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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院

《庄子》13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孔子说:“聆教了。”觉得苦闷消失,轻松愉快,走路飘飘然若飞翔。回到学校,宣布停课,封存图书。学生早已星散,只有少数留校不走。在他们面前,孔子不再表演圣贤风度。他们也不必再打拱作揖,练习那些繁文褥礼。他们对孔子的敬爱日深,可又说不出原因在哪里。也许这就是子桑户说的出自天性吧。

  后来孔子又拜访子桑户。子桑户家贫,健康状况很差,语声断续而低沉。可能是想到了死亡吧,他向孔子谈起舜帝遗嘱。他说:“舜爷临死,一再叮吁禹爷:你今后还得小心些。对人对事,态度要顺,内心要真。要顺,关系方能牢周。要真,情绪方能轻松。关系牢固了,情绪轻松了,就不必繁文褥礼地装模作样了。白身洒脱,万事不求人,这样就好了。舜就是这样对禹讲的呢。”

  孔子听得出来,这是子桑户诚挚的叮咛。

  在下庄周穿着麻布长袍,袍襟补了疤,来到梁国王宫。提脚跨上阶陛,袍带和鞋带都挣断了。抱歉一笑,停步系好,然后向梁惠王行礼。

  梁惠王说:“庄先生为何如此窝囊?”

  庄周说:“不是窝囊,贫穷罢了。读书人有抱负没法施展,那才真窝囊。至子长袍补疤,鞋子破烂,像你眼前所见,确切地说,这是贫穷,不好混同窝囊。读书人窝囊,皆因生不逢时。正如鄙人。你看那跳跃在树梢的长臂猿,让他栖息楠梓樟类的乔木林,攀援高枝,称心如意,纵然有神箭手,也休想暗算他。砍尽乔木,逼他逃入钩棘臭橘一类有刺的灌木丛,行动躲躲闪闪,两眼偷看,一身战栗,难道是抽了筋换了骨,四肢僵硬了吗?当然不是。处境不妙,他没法施展自己的本领罢了。现今这局面,上坐昏君王,下立乱宰相,有抱负的读书人被夹在中间,要不窝囊,谈何容易!商朝末年忠臣比干不肯窝窝囊囊,惹得暴君震怒,结果被剖了腹剑了心,有例在先嘛。”

  梁惠王不高兴,装聋没有听见。阶陛一下的宰相惠施先生是庄周的老朋友了,眼看庄周没有希望捞得一官半职,便放心了。

  孔子在陈蔡两国交界地,因被民兵误会,身陷绝境,断炊七天七夜、每当饿得眼花,孔子打起精神,敲敲梆子唱唱歌。这一次唱的是炎帝神农时代的歌,有乐器而无拍子,有唱腔而无调子。梆子伴奏歌声,分明唤起一班随员心中的共鸣。

  随员颜回合掌低眉,面壁静坐,听见老师敲梆子唱古歌,深受感染,回头偷看,神情激动。孔子察觉,当即停唱。他怕颜回感情失控而激愤,触景伤怀而哀哭,所以训导说:“颜回,想开些吧。人生在世,不受天害容易,不受人恩困难。任何终点都是起点。要与自然保持一致。刚才唱歌的人并非真正的我,你知道吗??”

  颜回问:“不受天害容易,此话怎讲?”

  孔子说:“冷我饿我,晒我渴我,穷我困我,全是天造的,地设的,万物运行所引起的。我顺从地跟着运行,苦是苦,不受害。这不是很容易做到吗?你看那些官员,侍候君王,不敢违命。君命尚且不敢违抗,敢违抗天命吗。”

  颜回间:“不受人恩困难,此话怎讲?”

