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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4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 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 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 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 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 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 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 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 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 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 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 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 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 者?”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 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 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 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 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 ,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 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 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 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 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 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 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 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 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 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 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 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 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 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 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 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 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 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 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 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 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 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 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 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 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 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 。挫针治獬,足以囗(左“饣”右“胡”)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 ;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 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 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 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1. 译文

 

  鲁国著名的贤士颜回,亦即颜渊,是孔子早期的学生。颜回为人忠厚老实,追随孔子多年,协助办学,深受倚重。一日颜回拜见孔子,说是要出远门,特来辞行。

  孔子问:“去哪里?”

  颜回说:“去卫国。”

  孔予问:“去那里干什么,唔?”

  颜回说:“我已打听确实,卫国现任君主,年轻气壮,作风独裁,处理国事极不慎重,又听不进任何批评,还特别爱打仗,不顾士兵死活。一仗打完,抛尸满城,多如林间野草。卫国百姓走投无路了啊。记得老师你说:‘辞别已治之国,报效己乱之邦,好比医生开业,专门救死扶伤。’我要听从老师教导行事。但愿这次去了,能医好卫国的绝症吧。”

  孔子说:“嗨,你是想去挨一刀呀。医病人,治乱国,都要凭自己掌握的道理。掌握道理必须一元化,不要多元化。道理多元了,自相矛盾也就多了。自相矛盾多了,自我干扰也多了。自我干扰多了,自己顾虑多了。自己顾虑多了,救人救国都谈不上了。古代圣人,先使自己掌握统一的道理,后去帮助别人走上正道。先立己嘛,后立人嘛。你现在自己掌握的道理尚未统一,哪有功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再说你啊,也该懂得,一个人的德行为什么会传播开去?一个人的智力为什么会显扬出来?德行传播开去,是因为他贪爱美名。智力显扬出来,是因为他喜爱竞争。都变成凶器了,绝不可能用来实现救国的抱负啊。”

  孔子又说:“况且,像你这样的人,德行稳重,信用可靠,名声好,又不喜爱竞争,未必能同对方气味相投,两心相印。如果硬要当着暴君的面抬出仁义啦法制啦那一套向他推销,等于用他的丑恶衬托自己的美善,他会骂你害人精。害材施教反遭他人害。你去了,恐怕也会遭人害啊。况且,像卫君那样的人,如果他爱贤士,恨小人,那他手下贤士已多,用你这个贤士与用那些贤士有什么区别呢?又何必非用你不可呢?如果他确实听不进任何批评,那你最好闭嘴,否则他会存心找岔子同你斗嘴劲。到那时候,你被斗得头晕目眩,还必须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收敛词锋,转为守势,低头作恭顺状,违心的迁就他。这是输送燃油救火,凿开水库抗洪,所谓助纣为虐是也。第一回迁就他,你就会第二回第三回没完没了的迁就他,违心的大颂其欠稳定的谀词。卫国一旦出事,他一定会抛你到前面去做牺牲品,承担他的罪责,你就完了。”

  孔子又说:“古时最著名的两个暴君,一个是夏朝亡国之君夏桀王,杀了大臣关龙逢,一个是商朝亡国之君殷纣王,杀了叔父比干。这两位贤臣之所以被害,是因为他们都努力修身,尽心治国,以臣僚的身份去安抚君王的百姓,越位了,惹得君王不高兴。两位贤臣有高尚的品格,映照出桀纣的丑恶,所以非被干掉不可。贤臣爱名不用说,连暴君桀纣也贪美名啊。远古时最著名的两位明君,一位是尧帝,讨伐丛国、枝国、胥敖国,一位是夏禹王,讨伐有扈国。四小国惨败,国君被处斩,国民全家死绝,国都夷为废墟。就这样讨伐者还不肯封刀停战,还要尽量扩大战果,捞得更多更多。贪美名,求实利,结果竟是这样啊。这些故事你恐怕也知道吧?名利的诱惑力如此之强,圣人如尧如禹都难以抗拒呢,何况你呀。当然,你要去纠正卫国的暴君,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说给我听听吧。”

  颜回说:“为人正直而又谦虚,做事勤勉而又忠实,这样侍候卫君,行吗?”

  孔子不以为然地唔了一声,说:“这怎么行!那家伙一肚子阳刚之气,气焰高张,忽喜忽怒,脸色说变就变,常人谁敢违抗。试用好言好语去感动他,他就加以钳制,叫你闭嘴,不敢进谏善言,这样他才活得快意称心。所谓日行一善,哪怕是一小善吧,他都做不到,何况大善呀。你要引他向善,他却顽固不化,表面同意而内心不采纳。你要去纠正他,如何办得到哟!”

