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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院

《庄子》14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先生爬上山,老远老 远就望见了诳倔先生,竟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真是太明 白了。诳倔也就是不实而武断,这位先生据说样样皆懂。

  智先生问道于诳倔,仍提出那三个问题。

  诳倔说:“嘻!我懂。听我回答你。”刚摆出传道的 架子,怎么就哑口啦,诳倔急得脸红,直拍前额。似乎已 经想好的答案,此时只剩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来。真是 怪事!

  智先生又白问了,遂去西方昆仓山的仙宫拜见黄帝, 又提出那三个问题。

  黄帝回答说:“非思维,非考虑,才能懂道。不处世 ,不为人,才能合道。无方向,无路线,才能得道。”

  智先生说:“你懂道,我现在也懂了。看来唯有咱俩 懂,无为谓和诳倔都不懂呢,对吗?”

  黄帝说:“不对。无为谓真懂道。诳倔作懂道状。我 和你终究是门外汉哟!懂道者不谈论,谈论者不懂道。这 就是为什么圣人不重言教而重身教。道非某种思想体系, 所以谈不出,抓不住。德非某种行为标准,所以做不出, 达不到。仁有可能是装模作样的。义有可能是伤天害理的 。礼是演戏,集体的欺骗。所以说,从我起的历代君王, 失去道而提供德,失去德而提倡仁,失去仁而提倡义,失 去义而提倡礼──礼是害道的空花,捣乱的贼头。所以说 ,人要学道,就得打掉空花,天天打,进而打掉伤天害理 的义,进而打掉装模作样的仁,回到无为状态。无为,不 去制造社会问题,什么事情都好办啦。当今社会失道已久 ,道被化为意识形态的礼仪,的义方,的仁政,看得见, 讲得清,摸得着,要想找回正道,不感到困难吗?说容易 也容易,如果有伟大人物出现,扭转社会的趋势。”

  黄帝又说:“生是死的后辈,死是生的前辈。倒过来 说也通,生是死的前辈,死是生的后辈。生死到底谁在前 谁在后,谁也说不清。人的生命不过是阴阳二气的结合。 结合了,我们说这是生。散离了,我们说这是死。如果死 生互为后辈,而后辈又无穷,我们面对生死循环,还怕什 么。万物的生命皆是阴阳二气的结合,这是万物的同一性 ,亦即共性。万物与人一样,把自己喜爱的,例如生,誉 为神奇,同时把自己厌恶的,例如死,诋为臭腐。所谓臭 腐到头来又转化为神奇,所谓神奇到头来又转化为臭腐, 正如生死循环。所以说,遍天下的生命现象,无论怎样纷 繁,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阴阳合成的一气罢了。圣人齐 物,看重同一。”

  智先生说:“我问道于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 是不能回答我,而是不晓得该怎样回答我。我同道于诳倔 ,诳倔刚做出传道的样子,就闭嘴不告诉我啦。不是不愿 告诉我,而是刚要告诉就忘了已经想好的答案。我问道于 你,你回答了我。你懂道,怎么说是门外汉?”

  黄帝说:“无为谓真懂道,因为他不晓得该怎样谈论 道。诳倔作懂道状,因为他毕竟忘记了谈论道。我和你终 究是门外汉,因为我们晓得用智,谈得头头是道。”

  智先生后来又遇见诳倔,向他转述了黄帝的言论。诳 倔很欣赏黄帝的口才。

  天地变化,昭示浩荡的美德,而不使用语言。四季循 环,出示明确的时令,而不发表谈话。万物盛衰,默示完 整的原理,而不附加解释。圣人本着天地的美德,洞察万 物的原理,只做不说。所以,超圣的至人连做也免了,让 万物自己去做。大圣人虽然也做一做,但不发明新的主义 。圣人,大圣人,至人,都以天地的美德为观摹的对象。

  看那神灵,微妙之至,是他参与了一切变化过程。万 物盛衰,死的死,生的生,千姿百态,仿佛天成,谁认识 自己的根,那微妙的神灵。万物纷纷芸芸,各有一本厚厚 的演变史,长久的生存,谁管他神灵活神灵。这并不妨碍 神灵的存在。空间那样广大,还得受他管辖。秋毫那样细 小,也得靠他监造。有他参与变化,万物方能有盛衰的过 程,弃旧图新。有他参与变化,阴阳方能有离合的过程, 送死迎生。有他参与变化,四季方能有循环的过程,寒尽 回春。他黯然存在,似乎已经逃亡,他显然灵验,却又不 肯亮相。可怜我们这些生物,全是他在天天牧养,到死也 不认识他,那微妙的神灵,伟大的放牛郎。他就是道,他 就是我们的总根。你懂得这点,就有资格观摹自然,洞察 万物的原理了。

