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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院

《庄子》6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到的,何况万事万物,其难其繁,哪是人能随意扭转的呢?安于自然的摆布吧,忘掉生死得失,淡化哀乐悲欢,回归那渺渺天茫茫地,无差别的境界去吧。”

  古时,尧帝要让位给许由,许由拒绝帝位,逃回箕山,仍做隐士,回归自然,甚是逍遥自在。一日,有贤士意而先生登箕山来拜访。许由知道这位先生是尧帝的官员,便打趣问:“尧爷爷又给你进行了什么思想教育?”

  意而先生说:“他老人家吩咐,一是叫我实践仁义,二是叫我明辨是非。老一套听厌了,我来投老师修道吧。”

  许由说:“那你还跑来做什么。仁义是黥刑,他老人家抹黑你的脸。是非是劓刑,他老人家割掉你的鼻。瞧瞧你这副刑余的惨状,还能逍遥自得,顺应变化,皈依大道!”

  意而先生说:“能在大道边边上走一走也好。请老师收下我吧。”

  许由说:“不行。哪有瞎子去挑选美女的,欣赏美术的。”

  意而先生说:“素妆的倩女不再炫美,抬梁的莽汉不再逞雄,多思的黄帝不再用智,都是修道锻炼出来的嘛。他们能改造好,独有我不能回炉重新锻炼吗?谁能断言呢,可能造物主愿意洗我脸,补我鼻,撤销仁义是非加给我的刑罚,让我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做人,追随老师走上大道呢?”

  许由笑着说:“哎哟哟,可能的,可能的。我先打个谜语给你猜吧。我们有一位共同的老师,他才是大宗师。”说完话,站起来朗诵道: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暴力,最最凶横无理,

擂万物成粉齑,杀生命如杀死虱蚁,

什么义与不义,你从来不介意。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温馨,最最慈善有情,

养万物成繁盛,抚生命如抚爱幼婴,

什么仁与不仁,你从来不承认。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老叟,最顽健高寿,

与时间成孪友,享遐龄如天长地久,

青春永远驻留,你从来不衰朽。

大宗师啊大宗师,

你是天下第一巧匠,最最智慧高强,

化虚无成万象,造宇宙如神工建房,

功劳完全隐藏,你从来不亮相。

  颜回上次听课,同老师孔子争论居丧的礼仪,被说服后,反省自己活了数十年,真是一场梦,不胜感叹。从此潜心修道,由于为人诚实,又能吃苦耐劳,身体力行,进步很快。想起从前老师讲过心斋之术,他便付诸实践。一日,跑来向老师报告,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忘礼乐了。”

  孔子说:“身外之事嘛,该忘。还不够呢。”

  过了几天,颜回又来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忘仁义了。”

  孔子说:,“身外之名嘛,该忘。还不够呢。”

  又过几天,颜回再来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问:“坐忘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不但忘了外物的存在,我连自身的存在也暂忘了。停用肢体,关闭耳目,灵魂脱离躯壳,心境扫除思维,同大道保持一致,这就是我说的坐忘。”

  孔子说:“同大道一致,就不会怀有偏爱了。与变化吻合,就不会死守教条了。颜回啊,从前你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别人受不了的艰苦,你活得很快乐。我曾赞美你是贤士,在谋堂上。现在我要再说,你是真正的贤士。谢谢你教导我什么是坐忘。这一次轮到你做我的老师啦。”

  秋风乍起,寒雨十日。子舆坐在家门口,等待道友子桑,傍晚仍不见来。他俩是隐士,孤且贫,多年互相关照,有约五日一聚,漫谈修道心得。现今已十日仍未见子桑,想必是病了。子舆怀裹一袋冷饭,踏着泥泞去看子桑,走到他家柴门,天色已晚,听见破屋里弹琴哭歌之声,是子桑正在唱呢。子舆侧耳倾听,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歌词含糊不清,首句唱完哭一声“父哟”。二句唱完哭一声“母哟”。三句唱完哭一声“天哟”。尾句唱完哭一声“人哟”。感情哀怨,显然出格,不好。

  子舆推门进去,说:“为什么唱这样的歌!”