  颜回说:“正直谦虚,勤勉忠实,如果这样不行,我就改变策略:一是内心直耿,固守原则;二是表面屈从,顺应现实;三是援引历史教训,借古谏今。内心直耿的人,认同于自然。认同于自然的人,相信君臣都是自然之子。天生平等。既然天生平等,谁有话要说,那就说吧,何必要求他人说我说得对呢?又何必介意他人说我说得不对呢?一个人葆有这样的心态,大家叫他天真老儿童,他便做到认同于自然了。表面屈从的人,认同于社会。认同于社会的人,使自己的行为顺应现实。双手高擎笏版,两腿长跪,折腰叩头,恭行臣僚之礼,大家都这样做了,我敢不这样做吗?一个人,只做大家都在做的,谁也挑不出他的纰漏来,他便做到认同于社会了。援引历史教训的人,认同于古代。认同于古代的人,向君王进谏言,虽然满口教条,但是有的放矢,说到痛处。而且说的一切全是古人早说过的,不是我发明的,你能奈我何哉。一个人,忠心耿耿,借古谏今,直言而又不惹麻烦,他便做到认同于古代了。以上三条便是我的策略。我若这样侍候卫君,该行了吧?”

  孔子不以为然地唔了一声,说:“这也不行呀!对待卫君的这一套策略大繁琐了,太模式化,很不灵活。你的设计虽然笨,但是实践下去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倒是真的。不过,不惹麻烦,也就到此罢了,哪能收到纠正的实效呢?还远得很!我看你还是个想当然哟。”

  颜回说:“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敢请老师指点吧,还有什么好方法。”

  孔子说:“斋!也就是大扫除,做清洁。等你清洁了,我才告诉你怎样对待卫国那个暴君。现在不行。现在你心中堆满想当然那些成见的垃圾。不扫除想当然的成见,就去纠正卫君,你以为做起来很容易吗?轻举妄动,老天爷不允许。”

  颜回说:“我家贫穷,下酒不荤几个月了,身体已经清洁。这可以当作已经斋了吧?”

  孔子说:“你这是祭神的斋,不是心斋。”

  颜回说:“敢请老师讲明,心怎样斋。”

  孔子说:“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首先你要做到意念专一,停止游思浮想。然后关闭听觉器官,不用耳听,仅用心听。用心听就是用意识去知觉外界的存在。然后断绝意识活动,不用心听,仅用气听。用气听就是用灵魂去感悟道的存在。为什么不用耳听?因为耳的功能有限,只能响应声音。为什么不用心听?因为心的功能也有限,只能响应存在。气,亦即灵魂,那是一片光明的空虚,功能特异,能容纳大千世界。心灵空虚清洁,扫除了想当然的成见,妙道来集,你便悟了。我说的心斋就是使心灵空虚,保持清洁。”

  颜回受教,恭谨而退。几日之后,来见孔子,说:“进入心斋状态以前,我总想到自己,那时人间有个颜回。逐渐进入心斋状态,我便忘掉自己,这时人间没有颜回。我使心灵空虚清洁了吗?”

  孔子说:“你达到心斋的要求了。现在告诉你怎样对待卫国那个暴君。作为客卿,进入卫君的小圈子以后,不要争取名誉地位。他若听得入耳,你就鸣放;听不进去了,就闭嘴。不要立门户,不要筑堡垒。目的专一,不要三心二意。发言,行事,要让人知道你是不得已的。这样就差不多了。”

  孔子又说:“你想不留脚印,可以乘车旅行;你想脱离大地,恐怕永不可能。社会压力使人表假态,自然压力使人现真形。鸟有翅膀,飞得快活;鸟无翅膀,怎能飞啊。人有见识,懂得许多;人无见识,懂个什么。请在窗外停留,且向室内瞻望。满屋家具已经搬走,空荡荡的一间闲房,白晃晃的一片阳光,静悄悄的一派吉祥,正如心灵,打除垃圾之后,虚寂生智慧,空旷生明朗。如果拒绝扫除垃圾,一天到晚游思浮想,意识活动非常匆忙,心灵内塞得满满,照不入一线阳光,愚蠢,黑暗,有祸,不祥,所谓坐驰,就是这样。”

  孔子最后说:“一个人,关闭听觉器官和视觉器官,隔断外界吵吵嚷嚷形形色色的干扰,求得精神上的宁静,耳向内听,目向内视,直通灵魂,同时扫除大半生积累的想当然,那些成见的垃圾,他便获得空虚清洁的心灵了。鬼神都愿与他为邻,何况人呢。岂止人,连动物也会被他驯化呢。远古的好帝王,史前的大酋长,推行心斋,亲身实践,建立了理想国。心斋既能安邦治国,作用非凡,身无官职的人用来立身处世,效果当然更显著了。”

