眉,作镜子用。静水,呈标准的平面,作水平仪,建筑师用。水静了能变得明澈,何况人的精神。圣人自静,他的心啊,天地之间第一灵镜,明澈照见万物真相!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这是完整的精神体系,是天地之间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这个标准要求帝王休政务,要求圣人休俗虑。要紧的是这个休字。休字,人倚树木,享受荫凉,身心俱闲。

  帝王休政务,就虚空了。虚空,就能守静了。守静,就能活动了。活动,得到成功,德就立了。

  圣人休俗虑,就虚空了。虚空,就能充实了。充实,顺道而行,道就备了。

  帝王守静,就无为了。自身无为,大臣就能承担责任,放手工作。工作上轨合道,天下就能普遍无为而自治了。

  圣人自静,就无为了。无为的人,就能愉愉快快的了。愉快的人,身心不受忧患的煎熬,就能延年益寿了。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万物寻根,都会回到这个体系,坐北朝南,高居君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尧爷;立南朝北,屈居臣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舜爷。处在上峰,这个体系便是黄袍帝王或显赫天子之德;处在下层,这个体系便是布衣素王或无名圣人之道。辞官悠游山林,有意要实践这个体系的隐士,著书讲学,誉满民间;从政拯救百姓,立志要推广这个体系的伟人,拨乱反正,功盖天下。这个体系静下来,化身为圣人;这个体系动起来,化身为帝王。这个体系最尊贵,虽然无为;这个体系最美好,虽然朴素。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这个体系就是宇宙精神。世界上的一切存在,追索其根,都在宇宙精神,人若修道养德,皈依宇宙精神,他就同大自然密合了。他若服务社会,定能消除对立,化解纠纷,与人合作,受人欢迎。能同众人谐和,他便是人乐。能同自然谐和,他便是天乐。

  有学生说:“天乐乐在哪里,不好体会。”

  于是我朗诵了一首诗: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暴力,最最凶横无理,

擂万物成齑粉,杀生命如杀死虱虮,

什么义与不义,你从来不介意。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温馨,最最慈善有情,

养万物成繁盛,抚生命如抚爱幼婴,

什么仁与不仁,你从来不承认。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老叟,最最顽健高寿,

与时间成孪友,享遐龄如天长地久,

青春永远驻留,你从来不衰朽。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巧匠,最最智慧高强,

化虚无成万象,造宇宙如神工建房,

功劳完全隐藏,你从来不亮相。

学生说:“大宗师不是人,是道。”

  我说:“你学道,了悟到道之乐,便是天乐之所乐了。我从前讲过,了悟天乐的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由此可知,人若了悟天乐,不招老天怨恨,不受旁人排斥,不被外物拖累,不闻野鬼诮骂,身心潇洒,乐在其中。我从前讲过,他的自动不是有心,正如天穹自转;他的自静不是故意,正如地面自安。怀着坚定信念,国王似的坐北朝南。鬼怪不敢捣乱,精神不知疲倦。他有充分把握,百姓能从善,能服管。这话的意思是,把自己的虚空静止推广到全世界,让所有的事物和自己一样的虚而空之,静而止之,便是天乐。从更高一层说,天乐就是圣人的心,道心,志在教化民众,而且乐此不疲。”

  尧帝在位,舜任总理。闲时。二人观天。

  舜问:“作为天王,你的用心又该怎样?”

  尧说,“顽民不听话,我要容忍,决不谩骂。贫民无生计,我要救济,决不抛弃。对死者,要怜悯。对儿童,要保护。对妇女,要同情。这些是我用心之所在了。”

  舜说:“说好吧,够好了。如果作为天王、更大一些,就更好了。”

  尧问:“怎样更大一些?”

