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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7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渴了自寻甜泉喝,饿了自觅茂草啃。喜欢独立自在的生存,是马的天性。

  翘起后腿尥蹶子,踢偷咬的豺狗,踢追捕的猎人。爱和平,是马的天性。

  马群告别故乡,被卖进城,看见高楼大厦,非常吃惊。母马嘶叫:“天啦,里面居然住人!”公马喷鼻:“但愿这里不住我们。”

  与人类的相识,乃马类的不幸。一旦被相马权威伯乐先生看中,检验合格,便是马最大的不幸。伯乐通知马主人:“牵那畜牲来受训。”从此开始苦难的历程。

  训练班的总教练是伯乐,姓孙,名阳,又名伯乐,以马师的身份侍候爱马的秦穆公。其实伯乐是一个群体的共名,哪个时代都有,哪个国家都有,可以姓张李王,赵钱孙。他对人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畜牲。”他对马说:“朋友,我了解你。你们谁优谁劣,谁纯谁杂,谁千里谁豆腐,我一眼能看出来。请信任我,同我愉快合作。”那些好出风头的马见他走来,都很激动,引颈长嘶。

  训练课程可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烙烧杂毛,理鬃剪鬣,修脚钉掌,火印打号,安笼头,衔嚼铁,系缰绳,又用皮带捆扎背部、胸部、腋部、腹部、臀部,再拖进马棚内,关入糟枥,押上栈床,其事甚烦。有一些天性倔强的马,受不了一连串的厚爱,或咬或踢,怙恶不悛,遂被拉到屠场,宰了卖肉。第一阶段结束,十有二三之马被杀。

  第二阶段,耐饥考验,饿毙一批,耐渴考验,又渴死一批。测试高速长跑能力,倒毙一批。突然加速,说是培养爆发力,又累死一批。整顿作风,淘汰自由散漫分子。统一步调,清洗离心离德分子。这两类被叫做害群之马,当场屠了示众。第二阶段结束,十有五六之马已呜呼了。

  伯乐训练班能卒业的马仅有小部分,均获毕业证,被称为良骏。因其毛色互异,赐以嘉名,例如骅、骝、骢、(马因)、(马辛)、骓、骐、骠、骝、骊,都很好听。可怜这些骏马,口中嚼铁横卡,压疼舌根硌疼牙,缰绳一拉,勒痛嘴巴,全身绊绊挂挂,从颈项周围到肛门上下,屁股还要挨鞭打,说不出的尴尬,天性完全抹杀。自然之马,悲哉,被改造成人类之马!

  岂但整治马匹,人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伯乐先生。陶匠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粘土,捏造陶器,圆的溜圆,方的正方。不信请用圆规比比,矩尺量量。”木匠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木料,打造木器,曲的正曲:直的笔直,不信请用曲线板比比,直尺量量。”伯乐何其多呀!

  马师强奸马意,还以为马应该谢他的恩。似乎马喜欢被整治,被勒,被鞭。

  陶匠强奸土意,还以为土应该谢的他恩。似乎土喜欢被整治,被捏成方圆。

  木匠强奸木意,还以为木应该谢他的恩。似乎木喜欢被整治,被曲,被直。

  有谁尊重马的天性,土的天性,木的天性,为马呼吁,为土呼吁,为木呼吁。我只听见一片激赏之声,说孙马师本领高,说张陶匠技艺强,说李木匠工夫好。

  七十二行之外,还有国王。

  国王强奸民意,还以为百姓应该谢他的恩。似乎大家喜欢被整治,被管,被奴。他永远不晓得自己有什么错,正如七十二行大大小小的伯乐,洋洋得意,死不觉悟。当然,我说的是坏国王。

  好国王的治天下不会是那样的,我相信。

  好国王能觉悟。他晓得,百姓有百姓的永恒。织布穿衣,耕田吃饭,便是百姓的永恒。国王江山易改,百姓永恒难变。凡是百姓,同得耕织,同得吃穿。同得就是同德。耕织吃穿便是百姓永恒的同德了。好国王还晓得,百姓有百姓的自由。百姓好比野马野牛野羊,自由蕃息在漠北草原上,各自成群,大家一样,不偏私,不朋党,一便交给大自然去牧放,就是天放。所以好国王让百姓同德,让百姓天放,而不自作主张,弄得百姓停耕罢织,东流西浪,家破人亡。国王有德,百姓记在心上。所谓有德之世,就是这样。