  孔子说:“投身宦场,少年得志,左右逢源,上下通关,提级加薪,愈爬愈高。不是他贪,名利如潮水从外面涌来,门板都挡不住。一切外来物质利益,全是人恩,并非他本命应该享有的,不过碰巧归他罢了。君子不盗,贤士不偷,道理都懂。外来的人恩,开门收下了,也是被动的偷盗啊。如果是我,也会开门,被动做贼。楚国国王聘我做官,这是人恩。我带着你们去楚国受恩,中途被围困在此地,生死未卜。由此可见、要想不受人恩,多么困难。你抬头看,燕子飞来飞去。这些绝顶智慧的小鸟,知道该在哪里栖息。非安全的住处,例如前头那片密林,燕子飞过那里,决不眷顾一眼。噜,你快看,那只燕子衔的巢泥掉在地上了,竟不回头拾起,因为降落不安全呀。还有呢,燕子害怕人类,可又偏偏在人家屋檐下筑巢,求人庇护,免遭大鸟欺凌。燕子国的江山就这样保住了。唉,要想不受人恩,多么困难!”

  颜回问:“任何终点都是起点,此话怎讲?”

  孔子说:“万物都处在变化过程中,人也是这样。下一阶段变成什么状态,自己都不晓得,还晓得终点在哪里吗?还晓得起点在哪里吗?阶段一个接续一个,无穷。守好自己的天性和正德,静待变化,如此而已。”

  颜回间:“要与自然保持一致,此话怎讲?”

  孔子说:“人受自然控制,自然本身也受自然控制。人扭不过自然,乃是很自然的,生就了的。圣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面对危亡泰然处之,主动地与自然保持一致,走向终点,亦即走向下一阶段的起点吧。”

  孔子说完,继续敲起梆子,唱起歌来。

  在下庄周著书漆园,夏日闷倦,肩挂弹弓,外出散步,登上了雕陵山。前山一大片是果园,同漆园一样,属国家所有。果园四周绕以绿篱,外人不得入内。庄周站在篱外,忽听背后扑扑有声,掉头看时,前额挨一翅膀,吓得大叫。原来是一只奇怪的大鸟,长尾巴,黑白花,状似喜鹊放大,翼展七尺,目径一寸。黄河流域没见过这样的怪鹊,估计来自遥远的南方吧。此时怪鹊飞过庄周头上,翔入果园,收翅歇在板栗树林。深秋季节,板栗成熟,满林栗叶呈暗铜色,衬托出怪鹊的黑白花,分外惹眼。庄周好奇,呆看不走。

  庄周喃喃自语:“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而飞不远,太肥?眼睛大而撞着人,盲目?”随即起了庖厨念头,吞清口水。于是撩起长袍,跨过绿篱,急步窜入板栗树林,取下了肩挂的弹弓,仰脸窥测方向。正要瞄准,瞥见目标旁飞来一只蝉,庆幸自己找到浓荫,噪得痛快极了,渐入忘我境界。蝉的前面爬来一只膛螂,前爪握持一张枯叶,作为隐蔽自身之用,步步向蝉通近,正要捕捉。由于猎物即将到手,蟆螂同样入了忘我境界。膛螂的后面是那只怪鹊,大眼盯住蝗螂,正要啄食,也同样入了忘我境界。怪鹊的后面又是谁?谁的后面又是……

  想到这里,庄周震惊,叫出声来:哎哟!一个吃一个,一个吃一个!多可怕的食物链呀!贪利忘身,把他们,把我,一个个地串锁起来!”于是抛掉弹丸,挂弓上肩,转身便逃,跃出绿篱。这时候管理员从果园深处追赶出来了,向着篱外吼骂:“不要脸的东西,偷板栗呀!”

  庄周低头快步下山,回漆园去。此后三天,心情仍不舒畅。日常侍候在身边的学生蔺且,跟踪追问:“老师近来很不舒畅,为啥事哟?”

  庄周说:“我在反省。我只顾营养肉体,忘记了保全自身。一沟脏水,我看见了,远远避开。一池清水,我倒看不见了,差点淹死。先师老聃有教导说,到哪里守哪里的规则。三天前我散步到雕陵山,忘记保全自身,怪鹊飞来警告我,翅膀摘我前额。溜进板栗树林,又误入忘我境界,讨得了管理员一顿臭骂。三天不舒畅,就为这件事。”