  啮缺先生多智,曾经是有名的辩论狂,后来意识到自 己的错误,改正了。啮缺的老师王倪,王倪的老师蒲衣, 都是修道的隐士。

  啮缺问道于老老师蒲衣。蒲衣说:“整顿你的操行, 清扫你的视听,自有元气附你身。收敛你的智慧,洗涤你 的胸襟,自有灵气入你心。天地将以美德充实你,使你完 备。自然将以妙道启发你,让你皈依。到那时你将有天真 的眼眸,纯洁幼稚如初生的牛犊,不再拖住别人辩论,再 三追问何故,何故。”第三个何故尚未说出口,蒲衣闭嘴 ,因为啮缺视听俱息,胸襟已空,睡着了。

  蒲衣非常满意,一跃而起,边走边唱:“锁闭感官, 身似枯树冬眠。停止意念,心似寒烬无烟。放弃了真才实 学,不守成见,懒与他人争辩。当面睡一个美美的黑甜, 诸事少管。如此好修养,岂可等闲看!”

  舜爷坐天下,什么都有了。一日听完汇报,作了指示 ,感到满意,叫百官坐下来陪他论道。一位丞官发言不错 。舜问他:“我能拥有道吗?”

  丞说:“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拥有,还能拥有道吗 !”

  舜说:“我的身体不归我所有,归谁呢?”

  丞说:“你的身体是阴阳给你塑造的外形,不归你所 有。你的生命是阴阳给你谱写的歌曲,不归你所有。你的 本性是阴阳给你点染的色彩,不归你所有。你的子孙是阴 阳给你蜕变的新我,不归你所有。你是乘客,不晓得哪一 站是终点。你是房客,不晓得哪一天要搬家。你是食客, 不晓得哪一味最可口。总之你是客,主权不属你。车掌喊 你下,你就得下。房东要你搬,你就得搬。宴主请你尝, 你就得尝。一阴一阳,二气运动,道在其中,怎么可能归 我们所有呀!”

  孔子壮年时去洛阳,第一次见老聃。老聃那时才是中 央图书馆馆长,工作很忙。孔子高谈儒家的仁义学说,挨 了老聃一顿好洗刷。回到驿馆,痛加反省。几天后又去看 老聃,请教修道。

  孔子说:“今天你休假,敢请谈谈道。”

  老聃说:“你得持斋守戒,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把 你的精神洗干净,把你的所谓真才实学一棍子打个粉碎, 方可修道。道,盲然深邃,不知从何谈起。我只能给你谈 一个轮廓。”

  老聃又说:“宇宙之初,冥冥的大黑暗炸裂,昭昭的 大光明诞生。一切有条有理的结构,来自无名无状的浑沌 。阴阳二气合成内神,阴阳二精合成外形,乃有生命。生 命有形道无形,无形生有形。有形的万物授形给后代。有 形生有形,所谓以形相生。形既稳定,各生各的,有条不 紊。所以兽形九窍,头七窍,尾二窍,皆是胎生。所以鸟 形八窍,头七窍,尾一窍,皆是卵生。道无形,看不清, 证不明。说是来了,为什么不留脚印?说是去了,到哪里 才有止境?说要寻道去吧,哪有住宅哪有门?如果全方位 路径无限多,岂不等于没有路径,叫人怎样去寻?那些顺 道的人,四肢变得强劲,思想变得豁达,灵耳聪,灵眼明 ,用心而不劳心,有灵活的应变能力,无死板的奋斗纲领 。天不得不高悬,地不得不横陈,太阳月亮不得不运行, 动物植物不得不昌盛,这就是道哟!”

  老聃又说:“博学不是真知,辩才不是善德。这些小 玩艺,圣人早就戒掉了。圣人务虚道,不追求实学,因为 实学有限,虚道无限。圣人腹藏无限,任你输入不见递增 ,任你输出不见递减,深深若大海,巍巍若高山,经常维 持着恒量的循环。那是一座思想库,万物来取用,始终用 不完。以圣人的虚道做标尺,测量那些儒派人士所推崇的 博学啦辩才啦,便能看清他们的实学原来是歪道哟!回头 看看虚道,供应万物取用,库存始终不空,这才是正道哟 !”

  老聃又说:“存活在中国的人类,其禀性阴不阴,阳 不阳,居住在天之下,地之上,如你如我如他,暂且装作 人样。都要回老家,存活不久长。从老家那一头看现在, 所谓人生,活一口气罢了。有人气短,有人气长,差距微 不足道,仅在数量。转瞬的快活,匆匆的时光,谈什么桀 纣乃暴君,尧舜乃圣王!种瓜得瓜,栽果得果,瓜果互异 。草本的瓜,木本的果,形态虽有差别,但是作为植物, 仍能找到共同的原理。人比瓜果更复杂些,多一重社会性 ,所以地位有高有低,好比牙龄大小不一。凡人嫌贫爱富 ,圣人不因贫富而忧喜。顺境要去了,他不挽留。逆境要 来了,他不逃避。说他有德,因为他能调整自己,适应顺 逆的境地。说他有道,因为他能更新自己,响应变革的原 理。至道至德,远古酋长所以开创世纪。有道有德,炎黄 尧舜所以相继崛起。”