  室内无灯,黑角落有嗄声是子桑,说:“为什么我落到这地步,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呀。父顾我,母爱我,难道要我受穷?我能责父怪母吗?高天在上,覆盖全民。大地在下,乘载众生。天地无私,难道要我特别受苦?我能怨天恨地吗?那么是谁捉弄我到这地步?是命运吧?”

 

 

《内篇·应帝王》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 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 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 :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 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 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 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 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 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 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 “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 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如是者,可 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 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 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 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 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 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 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 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 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 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 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 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 “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 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 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 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 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 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 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 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 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 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 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 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1. 译文

 

  啮缺先生爱好辩论,极有兴趣追问到底,咬住论敌不放,啃得别人招架不住,所以绰号啮缺,他就是咬成了缺牙巴。啮缺先生追问老师王倪四个问题,王倪四次摇头不知。啮缺先生退而自省,忽有所悟,拍额愧笑,自言自语:“噢,懂了懂了。王老师用摇头批评我了。”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他高兴得雀跃,跑去告诉王老师的老师蒲衣先生,说:“老老师,我晓得自己的错误啦!”

  蒲衣说:“说说错在哪里吧。”

  啮缺说:“错在多知,多智。”

  蒲衣说:“你现在才晓得吗。从远古的酋长到上古的五帝,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因为心智愈演愈繁,所以天下愈搞愈乱。就拿舜帝来说,当然是好帝王,可他胸怀仁爱,便是动用心智去巴结百姓了。巴结百姓,争取民心,他做到了。胸怀仁爱,推广仁爱,等于讨伐不仁不爱,等于对他人有所否定,这便牵涉到谁是谁非了。是非问题回过头来又促进心智的繁衍,天下能不乱吗。请对比远古的酋长伏牺,那时候天下的知识少,心智未萌,伏牺治天下,不治而大治。他老人家睡得香梦沉酣,一觉醒来,悠悠缓缓。无事可视,无公可办,且去管一管牛棚和马圈。你叫他一声牛,他回应一声我;你叫他一声马,他回应一声俺。少知识,少分类的麻烦;无心智,无是非的扰乱。知觉葆其天真,他不妄断;德性顺其自然,他不伪善。啊,他老人家不需要查究谁是谁非,坐堂审案。”

  肩吾先生学道,曾去拜访著名的狂人陆接舆先生,听他大吹神仙怎样漂亮婉娈如处女啦吸风饮露啦乘云飞天啦,觉得荒诞,全是胡扯乱弹。后来学道厌倦,改学政治,拜在日仲始先生门下。仲始先生祖辈是算命的星相家,所以姓日。再后来学政治又厌倦了,肩吾先生又去拜访陆接舆先生。

  接舆问:“日仲始教你些什么?”

  肩吾说:“教我怎样统治百姓。概括说,只一句,当领袖的遵纪守法,做出榜样,谁敢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向他学习呢。”

  接舆说:“这是运用心智,伪善骗人。这样统治百姓,天下若能太平,海底也能掘出一条河,蚊背也能驮起一座山。你们两位显然认为治天下就是治百姓的外在表现。纪律、法律、榜样,规矩老实都是外在的啊。圣人治天下,先治百姓的内在,正导百姓的本性,舒畅百姓的内心,然后推行政令。哪能要求士农工商都学圣人,各尽其能就不错了。违纪犯法,祸害自身,百姓懂得躲祸避害,不需要你们两位去提醒。岂但人懂,鸟鼠都懂,所以鸟高飞在天空中,躲避网捕简明杀之祸;所以鼠深藏在神坛下,躲避烟熏锄掘之害。看来只有你们两位不懂,在自运用心智,比鸟鼠更无知!”