  杨朱先生到宋国来,夜宿旅馆。馆主娶了两个姨太太,一个美,一个丑。丑姨太太坐柜台,管帐目,指挥馆仆,地位较高。姨太太接旅客,管客房,打扫清洁,地位较低。杨朱听过不少笑话,都是挖苦宋国佬的。做蠢事的在笑话中都是宋人。可不,眼前又多一个馆主。

  第二天早起,馆仆送水来。杨朱找馆仆打听内幕。馆仆回答说:“美太太觉得自己美,我不觉得她美。丑太太觉得自己丑,我不觉得她丑。”杨朱给了赏钱,相信馆仆不蠢。

  杨朱回头对随员们说:“学生们记住吧。行为高尚,又不觉得自己多么高尚,不管走到哪里,都受欢迎。”

 

 

《外篇·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 “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 “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 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 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 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 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 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 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 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 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 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 ,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 ,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 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 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 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 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 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 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 ,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 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 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 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 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 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 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 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 “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 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 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 ,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 ,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 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 ,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 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 ,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 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 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 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 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 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 “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 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 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 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 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 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 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 。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 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 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 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 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 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 !’”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 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 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 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 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 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 然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 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 剌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 ,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 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 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 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 ,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 殆矣夫!”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 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 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 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 ?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 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 ,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 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 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 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 。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1. 译文

 

  魏国一位贤士,姓田名方,人称他田子方,亦即田先 生方,应召进宫,陪魏文侯谈话。文侯早年建立魏国,修 水利,助农耕,搞改革,向外掠夺领土,雄霸一时。现在 老了,壮心销磨,有闲找读书人谈谈哲理。田子方谈话时 多次提到溪工先生,对他表示赞赏。

  文侯说:“那位溪工先生是你的老师吧?”

  子方说:“不。他是我的老乡。我赞赏他能说会道, 多次言中。”

  文侯说:“那你无师自通吗?”

  子方说:“有师。”

  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呀?”

  子方说:“我的老师家住东城墙内,所以复姓东郭, 名顺,人称他东郭顺子。”

  文侯说:“田先生,你可从未提到过他,赞赏过他。 这又是为什么?”

  子方说:“他是真人,人貌仙心。他的态度随和,俯 顺世俗,却又固守正德。他的目光清澈,看透世俗,却又 包容万物。遇见不讲道理的人,他便严肃开导,使他打消 邪念。我天天在宫中陪伴你,还有什么资格提到他,赞赏 他!”

  田子方告辞后,魏文侯心头空虚得发慌,有一种被遗 弃的感觉,闷了好久,不想说话。在他旁边立正侍候的内 臣们找些话头给他解闷,仍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叫着他们 的名字,要他们听清楚,然后长叹一声,说:“愈走愈远 了!愈走愈远了!那些道德完美的君子,都抛开我,愈走 愈远了!回想我年轻时,读圣贤的经典,学仁义的行为, 相信那一套是最高峰了。现在老了,才听说世界上还有另 一类人,例如田子方的老师东郭顺子,他们操的是另一套 道德,那才真完美。他们是真人。我很失望,精神垮了动 不得身,嘴巴锁了说不得话。我读的我学的那一套算什么 。泥塑的假人,当不得真!只有一点是真的,当初建立魏 国,我给自己戴上枷锁,锁死了,挣不脱,这是真的!”

  楚国一位修道养德之士,姓温名雪,有伯爵的身份, 人尊称他温伯雪子,亦即温伯爵雪先生,有事北去齐国, 路过鲁国,投宿旅馆。馆仆报告,一位鲁国绅士求见。温 伯雪子说:“不要放他进来。那些中原儒派绅士,我很了 解,他们讲礼谈义头头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隔靴 搔痒。出去告诉他,我不愿见客。”

  温伯雪子到齐国办完事,归途又投宿鲁国的这家旅馆 ,那位绅士又来求见。温伯雪子想:“连续求见,显然是 安了心要来帮助我。”便吩咐馆仆引客人进来。

  温伯雪子到客厅见了客,回住房直叹气。第二天那位 绅士又来了。温伯雪子见了客,回住房又叹气,随身仆人 问:“伯爷再次见了那位客人,回来总要叹气,到底为啥 哟?”