  楚国的沈子高先生,又名诸梁,在叶县做首席长官,人称叶公。他奉楚王集合,将要出差齐国,办理外交事物。行前,他来请教孔子,说;“这次出国任务很重。齐国接待我的规格可能很高,但是在谈判过程中,对方一定会设置障碍为难我。我这个人,老师是了解的,说服一个平民都都困难,何况要去说服齐王,他是周天子下面的东方霸主,难啦!我真害怕。老师对我说过:‘办住何事,不论大事小事,都须费口舌,说得对方高兴了。才能成功。’这话真对。现在我怕的是不成功,回来要受政治处分,挨整的是我,就算成功了吧,想想谈判桌边忽喜忽怒,心中得失交战,体内阴阳失调,种下病因,受害的还是我。干这些差使,成功不成功,都要受害;不受害,除非请德才兼备的外交家去干,从接受任务的那天起,忧愁伤胃,我便简化膳食,烧烤一概罢免,厨子不再苦热。当天夜晚心头焦的,火燎燎的难受,饮凉水加冰块。这是内热病的症状哟。人还没有踏上齐国的土地,谈判桌还没有看见呢,我就患得患失,体内阴阳失调,病象丛生了啊。谈判桌上如果败了,回来撤职查办,我便挨定了双份整。我为人臣,德才都差,挑不起这一副外交重担。老师该教我怎么办才是。”

  孔子说:“世界上有两类行为准则,人人必须遵守。第一类是由自然决定的。第二类是由社会决定的。为人子的敬爱父母,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决定了的。恋亲情结深藏在心,谁也解不脱的。为人臣的侍候君王,这是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的。走到哪里都有君王,天地间是无处可逃的。这两类行为准则是不可违抗的。为人子的敬爱父母,不论自己从事怎样的职业,高也好,低也好,都应该尽心做到纯孝。为了臣的侍候君王,不论自己领受怎样的任务,重也好,轻也好,都应该尽力做到纯忠。忠臣孝子之外,还有那些特别注重内心修养的人,超脱了世俗的荣辱观念,但也顺从前面说的两类行为准则,尽心尽力做到忠孝,心中明白这是莫可奈何的事。他们这样做了,便是道德境界极高的人了。为人臣,为人子,都是不得已的,由不得人选择。所以,尽忠尽孝,应该不顾自身安危,哪能贪生怕死。先生出差齐国,我认为应该去。”

  孔子又说:“出国办理外交,回国处理内政,宜注意三方面。第一,传话要传真。一般而言,两国交往,若是近邻,就得靠信用去谋求亲善;若是远隔,只能靠言语来表达衷心。楚齐远隔,言语必须派使臣去传递。两国关系如果万分友好,或者万分仇恨,都会难坏传话使臣。这是因为,万分友好必然多说馅谀的话,万分仇恨必然多说诽谤的话,总之是过头话。凡过头,皆似谎。谎活的可信性大成问题。大成问题的话,谁传了谁遭殃。所以古人留下格言:‘传话传真言,真言很一般。传了过头话,自己惹麻烦。’第二,有始又有终。看看竞技场上的角斗士,开始是阳谋,堂堂正正,功夫过硬,最终是阴谋,偷偷摸摸,诡计多端。因为要斗个够。所以使出歪拳邪腿。再看看宴会厅里的饮酒客,开始是讲礼,斯斯文文,我敬你请,最终是乱套,嘻嘻哈哈,手抓脚踢。因为要喝个够,所以陷入胡闹狂欢。世间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岂止角斗,岂止饮酒。有些事情,刚开始时显得美妙极了,到最终时弄得恶劣透了。还有些事情,开始简单,轻而易举,最终复杂,难以完成。所谓有始无终,指的就是这种情形。第三,做事勿过分。说话只是刮风,播送空气罢了,不会产生影响,尽管说吧。如果你说了,底下就照办,立即行动,实质投入,问题就变麻烦。所以,风一刮就可能引起动荡不安,话一说就可能有人付诸实践,跑去冒险。那些片面之词,巧辩之言,底下照办,正好把民间的愤怒点燃。被猎杀的猛兽死到临头,喘息怒吼,恨不得咬人一口。严厉苛刻过分,民间必然萌生不良意识,形成对抗局面,而那些当官的还不晓得自己已经面临危险。连自己的危险也不晓得,谁还晓得他们将来怎样呜呼哀哉。所以古人留下格言:‘政策向下传达,不要层层加码。百姓负担已重,不要变相逼他。’河纳过分之水,必定漫溢成灾。层层加码,变相强迫,要坏国家大事。国家要办好,费时间,够你累到老;国事弄糟了,你想改,时间没有了。唉,能不谨慎些吗?”

  孔子最后说:“身处乱世,还宜顺应环境,优哉游哉,该做什么才做什么,不要多事,以求安宁。做到这一步,也就到顶了,至于齐国将怎样对付你,你回楚国后怎样交差,何必预作设想。与其预作设想,苦了自己,不如乐观些,认了天命吧。当然啦,这很难。”

  鲁国贤士颜阖接受了卫国的聘请,来卫国担任太子的专职老师,名义上是辅导,实质上是侍候。太子是国君的接班人,所以侍候太子,担任他的专职老师,等于入了他的影子内阁,地位重要,是官员,绝非教书匠。颜阖到了卫国,才打听到这位太子很难侍候,便去请教著名的贤大夫蘧伯玉先生,说:“假设有那样的一个人,我得去侍候他,而他天性残暴,很难侍候。本想放弃原则迁就他吧,我又怕国家受害;那就坚持原则辅导他吧,我又怕自己受害。说他愚昧无知,也未见得,不过他的那点聪明才智,不多不少,刚够用来发现并惩办下级的错误。至于犯错误的责任该谁负,是该下级负呢还是该他本人负呢,他就永远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遇上这样一位小霸王上司,我该怎样侍候他呀?”