  无根先生研究政治,出差调查民意,沿途询问士农工商各色人等:“你认为该怎样治天下?”一日路过赵自殷山南麓,风景虽佳,他却熟视无睹。来到蓟寥水河畔,拦住一位无名百姓,说:“请你谈谈治天下吧。”

  这位无名百姓是隐士,正在欣赏山水,不耐烦的挥手表示厌恶,说:“去去去!鄙俗不堪,你怎么提一些令人扫兴的问题哟!本人不当官,皈依造物主,正在这里和大自然对话。”

  无根说:“老看山水也会腻的。”

  无名隐士说:“腻?腻了我就乘骑渺茫的无形鸟,逃出世界,旅游非现实的王国,到幻想的矿野里去寝息。我有我的快乐,你何必说那些治天下的梦话来引诱我。

  无根说,“就当教导我吧。”

  无名隐士说:“好吧。性情要淡,精神要冷,顺从客观规律,不要挖空心思运用智术。你让天下自治,天下自然大治。对不起,再见了。”

  阳居先生研究政治,拟出三条标准,衡量一个国王是否英明。心头不落实,去请教大师老聃。阳居问:“办事既敏捷又果断,见识既广博又通达,学习既勤奋又踏实。如果有人一身而兼有这三条长处,总可以和英明的国王相提并论了吧?”

  老聃说:“圣人看来,你说的这种人很像衙门里供职的小吏,工作劳累,心情紧迫,他那一技之长恰似一条绳子,把自己捆绑在办公桌,想调调不走,想辞辞不掉,想不受表扬也办不到,一直忙到病了死了,才给松绑。虎豹有绚丽的皮毛,供人铺床垫座,所以被猎。猿猴会攀跳,逗人快乐,所以被捉。狗会追踪狐狸,所以被牵。它们都有长处,也可以和英明的国王相提并论了,是吗?”

  阳居猛然醒悟,说:“敢请老师谈谈英明的国王怎样治天下。”

  老聃即席唱一首《国王颂》。词曰:

国王英明,用无为治天下。

天下每个角落,

都能找出他的功劳,都能证实他的伟大。

你若一一调查,

所有成绩都应该归百姓,而不应该归他。

他用这个办法,让人忘记他个人的伟大。

家家温饱,是他暗中赐福;

人人善良,是他幕后教化。

他让国民自豪,敢拍胸说:

看咱!不靠国王,靠我自己,靠大家!”

他是天下第一乐泉,

让百姓笑哈哈,

只饮水不思源,

不必去报答他,没兴趣歌颂他。

他不制定死板的政策和法令。

总是顺从自然的变化而变化。

他游心在非现实的逍遥王国,

在云之外,在天之涯。

  齐国著名的巫师季咸,西游郑国,挂牌营业,为顾客相面,引起轰动。他能预见顾客未来的生死存亡,遭怎样的祸,获怎样的福,长寿吗,还是短命呢,说得非常准,准到哪一年的哪一月,哪一旬的哪一日,灵验若神。挂牌营业初期,门庭若市,顾客排长龙。后来突然门庭冷落。因为太准了,把顾客吓跑了。谁听了自己的死期,能不怕呢。

  列子,亦即郑国的列御寇先生,登门请季咸相面后,大吃一惊,为之心醉神迷。跑回老师壶子那里,他说:“老师,那个巫师季咸可了得哟!我一向坚信老师的道是高峰,高到顶点了。去请季咸相了面,我才明白了,他的道更高!”

  壶子说:“御寇啊,我教你学道,迄今还徘徊在书本阶段,距离实践阶段还远,你怎么就认为已经得道了啊。你看室外我养的鸡,一群尽是母的,没有公的,能孵出小鸡吗。你这半罐水呀,竟去同小道比高低,渴求外界信服你,夸你身手不凡。自己既然心胸浅露,所以真相被人一眼看透,准确说出你的生死吉凶,使你不得不迷信他。你去请他来吧,给我相相面。”

  第二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相了面。季咸拖列子出门去,仰天叹一声唉,说:“你的老师完啦!大限已到,活不成啦!只剩几天的命,不超过十天吧。他那面相,嘿嘿,生命之火全熄,唯见一堆湿柴冷烬。真是怪事!”