  温伯雪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那些中原儒派绅 士,讲礼谈义头头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这两天见 我的那位就非常讲礼。他在客厅内大走其台步,演戏似的 。前行,他绕半个圆周,这是所谓合规。后退,他踏一条 直线,这是所谓合矩。发言,曼声柔语,一俯一仰一摇一 摆,上身宛转而有韵律,这是所谓如龙。静坐,挺胸收腹 ,双臂直撑在两膝上,眼睛平视而有威仪,这是所谓如虎 。听他谈义,也颇有趣。他批评我时,眼泪汪汪的,一心 孝敬,就象他是我的儿。他训导我时,装模作样的,满脸 正经,就象他是我的爸。应酬这样的客人,还能不叹气! ”

  孔子也去见了温伯雪子。两人寒暄完毕,不再说应酬 话,更不讨论问题,面面相觑,偶有点头微笑而已。孔子 的保镖仲子路大惑不解,从旅馆出来后,说:“我的老师 哟,你不是说早就想拜访温伯雪子吗。现在见到了,为啥 不跟他讨论讨论呀?”

  孔子说:“像他那样修道养德之士,早已超凡入圣。 他想要告诉你什么话,完全不需要语言的表述,只用目光 触你一下,你便领悟了。所谓目击道存便是如此。”

  颜回愁眉苦脸,心头有问题,来请教孔子。他说:“ 老师,你是我的榜样。你走,我跟着走。你跑,我跟着跑 。你骑马,我跟着骑马。你若快马加鞭,绝尘而去,我就 干瞪眼,跟不上你了。”

  孔子问:“回啊,你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你走,我跟着走,意思是你发言,我跟着 发言。你跑,我跟着跑,意思是你演说,我跟着演说。你 骑马,我跟着骑马,意思是你传道,我跟着传道。你若快 马加鞭,绝尘而去,我就干瞪眼,跟不上你了,意思是你 不必多费唇舌就能受到别人的信任,不必一一亲善就能留 下普遍的好感,不必掌握实权就能取得众人的拥戴,而我 呢,不晓得该怎样才做得到。就是这个意思罢了。”

  孔子不以为然的唔了一声,说:“不弄清楚可不行哟 。死亡固然可悲,人还活生生的,壮志早已消沉,心先死 了,那才真可悲呢。鼓起勇气,缩短差距,继续追赶,不 要停蹄。你抬头看太阳,出东海,入西山,马不停蹄的奔 跑哟。世间万物以太阳为榜样,各自奔跑在变化的旅途, 何曾停蹄。太阳下直立的人类,目视远方,脚踏大地,有 待太阳照亮,方能从事劳作,获得成就。人是有待的,有 待太阳出而显现,有待太阳入而隐没。出生不过是特殊的 显现,入死不过是特殊的隐没。万物都是有待的,有待出 生而显现,有待人死而隐没。拿我自己来说,自从阴阳结 合,我被造成胚胎以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 ,等待将来死,也就是有待特殊的隐没。在有待的状况, 我遵循生物的存活原则,昼夜不停赶路,不晓得终点在何 处。我原本是浑然不觉被造成胚胎的,出生后的一切也不 是我能预先料到的。走,跑,骑马,快马绝尘,皆是命运 安排,我只奉命天天赶路罢了。”

  孔子又说:“我们一直并肩赶路,挽臂偕行,如果真 的失散,那就太可悲啦。在变化的旅途,你恐怕至今仍滞 留在我从前歇过脚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正如你所说,我 曾经受到别人的信任,留下普遍的好感,取得众人的拥戴 ,象喻的说法是快马加鞭,绝尘而去。回啊,那是从前的 事,都匆匆过去了,而你却把历史当作现实,念念不忘, 要去那里探索。这好比天晚了,骡马市场散了,马贩子走 空了,你却跑去买马。对从前的你,我报以淡忘;对从前 的我,你也答以淡忘吧。我们互相淡忘从前,告别历史, 应该高兴,何必愁眉苦脸的呀。从前的旧我被你淡忘了, 现今的新我仍在你身边,怎么会跟不上呢。让我们以新面 目把握现实吧。”