  蘧伯玉说:“你问得真妙哟。谨慎些吧,站稳脚跟。外貌最好是亲近他,内心最好是顺从他,这样做了,免受他的残害暴虐,不过又有新的麻烦。亲近他,可别投靠进去,上了他的贼船;顺从他,可别显耀出来,成了他的帮凶。你投靠进去了,不但玩掉脑袋,还会弄垮国家;你显耀出来了,不但搞臭名声,还会流毒社会,他无知像婴孩,你也来小儿科。他不摆官架子,你也别敬畏他。他放荡不受管,你也去凑热闹。总之,猫毛顺着抹,引他走正路,而不要触犯他。你看螳螂,大路上爬,爬入辙槽,怒举双臂,不怕车轮来轧,满以为自己力量非常大。螳螂具有优秀品质,真勇敢啊。你是贤士,品质优秀,谨慎些吧,可别自矜勇敢比螳螂,触犯那个天性残暴的小霸王,没好下场。你伺候他要像侍候猛虎那样。饲养员为什么不用活物喂虎?怕虎扑杀活物的时候又发怒,回归暴烈的天性。为什么不用整体喂虎,而要切成碎块再喂?怕虎啃整体的时候又发怒,恢复残酷的本能。虎有虎的饥饱,供膳必须守时。虎有虎的喜怒,疏导必须有术。虎与人不同类,没有共同语言,那为什么虎听饲养员的招呼,还向饲养员献媚呢?顺向辅导了嘛。那为什么虎又扑杀人呢?逆向触犯了嘛。方法对了就是顺向,方法错了就是逆向。有人爱马入迷,在马臀悬持南国的竹编筐,在马胯悬挂东海的大蚌壳。竹编筐盛马屎,大蚌壳盛马尿,都是高级享受哟。蚊蝇飞扑马背,爬来爬去。马迷急忙轰打蚊蝇,这样体现他的爱心。殊不知一轰打,马受惊吓,挣断衔铁,刺伤马头,撞破蚌壳,割伤马胸。马迷的爱心已经到顶了,但是爱的方法错了。方法问题难道可以不注意吗?”

  木匠师傅,名石,人称匠石,带徒弟路过齐国的曲辕,看见土地庙前一棵神木,是栎树,很大。树冠横撑,能荫蔽几千牛。材身粗巨,腰围百尺。树梢高齐山顶。树身离地面八十尺才分杈。树大材丰,足够造船十艘。大栎树所在地成了旅游热点,拜神木的游客多如集市。匠石忙着赶路,无心细看神木大栎树。徒弟留连树下,绕树徘徊,看得心满意足,才跑去追师傅。他说:“徒弟提斧握锛跟随师傅,走过不少地方,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树材。师傅不肯留步看看,只顾赶路,为什么呀?”

  匠石说:“罢了罢了。那是坏木,不值一谈,做船容易沉,做棺很快朽,做家具会破裂,做门要溢脂液,做柱要招白蚁。不成材的坏木啊,毫无用处,所以长寿,活到现今。”

  匠石回到住处。大栎树夜间来显梦,说:“你要我向什么看齐呀?向佳木看齐吗?山楂树啦梨树啦桔树啦柚树啦都是佳木,能结佳果,甜瓜之类不是木本,也结佳果。果熟了,遭剥夺,受侮辱,大枝折断小枝奄。能结佳果,大有用处,结果他们苦了一生,天年都未活满就短命了。不是世俗糟踏他们,是他们做了佳木自讨打。世界上的东西,因为有用处,所以自讨打,比比皆是哟。我这一生,从做小树起,努力做到毫无用处,多次犯险,差一点就丧命斧锛,死于你这一类木匠之手。现今我总算做到完完全全的无用了,连你都明白我的无用了,这对我说来就是大有用处了。如果你这一类木匠夸我有用,我能长得这样大吗?我晓得,你是人,是动物,我是树,是植物;你和我,非同类。但是我们都是造物主的作品,都是物呀。你有什么资格品评我,断定我不成材,是坏木?你,死期不远了的一个坏人,也能准确地品评我这一棵坏木吗?”

  匠石醒来,对徒弟讲了梦。徒弟质问:“他说了要做到毫无用处,为什么又冒充神木呀?”