  送走季咸,列子大哭。哭够了,回到老师壶子那里,交领尽湿,泪光莹莹。

  壶子说:“没事。刚才我在坐忘,故意向他显示静态的地象,让灵魂萃萃然如危崖不动,而又似乎快要崩垮。他大概看见我关闭了生机吧。请他明天来,又给我相相。”

  又一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第二次相面。季咸拖列子出门去,笑得很满意,说:“你的老师遇到我,算他运气好,命不该绝吧!现在有救啦!看他面相。那一堆湿柴冷烬又燃火了。真是奇迹!我告诉你,放心好了,他那关闭了的生机今天又变了,开启了。”

  送走季咸,列子大喜,跑回来报告好消息。

  壶子说:“刚才我故意向他显示动态的天象和静态的地象,双象并出,阴阳配合,让灵魂来一番大扫除,扫掉虚名,除实利。从而开启脚后跟涌泉穴的良机。他大概看见我开启了良机吧。请他明天来,再给我相相。”

  再一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第三次相面。季咸拖列子出门去,满脸不悦,说:“你的老师不肯戒身心,没有听从我的吩咐,叫我怎么相呢。请转告他,等他斋戒清洁了,我再来相吧。”送走季咸,列子回来转告了。壶子说:“刚才我故意向他显示非动非静的太和之象,让阴阳二气绝对的平衡,既不相克,又不互补,既不矛盾,又不统一,总之莫名其妙。什么斋戒不斋戒哟,他大概看见我平衡了气机吧。俗士看不透深渊,当然莫名其妙。有藏鲸的深渊,有死寂的深渊,有活泼的深渊。深渊有九种之多,我已给他看了三种。请他明天来,再再看吧。”

  第四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第四次相面。季咸走近壶子面前,瞪眼一瞥,大吃一吃,回头便逃。壶子说:“快追他!”

  列子迟迟疑疑,追出门去。过了一会,回来,喘气报告说:“没影啦,跑掉啦,他跑得那样快,我追不上。”

  壶子说:“刚才我故意向他显示动静皆绝的无象之象,让自我消失,让灵魂虚空,一切顺从他,不晓得有我,不知道有他。他是陂陀我是土,土随陂陀而高高低低,连绵成山脉;他是浪涛我是水,水随浪涛而起起落落,漫衍成河流,陂陀不晓得土在哪里,浪涛不晓得水在哪里,季咸不晓得我在哪里。无象之象使他惊吓莫名,所以逃跑。”

列子想起老聃的《国王颂》的结尾:

他不制定死板的政策和法令,

总是顺从自然的变化而变化。

他游心在非实现的逍遥王国,

云之外,在天这涯。

  列子说:“我懂了。老师,你才是英明的国王呀,逍遥国的!”

  壶子静坐,合目不语。

  列子想到自己误信巫师小道,未能精通大道,辜负了老师的教诲,等于白学了,感到惭愧,决定从头学起。当即收拾行李,拜别壶子,回故乡去。此手闭门,三年反省,在家顶替妻子干活。先是放下丈夫的架子,烧火做饭,干啥都行。后是放下人类架子,饲猪周到,如厨子侍候主人。在外做事情,下讲亲疏,不论贵贱,不管是非,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待人接物,不繁文缛礼,不装腔作势,任其自然,葆其天真。独立自主,不去攀附不求人。看破红尘乱纷纷,既不同流合污,也不立异标新。不隐而隐,恬淡清贫过一生。

  不贪虚名,不玩谋计。国事不必一手抓,不必包办代替。心思不可滥用,发明种种主义。记住,智巧终归是凶器。

  要晓得天下事无穷无尽,你最好悄俏做不响不声。尽自己之所能,切忌拼命斗狠,硬要求成,纵然成了,也是犯险,值不得你自夸自矜。记住,虚心才是真英明。

  你看,至人之心镜子似的亮堂堂。你去照他,他不迎来,虽然你是国王;你不照了,他不送往,立刻把你遗忘。他客观的反映物象,而不收藏,所以镜子照人年年老,人不能把镜子照伤。记住,心虚命长。