  老聃最后说:“也算顶天立地,人啊,你的一生,好 比透过缝隙看奔跑的白驹,一晃成了过去!势不可当,昂 昂然新秀登场。时不再来,凄凄然老朽下台。变变变,胎 儿出头露了脸。变变变,衰翁入棺成了殓。变生变死,都 是那个变,生物为之哀号,人类为之悲叹。快放下贪生的 包袱,快解开怕死的疙瘩,让灵魂飘向天涯,让肉体埋入 地下,你终于回老家。当初你投生,无形变成有形。现在 你返本,有形变回无形。无形,有形,无形。否定,肯定 ,否定。这是常识,非道友也首肯,用不着讨论。讨论什 么辩证不辩证,老生常谈罢了,可听可不听。你若决心修 道,就不必去研究所谓学问。人既得道,不再多言,夸夸 其谈,离道很远。记住,能够公开讨论的往往不是问题的 关键。守我沉默,胜他雄辩。传道哪能作报告。听报告不 如睡大觉。关闭眼窍耳窍,内视内听,才有可能得道。”

  东郭先生拖住庄子论道。庄子莫可奈何,有问必答。 如果不是东郭先生厨下已经备了午饭待客,庄子早就拔腿 走了。

  东郭先生说,“你所说的道,到底在哪里?”

  庄子说:“哪里都在。”

  东郭先生说:“不确指,可不行。”

  庄子说:“在蝼蛄,在蚂蚁。”

  东郭先生说:“怎么这样低下哟!”

  庆子说:“在旱稗,在水稗。”

  东郭先生说:“怎么更低下了哟!”

  庄子说:“在瓦,在砖。”

  东郭先生说:“动物降到植物,植物降到无生物,怎 么愈来愈低下哟!”

  庄子说:“在屎,在尿。”

  东郭先生觉得恶心,赌气不再问了。

  庄子说:“道嘛,哪里都在。我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可你问个不停,问又问不到点子上。我不得不用秽物搪塞 你,抱歉。不过,你再三说低下,我不敢苟同。请证之于 奴仆询问屠夫怎样挑选肥猪。屠夫的回答从猪头说到猪胯 ,愈低下,愈明白。观察屎尿都能发现道呢,何况观察人 生,观察万物,观察宇宙。你不要只抓住某一物,因为道 嘛哪里都在,没有一物能脱离道。反过来说,道也不能脱 离物,所以论道也不能脱离物讲空话。整体的,普遍的, 共同的,三词形容同一对象,道。”

  庄子又说:“让我陪你去神游非现实的玄宫,试从整 体论道,愈论愈远,以至于无穷吧。让我陪你无为吧,恬 淡而静止吧,寂寞而虚空吧,调和而悠闲吧。我的胸怀广 大,无牵无挂,哪里都不去,但游心于造化。那是形而上 的自由王国,去呢来呢无地名可查。我已多次去玩,尚未 找到终点。大知之士彷徨于非现实的空间,投身造化的循 环,在自由王国里找到无限。”

  庄子最后说:“道支配物,与物打成一片。道不与物 划清界限。万物皆以自己为中心而分出彼此来,是万物自 己在互划界限,与道何干。不必分彼此的,倒去互划界限 。互划了界限又怎样?从道的角度看,万物皆是受支配者 ,不分彼此,完全可以等量齐观,根本不必互划界限。道 与物打成一片,道永恒,物短暂。富足了是盈满;物自盈 满,道不盈满。贫穷了是虚歉;物自虚歉,道不虚歉。兴 起了是获得;物自获得,道不获得。没落了是损失;物自 损失,道不损失。开始了是起头;物自起头,道不起头。 告终了是收尾;物自收尾,道不收尾。成功了是聚积;物 自聚积,道不聚积。失败了是溃散;物自溃散,道不溃散 。盈满,虚歉,获得,损失,起头,收尾,聚积,溃散, 道是万物幕后的导演,永恒的导演。”

  婀荷甘先生和神农先生同学道于老龙吉先生。老龙吉 不讲道,只给学生点拨几句,使其自悟。世俗无知,说他 们是狂人口吐狂言。

  一天早晨,神农掩门,两肘搁在炕桌,闭目游心于非 现实的国度。这是日课,要做一整天呢。正午,婀荷甘推 开门冲进来说:“老龙死啦!”神农大惊,跳下炕床,扶 杖要走。随即想到死不足惊,砰的一声抛掉手杖,笑着说 :“仙啊,你晓得我为人鄙陋,学道懒散,所以一死了之 ,丢下我不管。去了去了,我的老师。你不再点拨我以狂 言,就这样死了么,我的老师?”