  舜说:“天王有德,大夫安宁,日月光明,四季有序,正常运行,好比昼夜循环非有意,好比云聚雨落本无心。”

  尧说:“咱俩从搅搅[扌妥][扌妥](读rua2),合成一人吧?你同自然谐和,我同众人谐和,合起来更好。”

  自古以来,从黄帝到尧舜谁不赞美天地伟大。古代帝王统治天下,怎样取得成功的哟?说来很简单,大些更大些,向天地学习,不要天天尽抓鸡毛蒜皮。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鲁国政局动摇,可能爆发内战。孔子收拾最具有价值的书籍六种,所谓六经,亦即《诗》《书》《易》《礼》《乐》《春秋》,每一种若干卷,一卷卷卷起来,包扎成捆,牛车西运河南洛阳。洛阳是天下的首都,周朝中央政府所在。中央档案室的官员说库房已爆满,拒绝代管这一车书籍。孔子求情再三,奈何官员铁面。随员兼保镖仲子路先生,是孔子早期的学生,建议说:“学生听说中央图书馆前馆长老聃,现已辞职卸任,回家隐居。老师去求他写封介绍信,把书交给中央图书馆代管吧。”

  孔子说:“太好啦!”吩咐子路留在洛阳照管书籍,他去楚国苦县乡间,登门拜望老聃。

  老聃说:“不行呀。”

  孔子详细陈述六经内容,想让这位无为主义大师明白,这些书籍真是文化瑰宝,经天纬地,继往开来,比一切都重要。

  老聃心不在焉,听得颇不耐烦,摆手打断孔子的陈述,说:“太罗唆。扼要讲给我听。”

  孔子说:“扼要讲嘛,就是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类的本性吗?”

  孔子说:“当然是。君子离开了仁,在社会上怎么做人;君子抛开了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仁义不仅是君子的本性,也是修道养德的真人的本性呀。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啊?”

  老聃说:“还要请问,仁义的内容是什么?”

  孔子说:“心术正直,态度和蔼,博爱众人,大公无私。就主体而言,这些都是仁义的内容。”

  老聃说:“唉哟哟!刚才的话,令人担忧。世道人心如此之坏,他还要去博爱,岂不迂腐可笑,未免太不现实。宣言自己无私,让大家说他好,这正是自私哟。先生提倡仁义,要使万物不失牧养,是吗?可是,天反常,塌了吗?没有。地反常,隐了吗?没有。日月失明了吗?没有。星辰出列越座了吗?没有。禽兽失群了吗?没有。树倒了吗?没有。谁要你滥操心!先生仿照天德做人,顺随天道做事,就很不错了。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唉哟哟!你可别搞乱了别人的本性呀!”

  孔子返回鲁国,把这一车书籍秘藏入家园的夹墙内,才算放心。

  民间侠士,姓成名绮,麻衣草鞋,腰悬短刀,大步踏入老聃住宅。不去正厅,而去园墙角落寻找鼠洞,抽刀刨开看了,又去厨房检查了食品柜。侠士成绮走出厨房,面有怒色,到正厅见老聃。

  老聃放下手中的笔,请来客坐。

  侠士成绮自报姓名,声若洪钟。他以问罪的口吻说:“久闻大名,都说你是当今圣人,所以我不远千里来见你。一路晓行夜宿,走了百天。双脚磨起水泡,水泡磨成血泡,一层层趼皮哪,一天也不休息,奔命似的跑来参拜圣人。现在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不是圣人。你不是!鼠洞中有你倾弃的剩饭,白生生的粮食。暴殄天物,这是你的不仁!食品柜里凉拌菜啦煎炒菜啦五味俱全,太好吃。吃不完,还囤积,这是你的不义!”

  老聃反应冷淡,无意辩解。侠士成绮不免大失所望,自讨没趣,回头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他以抱歉的口吻说:“昨天语言冲撞,冒犯你老,是我太偏狭了。今天我纠正了,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纠正。”

  老聃说:“我不是弄巧炫智的俗士,也不是超凡入圣的伟人。人生的这两段路程,我敢说我先后走完了。昨天晤面,你说我是马,那就叫我马好了;你说我是牛,那就叫我牛好了。万一我真是马真是牛,你给我以马牛的名称,而我又拒绝,那我就会惹祸了。是马是牛,已经犯错误了。拒绝马牛的名称,便是犯了双重错误,所以会惹祸。现今我呢,牛帽马帽,俗帽伟帽,给啥戴啥,戴得口服心服,一贯的服,本能的服,自然的服,不是认识到应该服才服的。”

  侠士成绮火气尽消,跟着老聃走出正厅,散步庭园。不敢挡住阳光,不敢践踏脚印,小心追随老聃左右,鹅步缓行。他以温驯的口吻问:“我该怎样修身?”

