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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12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人最终还得变回有机分子。

  一切生物皆起源于最初的有机分子,而最终仍变回有 机分子。

 

 

《外篇·达生》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 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 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 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 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遗弃而生奚足遗 ?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 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 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 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 。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 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 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 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 ,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 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 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囗(“逆”字的右上加“口口”音e4)物 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 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 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 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 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 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 ;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 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 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 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 ‘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 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 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 舟若履,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 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 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 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 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 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 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 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 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 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 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 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 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柙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囗(“物” 字以“豢”代“勿”音huan4)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 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 错之牢柙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 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 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 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 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 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 者倍阿,鲑囗(上“龙”下“虫”音long2)跃之;西北方之下 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伏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 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 之者殆乎霸。”桓公囗(左“单”右“辰”音zhen3)然而笑曰 :“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 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骄 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 “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 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 。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 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 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 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 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 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 命也。”

  梓庆削木为鐻,日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 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 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 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 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鐻, 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 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 焉,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 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 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 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 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 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 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 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 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 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 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 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 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 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 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安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 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 能无惊乎哉!”

 

  1. 译文

 

  你若弄通了生命原理,便不会做那些对生命无益的事 情了。你若看透了命运本质,便不会做那些对命运无补的 事情了。是的。人要保养身体,就得吃饭穿衣,物质第一 。你说得对。我怎敢反对你的唯物论。不过确实有不少人 ,吃好穿新,物质条件宽裕,仍然保不住身,养不好体。 对此,你将作何解释?是的。人要享有生命,就得注重健 康,身体第一。你说得对。我怎敢反对你的保健学。不过 确实有不少人,身体未垮,命先丢了。对此,你又作何解 释?

  物质既保不了身体,身体也保不了生命。昔年生命来 时,我们推都推不开;他年生命去时,我们拉都拉不回。 生命来去,由不得我们啊。世人竟然相信,只要努力保养 身体,必能长期享受生命,真够可悲的了。保养身体既然 不足以享有生命,那些无益无补的事情还值得我们去做吗 ?明知值不得去做,而又不得不去做,那你只好承认自己 是命定要徒劳的了。

  你若想跳出命定的徒劳,最好超脱现实。超脱现实, 便不会被俗务缠身了。俗务不缠身,心态便正常了,守静 了。心态正常,守静,人便与大自然同步共进,距得道不 远了。放弃自己的事业,值得吗?忘却自己的生命,值得 吗?事业放弃了,身体不劳累,值得。生命忘却了,精神 不亏损,值得。身体保全,精神充实,方能做到天人合一 ,亦即人与大自然的谐和。万物的父母啊,阴阳二气。二 气交合,给生命以形体。二气离异,生命结束,形体分解 为有机分子,另一生命又将开始。身体不被累坏,精神不 受损失,方能与道保持一致。你的身体保养再好,终久难 免一死。唯有你的原质,那些有机分子,永不消逝,投入 生物大循环,千秋万世。这是你为自然作贡献的一种方式。

  先师列御寇先生,亦即列子,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 械,乘风飞翔。一日,从郑国向西飞到函谷关,拜访关尹 。关尹者,函谷关司令也,乃官职,非姓名。这位关尹先 生姓名失传,只知道他是老聃的道友,具特异功能。列子 想学习水仙之术和火仙之术,特来请教关尹。

  列子说:“道德完备,是为至人,潜水水不窒息,入 火火不烧身,独立百尺高竿顶,泰然不惊。请问这是什么 特异功能?”