  海北海,同样的早潮晚汐,躁动不安。海水上波浪的狂跑,倏忽而逝。南海国王,北海国王,同样的生就海水性格,喜爱狂跑运动,所以一个名倏,一个名忽,也就是高速度。

  南海北海之间,一片莽莽大陆,是中土国。中土国生就陆土性格,喜爱清净无为,不躁不动。无知无识,所以名浑沌,也就是糊涂。音读讹了,便成混蛋。混蛋也好,糊涂也好,浑沌不计较,他心头明白:“俺名昆仑。”他照料中土国,春花秋实,鱼跃鸢飞,无为而治。

  奈何南海北海倏忽二王最怕寂寞,所以早晚驾乘潮汐,一个北上,一个南下,每天两次跑到中土国来开碰头会,说是交流新潮汐的信息。中土国王浑沌尽地主的义务,每天两次设宴招待倏忽二位贵宾。至手他俩交流一些什么信息,浑沌从来不感兴趣,显得呆头呆脑,瞌睡未醒。

  一日,倏忽二王研究怎样报答浑沌。倏说:“人有七窍;两眼看物,双耳听声,一口饮食,两个鼻孔呼吸。唯独这位老兄可怜,一窍不通。应该帮助他呢。”

  忽说:“是呀。应该让他看看海洋,同时听听信息,尝尝美昧,呼吸一点新空气。”

  于是他俩决定给浑饨开窍。

  浑饨仍然瞌睡未醒,没有任何反应。

  第一天凿通一窍,看见平面物象了。

  第二天凿通二窍,看见立体物象了。

  第三天凿通三窍,听见声音了。

  第四天凿通四窍,不但听见声音,还能够寻找到声源了。

  第五天凿通五窍,大吃大喝了,大说大唱了,大叫大骂了。

  第六天凿通六窍,闻到香臭了。

  第七天凿通七窃,畅快呼吸了。浑沌太兴奋,当场就死了。

  中土国就这样灭亡了。

  昆仑山留下六条隧道,供人凭吊。

 

 

《外篇·骈拇》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 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 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 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 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 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 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 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 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 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 ;枝于手者,齕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 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 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 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 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 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 ,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

  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 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 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 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 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 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 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 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 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 ,非所谓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 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 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 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 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1. 译文

 

  脚趾有畸形的,大趾二趾合并成一个趾,这便是并趾 。手指有畸形的,大指上端分歧成两个指,这便是歧趾。 并了,歧了,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后者多 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并趾歧指由于错得造成畸形,当 然不好,不过这是先天遗传造成的,天生的。并趾人歧指 人他们自身什么错误也没有犯,犯了错误的是遗传基因。

  腹腔有病态的,里面悬附着瘤子。皮肤有病态的,上 面累赘着疣子。悬附了累赘了,同正常人比较,多得到一 些瘤子疣子,也错在得。瘤子疣子由于错得造成病态,当 然同畸形一样的不好,不过这是后天病变造成的,而不是 天生的。瘤子病人疣子病人他们自身犯了错误,不能推给 遗传基因。

  由此可见,病态不同于畸形。

  现在有人千方百计推销仁义,说社会之有仁义礼智信 这五常,好比人体之有心肝脾肺肾这五脏,恰恰对应自然 界的火木土金水这五行。似乎心脏长仁,肝脏长义,脾脏 长礼,肺脏长智,肾脏长信,并全是天生的。天生的?是 道德同内脏并生呢,还是内脏歧生了道德呢?