  老聃说:“你的脸貌孤傲不群。你的目光灼灼逼人。你的颊额高,显露机敏。你的嘴巴阔,咬出猛劲。你的仪态如险峰向八方挑衅。你的灵魂如狂马想挣脱系绳。你办事,固执己见,顽梗不化。你出手,扣动扳机,一触即发。你观察,入木三分,令人害怕。你用心,智巧练达,示人圆滑。总而言之,你已丧失天真,只剩下假假假。修什么身,告诉你吧:有人来自边境,姓窃名扒!”

  侠士成绮羞愧脸红,急忙告退。老聃仍然反应冷淡,踱回正厅继续写书去了。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啊,囊括万物,不论巨细,件件齐备。道广阔,看不见边。道深沉,测不到底。刑,德,仁,义,好比树有根,根在精神体系。所以,颁布刑律,普及德育,规范仁义,这些大事必须至人亲手处理。至人治国,担子虽然重,他却放得下,挑得起。他不参与争权夺利,哪怕官场闹得污烟瘴气。他不投靠谁,也就不至于随着别人左迁右移。看透世界真相,皈依宇宙精神,所以他能独立天地,抛开万事,保持灵魂不疲弊。弄通大道,符合大德,少谈仁义,不用礼乐,这便是至人追求的目的。”

  世人相信道中书中,所以读书学道。道既然受重视,书也跟着受重视了。书不过写语言成文字而已,重视书又不如重视语言。语言之所以受重视,全在所蕴藏的意思。没意思的话,谁听。可见应该受重视的是意思,仅仅是意思。意思的背后还有难以表达的玄妙的东西,那是语言无法说清楚的,文字无法写明白的,而又正是最关键的东西。通常说的妙不可言,就是指的这类东西。

  世人重视语言,所以传授书本,父而子,师而生,久传成统。那些玩艺儿,他们重视就重视他们的吧,我仍然不重视。我认为他们重视的那些,恰恰不是应该重视的;应该重视的,他们倒轻视了。用视觉器官认识世界,但见形状和色彩而已。用听觉器官认识世界,但闻名称和声音而已。视听所及,全属皮相。可悲啊,世人误把皮相当作真相,说他们已经认识世界了,认识万物了。他们被形色名声迷惑,停留在感性认识的表层,无法深入理性认识和灵性认识,永远看不透世界真相和万物真相。真相啊真相,内行懂得,说不明白;外行不懂,滔滔不绝。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而世人不晓得!

  春秋时期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好战兼好学,闲时堂上读书。一日,御用轮匠名扁,是斫车轮的老手,应召到堂下修车轮。轮扁右手伯锤左手钢凿打卯眼,砰砰磅磅,敲得满堂轰响。抬头瞧齐桓公读书十分专心,还嗯嗯嗡嗡的摇头朗诵。山东人嘛,鼻音又重,瓮声瓮气,难听极了。轮扁觉得做工受人干扰,分散心思,影响手艺,胸中冒火,丢下锤凿,跨上高堂,大声叫喊:“敢问老爷,俺老粗听不懂,你那书上说些啥玩艺儿哟?”

  桓公说:“圣人讲的话呀。”

  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

  桓公说:“好蠢!逝世多年啦。”

  轮扁说:“这么看来,老爷读的不过是古人酿酒剩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轮匠跑来批评,这还象话吗!你说说。说得脱,走得脱。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你命!”