  关尹说:“谨守纯气罢了。这种功能不涉及修练者才 智的高低、技巧的生熟、决心的大小,所以不是学得会的 。坐下来吧,我告诉你。都具有自己的面貌、形体、语声 、肤色,都同样是人呀,为什么一些人与另一些人差距甚 大?都是凡人呀,为什么他是至人?凭什么至?显然还有 某种东西,那就是品质,比貌体声色更优先罢了。貌体声 色浮在表层,有形。品质沉在内层,无形。不但无形,而 且稳定不变。坏品质变不好,好品质变不坏。至人优秀品 质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水啦火啦这类外物岂能阻挡他! 恪守本份,约束自身,他不淫不滥。皈依大道,消溶小我 ,他无始无终。委随造化,参与循环,他不离不弃。净化 自己天性,培养自己元气,印证自己心得,把这些都输入 自己的优秀品质。象他这样的至人,正德完善,无懈可击 ,灵魂凝聚,无隙可乘,水火这类外物要侵犯他也无从攻 入呀。”

  关尹又说:“醉鬼乘车,滚落在地,哪怕受了伤,也 跌不死的。他的骨架与人相同,而犯险的后果与人相异, 就是因为他当时的灵魂正处在凝聚状态。伏在车上他不晓 得,滚下车了也不晓得。他心头不存在对死亡的恐惧,所 以不怕摔撞,屏障与外物冲突。醉鬼仅凭酒德完善,也能 保住一条命呢,何况至人凭着正德完善,岂有畏犯险之理 !他消溶小我在大道里,外物伤害不了他。”

  关尹又说:“圣人治国,奉行无为主义,不用计谋, 总是顺其自然而治理之,不存心要怎样。侠士被对手用宝 剑砍伤,他要报仇,自会去找仇人算帐,不会找仇人的宝 剑算帐,因为宝剑是无心的。心胸狭隘的小器鬼被屋上的 飘瓦打伤,也不会仇恨那一片瓦,因为瓦也是无心的。如 果侠士非把宝剑砸成破铜烂铁不可,如果小器鬼非把瓦片 捶成碎渣不可,天下岂不大乱也哉。圣人也是无心的,所 以外物不伤害他。圣人在上,普遍推行无为主义,天下就 不再有战乱与酷刑了。”

  关尹最后说:“不要开发社会性的功能,而要开发自 然性的功能。人的自然功能发展,福利将会增长。人的社 会功能发展,祸害将会滋生。倾心于大自然,但也适当照 顾社会。人人都待这种态度,天真就要恢复了,人伪就要 消除了。”

  孔子应聘,率随员来楚国。时当炎夏,火伞高张,旅 途小憩于一片乔木林,蝉声盈耳。孔子坐在林间,看见一 位驼背老人走来,一手提竹篮,一手持竹竿,竿头涂着粘 胶,正在粘蝉。驼背老人在树下看准了树梢的鸣蝉,举竿 粘捕,就象随手拾物那样容易。捕得的蝉都关在竹篮内, 明晨用油煎得又香又脆,拌以椒盐,要送到城里去卖的。 看得出来他操此业已多年了。

  孔子说:“你手艺真巧哟。有道吗?”

  老人说:“我有道呢。年年五六月间,蝉季到了,我 每天练习竿顶累小球。这类杂技,先生该看过吧。如果这 天只累二球仍然不掉,我出门去粘蝉,有失手,不多。如 果累了三球不掉,把握就更大了,十蝉九捕。如果累到五 球仍然不掉,例如今天,那我保证十蝉十捕,就象随手拾 物那样容易。我操作时,站在树下不动,身体好像木桩, 举竿伸臂好像老树枯枝。世界虽大,万物虽多,通通与我 无缘。人只注意蝉翼,蝉翼便是一切。我在左顾右盼,也 不东猜西想,便是江山也换不了我的蝉翼。你说,我能不 手到擒来吗!”

  驼背老人继续粘蝉去了。孔子回头对随员说:“心思 专一出神功。唔,说的是驼背老人吧。”

  孔子后来又对颜回谈起老人粘蝉一事。颜回联想起另 一旧事。那是几年前了,颜回出差宋国,乘船横渡觞深渊 ,一个角杯似的深湖。记得那天天气恶劣,刮着大风。颜 回见那船夫稳操船舵,不怕风恶浪险,若有神功,便问: “驾船容易学吗?”船夫回答:“容易。游泳高手一学便 会。如果特长潜泳,不学也会,哪怕他连船的样子都未见 过。”颜回追问:“为什么呢?”船夫笑而不答。

  颜回旧事重提,问孔子:“船夫说什么一学便会啦不 学也会啦,是真话吗?”