  远古大酋长,比好国王更好国王。那是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天下平康,民间与官方互相遗忘。人人肚子饱胀,身体肥胖,昂头向上,走起路来噔噔响。谁也不必向谁低头,大家眼睛含笑,直视前方,看不见是非,不懂得你短我长。物我混淆,彼此不分,真是好时光。人快活,大自然也欢畅。山不通车打隧洞,水不行船架桥梁。万物与人和平共处,一切生命终老故乡,天下无逃亡。山山群兽同居,树树众鸟合唱。草不割,木不伐,到处莽莽苍苍。虎豹牵去做朋友,不然发扬。

  从蒙昧的远古之世到启蒙的尧舜之世,至德萎缩了,降为有德,酋长膨胀了,升为国王。好国王坏国王交替上台,这时候出现了圣人。圣人耳聪目明,智能优异,发现社会危机,于是手忙脚乱。(三‘贝’,如‘磊’)(上‘尸’下‘贝’)驮碑似的抬出仁来,快马赶路似的奔向义去。众人见他如此卖力,不但不肯凑趣,反而对他怀疑:“人不为财,谁肯早起?嘻嘻。”圣人又觉得仁义大道理,不太具体,于是制礼作乐,让礼法管制众人的行为,让音乐驯服众人的情绪,以为这样将有助于实践仁义。他哪晓得结果是引起了更严重的社会危机。礼法使人弄虚作假,成了高级诈骗。音乐使人纵情快意,成了低级文娱。从前家家耕织,同心同德,人皆是一样的。现在一分为二,一些人锻炼成伪君子,一些人熏陶成真小人。社会由此分裂,永不归一。理想国就这样坍成废墟。

  所以我说:

不砍倒朴素的檀,哪有檀木。

不雕檀木,哪有祭怀。

不设祭怀,怎好祭拜神祗。

不敲碎天真的噗,哪有白玉。

不琢白玉,哪有朝版。

不握朝版,怎能朝拜君王。

不整垮天下正德,谁去听鼓吹仁义。

不毁掉天性常情,谁需要制礼作乐。

不沉湎五彩诱惑,谁去看美术图案。

不接受五声扰乱,谁需要音乐律吕。

砍倒朴素,敲碎天真,工匠是罪人。

整垮正德,毁掉天性,圣人是案犯。

  漠北大草原,自由的野马,朴素的野马,天真的野马,渴了自寻甜泉,饿了自觅茂草,喜了交颈摩擦,怒了回身踹踢。生活方式简单,学得这四方面的技能,够之足矣。文明人的狡猾狃狠,马不明白。马做梦也想不到人有那样坏。

  一经整治,马就明白。人有政策,马有对策。马被派去拉车,背上压辕,颈上套轭,额上戴累赘的铜镜,奈何不得。马失群而孤绝,用阴险的目光看周围的一切。扭颈缩项,诡计脱轭。猛拖蛮撞,皮带断裂。偷咬缰绳,暗吐嚼铁。鬼鬼崇崇,似人做贼。朴素天真,完全毁灭。谁逼马学坏的?伯乐伯乐,难道罪责!

  远古大酋长的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家家户户安居耕织。人人思想自由而不起坏心,行为自由而不干坏事。一边嚼一边笑,吃饭也在舞蹈。东走走西逛逛,消消肚子饱胀。生活方式简单,学得耕织两方面的技能,够之足矣。后代人的诡诈贪婪,他们那时做梦也想不到。

  后代出了圣人,抬仁奔义,制礼作乐,天下就弄糟了。礼乐剥夺行为自由,仁义妨碍思想自由,使家家户户不安居耕织,而去矜夸智能,而去追逐利益。昏居乱臣,酷吏奸商,大盗恶贼,伪君子啦真小人啦一齐上阵。朴素天真,荡然不存。谁教人学坏的?圣人圣人,该承担犯错误的责任!