  仁义好比并趾歧指,由于错得,成了畸形。不啊,仁 义好比瘤子疣子,由于错得,成了病态,仁义是错得。错 得就是错德。仁义不是正德。仁义不是并了歧了,而是悬 附了累赘了,仁义是心长疙瘩肝长癌。并趾在脚,脚趾间 连生了无用的皮肉。歧指在手,手指上岔生了无用的指头 。畸形,止于无用罢了。仁义则是病态,心脏悬附了仁, 肝脏累赘了义,违反人类天性,背离天下正德,矫情扮演 仁义行为,沉溺何深,岂止无用,而且有害。推销仁义, 扮演仁义,那些人为此而滥用了天赋的耳聪目明。聪是听 觉灵,明是视觉灵。那些人聪明得过头了,并了歧了,悬 附了累赘了,耳目畸形了病态了。视觉灵到病态的程度, 嫌素色衣袍不受看。于是设计等级礼服,用花灿灿的五彩 ,绣乱纷纷的图案,打扮朝廷的贵官,据说有利于仁义的 排练。想昔年的离朱先生视觉非凡,暗室察五色,百步观 针眼。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色彩的麻烦。听觉灵到病态 的程度,嫌独唱歌曲不过瘾。于是建立交响乐队,谱闹麻 麻的六律,奏乱嘈嘈的繁声,娱悦聚会的君臣,据说有助 于仁义的气氛。想昔年的师旷先生听觉超人,盲舞指挥棍 ,一曲动鬼神,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音响的扰困。

  推销仁义,扮演仁义,那些仁义病患者违反天性,提 倡错德,捞取名誉,害得天下沸沸扬扬,瞎叫嚷要奉行行 不通的仁义模式。想昔年的曾参先生演仁销仁,史鱼先生 演义销义,真是带坏了头。仁义的并发症是诡辩。那些诡 辩病患者命起题来如耍杂技堆垒坛坛罐罐,让观众吃惊; 发起言来如长绳结满了死纥(纟达),让听众难解;行起 文来如玩藏钩游戏,让读者去猜。他们极有兴趣纠缠着坚 白论啦同异论啦互相争辩不已,说空话,猎虚名,居然也 不怕累。想昔年的杨朱墨翟两位先生最爱这类玩艺,真是 带坏了头。

  以上种种仁瘤义疣、不是畸形,便是病态,歪门邪道 而已,绝非正德。

  天下有这样的正德。正德就是正得。正得就是得到自 己应得到的。这样的正德绝不至于违反生物天性,人类天 性。所以,如果不违反天性,二合并成一的便不算是畸形 ,不应视同并趾。同样,如果不违反天性,一分歧成二的 也不算是畸形,不应视同歧指。推而广之,只要不违反天 性,太长的也不算是有余,太短的也不算是不足。你嫌鸭 腿太短,想给接长,鸭会惊叫。你嫌鹤腿太长,想给锯短 ,鹤会悲鸣。鸭得短腿,鹤得长腿,都是正得,符合天性 。所谓天性,就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进化淘汰的结果 ,天性宜长的,你何必锯短?天性宜短的,你何必接长? 谁请你去操那一份心呢。替鸭,替鹤?请尊重天下的正德 吧。噫!想起了,你们不是说,仁义乃天性,是人之常情 吗?既然乃天性,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劳你们这些好好先 生去操心,去推销,去扮演?仁义既然是正德,还愁正不 起来吗?担什么忧呢?