  孔子说:“你未免太迟钝,难怪船夫笑你。游泳高手 一学便会,那是因为他已经不把水放在心上了。至于潜泳 能人,哪怕从未见过船的样子,不学也会,那是因为他不 但心上无水,眼前也无水了。百丈深湖在他看来不过是上 坡路罢了。船沉到湖底算什么,车退到坡下罢了,毫无危 险可言。眼前各式各样的沉啦退啦闹喧天了,他都不当成 一回事,有什么可急的!你去看看射靶赌博,就会明白。 第一局赢瓦罐,射手不慌不忙,一发便中。第二局赢银扣 ,射手满脸紧张,连发不中。第三局赢金条,弓弦尚未拉 开,射手便昏晕了。同一射手,同一巧技,一旦心有贪爱 ,便会看重外物,患得患失。人若看重外物,内心就变蠢 了。”

  周威公是周朝的开国元勋周公的后裔,姓姬名灶,想 学养生之术,乃召见田开之,说:“听说有个保健学家姓 祝名肾,和你有交情。告诉我,有关养生问题,他讲过些 什么。”

  田开之说:“开之拜在祝老师门下,打扫庭院罢了, 还能听些什么。”

  周威公说:“田先生别谦让。我想听听。”

  田开之说:“记得祝老师讲过,善于养生的人要像牧 童那样,摇鞭督促掉队的羊。”

  周威公说:“什么意思?”

  田开之说:“为了齐头并进嘛。鲁国有个隐士单豹, 家贫,住岸洞,喝生水,还要讲谦让,不去急福利。单豹 注重养生,满七十了,不出老相,脸色如婴儿的嫩红。劝 他下山居住,生活条件好些,可他不听。一日山沟汲水, 被饿虎咬死,吃了。又有一个显士张毅,日子过得满好, 整天忙于交际。走在街上,见人必打招呼,热烈拜舞致敬 ,不管那是达官贵人还是马夫贱奴。劝他不要太累,他说 广泛联系群众对养生有好处。一日奔赴宴会九家,还有一 家没有走到。内心焦急如焚,血热上冲脑顶,一病呜呼, 只活了四十岁。隐士单豹养生,只顾心安,不顾身安,结 局是虎咬身。显士张毅养生,只顾身安,不顾心安,结局 是热病攻心。这两位失败的养生者都不肯鞭督掉队的羊哟 。”

  孔子也谈养身之术。他说:“人倒霉,不要再谦让。 人走红,不要再曝光。最好不霉不红,扎寨防守正中央, 稳稳当当。谁人完全做到了,生命久久长。当今乱世,人 人伯出远门。听说某乡强盗劫杀过客,尽管百分之九十的 过客平安无事,大家仍怕,父子兄弟互相告诫,总得成群 结队提刀执矛才敢路过那里。如此小心预防,何等明智哟 。其实最可怕的强盗不在路上,而在男女纵欲的床上,而 在饮食不节的桌上。偏偏大家视而不见,见而不防,一代 又一代的犯错误哟!”