 

 

《外篇·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藤,固扃鐍,此世俗之 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藤扃鐍之不 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 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 ,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 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 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 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 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 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 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 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 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 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 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 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 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 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 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 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 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 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 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 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 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 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 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囗(左“扌”右“丽”)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 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 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 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 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 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 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 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 好知之过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 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 罗落罯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 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 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 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 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 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 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1. 译文

 

  当今战国时代,社会看重知识。知识乃力量,无知无识要上当。你看《防窃须知》大字写在驿馆门墙:敬请各位驿客小心,谨防摸扒钱囊,暗撬货柜,偷启物箱;行李要看管好,绳要捆紧,锁要锁上;若有失窃,本馆概不赔偿,祈谅。这个《防窃须知》字字千金,便是人间最宝贵的知识,最值钱的力量。你不好好学习,掌握,运用,纵然读遍了《诗》《书》《易》《礼》《春秋》也等同愚氓。所谓知识,世俗认为就是这样。

  奈何小偷小摸容易防,而大盗难防。大盗之来也,呼啸成群,明火执仗,浩浩荡荡,钢刀架在你脖子上。眼睁睁你看着义士们放手枪,提的提,担的担,抬的抬,扛的扛。未捆紧的他叫你捆紧,未上锁的他叫你锁上。捆紧,锁上,《防窃须知》替谁帮忙?所谓知识到底给谁以力量?

  读者诸君不妨想想,世俗所谓知识,有哪一样不被大盗拿去,用于自我武装?圣人耳聪目明,贤人怀才握智。世俗所谓聪明才智,有哪一样不替大盗帮忙?施展你的才智,努力囤积,结果是为盗囤粮。运用你的聪明,尽心守卫,结果是为贼守赃。啊,一生储藏,给贼女做了嫁衣裳。

  其实你遇到的不是大盗。够资格的大盗有头有脸,根本不去打家劫舍。齐国出过超级大盗,历史上写着呢。

  从前的老齐国姓姜,后被盗,改姓田,亦即现在的新齐国。老齐国是姜大公开国的,曾是周朝天子手下第一文明富强之国。那时齐国,国无荒地,人口稠密,村庄连接,炊烟相望,鸡犬相闻。国土两千多里,到处尽是禾稼,临水便有渔家。从首都到东西南北边境,全国政令统一,体现仁义礼乐四大理想,透过各级地方行政机构,贯彻基层,何尝没有遵守圣人的法制呢。精神文明化领域,官方的宗庙祭祀祖先,民间的社坛稷祠礼拜农神,勤谨而又活跃,何尝没有听从圣人的教导呢。这个够资格的圣人之国,历数百年,到齐简公,跳出个野心家田成子,他是部长级的大夫,杀了简公,盗了齐国。姓田的劫夺了姓姜的,表面上齐国仍然是齐国,国名不改。明盗之外,又添暗偷的色彩,田成子真是超级大盗哟。他盗走的岂止齐国江山,包括圣人的法制啦圣人的教导啦亦即仁义礼乐四大附件在内,都连锅端走了。一手掌握圣人造的四大附件,用来笼络百姓,大家就不敢骂出口,虽然人人心头明白他是盗贼。四大附件保证他的安全,稳坐江山,名正言顺,等同尧舜。这就是继承的合法性。既然合法,邻国小的就不敢公开批评,大的也不敢宣战出征。从此齐国江山姓了田,代代传,直到今。田成子不仅仅盗了国政,兼盗仁义礼乐,且盗周公,大公、管仲、孔子这些死硬了的圣人,盗他们的来站岗值勤,就象哨兵,保卫盗贼的身家性命!

  读者诸君再想想吧,世俗所谓知识,有哪一样不被大盗拿去,用于武装自身?世俗所谓圣人,有哪一个不被大盗抓去,站岗值勤?

  其实田成子这样的超级大盗算不上最坏的。据说齐国的居民老太婆,感他的恩德,惦记他的健康,给他献礼品。歌曰:“老太婆,采枸杞,送给敬爱的田成子。”假仁假义也许比真暴真虐好。暴虐的超级大盗,历史上多着呢。

  从前,夏桀王砍谏臣关龙逢的头,商纣王剜谏臣比干的心,周王杀忠臣苌弘,撕成肉块,吴王杀忠臣伍子胥,煮成肉汤。四位贤臣死得那样惨啊,要逃要抗都不行啊,因为圣人定下法制,君是君来臣是臣嘛,因为圣人留下教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不把圣人抓去站岗值勤,不盗圣法圣教,暴虐无道之王坐得稳吗!杀得下吗!撕得成吗!煮得了吗!

  说国王暴虐无道吗?有道就不暴虐了吗?