  孔子拜访老聃,迫不及待。跨入室内,发现老聃刚洗 了头,纷披水湿的长发,站在窗前晾干。瞧那守静的模样 ,纹丝不动,灵魂脱体远游去了,剩一副躯壳,不像个活 人。孔子急忙回避,退到室外等待。直到听见室内有响动 了,才走进去。

  孔子说:“到底是我眼花了哟?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那样的哟?刚才先生肢体僵倔,挺立不动,就象枯树 ,仿佛已经辞别人世,独自活在另一神秘的境界中。”

  老聃说:“我神游了宇宙的原始状态。”

  孔子说:“你在说啥呀?”

  老聃说:“宇宙的原始状态,用理论不可能阐释明白 ,用语言不可能叙述清楚。真相既然没法认识透彻,那就 尝试为你浮光掠影的谈谈印象吧。浑沌一分为二,上有了 天,下有了地。纯阴之气冷飕飕的从地下升起,纯阳之气 热烘烘的从天上降落。阴阳二气结合,造成万物。万物演 变,显示出秩序性,也就是规律性,似乎有谁幕后导演, 但是他从来不登台亮相。此物消亡了,彼物滋生了。此物 盛行了,彼物衰微了。此物隐没了,彼物显现了。太阳轨 迹悄悄修改了,月亮相貌渐渐变化了。以上种种事件天天 发生,似乎有谁暗中效劳,但是他从来不要求记功。一切 出生从何处来?从有机分子来。一切入死回何处去?回有 机分子去。可知生死循环不已,起点就是终点,所以没有 绝对的起点;终点就是起点,所以没有绝对的终点。宇宙 除了他,从不亮相的他,从不记功的他,谁有资格作主! 他是谁?他是道。”

  孔子说:“请问修道。”

  老聃说:“由修道而得道,那才是美之最,乐之最。 精神进入至美至乐之境,便是至人。”

  孔子说:“我想了解怎样修道。”

  老聃说:“草食动物不怕迁移,只要有一大片草地, 哪里都能生存。水生动物不怕迁移,只要有一大片水域, 哪里都能生存。这里迁那里,那里移这里,量变而已,很 快适应环境。只要享有水草常态,那些动物便不至于喜怒 哀乐交战胸间。由此可知,低等动物也是安于常态的啊。 天阳地阴,二气造成万物。用齐物的观点看,万物同根, 根在阴阳二气。这便是一切生命的共性之所在。修道寻根 ,认同一切生命,悟到万物不但同根,而且同体,便能看 见小我之上有个大我,那是宇宙生命,那是常态。低等动 物都能安常,何况人呢。从大我的高度看,我的四肢和胴 体,五脏和骨胳,等同尘垢,有也好,无也好,不足轻重 ,何必萦怀。生死啦始终啦等同昼夜,何必喜怒哀乐交战 胸间。至于得失啦祸福啦更不足轻重了,何必喜得哀失, 攘祸祈福。那些隶属于我的富贵荣华被我清洗了,好比清 洗一身污泥,因为我悟到身体比污泥更有价值。作为个体 生命,我的价值表现于宇宙生命之内,所以我敢说,我是 宝贵的。所谓至美,亦即美之最,就在这里呀。是的,我 的生命会变形,但不会失去。况且千变万化,我的生命也 不会有终点,还愁什么。所谓至乐,亦即乐之最,就在这 里呀。精神至美至乐之境,其他修道者都有体会的。”

  孔子说:“先生品德那样高尚,仍要借用真理来调整 自己的思想,不能忘言忘理,直接得道。这样看来,古代 人君子如果想得道,都免不了要调整自己的思想了?”

  老聃说:“那倒不然。泉水趵跳涌起,不借人工凿引 ,自然形成,便是一例。至人不同于一般的君子,他不受 外物的隔离,所以不需要调整自己的思想,就可以自然的 得道了。天高,自然的高,难道需要调整?地厚,自然的 厚,难道需要调整?日月光明,自然的光明,难道需要调 整?”

  孔子告辞出门,对颜回说:“我是一只小飞虫哟,闷 在米酒瓮中修道!不是老聃先生揭开瓮盖,我怎晓得瓮外 还有高天大地呀!”