  匠石急忙摆手,禁止徒弟再讲,似乎害怕大栎树听见了,悄声说:“绝密!别拿出去讲!他本来不愿意充当神木,不过是借房子躲雨罢了。他若听见你刚才的责备,会认为你不够朋友,在辱骂他。当初他若不投靠土地庙,充当神木,挂一个保境安民的虚职,恐怕早已被乡民砍做柴烧了。何况他保全自身的方法,据我看来,显然与众不同。蠢物以为有用就能保全,慧物以为无用就能保全,而他,身处有用无用之间,赖以保全,具独创性。你用道义去衡量他,太不沾边了啊。”

  南郭子綦先生游览宋国的商丘,看见丘上一棵大树,估计是千年前商朝的旧物。树的形态古怪,不知树名,给人以神秘感。树下凉荫广布,若躲炎阳,可停千车。子綦问:“这是什么树哟?树材一定非常好吧?”游客摇头,都不晓得。子綦仰脸观察枝柯,全是扭曲的,不能做栋梁。低头又看崛起的根部,原来是转心木,木纹绕旋如搓麻绳,而且木质疏松易脆,不能做棺,更不用说做家具了。伸手摘叶,舔舔,辣似火烧,嗅嗅,昏似酒醉。过了三夭,舌尖还溃烂,头还晕。可见这种树叶,不能代粮救荒,不能人药治病,真是绝了。

  子綦求医,看口腔科,自吟自叹:“坏木哟,你真不成材,叶子都伤人,所以活千春,树顶高人云。你已做到无用处,但又有益于路人,炎夏免费送凉荫。躲在有用无用之间,保全你自身,既做老神仙,又当大圣人。”由于舌尖溃烂,致使语言含混,医生以为他在说病。

  宋国有个荆家林场,土质宜载楸柏桑三种树,都是佳木,用途甚广。这三种树的木材很畅销,结果是大量砍伐。腰围小的树,砍去做捕笼,供应猎猴户。腰围中的树,砍去做栋梁,供应建华宅的暴发户。腰围大的树,砍去做巨棺,供应办丧事的贵官富商。那里的楸柏桑三种树,天年都未活满就吃斧锛短命了,这是佳木成材反遭害啊。不信请看祭奠黄河,祭品角猪不用翘鼻孔的,用牛不用白额头的,用女不用生痔疮的,沉入滔滔浊浪,送给河伯享受。选猪选牛选女人的这点常识,低级神职人员都懂,说那很不吉祥。但在神人看来,变猪有了翘鼻孔,变牛有了白额头,变女人有了痔疮,不会送去沉河淹死,那才是真正的大吉祥啊。

  残疾人支离疏,姓支离,意思是缺损不全,名疏,意思是稀松无用。不幸的支离疏天生畸形,驼背佝腰,致使下额靠拢肚脐,肩膀高过脑顶,颈椎凸出,指向天空,五脏处于高位,两腿贴着胸膛,够可怜了。好在手巧心灵,替人缝缝洗洗,便能养活自己;替人卜封算命,兼可养活十人。官府招募兵了,支离疏在招兵站外挤来挤去,挥臂高呼爱国口号,不怕送上前线。官府摊派劳务,支离疏也不怕,因为残疾免派。官府抚恤贫病,支离疏能领取米百斤柴十捆,比谁都多。形体缺损不全的人仍然混下去,活满天年,何况非残疾的常人,只是材干缺损不全,会活不下去吗?

  大栎树不成材,是坏木,假借神木之名,活得上好。无名古树毫无用处,也是坏木,不假借任何美名,同样活得上好。何必做佳木,年轻轻的死于斧锛?猪翘鼻孔,牛白额头,是坏畜;女人生了痔疮,是坏女。何必做佳畜佳女,淹死在黄河?支离疏残疾,是坏男,活得上好。何必做佳男,被送上前线,或终身劳苦,不得安闲?

  鲁国圣人孔子官运欠通,受到排挤,从高位跌下来,愤然辞别故国故乡,远游西方的楚国。他想凭着自己的名声,博得楚王的眷顾,实践儒家的政纲。到了楚国他才明白,这里也是乱世,并不比故国好。驿馆闲住七八天,不见楚王派人来请,他已非常苦闷,这天早晨,忽听驿馆大门外闹闹哄哄。便去楼头府视,见街上一男士披发跣脚正在跳舞,众人笑谑欢呼。那男士一抬头瞥见孔子,便仰天唱起悲怆的楚声。歌曰:

大鹏啊南飞的大鹏, 你的翅膀衰弱疲癃,再也飞不上九万里的高空,美德沦落,受鹌雀的嘲弄。

未来的新世界到底在哪里?你望望不见,眼前雾蒙蒙。史前的理想国到底在哪里?你追追不回,那是一场梦。天下澄清,正道直行有麒麟,圣人治国尽忠心,创造文明。天下混饨,歪道横行多枭獍。圣人逃国隐山林,保全性命。今逢乱世,处处昏君与佞臣,圣人,你不挨刀,已是万幸。无用是福。劝你休息,难道这有什么不容易。有用是祸。笑你执迷,大难临头不肯避一避。飞回去,飞回去!