  年年春分,周朝天子要去宗庙祭祖,仪式可隆重啦。 春分前一百日,一位庙祝,也就是宗庙的司仪员,身穿黑 色礼服,手捧笏版,代表官方视察猪圈,看那些挑选出来 准备催肥作祭品的猪仔是否合格。这是官样文章,必要的 走过场。

  庙祝走完过场,忽动侧隐之心,觉得这些短命畜牲太 可怜了。但他立刻警告自己:“别犯猪道主义错误!”随 即克服消极情绪,振奋精神,给猪仔做思想工作,敞开喉 咙宣布:“本人!在此!代表当今天子!看望各位!预祝 你们,百日之后,光荣牺牲!你们何必,贪生怕死?我要 用,精饲料,款待你门,整整,三个月呀!不仅此也,为 了配合你们,届时,我将,十天不睡女人!三天不吃肉荤 !这样总,对得起,你们啦!还有,请允许我,预先通知 各位,一个,特大喜讯!你们光荣之后,肩部,臀部,要 分别放入,彩绘的祭器!还要,铺垫白茅!如此,高规格 ,的待遇,我想,各位一定,非常满意,是不是呢?好了 ,谢谢大家!”

  庙祝讲演完毕,出于职业习惯,又设想自己如果是猪 仔该怎样致答词,想来想去,真是遗憾,答词只有一句: “不如留在猪圈吃糠!”

  庙祝徒步回家。街上奔驰轩车,坐的皆是戴官冕的贵 人。庙祝看了,很是羡慕。又见一辆彩车,载着一具壮棺 ,后面跟随送葬队伍,还有仪仗队奏哀乐。庙祝长叹一声 ,心想:“活着坐轩车,戴官冕,死了睡壮棺,乘彩车, 杀头都值得了。”

  自己是猪,甘心放弃祭器和白茅,宁肯保命。

  自己是人,决心争取轩冕和棺车,宁肯丢命。

  在养生观方面,这里存在着两重价值标准。

  庙祝也不想想:猪与人比,谁更智慧?

  齐国桓公,周朝天子下面的五霸之首,威名远播。人 人怕他,鬼不怕他。一日,桓公郊外打猎,管仲为他驾驶 猎车。车过丛林,桓公瞥见密林阴暗处有一鬼,急命停车 ,桓公拍管仲手,问:“二伯伯,你快看,那是啥?”

  管仲说:“臣啥也没看见。”

  桓公吩咐回城,不再说一句话。回宫后,得了痴呆症 ,几天不坐朝。宫廷医生有复姓皇子名告敖的诊断说:“ 老爷自找病害,鬼哪敢害老爷。一般而言,怒气郁结在胸 ,散发一空,便会感到虚弱无力。如果上冲,沉不住气, 便会暴躁。如果下沉,提不起气,便会健忘。怕的是不上 不下气攻心,就要害病了。”

  桓公不听空话,只问:“有没有鬼?”

  医生说:“有。阴沟有鬼,名履。炉灶有鬼,名髻。 门背后垃圾堆有鬼,躲藏不出,名雷霆。院墙东北角落有 鬼,跳来跳去,名倍阿蛙龙。院墙西北角落有鬼,躲藏不 出,名佚阳。水中有鬼,名罔象。丘陵有鬼,名萃。山有 鬼,名夔。旷野有鬼,名彷徨。丛林有鬼,名委蛇。

  桓公打断医生的话,说:“停停吧。请问委蛇什么形 状。”

  医生说:“委蛇形状如蟒,粗若轮毂,长若车辕,紫 衣红帽。这鬼家伙怕听轰轰隆隆的雷声,或是车声。听见 轰轰隆隆隆,便直起身来,双手掩耳。委蛇是隐形的,常 人俗眼休想看见。谁若有幸看见委蛇,谁当国际霸王。”

  桓公开心畅笑,说:“我看见的就是这个!”于是翻 身下床,穿衣戴帽,谦恭下士,赐医生坐下谈。不到天黑 ,痴呆症状完全消失,五霸之首又神彩奕奕了。

  斗鸡教练员纪省子为周宣王培训一只斗鸡。

  过了十日,周宣王问:“鸡行了吧?”纪省子答:“ 不行。雄赳赳气昂昂,到处挑战。”

  又过十日,第二次问。答:“不行。虽然不挑战了, 但是仍然应战。”