  盗跖是山东的流寇,掠齐国的财货,办人肉的宴席,够暴虐了。有喽罗问:“报告大帅,小的听说圣人有道,那是啥玩艺儿?干咱们这行的也有道吗?”盗跖回答:“蠢货,七十二行,行行有道。无道,闹得起势头吗。你听着。要偷要抢,先摸肥瘦,不必调查,全凭直觉。可见了咱门灵视灵听,这是圣。破门而入,冲在前头,不怕牺牲,这是勇。撤退出来,争着断后,掩护弟兄,这是义,见机行事,晓得适可而止,这是智。分赃公平,体现博爱精神,这是仁。五德皆是圣人的教导,全属优秀品质。品德败坏,无道,只配做小偷,休想当大盗!”

  现在该明白了:善人不依圣人之道,想善也善不起来;坏人不靠圣人之道,想坏也坏不下去;盗跖不用圣人之道,想横行山东,成吗。不是我庄周硬要骂圣人,明摆着的,社会上善人少,不善的人太多。这就注定圣人对社会贡献少,破坏多;教育作用少,教唆作用多。听了圣人的话,若有一人问善,便有三人作恶。圣人仁义,盗贼动干戈。事情正是这样:

缺豁上唇,冷掉门牙。

鲁国酒酸,赵国挨打。

圣人登场,大盗出马。

  打击圣人从严,处理盗贼从宽,社会才有治安。其理亦如溪谷断源,河水自然流干;丘陵铲平,渊潭自然填满。哪一天圣人死绝,哪一天大盗完蛋,天下复归平静,了却许多麻烦。

  圣人一天不死,大盗一天不止。社会现状正是如此。百姓老实,寄希望于圣法圣教,以为由此可能天下大治。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早就操纵了圣法圣教,田成子那样的奸臣早就窃取了圣法圣教,盗跖早就利用了圣法圣教,这些事实百姓不知道。愈倚重于圣人的那一套,愈有利于暴君奸臣,以及大盗。任何发明创造,他们都能抢到,偷到。

  你创造量粮的量升和量斗,作为标准量器,他们抢去,放大缩小,损人利己。

  你发明称物的锤秤和天平,作为标准衡器,他们偷走,加重减轻,利己损人。

  你创造对牌和印章,用来杜绝弄虚作假,他们抢去,用于瞒天过海,营私舞弊。

  你发明仁义,用来矫正世道人心,他们偷走,用于伪装门面,欺骗百姓。

  仁义也能偷走,你觉得奇怪吗?民间有句话,你该听过吧:“偷了腰带环扣,十字街上砍头;偷了国家机构,金銮殿上封侯。”诸侯深宅大院,他们坐在厅堂高谈仁义。普天下的仁义都在他们嘴上,难道不是偷偷叼去的吗。圣法圣教,圣人圣智,古圣人创制的一切都在他们手中,难道不是偷偷拿去的吗。

  社会太黑,出了那样多贼,投奔强盗队伍,抢夺诸侯爵位,偷仁义,偷量器,偷衡器,偷对牌和印章,以谋取富贵。纵然奖励他以阔气的小车,嘉勉他以荣誉的高帽,他也不肯向善。纵然威慑他以斩首的严刑,他也不肯改恶。一窝蜂的争跳贼船,大家用各种方式配合盗跖,已成黑潮难挽之势,这是圣人的罪过哟。

  不妨听听,老生常谈:“大鱼深潜不上岸。利器秘藏不宣传。”圣人的那一套圣法圣教便是秘密武器,宣传不得。大鱼跳上岸去,被人捉住。秘密武器宣传出去,被人盗取,危害社会。

  所以我说:

杜塞聪明,扫除才智,强盗自然消逝。

摔破珠玉,砸碎珍宝,小偷自然减少。

烧掉对牌,毁掉印章,心态恢复健康。

打烂升斗,折断衡秤,人间恢复信任。

不依圣法,不听圣教,舆论恢复公道。

解散乐队,禁奏繁声,耳朵才有灵听。

取消美术,禁用彩色,目光才有明澈。

不靠量具,不慕新奇,工匠才有巧艺。

  删掉曾参和史鱼的模范事迹,锁死杨朱和墨翟的辩士嘴巴,抛弃仁义说教,人类才能找到正德,同归妙境。有聪明,不外露,用来反省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分崩离析了。有智慧,不外露,用来充实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惶惑了。有道德,不外露,用来约束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邪怪了。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杨朱和墨翟演伶牙俐齿,师旷演乐感的耳朵,离朱演色觉的眼睛,工(亻垂)演匠手,都在火爆爆的炫耀自己,演戏罢了,徒使社会不安,绝非正道,毫无用处。