  老龙吉的道友龠(读‘月’)刚先生前来吊丧,听见神 农这样说,便发表感想说:“一人得道,天下君子纷纷跑 来投靠,说要听他讲道。吾友老龙吉距离得道尚远,连毫 毛尖端的万分之一也未得呢,他都晓得少说狂言,早些死 去。何况是那些得道的大师,他们怎肯公开讲道呢!道嘛 ,看不见形,听不见声。有人讲道,高谈阔论,是他头脑 浑沌,眼睛发黑晕。能讲清的不是道,是道讲不清。”

  能讲清的不是道?太清先生不相信,于是去问无穷先 生:“道,你知吧?”

  无穷说:“我不知。”

  太清又去问无为先生。无为说:“我知。”

  太清说:“道,就你所知,也有条款吧?”

  无为说:“有。”

  太清说:“有哪些条款?”

  无为说:“就我所知,道能使物富贵,道能使物贫贱 ;道能使物聚积,道能使物溃散。诸如此类的说法,在我 看来,皆是道的条款。”

  太清喜得同志,把这些话转告无始先生,证明道是能 讲清的。太清又说:“如果我的转述不错,请你仲裁。道 ,无穷先生说不知,无为先生说知。他们两位,谁是谁非 ?”

  无始说:“说不知的深厚,说知的浅薄。说不知的是 内行,说知的是外行。”

  太清仰天一叹,说:“怪哉!不知的反而知了吗?知 的倒不知了吗?世界上竟然有不知的知,真是天晓得哟! ”

  无始说:“道是听不见的,听见的不是道。道是看不 见的,看见的不是道。道是讲不清的,讲清的不是道。懂 吗,能使万物具形的,自己一定不具形。道不具形,道是 抽象概念。道这个词的意思是道路,而道路是具象概念, 可见名不副实。”

  无始最后说:“有人来问道,谁回答了,谁不知道。 问道者听了不知道者的回答,也不会加深对道的了解。道 不能问,问不能答。不能问的问了,是买空。不能答的答 了,是卖空。以卖空对买空,空对空,这样的人嘛,外不 能勘破宇宙的奥秘,内不能反省生命的本源,怎能寄迹于 昆仑仙山,怎能游心于太虚妙境。”

  光耀问无有:“你是有呢,还是无有?”

  无有无有任何回答。

  光耀问不出结果来,只好闭嘴瞪眼,然后审视无有的 体形和颜面。看去看来,渺渺然,空空然,无有无形无面 。费时一整天。要看看不见,要听听不见。光耀颇不耐烦 ,挥去一拳,绝对虚无,不着边边。

  光耀自思自叹:“绝啦!谁能操到这样高的境界呀! 想我光耀苦修苦练,总算操成了存在着的虚无一一看我, 明亮亮的存在着;摸我,虚无。但我操不到无有同志的虚 无的虚无,绝对虚无。我经多年努力,刚刚取得虚无的身 份,随即戴上存在的帽子,就象数学的零,仍被视为一个 数字,存在于正一之后,负一之前,并非绝对虚无。我该 怎样争取摘掉帽子,就象无有同志那样,做一个货真价实 的绝对虚无呢?”

  无有仍然无有任何回答。

  国防部有军械作坊,招纳能工巧匠,制造各种武器。 作坊有个八十老翁,捶打军用腰带带钩,工艺绝佳,丝丝 入扣。国防部长称赞他:“你手艺真巧哟。有道吗?”

  他说:“我有行为守则。二十岁那年起,捶打带钩便 是我的唯一爱好。除了带钩,任何东西我都视而不见。与 带钩无关的东西,决不研究。捶打带钩六十年了,我能一 直有用,可见有用来自无用,有来自无。一个手艺人能得 益于无,何况那些修道者比无更无,绝对虚无,当然更能 得益啦。”

  孔子的学生冉求,亦即冉有,是鲁国贵族季孙氏的家 臣。冉求想知道开天辟地以前是什么状态,苦思一夜,莫 名其妙,所以特来请教孔子。

  冉求问:“宇宙诞生以前,空间和时间的状态可知不 可知呢?”

  孔子说:“可知。古今一回事嘛。”

  冉求问不下去,便告辞了。第二天又来,想问个明白 ,说:“昨天我问宇宙诞生以前是否可知,老师回答可知 ,说古今一回事。当时我觉得脑子开窍了。回去想一夜, 今晨又觉得糊涂了。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昨天脑子开窍,因为先凭直觉把握住了。 今晨糊涂,因为你又用思维去探索,是不是这样的?宇宙 ,古是从前的今,今是将来的古,所以无古无今,古今一 回事嘛。宇宙,既没有诞生之日,也没有死亡之时,所以 无始无终,永恒存在。没有子,没有孙,倒有曾孙了,行 吗?没有宇宙,倒有空间(宇)时间(宙)的状态了,行 吗?”