  庄子旅游鲁国,拜见国王。国王耐心听庄子谈无为, 反应冷淡,说:“我国提倡文明,培养大批儒士,讲诗书 ,习礼义。先生信守无为主义,不合我们国情,所以很少 有人讲习。”

  庄子说:“鲁国儒士很少。”

  国王说:“满城儒服,长袍宽袖,圆帽方靴。你在大 街小巷都看见了,还嫌少吗?”

  庄子说:“在下庄周也曾听说,儒士打扮很不寻常。 天圆,帽子也做成圆筒形,戴在头上表示上知天象。地方 ,靴子也做成方船形,踏在脚下表示下知地理。儒士性情 往往迂缓,所以胸前还得佩戴玉□[“决”字以“王”代 “冫”],玉环敲个断缺,表示办事有断决力。不过在下 认为,君子信守儒家思想,未必都穿儒服。反过来说,穿 了儒服的人,未必都懂儒家思想。陛下认为我说错了,不 妨通令全国:凡不信守儒家思想,而敢穿儒服者,处以死 刑。”

  国王立即通令全国。五天期限满了,全国城乡所有儒 士尽换新装,不敢再穿儒服。但有一位成年男士,偏要穿 一身崭新的儒服,显然是赶缝的,立正站在王宫外,毫无 惧色。满城假儒跑来围观,谁也不认识他。

  国王召见这位男士、考问政治,提出一连串的难题。 男士的回答都符合儒家思想,头头是道。

  庄子说:“鲁国文明,不过一儒。多吗?”

  百里奚是虞国的大夫,国破流落秦国,做了奴隶。秦 穆公吩咐他去养牛,他便一心养牛。别的奴隶梦想升官发 财,百里奚不,所以他养的牛条条肥壮。秦穆公知道他品 德高尚,从牛棚把他提拔到朝廷当了相爷,忘记了他曾经 是奴隶,身份仅值五张羊皮。这是春秋时代的故事了。

  更早些呢,尧帝时代,天下太平。历山有个农夫,名 舜,隶属有虞氏族。舜的父母暴虐,弟弟恶劣,串起来 陷害他,多次差点把他害死。可他仍然孝顺父母,爱护 弟弟,委屈求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尧帝知道 他品德高尚,深受感动,提拔他做接班人,就是后来的 舜帝。

  宋元君招募画师,准备绘制宋国地图。报名那天,各 地画师纷纷赶来。宋元君到现场亲自接见,拱手作揖,一 一问好,表示谦恭下士。其实这是当面考察,等于面试。 明天还要笔试,择优录取,正式聘用。

  宋元君行礼时,众画师受宠若惊,慌慌张张的俯身答 礼,然后端正肃立。有不少画师技痒了,舔笔调墨,可笑 的迫不及待。宋元君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至少一半是画 匠,不够格,要刮掉!

  这时候有一位迟到的画师,满脸傲慢相,大摇大摆走 来,懒得俯身答礼,也不端正肃立,最使人吃惊的是,他 竟敢提前退场,回招待所去了。

  宋元君示意背后的小臣,叫去调查调查。

  小臣去,回来禀报:“那家伙回房间,脱成了半裸体 ,斜坐炕上,两腿张成八字,真是一副傲慢相。”

  宋元君说:“录取吧,这是真画师!”

  周文王去郊游,来到渭河边的臧村,偶遇一位老人钓 鱼。看了好久,竟无所钓。文王发现,钓线未系钓钩,难 怪一无所钓。别人持竿都是有所钓而钓的,老人却是无所 钓而钓的,还天天持钓竿。

  文王派员暗访,知道老人是有德的隐士,而且治国有 术,人才难得。本想请他出来执掌行政,又怕大臣不高兴 ,长辈不放心。如果作罢论呢,又不忍看见百姓头上没有 保护伞。文王为此想了一夜,早晨坐朝,告诉大夫级以上 的官员们:“昨夜寡人梦见一位郎官,油黑脸,络腮胡, 骑花马,马蹄朱红色,跑来向我传达命令:把你的行政工 作委派给臧村老人,百姓便有救啦!那位郎官没有说明是 谁人的命令。”

  官员们惊惧说:“是你先君的命令哟!”