  我又要缅怀至德之世了。远古的大酋长,各统领其氏族,计有容成氏族、大庭氏族、伯皇氏族、中央氏族、栗陆氏族、骊畜氏族、轩辕氏族、赫肯氏族、尊卢氏族、祝融氏族、伏牺氏族、神农氏族共十二个。在那些美好的岁月,文字尚未发明,氏族史官结绳记事,挂在公堂一排排一串串,编成历史。没有国王,没有圣人,大家平等。吃生肉嚼野蔬都香甜,穿兽皮披树叶都漂亮,过最简陋的生活都安乐。两两氏族之间,虽是邻居,遥遥望见,鸡犬相闻,彼此也不往来,因为双方不需要贸易,不需要作战。人人享尽天年,终老故乡故园,不必逃难。这就是至德之世了。不象当今乱世,大家惶恐不安,东听西探,伸长颈项踮起脚,望眼欲穿。忽然传说:“某公很贤!”大家怀揣干粮,奔去投靠那所谓的靠山。家中丢下亲人不顾,地里抛开禾稼不管,离乡出县,一去不还。更有商人为赚钱,士人为捞官,脚印延伸出诸侯之国,轮迹延伸出千里之远。大家狂跑求利,制造社会动乱。啊,这就是重视智能和信息惹起的麻烦,责任在上面。

  上面爱智,已惹麻烦,加以政治无道,安得不爆发社会大动乱!

  智的害处有这样大?

  有。鸟类在空中飞得好好的。人用智造弹弓,打杀鸟类。后来又造拉射的弓箭,又造扣动扳机射的弩箭,又造箭尾系线射的(矢曾)箭,猎具愈精良,鸟类愈狡猾。后来又造长柄罗网捕鸟,用于笼养,大批活捉。猎具的智慧迫使鸟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鸟性被扰乱了,空中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这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鱼类在水中游得好好的。人用智造骨叉,叉杀鱼类。后来又造系竿的钓钩,又改良诱鱼的钓饵。后来又造船用的撒网,岸用的赶网,断流的拦网,有柄的捞网,悬架的扳网。后来又造竹编的捕笼,小型的俗呼筒苟,大型的俗呼母猪苟,设置激流,过程的鱼误入笼内游不出来。钓具捕具的智慧迫使鱼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鱼性被扰乱了,水中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这也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兽类在野外活得好好的。人用智造石矛,刺杀兽类。后来又造捕大兽的地网和捕小兽的翻车网,又造阴险的绳套和暗算的铁夹,又造诱捕的栅笼和陷坑,又造围捕的鹿角栅栏。捕机愈精臭,兽类愈狡猾愈猛狠。捕机的智慧迫使兽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兽性被扰乱了,野外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这又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人在世间生活得好好的。上面开发智能,下面用智求利。社会风气恶化,时兴卖弄嘴劲。或引经据典,巧言骗人;或虚张声势,大言欺人,或阐一板夹缠混淆的坚白论,迷惑听众;或来一段生拉活扯的同异论,吓退论敌。诡辩的智慧迫使众人不信任常识,不尊重事实,改变思维方式,哄了自己又哄别人,由糊涂而异化,常识被批臭了,事实被打倒了,思想被搞糟了,贻患无穷。这还是滥用智造成的。

  智的四大害处,已如上述,都是当今乱世大家看见了的。所以我要再说,以往每次社会动乱,乃至今后每次社会动乱,都是爱智惹的麻烦,责任在上面。

  各人有自己的智力圈,智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知识是自己没法了解的。所谓求知,世人误认为就是越圈探求不了解的知识,而不是深入了解圈内的知识,认真运用圈内的知识。世人羡慕,憧憬,追求自己智力圈外的,小看自己智力圈内的。

  各人有自己的爱好圈,爱好不是无限的,圈外的事物是自己没法爱好的。所谓批评,世人误认为就是越圈指责不爱好的事物,而不是深入检查圈内的事物,认真批判圈内的事物。世人藐视,厌弃,责难自己爱好圈外的,珍视自己爱好圈内的。

  于智力圈,世人贵外贱内。于爱好圈,世人贵内贱外。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安得不爆发社会大动乱!