  冉求语塞,无言以对。

  孔子说:“完啦,答不出来啦。死是自然发生的,不 是因为现在生了所以将来必死。生是自然发生的,不是因 为现在死了所以将来必生。死与生,生与死,其间并无因 果关系。死生都是有待的吗?不,死生都是自然发生的, 各自独立的。再说说宇宙吧。宇宙历史无穷,来路不见起 点,去路不见终点,能有物先宇宙而存在吗?不能。能创 造宇宙万物的只能是非物,不可能是物。非物者,道也, 任何一物都不可能先宇宙而出现。顺着道,才有万物出现 。万物顺着道出现了,生生不已,无穷无尽。圣人学道, 所以爱人,无限爱,永远爱。”

  颜回常常咀嚼孔子的训话,吃透精神,才好实践。想 起孔子讲过:“不推拒,不迎合。”也就是奉行不干涉主 义。觉得很有道理。可是,怎样落实呢,还不太清楚。于 是去问孔子。

  孔子说:“古人有理想而内心稳定,作风却很灵活, 常与外界适应。今人无信仰而内心动摇,作风却很固执, 常与外界冲突。作风灵活多变,常与外界适应,并不妨碍 古人坚守理想,一成不变。作风多变,他们心安;理想不 变,他们理得。他们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与外界慢慢磨,而 内心稳定,决不动摇。远古大酋长(豕希)韦氏栖息在天然 的牧场,向外界开放。轩辕黄帝游玩在人工的花园,四面 有墙。国王舜爷住在深宫,卫兵站岗。商汤王,周武王, 躲在密室,层层设防。一代不如一代,怎能与外界适应呢 。等而下之,那些君子,例如儒墨两派的大师,我是你非 ,互相倾轧,也就不足怪了。等而又下之,当今一般社会 人士,我活你死,彼此冲突,更谈不上与外界适应了。圣 人常与外界适应,不损害任何人,任何人也无法损害他。 只有那些无所损害的人,投身社会运动,与人相推相拒相 迎相合,才可能既坚守理想又适应外界。你我凡人没有那 个本领,还是不推不拒不迎不合为妙。”

  孔子答复了颜回的提问,兴犹未尽,乃仰天叹息说: “郁郁的山林哟!葱葱的丘野哟!你们与我非亲非故,想 起你们,我就欣欣然的快乐哟!快乐不过片刻,悲哀跟着 来了。哀乐要来,由不得我,我哪能抵挡。哀乐要去,由 不得我,我哪能挽留。想起就伤心,我们这些凡人好比旅 馆房间,只配接客,形形色色的房客,包括快乐和悲哀, 想来就要来,想去就要去,由不得我们。我们活一辈子, 只认识那些投宿的房客,不认识那些赶路的过客;只能做 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能做那些力不能及的事情。我们 无知,无法认识世界;我们无能,无法扭转乾坤。我们所 有的凡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如此可悲的困境。谁拼命挣扎 ,想逃脱大家都逃不脱的困境,岂不可悲复可悲吗?所以 我要说,最正确的言论就是不发表任何言论,最正确的措 施就是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就是为什么要奉行不干涉主义 了。至于什么普及知识,小儿科罢了。”

 

 

《杂篇·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 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 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 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 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 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 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 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 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 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 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 ,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 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蚁能苦 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 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 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 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 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 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 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 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 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 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 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 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 ,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 荣囗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 荣囗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囗惧然顾 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囗俯而惭,仰而叹,曰: “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囗曰:“ 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 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 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 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 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囗请入就舍,召其所 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 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 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囗曰:“里人有病,里人问 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 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 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 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 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瞬,偏不在外 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囗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 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 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 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 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 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 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 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备物 将以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 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 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 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 ,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 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 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惨于志,镆铘为下;寇 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 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 ,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 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 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 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 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 ,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 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 ,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 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 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 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 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 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 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 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彻志之勃,解心 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 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 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 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 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 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 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 者,唯全人能之。虽虫能虫,虽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 吾天乎人乎!一雀适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 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 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谐不馈而忘人 ,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 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 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 ,圣人之道。

 

  1. 译文

 

  庚桑先生,单名楚,吴国人,北去中原,拜在老聃门 下,贴身侍候。由于朝夕聆教,所以学业大进,成绩优异 。老聃的无为主义原理,在众多学生中,庚桑先生吃得最 透。学道既成,庚桑先生选择幽暗的北方定居,从中原北 迁畏垒山。畏垒山中有村庄,与山外隔绝,风俗古朴,正 是实验无为主义的好地方。

  庚桑先生在山村住定后,便着手整顿从江南老家带来 的一班男仆女婢。男仆有那些卖弄聪明的,都给遣返了。 女婢有那些显示巧佞的,都给嫁到山外去了。留在身边做 家务的,无非蠢头蠢脑。派到田间干农活的,全是笨手笨 脚。此事轰传山中,成了谈资笑柄。

  三年之后,奇迹出现,畏垒山区各种农作物空前大丰 收。山村百姓串门闲聊,都说:“庚桑先生初来那年,我 们哂笑他,当他是怪人。短时间呢,倒不觉察他有什么神 功。时间长了,大家才晓得他真灵,简直是当今的活圣人 呀!咱们为啥还不商量商量,给他建生祠,立牌位,供奉 起来哟!”