  轮扁说:“俺自幼只晓得选檀木,操斧锛,听车轮,就讲讲斫车轮的道理,供老爷参考吧。轮辎要打卯眼,逗插辐条。卯眼大了一丝,辐条敲插入内,暂时牢固,日久松动,便会脱落。卯眼小了一毫,辐条敲插不入,强迫打入,轮辋裂缝。日久会破。必须丝毫不差,大小正好。要做到这点,不但凭手艺,还得用心思。最关键的技巧,心头明白,口头说不清楚。俺没法传授给儿子,儿子也没法学到手。所以俺七十岁啦还在这里斫车轮,找不到接班人。古人死了,没法传授的东西也跟着他进了棺材。留给后人的书,你正在读的这一捆竹简,依俺的经验看,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外篇·天运》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 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 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 问何故?”巫咸囗(左“礻”右“召”音shao4)曰:“来,吾 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 备,临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 “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 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 ,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 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 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 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 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 ;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 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 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 ,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 ,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 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 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 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囗(左“谷”右“阝” )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 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 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 ‘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 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 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 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 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 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 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 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 ;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 “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 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 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 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 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 ?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 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 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 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 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 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 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囗(左“木”右“且 ”)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 。今取囗(“援”字以“犭”代“扌”)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囗 (“龄”字以“乞”代“令”)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 犹囗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 ,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 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 ?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 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 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 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 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 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 ,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 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 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 ;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 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 ,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 、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 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 ;蚊虻囗(左“口”右上“先先”右下“日”音zan4)肤,则通 昔不寐矣。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 ,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 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囗(左“口”右“句”) 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 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囗(左“口”右上“力”右中“力力 ”右下“月”音xie2)。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 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 ”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 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 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 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 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 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 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 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 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 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 ,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 、《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 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 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 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 岂履哉!夫白囗(左上“臼”左下“儿”右“鸟”音yi4)之相视 ,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 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 ,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 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 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1. 译文

 

  在下庄周夜观天象,枕上细想:

天在自转?地不动吗?

(或许地在自转?天不动吧?)

是太阳落了回家,将月亮赶出来的吗?是月亮落回家,将太阳赶出来的吗?

(或许无家,各有轨道,谁也不赶谁吧?)

天似圆伞,自伞柄撑开?谁去撑的?

(或许天是自然而然弥散开的吧?)

地似方台,以纲绳吊起?谁去吊的?

(或许地是自然而然悬浮起的吧?)

是谁闲得无聊,推动日月星在天上运行?

(或许没有谁推,自己运行的吧?)

日月星运行,有机械装置,所以不会停?

(或许没有任何装置吧?)

日月星运行,由不得自己,所以没法停?

(或许由于惯性作用吧?)

云在为雨服务吗?雨在为云服务吗?

(或许云雨本无心,谁也不为谁吗?)

  谁在轰轰隆隆呀?谁在淅淅洒洒呀?是谁有闲不做正事,猛奏狂欢的打击乐呀?
  (或许没有雷神雨神,那是自然的音乐吧?)

  北风起,忽偏东,忽偏西,忽回高空徘徊,谁在吹吹吸吸?是谁有闲不做正事,拍扑游戏?
  (或许没有风神,那是空间在嗝气吗?)

  喂!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夜梦古代圣人巫咸先生,大声叫我:“来!听我回答。东西南北上下六个方面组成宇宙空间。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合成世界万物。万物变化在空间内,有道。帝王顺道而行,天下变好。帝王若反其道而行之,天下遭凶。中国九州的政事合了道,治理成功,德行完备,帝王就象太阳普照大地,百姓拥护,再现远古大酋长的至德之世。你应该关心是这个,不是那些琐碎问题。”

  宋国一位宰相,新上任的,给朝廷的文武百官训话,反复谈仁。一日,召见庄子,不了解庄子对仁的看法,便孟浪的问仁。

  庄子说:“虎狼很仁,值得大家学习。”

  宰相吃惊,问是什么意思。

  庄子说:“父子相亲相爱,难道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