  至德之世崩溃以来,迄今两千年了。智能和信息愈来愈受重视,结果怎样?污烟瘴气,晦暗了日月的光辉。水浅树稀,戕贼了山川的灵秀。气候反常,风雨不时,寒暑不定。岂但人性扭曲,鸟性鱼性兽性也扭曲了,就连蠢蠢爬动的蠕虫和翩翩飞动的甲虫也丧失天性了。上面爱智,一念之差,世界就乱成这样了啊。自众酋长退位,国王登极,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开始以后,上面制定的政策就是重视智能的,两千年来一贯的了。憨厚诚实的百姓,上面才不爱呢。他们只爱那些色恭貌谨不老实的坏人。恬淡无为的智士,上面才不用呢。他们专用那些能言善辩不踏实的政客。多言爱辩,从官方到民间,处处听见训人的喧嚣声。仅凭这一条,社会就乱了。

 

 

《外篇·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 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 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 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 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 ,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 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 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 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 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 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 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 乃始脔卷囗(左“犭”右“仓”)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 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 进之,鼓歌以余儛之。吾若是何哉!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 。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 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 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 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 ;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 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 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囗调节讙 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 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 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 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 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 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 ,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 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 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 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 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 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 :“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 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 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 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 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 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 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 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 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 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 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 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 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 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 ;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 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 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 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 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 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 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 ,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 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 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 :“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 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 曰:“意!毒哉!僊僊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 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 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 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 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 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 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 ?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 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 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 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 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 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 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 ,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 。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 ,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 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 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 ,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 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 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 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 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 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1. 译文

 

  听政治家谈论怎样治理天下,在下庄周纳闷,无话可说。天下这东西难道能治理?我看,愈治愈糟,愈理愈乱,不如高抬贵手,听之任之,宽之恕之,饶了天下,让天下去自治自理好了。

  不听之,不任之,你意欲何为呢?树样板,立楷模,你想用高标准的道德去扭曲天下人的本性?

  不宽之,不恕之,你意欲何为呢?设密网,置苛法,你想用最严厉的刑律去剥夺天下人的正德?

  本性天生,不愿被人扭曲。正德天赋,不愿被人剥夺。本性既是天生的,就是合理的,不会长久泛滥成灾的。正德既是天赋的,就是合法的,不会长久倾斜成恶的。天下人的本性正德既不泛滥又不倾斜,谁需要你去治理天下呢。所以我说,不如高抬贵手,饶了天下吧。

  天下一治就糟,一理就乱。我举两个极端的例子。从前尧是好国王,善待百姓,使人笑嘻嘻的放纵天性,寻欢作乐,丧失了应有的恬淡之情,尧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从前桀是坏国王,虐待百姓,使人愁闷闷的束缚夭性,吃苦受罪,丧失了应有的快活之情。桀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失去恬淡,失去快活,两个极端都背离了天下人的正德,恶果相同。一个国王,不管是尧是桀,是好是坏,他的施政方针长久背离正德,天下不糟不乱那才怪呢。

  天下这东西绝不能治理,只能自治自理。

  大自然造了人,人便是小自然。人体禀承阴阳二气,实现生命。人体内的阴阳二气与大自然的阴阳二气互相感应,同步循环。人情有喜有怒,喜属阳,怒属阴。尧使天下人大喜,大喜损耗阳气,桀使天下人大怒,大怒损耗阴气。天下人的阴阳二气损耗过度,就会干扰大自然阴阳二气的循环。大自然的阴阳循环被扰乱了,季节就会不时,寒暑就会失调,气候就会反常。反常的气候使禾稼遭灾,使瘟疫流行,最终使人自身受害。这不是报应吗?

  岂止人身受害,人心先已受害了啊。因为喜怒不当,心态不稳,使人行为浮躁不安,思想游移不定,谋虑疏忽不周,事业终久不成。正事不成,便搞歪门邪道,或矫情的装模做样,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或狠心的为非作歹,盗跖当贼王。正派反派,皆属心理变态。这不是人心受害吗?

  天下人心受害,社会上冒出来那么多的正派反派。正派就是所谓善,例如曾参史鱼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倾天下的财库不足以发奖金。反派就是所谓恶,例如盗跖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腾天下的监狱不足以关坏蛋。天下虽大,国家虽强,赏善罚恶,仍嫌无力。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直到今日,官方日夜昏忙,忙于赏善罚恶,闹得轰轰烈烈,哪有闲暇关怀人的天性正德。民间同样不安,因贪赏而心失恬淡,因惧罚而情失快活,哪有兴趣做正经事,当老实人。

  心得恬淡,情得快活,乃是人的正得。正得就是正德,符合天性。好国王尧放纵百姓的天性,坏国王桀束缚百姓的天性,同样背离人的正德。他们两位这样治理天下,能不糟乱?