  听说百姓要拥护他坐北朝南,君临山村,做小领袖, 庚桑先生感到不安。他的一群学生本来很快活,见他不安 ,都深表诧异,要求他解释。

  庚桑先生说:“有什么好诧异的,亏你们还是我的学 生啊。春风起,百草生。秋稼熟,万籽成。春去秋来,岂 是一无所得的吗。农作物大丰收,那是自然之道在起作用 ,供奉我干什么。该不该给圣人建祠庙,我不晓得。我只 晓得超级圣人,也就是至人吧,泥墙环绕,土屋隐居,不 去替谁作主,让百姓想怎样便怎样,自由放荡。现在,畏 垒山的蚁民,背后叽叽喳喳说我是圣贤,要把我供奉起来 ,晨昏叩头,春秋祭祀。天哪,我是他们崇拜的靶人吗! 一想起老聃的教导,我就坐卧不安。”

  有一个学生说:“不对。河太窄了,大鱼难掉头,斗 不过烂泥鳅。山太矮了,大兽难藏身,斗不过狐狸精。政 治待遇太低,大人会被小人欺。所以还是接受崇拜,君临 山村的好。再说呢,尊敬贤德之君,任用材干之士,表扬 善良之人,赏赐伶俐之徒,从古代尧爷舜爷起就是这样办 的了,畏垒山的百姓能不照办吗?听之任之吧,老师。”

  庚桑先生说:“近前来,小伙子,听清楚。高山有含 车的大兽,奔下平原,不免猎网的捕捉。深水有吞船的大 鱼,跳上堤岸,难逃蚂蚁的啮咬。所以兽类不嫌山高,鱼 类不嫌水深。保命养生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来,不嫌社会 距离大远,不嫌政治待遇太低,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又说:“你刚才提到了尧舜,那两个家伙值 不得称赞。按照尧舜定的是非标准办事,等于推垮院墙, 捣毁家园,长满庭的荒草。他们可笑的认真,头发必须一 根根的选了再梳,米粒必须一颗颗的数了再煮,叽叽喳喳 这一根直那一根曲这一颗大那一颗小,这样就能挽救社会 了吗?官方号召要选举贤德和善良,以确定谁该受尊敬, 谁该受表扬,民间就会钩心斗角。上峰宣布要鉴定材干和 伶俐,以确定谁该被任用,谁该被赏赐,下面就会弄虚作 假。尊敬贤德,任用材干,表扬善良,赏赐伶俐,这一套 玩艺儿不可能使人心淳厚。利之所在,不必你去动员,人 群蜂涌而上,争啊抢啊,子敢杀父,臣敢弑君,白昼敢打 劫,太阳底下敢挖墙洞。小伙子,听我说,天下大乱,尧 舜种的祸根。那一套玩艺儿绝不会断根,惨祸将远贻三千 年之后!三千年之后,争啊抢啊吃人肉!”

  庚桑先生预言将来会发生人吃人的惨祸,在座的学生 听了无不心惊。大家都在默算,尧舜时代到现在近两千年 了,所谓三千年之后也就是再过一千年啊,快要到了。教 室寂然无语,似乎都在用灵耳侦听人吃人的啃嚼声。庚桑 先生不让学生遐想,叫大家讨论刚才他讲的“修道者把自 己藏起来”。

  这时候有一位大龄学生,姓南荣,名畴,挺胸端坐, 表情紧张的说:“像我这样的人,年龄够大了,光阴不多 了,要抓哪些重点,方能达到老师的要求,把自己藏起来 ?”

  庚桑先生说:“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 ,脑胀头昏。坚持三年就能达到要求。”

  南荣畴说:“都是人眼,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视, 瞎子视而不见。都是人耳,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听,聋 子听而不闻。都是人心,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思,傻子 思而不得,都是人体,有眼有耳有心,形状也够相似了, 也许是我体内存在着障碍吧,想求教而一无所得。老师赐 教,要我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脑胀头昏 。我总算恭听了,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说:“我的话讲完了。讲两句题外的话吧。 细腰蜂能把小桑虫捉回去变成幼蜂,不能把又肥又大的 [虫蜀]儿虫变成幼蜂。越国的小种鸡不能孵天鹅蛋,鲁国 的大种鸡就能。都是母鸡,德性没有差别,鲁鸡能,越鸡 不能,体型大小不同嘛。我太小了,不能孵你,抱歉。你 为什么不南去中原,拜见老子?”

  南荣畴背一袋口粮,下畏垒山,六天七夜步行到洛阳 ,在中央图书馆找到老子,递了介绍信。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

  南荣畴说:“是。”

  老子说:“你怎么带了一群人来哟!”