 

 

《内篇·德充符》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 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 。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 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 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 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 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 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 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 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 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 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 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 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 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 “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 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 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 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 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 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 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 ,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 ?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 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 称!”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 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 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 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 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 !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 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 “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 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 ,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 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 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 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 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 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 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 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 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 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 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 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 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 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 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 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 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 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 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 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 囗(上“央”下“瓦”音ang4)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 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 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 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 。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 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 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 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 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 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 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 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1. 译文

 

  鲁国的独脚人王骀,出身王族,所以姓王,倦怠言语 ,所以名骀。骀就是怠,倦也。王骀学养厚积,内心充实 ,讲学为生。听过他讲学的已有三千人,同孔子的学生一 样多。王骀为人正直,年轻时犯过法,受刖刑斩一脚,所 以独脚。鲁国有个常季听了王骀讲学,心头不服,去请教 孔子,提出疑问说:“那王骀算什么,犯有前科,斩成独 脚,公然办讲座,同老师抗衡。站在讲台上,不教不训, 随便聊天。坐在会厅里,不议不论,偶尔插话。奇怪的是 听讲者都虚心,回去还说收获很大,所谓不靠言传而靠意 会,真有那么一会事吗?老师怎样评价王骀这个人呢?”

  孔子说:“这王老师大智大慧,是个圣人。我只是来 不及看望罢了,早迟我要拜他为师。至于那些晚生,学养 比我还浅,内心比我还空,不去好好听讲,行吗?岂止鲁 国读书人,我真想率领天下读书人去听他讲学呢。”常季 说:“一个独脚残废人呀,竟能那样强烈影响老师,当非 等闲之辈的了。果真如此,他又是怎样运用智慧的?”

  孔子说:“死生问题够大了吧,不会触动他的内心, 影响他的行为。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也不会使他有失落 感。他不假借什么等待什么,所以内心安定,不随外物变 化。外物不管怎样变化,小变化双脚变独脚,大变化桑田 变沧海,他都不理睬,仍坚守自己的观点。”

  常季问:“什么观点哟?”

  孔子说:“齐物的观点。人间万物,若用异物的观点 看,只见矛盾,本来相附相亲的肝脏与胆囊也会成为相杀 相仇的楚国与越国,世界就混乱残缺了;若用齐物的观点 看,见到统一,本来相杀相仇的楚国与越国也会成为相附 相亲的肝脏和胆囊,世界就和谐圆满了。他坚守齐物的观 点,等同是非,于是看不顺眼的看得顺眼了,看得顺眼的 也不必多看;听不入耳的听得入耳了,听得入耳的也不必 多听。看什么不看什么,听什么不听什么,他都无所谓, 不存在宜不宜的问题,谁能像他这样,内心就和谐了。他 坚守齐物的观点,混同万物,包括自己躯壳在内;视万物 为一体,所以忘怀得失。某人失去一只脚,正如某地失去 一块土,值不得他念念不忘。谁能像他这样,内心就圆满 了。和谐圆满,他的内心就充实了。”

  常季说:“看来他是用理智管束行为,用观点塑造内 心。既经塑造,便失去内心的常态了。他的内心保持常态 ,读书人为什么朝他那边跑呢?”

  孔子说:“村姑无铜镜,梳头照水镜。看她急步不停 ,不去溪边照激流,而去池边照静水,自我欣赏一早晨。 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使她静止。只有静止的心,才能使众 人静止。所以读书人朝他那边跑,围着他的讲座,静止下 来;不是他叫他们静止下来、而是他们在他那里找到归宿 ,不再奔波追求了,才静止下来的。地生树,天生人。树 类唯有松柏,体现自然正气,冬夏常青。人类唯有尧舜, 体现社会正气,感召百姓。这两位大圣人,不须理智的管 束,自有高尚的行为;不须观点的塑造,自有充实的内心 。可以说是有幸,他们不纠自正。他们自己能正自身,影 响百姓都跟着正,全凭精神感召力,不靠国家下命令。那 王老师,不教不训、不议不论,他能感召读书人,是凭厚 积的学养,是靠充实的内心。普遍人的灵魂深处,如果锁 藏着原始的冲动,一旦触发,决不怕死。所以有不怕死的 冲锋勇士,独自一人杀入敌阵,成为孤胆英雄。一个普通 人,为了要出名,还得受纪律的管束,受信仰的塑造呢。 除了尧舜这两位大圣人,哪有不须管束和塑造的呢。至于 王老师,他讲学为了感召人,既不存在出名不出名的想法 ,也不存在怕死不怕死的问题,何必要什么管束塑造呢。 啊,在他看来,天地虽大,只是他的馆舍罢了;万物虽多 ,只是他的用品罢了,对他而言,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寄放 处,五官不过是肉体的装饰品。智慧的烛照下,他的学养 厚积,形成了统一的理论体系;他的内心充实,忘怀了世 俗的生死观念。说不准哪天,他不想讲学,就会远走高飞 ,云游世外。到那时又会有许多人跟他跑,因为他能感召 人啊。他的内心常守静态,哪有兴趣招纳门徒添累赘呀。”