  国王不走极端,既不学尧,也不学桀,又是怎样治理天下的呢?情况会好些吗?

  一般而言,历代国王治理天下,正面高举八条标准:明,聪,仁,义,礼,乐,圣,智。国王以为,百姓爱上八条标准,一一做到,天下就非常美妙了。实际情况又怎样呢?

爱明吗?结果是沉迷于形形色色的现象。

爱聪吗?结果是困惑于吵吵嚷嚷的呼声。

爱仁吗?结果是猛批不仁,否定正德。

爱义吗?结果是严惩不义,不近情理。

爱礼吗?结果是把礼仪技术化,徒具形式。

爱乐吗?结果是助长了淫逸享乐的风气。

爱圣吗?结果是把圣德学术化,只剩六艺。

爱智吗?结果是助长了信口雌黄的风气。

  
  如果社会秩序良好,百姓安份守己,这八条标准高举也可以,不高举也可以,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果社会失常,百姓不安份不守己,这八条标准你还要高举,就会加紧束缚,伤害他们的天性,就会加重折腾,贻误他们的正业。天性伤害了,正业贻误了,天下也就更糟更乱了,奇怪啊,你在上峰高高举起的明明是祸害,天下人竟然都瞎了眼,虔诚膜拜之,坚决捍卫之。天啦,他们迷惑到了这般地步!我原以为他们心头明白,对那八条应付了事,哪晓得他们当了真,视八条若神明。断荤腥,伤房事,身心俱净方可宣讲,跪坐端正才准恭听。奏韶乐,跳文舞,唱赞歌,行礼如仪,把那八条弄来供起。看了哭笑不得,我能其奈何哉!

  国王运用八条标准治理天下,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啊。

  所以聪明的君子最好不要去治理天下。如果迫不得已,坐上王位,君临天下,那你最好无为,高抬贵手,饶了天下.你能无为,听之任之,宽之恕之,百姓就能安份守己,天下也就自治自理了。无为不是消极的撒手不管,而是积极的尊重人,爱惜人。所以先哲有言:“他用尊重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交给他吧。他用爱惜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传给他吧。”

  真有这样的君子,天下归他,那就好了。他,心情恬淡快活,既不辛苦自己的心肝脾肺肾,输出什么仁义礼智信,去教化天下人,也不烦劳自己的两耳双目,动用什么聪听明察,去监督天下人。他安闲不动而形象高飞若龙,天下皆见。他静默不语而声音远播若雷,天下皆闻。他显示某种神秘的灵迹,悄悄影响大自然,冥冥带动大自然,从容而收奇效,无为而成大功,使百姓蒸蒸日上,使万物欣欣向荣。那时候,天下自治自理了,哪轮得上我辈俗士出些馊主意治理天下啊。

  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前来拜访老聃,请教怎样治理天下。无为主义大师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问:“不要去治理?说的倒轻巧。可你叫我怎样去挽救人心呀?”

  老聃说:“我劝你谨慎些,别去干扰人心。人心是世间最敏感的了。一枚软钉子,半句批评,它就下沉,奄奄一息了;一片好脸色,半句鼓励,它就上进,蠢蠢欲动了。下沉它便折,上进它便腾。七上八下,折折腾腾折折腾,够苦的了,一生折腾不安宁。轻轻揉,铁心能变软;狠狠捏,慈心能变硬。心啊心,被镰刀割,被尖刀刺,被雕刀刻,被挫刀啃,累累尽是伤痕,一触即疼。不要去热它,谨防燃成一团火;不要去冷它,恐怕凝成一块冰。人心是世间最快速的了。心思飞遍九州四海,不过一转瞬。心一动,人仿佛悬浮在天顶,飘摇不稳;心一静,人仿佛潜没在海底,寂寞无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由而受控制的,最逞骄矜而不听命令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

  老聃又说:“咱们的老祖宗,那个轩辕黄帝,疼爱百姓,爱之以仁,教导百姓,导之以义。是他不自觉的带坏了头,用仁义去干扰人心,后来的好国王尧爷爷啦舜爷爷啦才捡了坏样的。尧爷舜爷煎心熬肝,苦苦的煎熬出仁义来。又制定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以保证仁义的普及,好把天下人培养成仁义积极分子,为此费尽气血。尧舜躬行仁义,亲自跑腿视察,爬山爬得大腿不长肉,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他们如此勤政,仁义还是难以普及,因为反仁反义顽固分子太多,而尧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就拿尧来说吧,他把政敌欢兜赶到南方国境,他把诸侯饕餮押往西方国境,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国境。讲暴力,尧赢了;讲仁义,尧输了。舜怎样,就不必提了。种种事实证明他们扭不过天下人,他们普及仁义是失败了。”