  南荣畴惊愕的回头看,背后无人。

  老子说:“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吧?”

  南荣畴低下头,因不懂而惭愧。片刻,抬起头叹气说 :“我现在不晓得该怎样回答,心头一急,原来准备的问 话也想不起来了。”

  老子说:“你准备问什么?”

  南荣畴说:“想起来了。智巧内储,别人笑我蠢猪; 智巧外露,又怕聪明自误。残酷不仁,难免伤害好人;广 施仁恩,又要自我牺牲。油滑不义,影响人际关系;要讲 义气,又对自身不利。左右两边都有危险,我往哪里逃呀 ?这三对矛盾真要我的命。愿你看在庚桑楚的份上,帮助 帮助我吧。”

  老子说:“起初看见你眼垂帘眉挂锁,我猜你是带了 一群问题来的。现在你谈了,果然是。瞧你这副样子,孤 伶伶的,就像小孩找不到爸爸妈妈,便拿竹竿下海去捞似 的。迷惘啊,你这离家逃亡的浪子!你想返回天性,找不 到路,真可怜!”

  南荣畴请求在馆内暂住,以便清理思想,批判仁义, 消除智巧,找回天性,老子允许了。

  住了十天,南荣畴觉得不解决问题,三对矛盾仍然把 人弄得很苦,便又去见老子。

  老子说:“你洗澡啦,周身热气腾腾的哟!不过心中 湿漉漉的还有污垢。人有俗务羁绊在身,切勿纠缠不放, 请让心灵保持虚静,便好对付了。人有俗念羁绊在心,切 勿纠缠不放,请让身体保持空闲,便好对付了。怕的是身 心都羁绊了,内外夹攻,没有回旋余地。遇上内外夹攻, 得道者都招架不住,何况绕道而行,他怎能对付呢。”

  南荣畴说:“一人害病,四邻慰问。病人自诉病情, 承认有病。这证明他身有病,心无病。我心没有俗念羁绊 ,所以心无病。你若向我讲道,等于灌我药汤,只能加病 。我只想治身病,听你讲讲卫生常识,如此而已。”

  老子说:“卫生常识?我先要问问你。能保持心态的 纯一吗?能不丧失天性吗?能不用占卜而预见吉凶吗?能 谨守本份吗?能一了百了吗,能不靠别人,自己省悟吗? 能抛却仁义而潇洒吗?能忘却智巧而憨厚吗?能洗净污染 的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幼婴整天哭叫,喉嗓不嘶哑 ,因为全凭本能发声,十分谐和。幼婴整天握拳,手掌不 拘挛,因为在母腹内早已如此。幼婴整天凝视,眼睛不眨 ,因为心不外用,只看不想。学学幼婴的德性吧,走出去 没有固走的目的,坐下来没有固定的任务,虚应社会,委 随潮流。这些都是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说来,讲卫生也就是修道养德做至 人啦,是吗?”

  老子说:“不是。万里河水,一朝解冻,说说罢了。 你以为修道养德做至竟那样容易?至人溶小我入大我,混 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赐给食物,祈求皇天赐给安乐,而 自身别无所求。人际纠纷,社会冲突,一切利害得失之争 ,他都不卷入。标新立异,出谋划策,创业举事,他一概 不参与。潇洒而去,不顾什么仁义。憨厚而来,不怀什么 智巧。这就是我要讲的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一来,修道养德也就到此为止啦? 是吗?”

  老子说:“没个完哟。我对你讲过了,能洗净污染的 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你看幼婴,伸手伸脚不晓得要 做何事,爬来爬去不晓得要到何处,身好比秋树无叶不招 风,心好比冷灶无烟不冒火。你若能这样,祸福双免了, 得失两忘了,社会怎能危害你呢。”

  胸襟坦然,心态安然,便有灵光罩体。灵光是天然光 ,肉眼看不见的。灵光罩体的修道者,看人看物,明明白 白。修道取得优异成绩,才可能保持灵光的长期稳定。灵 光长期稳定的得道者,众人赖他荫庇,大自然赐他奇能。 就众人赖他荫庇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民;就大自然赐他 奇能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子。

  四、走到圈边请止步
  各人有自己的学力圈。学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技艺 是自己无力掌握的。所谓学习,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掌握自 己无力掌握的技艺。

  各人有自己的能力圈。能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任务 是自己无力承担的。所谓能干,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承担自 己无力承担的任务。

  各人有自己的识力圈。识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奥秒 是自己无力了解的。所谓识察,世人以为就是越圈了解自 己无力了解的奥秘。