  郑国的申徒嘉也是独脚人,年轻时也犯过法,受刖刑 斩一脚。他姓申徒,名嘉,追随老师伯昏瞀人已经十九年 了,行学生礼,甚是恭谨。这位老师原是隐士,废弃本姓 本名,自称伯昏瞀人。昏,幽暗也。瞀,弱视也。自称昏 瞀,自嘲也。伯昏瞀人生计困难,设座讲学,找点外快。 申徒嘉侍候老师的起居,每逢老师上课,也坐在下面听。

  郑国的政治家子产,姓公孙,官居相爷,权势(火亘 )赫,也来听课,伯昏瞀人不认他的相爷官阶,只认他的 学生身份;所不给特设雅座,而叫他去与申徒嘉同席邻坐 。子产相爷不愿与一个犯有前科的独脚人同席,但又不得 不做出愉快的样子,表示自己谦恭下士,不闹特殊。本来 嘛,他当来嘛,他当相爷以来,政绩斐然名声好,不能不 小心爱惜漂亮的羽毛。

  下课后,子产离席,申徒嘉也同时离席。子产出门, 申徒嘉与他并肩出门。子产走,申徒嘉碰巧跟着走。子产 登车,回头说:“我先出门,你就留步;你先出门,我就 留步。这样好吗?”申徒嘉窘住了。待要解释几句,子产 乘车已驰去了。

  第二天两人又同席邻坐。下课后,子产提醒申徒嘉, 说:“我先出门,你就留步;你先出门,我就留步。现在 我要出门,你可不可以留留步呢?”不等申徒嘉回答,子 产掉开脸说:“你冲撞了执政官,也不避一避。你算哪一 级的执政官哟?”

  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执政官也不少,可我没见过象 你这样的。执了政,当了官,你要炫耀就炫耀吧,奈何践 踏别人。我曾听人说过:‘皎皎明镜不染尘,斑斑尘染镜 失明。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女巫学跳神。’你来听课, 说要紧跟老师。老师可是大好人哪,你怎么学的呀,竟说 得出那样的话,真是斑斑尘染了你的心哟!”。

  子产说:“犯法斩脚,够可怜了,你还想与圣人争长 短。你的修养就那么差,连反省过失的能力也欠缺吗?”

  申徒嘉说:“反省过失?过失反省出来,公诸于世, 我敢肯定,大多数人属于误判重判。到处都有冤假错案, 不该斩脚斩头的也给斩了。你叫他们反省,愈反省愈抵触 。只有极少数人罪罚相当,心服口服。这样的冤假错,郑 国岂少也哉,莫可奈何啊,这就是命啊。有冤无处诉,幸 亏我修养好,认了命。相爷,我如果修养差,早就去自杀 了,也不会迫随我的好老师了。”

  子产吃惊,现出窘相,无言以对。

  申徒嘉又说:“你,我,他,我们所有的人,说来可 怜,全是猎物,误入了神箭手百发百中的射程圈之内。圈 内任一猎物,不管你在哪里,都有可能中箭,如果他有兴 趣射你的话。然而确有不少猎物,譬如你吧,并未中箭, 活得上好,不是因为你有本领,只是因为他没兴趣。这也 是命啊,算你碰巧啊。我中箭,遭冤案,也是命啊。自从 受刖刑斩一脚以后,我成为某些人的取笑对象。这是两脚 戏弄一脚,最残酷的凌辱,惹我勃然而怒。回到老师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是老师的善心感染了我呢,还是我自己 认了命呢,我的怒火全熄灭了。回想这十九年追随老师, 他老人家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是独脚人。你是来听课的,不 是来执政的。我们同窗同席,应该以心换心,而你却不理 睬我的内心,偏偏挑剔我的外形。这不是你的过失吗?”

  子产惭愧,尴尬一笑,说:“别再讲了。”

  鲁国的叔山无趾又是独脚人。他姓叔山,本名不详, 常名无趾。无趾就是无耻,不要脸也。他年轻时行为恶劣 ,屡教不改,众人骂他无耻,所以荣获这个浑名。无趾犯 法,受刖刑斩一脚。后来悔改了,决心做好人。奈何浑名 已成口碑,只得改耻为趾。无趾有一天在街上幸会孔子, 急切请求报名入学,被孔子婉拒了。无趾独脚扶杖破行, 脚跟脚的追蹑孔子,一路苦求不已。孔子颇不耐烦,停步 而不回头,说:“你从前太胡闹,犯前科,斩一脚,弄成 这副样子。现在太晚了,不好收你了。”

  无趾说:“那时候我幼稚不懂事,自轻自贱,为非做 歹,玩命玩掉一只脚。现在来求情,请老师明察,我身上 还有比脚更尊贵的东西,那就是心,一颗向善求知的心。 自贱的一只脚早已坏了,自尊的一颗心仍然完好,老师你 该看见才是。天高,是天照看万物。地厚,是地养育众生 。原以为老师有天恩地德,想不到老师,唉,竟会是这样 !”