  天下有正德,不正而自正,谁叫你去正。就是畸形, 也未必能矫正。不信你去试试,撕裂脚趾间连生的皮肉, 并趾人会不会哭叫;咬断手指上岔生的指头,歧指人会不 会痛喊。他们二人,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 后者多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皆属畸形,你撕你咬,你 要矫正,除了给人间增添泪水和伤痕,还能得到什么?何 况谁能信任你不错撕错咬,伤害好人?岂止畸形人,就连 正常人看见你走来,也会恐惧的啊。当今天下大乱,你们 这些好好先生,仁义的宣传员,满怀忧患,睫毛锁愁帘, 目渺渺兮看人间,怕来日遭大难,声称要挽狂澜。可是那 些不仁不义之徒根本不管,狠毒的更狠毒,贪婪的更贪婪 ,又抢纱帽又弄钱,天性的仁啊常情的义啊通通撕裂,咬 断。噫!别忘了,你们说过,仁义是天性常情的表现。既 然是天性常情的表现,那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什么心不回, 意不转?三代迄今,近两千年,据说夏朝提倡仁,商朝推 广义,周朝仁义并行,礼乐领先。两千年来,仁啦义啦闹 喧天,天下愈闹愈糜烂!仁义是不是天下的正德,你们可 以自己评判。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万事万物不一不齐。无论什么 时代,无论什么社会,曲的直的圆的方的歪的正的,你意 想不到的,样样都有,无奇不有,你掌握着四种量具,一 是曲线板,二是直尺,三是圆规,四是矩尺,走入常态社 会环境,这里量量,那里比比。于是啧啧烦言,样样看不 顺眼。你嫌曲的曲率不合理想,使之正曲;直的不完全直 ,使之正直;圆的圆周有一段椭了,使之正圆;方的又稍 稍菱了,使之正方。样样事物都以你的量具为标准,由你 整而齐之,统而一之。一了齐了,常态弄成变态了。你宣 布说:“我恢复了正常状态。”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不正的事物,你用曲线板、直尺、 圆规、矩尺去改正它们,便斫伤它们的天性了。社会上有 那些风马牛不相配的事物,你用绳子把它们捆绑在一起, 你用胶水把它们粘合在一起,便侵犯它们的正德了。你是 制造变态啊,而你自己还不晓得。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洒脱的人,你用礼乐折腾他们,你 用仁义腻烦他们,藉此笼络民心。你不晓得你弄坏了社会 环境的常态啊。

  天下有常态。常态就是不用量具自然成形:曲的天生 曲,不是曲线板画曲的;直的天生直,不是直尺画直的; 圆的天生圆,不是圆规画圆的;方的天生方,不是矩尺一 方的。常态就是不靠外力自然亲密。天生投合在一起的, 不用胶粘;天生纠结在一起的,不用绳捆。常态就是不按 计划自生自得。该生的到时候油油然都生长了;应得的到 时候纷纷然全得到了。常态似乎莫名其妙,为什么该生, 怎样生长的,为什么应得,怎样得到的,说不清楚。当然 ,古之常态,今之常态,状态方面变化日新,但是常规方 面则无二致。社会环境大不同了,基本规律并无增损。你 们这些好好先生,天性多仁,正德多义,便将仁义塞入道 德教条,强加于人,不知疲倦的八方去游说,原来是要天 下的人都服用你们的迷幻药吗!你们正在制造变态的社会 哟!

  迷幻药小剂量使人迷失方向,暂时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迷幻药大剂量使人丧失天性,终身找不到大道的理想。 凭什么我这样说?古代的好帝王,那个舜爷爷,天下治得 不错,可惜他天性多仁,正德多义,见百姓没事干,便高 举仁义的大旗,号召人人学仁习义,以免闲得发慌。大家 敬爱他老人家,当然听话,说干就干,拼命表现自己的仁 心,狠狠展开自己的义行,可忙啦。仁义积极分子,包括 假仁假义的假积极分子,大批涌现。不仁不义分子弄得垂 头丧气,脸面无光。反仁义分子呢,当然逃不脱天诛地灭 啦。这不是仁义迷幻药使人迷失方向,乃至丧失天性了吗 ?

  夏商周这三代迄今近两千年,社会价值取向最大的变 革是鄙弃无为,崇尚有为。官方谈奋斗,民间讲拼搏,意 思一样,就是有为,大家勇于牺牲天性,陪外物去殉葬。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是老百姓。他们岂止牺牲天性 ,而且要钱不要命,最可怜。高一层的是士,文士和武士 ,有一碗饭吃,所以只为名誉地位殉葬。不但牺牲天性, 而且要脸不要命,有些殉葬场面十分感人。再高一层的是 大夫,贵族做官的,脸是有了,足够光彩,所以要捍卫家 族的世代簪缨,不惜以身殉葬。再再高一层的便是圣人, 包括帝王以及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物质精神两方面的欲望 早已满足,所以愿为江山社稷殉葬。当然,他们都说:“ 寡人日夜操心,只为天下百姓。”前面这四种人,各干各 的事业,各打各的招牌,互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在奋斗拼 搏,这点完全相同。奋斗就有牺牲,拼搏就有危亡。同样 牺牲天性,同样殉葬外物,他们这四种人简直是一路货色 ,很难说谁贵谁低贱。