  谨守本份,走到圈边止步,晓得圈外的世界对自己说 来永远不可知,不可为,不可求,他便恰到好处,很不错 了。不守本份,大踏步冲出去,败在圆圈上,那是必然的 。

  采备补品,用来将息身体。搁置思虑,以便涵养心性 。尊重自己,从而理解他人。这三方面做到了,你就平安 了。如果还有奇祸飞灾接二连三撞上门来,那是天命,怪 不得你。你已尽了人事,自己没有任何过失,所以外来的 灾祸不足以改变你的既定信仰。灾祸再多,你不放在心上 。心,你胸中的观象台,明察宇宙万物。你以信仰作支柱 ,撑起高高的平台,奇祸飞灾撞不垮。你信仰无为,所以 不觉得有信仰在支撑,这正是不支撑的支撑。

  一贯弄虚作伪,也要动手动脚兴办事业,必然乱搞。 事业办起来了,有权可揽,有利可图,迷进去了,天天乱 搞,不肯休息,到头来只留下斑斑劣迹。劣迹分明,被公 开揭发了,人见人恨。落个法办纪惩。劣迹遮隐,蒙混过 关了,骗得了人骗不了鬼,鬼要找他算帐,会有报应。行 为透明,白日见得人,黑夜不怕鬼打门,无愧于心,这样 的人方有资格独立负责,担当重任。

  谨守本份,眼睛自然向内觇(chan1)视,做事不在乎 名声。妄图非份,眼睛就会向外觊觎,存心要捞取利益。 做事不在乎名声的人,这是修道者,经常有灵光罩体,观 察世态,明明白白。存心要捞取利益的人,那是商贩,你 看他踮脚伸颈一脸的贪鄙,还要摆阔。修道者不在乎名声 ,心胸必然空荡荡,能容万物。商贩要捞取利益,行为必 然不要脸,连自己的尊严都容不了,岂能容人。不能容人 ,乃至六亲不认。六亲不认,成了孤家寡人。心肠凶狠, 伤害他人,酷毒胜过剑锋刀刃。阴阳失衡,喜怒失控,戕 贱自身,叫你无处逃命,危急胜过强敌压境。莫怨恨阴阳 二气太绝情,只怪你妄图非份,眼睛向外觊觎,心肠凶狠 ,只晓得斗斗斗,拼拼拼!

  道是通用的,规律处处在。试以某公为例,看看规律 怎样作用。昔年垮台乃是他崛起的发端,今日成功便是他 堕落的开始。贫了贱了,大发牢骚,因为贫贱之前他曾经 富过贵过。富了贵了,牢骚更大,因为富贵之后他还想大 富大贵。夜夜失眠,魂不守舍。出门见鬼,尽是他手下的 牺牲品。天天暗算,等到时机终于成熟,破门而出,猛投 赌注,当场赢了。回家细看,赢的是一纸死亡通知书,他 自己的。像他这样妄图非份的入,本性早已泯灭,但剩一 副躯壳,不是人,是活鬼。活鬼不安定,到处窜。以有形 之人,学无形之道,才有安定可言。

  八、宇·宙·自然之门

  空间从哪里来的?时间到哪里去了?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

  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总该有来处。看不见存在的场所 ,存在仍存在。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总该有去处。看不见延续的过程 ,延续仍延续。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空间是宇。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时间是宙。

  空间时间的统一体便是宇宙。

  宇宙有门,从那里生,到那里死,从那里出,到那里 入。但见万物出了生了入了死了,不晓得门在哪里,形状 怎样。神秘啊,那是自然之门,渺渺然,空空然,看不见 ,摸不着,绝对虚无。万物来自虚无。存在不能以其存在 造出存在,万物只能来自虚无,绝对虚无。圣人立足于虚 无,潜心于道。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 宇宙诞生之前,说那时候空虚无物,混混茫茫。这已达到 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 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认识活动 也发生了。那时候的人认为,活着是流亡外地,死了是回 到故乡,生死有差别了。还有修道士认为,宇宙诞生之前 唯有虚无而已,人类是后来出现的。人生短促,死期忽至 。修道士们宣称:“如果虚无是人的头颅,生存就是脊梁 ,死亡就是尾椎。虚无起头,生存续后,死亡收尾,自成 一系。生死存亡本来就是一体的事。这是我们的生死观。 凡持有这个观点的都是我们的道友。”

  以上三派,前两派智士,后一派修道士,各自表述的 内容不同,但就其倾向看,显系同源。这三派好比楚国王 族的昭景屈三姓,皆系同一祖宗传下来的后裔。昭景二姓 做官,享有冠冕之荣。屈姓封地,据有根柢之固。两派智 士相当于昭景二姓,一派修道士相当于屈姓,差别就在这 里。

  你脸上生黑痣,断然命令:“污点滚开!”嫌黑痣是 污点,便挑起美丑是非之争了。触发美丑是非之争,社会 就不得安定了。你叫污点滚开,说说罢了,并非下达正式 命令。不过,黑痣是不是污点呢,污点该不该滚开呢,只 有天晓得。

  年年腊月,公家宰牛祭神,规定须用全牲。不宜吃的 肚脏,不能吃的蹄践,都得完整保留,才算全牲。在祭仪 上,你能命令肚脏蹄践滚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