  老聃又说:“历史发展到夏商周三代,情形更可怕。仁义孕育出畸形双胞胎,各走极端,吓死天下人了。坏的那个坏得不近情理,暴君夏桀啦贼王盗跖啦都是;好的那个好得不近情理,孝子曾参啦忠臣史鱼啦都是。此外还有对骂的两大派,一派儒家,一派墨家,水火不相容,社会矛盾激化,到处可见;互相猜疑,因为你喜我怒;互相欺骗,因为你愚我智;互相诽谤,因为你恶我善;互相讥讽,因为你假我真。矛盾引起内耗,社会元气大损。分裂道德,各行其是,致使人心涣散。追求知识,用于拼搏,酿成人际纠纷,社会动荡了,仁义的宣传完全失败了,官方急转弯,乞灵于惩办。创造新刑法,严密管束不听话的百姓,好比木匠弹墨线对付不正直的树材。发明新刑具,残酷伤害不招供的犯人,好比木匠用斧锯钻凿对付不出声的木头。天下被躁蹭得乱糟糟,罪在谁?罪在圣人,是他们用仁义干扰人心,才弄成那样的。折腾了天下人,执政者也活得不舒但。当官的贤士纷纷溜之乎,退隐深山老林,独善其身。当国王的高居庙堂之上,害怕江山不稳,胆战心惊。”

  老聃最后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吧。刑场上,砍头的,斩腰的,曝尸堆成小山了哟!广场上,锁颈的,枷脚的,示众排成大队了哟!城内城外,断腕的,截腿的,割鼻的,黥面的,剃眉的,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个哟!刑刀溅血,刑具浸泪。血迹泪痕之间,儒墨二家大摇大摆挤来挤去,兴高采烈的出够了风头。这些人,哎哟哟,居然面无愧色,脸皮真是太,太,太厚了啊!还谈什么八条标准,圣?智?礼?乐?仁?义?明?聪?谁能证明圣智不是刑如上的尖锋与利锷?谁能证明仁义不是刑具上的铆钉与累钉?千军万马冲锋之前,选射一支哨音悦耳的响箭,作为进攻信号。谁能证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贼王登台亮相之前先射的响箭呢?忠孝事迹听来悦耳,接着是大黑暗,大屠杀。崔翟先生,你若不能证明,请允许我总结一句吧。“锄圣铲智,天下大治!”

  轩辕氏族的大酋长坐上王位,是为咱们的老祖宗轩辕黄帝。黄帝自称天子,立足中原黄土,收揽茫茫九州。黄帝在位第十九年,天下归一,老祖宗很得意,乃巡视峙炯山,那是北方国境外的一座神山。黄帝登山访问广成子,他也是无为主义大师。

  黄帝说:“我们的老学者呀,你好,他们向我报告,说你修道多年了,攀上顶峰了,完全掌握大道了,所以我专程来请教。我想听你谈谈什么是大道核心的实质,简明些,扼要些。我们正在考虑做两件事,当然都是密切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了。第一,抓抓天地精气,用来促进农业发展,取得五谷丰收的效益。第二,管管阴阳二气,用来促进万物生长,取得生态平衡的效果。抓,用什么工具抓?管,设什么机构管?请老学者给我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广成子说:“你向我请教的那个问题纯粹是思辨性的问题。你考虑要做的那些事情纯粹是技术性的事情。也就是说,你问得太玄奥了,你做得太琐碎了。自你即位起,这十九年来,大自然乱套:云气无力密聚,雨季偏偏少雨;寒气提前入侵,草木未老先衰;大气瘴浊不清,日月光度减弱。你这人呀,一副谄媚相,见识鄙陋,难成大器,还胡扯什么大道本质!”

  黄帝恭敬告辞,退行出来,吩咐随僚副官,不许请示报告。他说:“就当我已经逊位了。”又派了到山下隐匿处建筑一乘独居的小屋。屋成,黄帝迁入。炕床不用烟褥,只铺草藤。黄帝闭门静心持斋,不问政,不近女,不吃肉,如是三月之久。

  斋期结束以后,黄帝复出,从面容到意态焕然一新,再登崆峒去见广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