  文王说:“那就卜一卦吧。”

  官员们表态说:“你先君的命令,你照办,没问题, 何必卜卦。”

  周文王就这样迎接臧村老人入宫,请他执掌行政。此 后,好政策贯彻到底,坏政策通通作废,政局一新。过了 三年,文王下去视察工作,发现形势大变,一是各地政界 拉帮结派的,现在树倒猢狲散了。二是各级首长突出自己 的,现在能归功于僚属了。三是不合标准的量器和衡器不 敢入境扰乱贸易秩序了。文王认为,帮派瓦解了,官员就 能同心同德了;长官谦抑了,僚属就肯勤劳办事了;不合 标准的量器和衡器不敢入境,说明境外清候心向周朝政府 了,文王非常满意。

  文王准备造反,推翻商朝,所以进一步的谦恭下士, 拜臧村老人为太师爷。拜师仪式隆重,臧村老人坐北朝南 ,文王坐南朝北,君臣位置互换了。拜毕,文王问:“政 治制度可以普及天下吗?”

  臧村老人装聋,不答可否,同时淡淡的提出辞职。当 天晚上,新拜的太师爷便逃跑了,终身不再露面。六百年 后,孔子谈到臧村老人的故事。学生颜回提问:“文王为 啥做假梦呀?他也不怎样吧?”

  孔子感到紧张,深怕在天之灵听见似的,板起脸说: “住嘴!别拿出去讲!文王尽善尽美哟,轮得到你来说风 凉话吗!他那样做,便宜行事,一时的嘛。”

  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不但修得风仙之术,还射得一手 好箭。一日旅行山间,路遇隐士伯昏瞀人。二人寒暄,又 论了一会道,然后列御寇为伯昏瞀人表演连珠箭。他从腰 间箭壶抽一枝箭,搭上弦,拉满弓,请伯昏瞀人在他左臂 上放置一杯水,向远处一棵树射去。第一枝箭尚未抵靶, 第二枝箭已经射出。第二枝箭尚未抵靶,第三枝箭已经射 出。一箭尾随一箭,连珠似的飞向树身,目不暇给。放箭 抽箭,动作连续。前箭刚刚离弦,后箭已经上弦。他屹立 不动,仿佛石雕像。一壶箭很快射完,箭箭中靶,而左臂 上的一杯水不溅一滴。

  伯昏瞀人说:“这是有弓有箭有心射,不是无弓无箭 无心射。试试吧,我陪你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涧 的边边上,玩玩无弓无箭无心射,你能做到吗?”

  于是伯昏瞀人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涧的边边 上,回转身来,碎步退移,两腿分开,脚踵移到了边边外 ,站成骑马姿势,向列御寇打拱,表示请,请,请。

  列御寇不敢上,低头跪下。额头到脚踵,周身吓出汗 ,急说罢,罢,罢。

  伯昏瞀人说:“至人有充实的内涵,上可以飞青天而 鸟瞰,下可以入黄泉而鱼潜,到哪里都自由自在,临危险 而神色不变。请你玩玩无弓无箭无心射,你就吓花了眼。 中靶吗?差得远!”

  楚国的隐士肩吾先生结识了被迫下野的著名政治家孙 叔敖先生。肩吾说:“先生,你的经历太戏剧性啦,三次 出任楚国令尹,执掌行政,又三次被迫下野,形同庶民。 在任时,你的作风朴素,从不炫耀。下野了。你的内涵充 实,面无忧色。最初我怀疑你,现在看见你气色真不错, 反映出心情的舒畅。你对自己的三起三落是怎样看的?”