  孔子回过头来,考虑片刻,说:“我的修养浅陋,不 敢妄比天地。虽然不好收你入学,但也欢迎你去看看。跟 我走吧,我想同你谈谈。”无趾跟着孔子进了校园,参观 教室、射场、马坪、饭厅,同时听孔子解释说遵照校规不 收有前科的云云。送走无趾以后,孔子召集全校学生训话 ,说:“各位同学,你们要努力呀。看那无趾,就是刚才 我带来的那位,一个犯了罪斩一脚的刑余之徒,都晓得来 本校争取入学,改往日之恶,从今日之善。各位的处境比 他优越百倍,历史比他干净千倍,操行比他良好万倍,应 该更加努力才是。”孔子这次不再宣讲“有教无类”的话 ,虽然平时老是挂在口边。

  无趾碰壁以后,不学儒,改学道,拜在老聃门下。老 聃姓李,人呼老子,学养博大精深。无趾问老聃:“都说 孔子是圣人,是至人。他真的达到了那样高的境界吗?已 经达到那样高的境界,那他为什么常常来咨询你?他立言 不踏实,故意讲些刁钻古怪的话,造成轰动效应,打响名 声。他晓得不晓得,对于圣人,对手至人,名声乃是脚镣 手铐?”

  老聃点头微笑,反问无趾:“既然他是这样的人,那 你为什么不给他讲讲,就说生与死啦荣与辱啦乃是一条藤 上的瓜?他一旦想通了,镣铐就打开了,不是吗?”

  无趾想想,忽有所悟;说:“老师,我懂了。是天锁了他 啊,到死他也打不开啊。”

  鲁国的国君鲁哀公,近来情绪不佳,心头疑虑重重, 请孔子来谈谈。鲁哀公说:“卫国有个形貌很丑的隐士, 姓名不详,众人叫他哀骀它,当然是浑名。哀是他的哭丧 脸相,骀是他的怠倦神情,它是他的驼背,其丑可知。使 人吃惊的是哀骀它先生非常有魅力。男士们拜访他,一个 个的乐不思归。女士们遇见他,回家去和父母吵架,都说 :‘与其嫁给张三李四王老五做正妻,不如嫁给哀骀它先 生做小妾!’这样的事情绝非个别的,据调查已闹过十多 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底喜欢他哪点呢?这是一个谜 。论才干吧,从未见他出头露面创建任何事业,他一贯是 随声附和。论权势吧,他是白丁一个,不可能凭官职救人 一命。论财产吧,他是寒士一名,不可能施恩惠赏人一餐 。论声誉吧,丑名倒是远扬,荣名却谈不上,因为随声附 和,给众人留不下半点影响。论学问吧,也谈不上,因为 他对外界事物不想研究。无才干,无权势,无财产,无声 誉,无学问,可那些男女老少就是喜欢他,这说明他具有 某些过人之处。我派人去卫国把他接来,当面验看,哟, 果然丑得吓死人!让他陪我不到一周,观察他的为人处世 ,我也倾慕他了。继续陪我不到一年,考核他的道德品质 ,我就信任他了。时逢宰相出缺,我提议国事交给他代管 。他迟迟的接受了,又淡谈的推辞了,很扫我的面子。是 不是他瞧不起我,嫌我丑陋?不过国事总算交给他了。殊 不知几天后,唉、他竟逃回卫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心头烦忧,失魂落魄似的。咱们鲁国,人虽然多,可就 是找不到第二个使我高兴的哟!这个哀骀它到底是怎样的 人呀?”

  孔子说:“有一次我出差去楚国,路边看见一群小猪 吃母猪奶。那母猪已死了,刚断气,小猪们不知道,还在 那里争着吮吸,急得叫喊。过一会母猪的体温转凉,小猪 们一个个瞪大眼,不再叫喊,抛弃母亲的遗体,乱纷纷的 逃散。为什么逃散?因为小猪忽然发现,眼前这个肉堆不 再活动,不再温暖,不再泌奶汁,不再哼哼唤,不像咱们 猪族的一员,显然属于异类兽,不可亲,有危险,所以惊 惶逃散。由此可见,小猪爱的不是一堆死母猪肉,不是外 形,而是亲爱的猪妈妈,而是内涵。猪懂得爱内涵,人不 懂得,世俗看重的是外形。战士捐躯疆场,有的身首离, 有的肢体残,有的腹肚破,有的胸膛穿,虽曰英雄,待遇 反而低人一等,不准设置羽毛幢扇装饰葬棺,因为他的外 形不全。罪徒受刖刑斩一脚,买回新鞋不好意思穿,因他 的下肢不全。国家这样对待战死的英雄,个人这样对待刑 余的自身,都是丧失原则,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