  牧场两个羊倌,一个成年已婚,一个少年未婚,不慎 丢失羊群。主人怒,问那已婚的:“你当时在干啥?”答 曰:“读圣贤书。”问那未婚的:“那你又在干啥?”答 曰:“走六子棋。”他们二人,一个好学,一个贪玩,显 然事业不同,志趣不同,可有二点完全相同,都丢了羊。 你能说二人谁丢得好些,谁丢得坏些?伯夷是孤竹国的储 君,商朝的遗臣,拒食周朝的粟米,为了名,结局是饿死 在首阳山。盗跖是柳下惠的弟弟,山东的流寇,劫掠齐国 的财货,为了利,结局是被杀在东陵山。他们二人,一个 大贤,一个大盗,人格不同,境界不同。可有一点完全相 同,都丢了命,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你说伯夷死得光 荣,就能让他再活一次?你说盗跖死得耻辱,就能让他再 挨一刀?

  天下人人都在殉葬哟。人人!

  某先生呜呼了。查此人系为仁义殉葬的,大家盛赞: “君子!君子!”

  某先生完蛋了。查此人系为钱财殉葬的,大家痛斥: “小人!小人!”

  同样的殉葬,呜呼完蛋皆是死,你们偏偏看不见。迷 幻药使你们回不到自己的家乡,找不到大道的理想,只关 心谁君子谁小人,不关心死活。

  同样丢命,同样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伯夷不就是 被杀在东陵山的盗跖吗?盗跖不就是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 吗?二鬼黄泉相逢,自然平等,谁需要你们去赞君子,斥 小人。

  我也追求道德完善,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自由, 一任仁义规章来管辖我,把我训练成曾参、史鱼那样的道 德模范。

  我也祈求膳食丰厚,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淡泊, 一任味觉享受来引导我,把我培养成俞儿那样的烹调专家 。

  我也需求聪耳灵醒,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清静, 一任听觉享受来支配我,把我陶冶成师旷那样的音乐权威 。

  我也要求明目洞察,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朴素, 一任视觉享受来控制我,把我塑造成离朱那样的色感大师 。

  我追求的道德完善,不是指仁义规章,而是指符合自 身天性的正德的完善。

  我乞求的膳食丰厚,不是指味觉享受,而是指维持自 身生命的必需的丰厚。

  我需求的聪耳灵醒,不是指听觉享受,更不是指倾听 外物吵闹,而是指听见自己内心的寂静。

  我要求的明目洞察,不是指视觉享受,更不是指细看 社会纠纷,而是指看见自己灵魂的安恬。

  如果有一个人,眼里只照看社会状况,耳里只聆听外 物的声音,嘴里只品尝别家的口味,心里只追随他人的德 行,完全丧失自己的性情,岂不枉自为人,虚度一生。他 这一辈子,得到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眼福、耳福、口 福,顺应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天性。迁自我,就别人 ,他活得大苦大累,令人同情。人若终身顺应别人的天性 ,肯定别人的肯定,就算他是大贤伯夷吧,也同盗跖一样 ,行为不正,思想荒淫!

  在下庄周非常之不象样,居然在这里谈道德,实在惭 愧,要请读者原谅。我的品质低劣,怕受仁义管辖,这辈 子只好堕落下去了。当然;也不敢太堕落,堕落到引大贤 与大盗为同志,去干那些荒淫不正的事情。我能得到自己 的正德,便满足了。

 

 

《外篇·马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 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 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 生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 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 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 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 。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 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 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 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 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 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夫马 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马知已此矣!夫加 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 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 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 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 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1. 译文

 

  漠北大草原,野马动成群。啊,自由的象征!

  史前时代,是我们的祖先有求于马,而马无求于人。马与人曾经互不相识,真正平等。

  快蹄跑雪踏坚冰,厚毛抗风御寒冷。适应辽阔荒凉的环境,是马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