  孙叔敖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照我看呢,富贵要 来,推也推不掉的;富贵要去,拉也拉不住的。如果说, 富贵来了是得,富贵去了是失,那么我认为,得来失去与 我无关。既然与我无关,得来不喜,失去不忧,便是很自 然的了。如此而已,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况我也弄不明 白,当初富贵是冲着令尹这个官职而来的呢,还是冲着我 这个人而来的呢。如果冲着令尹这个官职而来,那么富贵 本来就与我无缘嘛。如果冲着我这个人而来,那么当了令 尹也值不得炫耀。自下野以迄今,鄙人忙于四方走走,到 处看看,顾不上想那些与我无关的琐碎事。三起人捧,三 落人笑,我才不在乎呢。”

  多年以后,孔子听人谈起孙叔敖的故事,评论说:“ 古有真人,智士说不服他,美女迷不住他,强盗斗不过他 ,就算三皇五帝还在位,都没法高攀他做朋友。死生问题 够大了吧,仍然触动不了他的内心,影响不了他的行为, 何况富贵贫贱小问题!那样的真人啊,他的灵魂自由漂泊 ,飞越高山而不碰撞,潜入深水而不沉溺,处在卑贱而不 疲惫,扩散天地之间,既帮助了他人,又充实了自己。”

  春秋时代有个凡国,很小。凡国国君应邀访问楚国。 楚王接见凡君,设宴招待。席间,楚国外交大臣纵谈国际 形势,对凡国的安全深表关切,一而再的使用亡国一词, 暗示凡君及早投入楚王怀抱。凡君看透了楚王的野心,不 敢抗议。楚国是周天子下面的南方霸主,惹不起的。

  楚国外交大臣第三次使用亡国一词时,凡君插话说: “凡国将来的灭亡,无法剥夺我国现今的存在。请允许我 复述一遍:凡国将来的灭亡,无法剥夺我国现今的存在。 照此逆推,楚国现今的存在,无法保证贵国将来的存在。 这样看来,凡国现今仍未灭亡,楚国将来已不存在。”

 

《外篇·知北游》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 “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 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 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 “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 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 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 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 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 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 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 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 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 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 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 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 “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 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 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 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 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 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 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 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 ;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 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 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 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 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舜问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 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 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 。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 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窨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 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 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 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 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 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 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 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 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 。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 自本观之,生者,喑噫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 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 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 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解其天韬,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 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 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 “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 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 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 。尝相与游乎无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 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 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 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 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 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囗荷甘日中奓 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 “天知予僻陋谩诞,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 夫!”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 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 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 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 :“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 、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 ,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 :“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仰而叹 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 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 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 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 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 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 状貌:窨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 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 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 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 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 孰不资焉!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 ’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 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 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孙子可乎?”冉求未 对。仲尼曰:“已矣,末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 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 ,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 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 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 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 。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 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赍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 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 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 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 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 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 知之,所知则浅矣!”

 

  1. 译文

 

  这位先生姓智,名慧,外号小聪明,是土生土长的中 原人。智先生要学道,遂去北方远游,寻师访友。为什么 要选择北方?因为道是看不见的,道躲在幽暗处,而北方 正是幽暗之所在,北冥不是有半年长夜吗。对,要学道, 去北方。

  智先生向北方愈走愈远。夜愈长了,北斗星愈高了。 走到一条黑河,名曰玄水,唯见墨波黯黯。玄水北岸,一 座小山,名曰隐氛山,终年隐藏在氛雾里,智先生爬上山 ,遇见无为谓先生。无为谓也就是不用说。这位先生忘言 已有多年了。

  智先生问道于无为谓,说:“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你 。怎样思维,怎样考虑,才能懂道?如何处世,如何为人 ,才能合道?什么方向,什么路线,才能得道?”

  无为谓不回答以上三个问题。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忘 却言论,不能回答,啊不,不是不能回答,而是不晓得该 怎样回答才好。

  智先生白问了,心头焦急,转身便走,遂去南方远游 ,继续寻师访友。看来道不在幽暗处,或许在光明处,而 南方正是光明之所在,热带不是有阳光耀眼吗。对,要学 道,去南方。

  智先生向南方愈走愈远。天愈热了,棕榈树愈多了。 走到一条亮河,名曰白水,唯见银波晃晃。白水南岸,一 座大山,名曰狐阕山,峰壑看得非常清楚。心头藏有任何 狐疑,到此便会一扫而光,故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