  再过十日,第三次问。答:“不行。虽然不应战了, 但是眼射凶光,胸怀斗志。”

  再再十日,第四次问。答:“差不多了。听到其他鸡 叫,不见任何反应。看来好象一只木鸡,正德完善了。站 在斗鸡台上,神闲气定。敌鸡不敢上前挑战,都临阵脱逃 了。”

  孔子远游晋国,观看壶口瀑布。黄河北来,仿佛从天 而降,二百尺的飞挂水,四十里的雪浪花,何等壮观。落 差这样大的激流,鳄类鳖类鱼类都不敢来游啊。孔子发现 有一男子正在波上挣扎,还以为是处境艰难投河自尽的呢 ,吩咐随员沿河追赶,设法拯救。随员追赶了数百步,见 那男子不慌不忙游到浅滩,安然出水,披一头长发,在堤 下缓步唱歌,潇洒之至。

  孔子好奇,去访问那男子。

  孔子说:“我道是见鬼啦,哈哈,待我仔细瞧瞧你。 不错,不错,是人,活生生的人哟!这么看来,你刚才并 非在挣扎,而是在踩假水。请问,踩假水有什么诀窍吗? ”

  男子说:“不。我没有诀窍,守常出生,随性长大, 顺命成人,这便是我。我在水中,同漩水一起沉下去,同 涌水一起浮上来,遵从流水规律,决不自作主张。我就是 这样踩假水的哟。”

  孔子说:“你所说的守常出生,随性长大,顺命成人 ,是什么意思?”

  男子说:“生在山区我爱山,守常嘛。长在水涯我爱 水,随性嘛。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就变成这样了,顺命 嘛。”

  鲁国有名的细木工匠,名庆,为宫廷乐团做了一具悬 架,悬挂乐钟用的。样式新奇,雕刻精美,见者赞不绝口 ,说是鬼斧神工。国王鉴赏之后,问庆:“做得这样好, 有什么技术秘密吧?”

  庆答:“臣是手艺人,哪谈得上什么技术秘密啊。老 爷要说有,也有一点点。俺做悬架以前,不敢和老婆同床 ,怕损耗精气,硬是斋戒了,把心静下来,斋戒三天,不 再想讨赏啦。五天,不再担忧手艺瘟了挨骂,不再盼望手 艺巧了有脸。七天,俺只有魂还在,手脚身子都忘得一干 二净啦。这时候哟,老爷可别责怪,就连朝廷也不放在心 头,俺一心扑在构思上,不受任何打扰。到这一步,俺才 提斧进山,一棵一棵的观察紫檀树的天性,找出那些尺码 和木质最合理想的。树材选定了,心头有一具完工的悬架 ,闭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才动手做。这中间若是遇 到了麻烦,我就决不动手做了。我这人哪,有自己的天性 。紫檀树呢,也有自己的天性。选材便是两个天性互相投 合嘛。这具悬架受到称赞,说有神工似的,原因就在这里 吗。”

  鲁国有名的马车夫,复姓东野,名稷,为国王表演驾 驶。第一个节目是跑直线。在跑道上,东野稷驾马车跑向 终点,轨迹成两条平行的直线。又从终点倒车退回起点, 进退轨迹叠合,丝丝入扣。第二个节目是跑圆圈。东野稷 驾马车跑圆圈,顺时针右旋,逆时针左旋,轨迹皆成正圆 ,可以牵绳画圆检验。

  国王看了鼓掌,称赞东野稷是当今造父。造父是周穆 王的马车夫,曾驾八骏马载穆王西游,日行千里。东野稷 听表扬,满面红光,叩头道谢。

  国王说:“第三个节目由我点。我要你驾马车跑一百 圈,轨迹完全叠合。”

  东野稷驾马车跑起来。

  众官鼓掌喊加油,还有啦啦队。

  鲁国贤士颜阖,是孔子的学生,进宫有事,恰好遇见 这场表演。颜阖凑上前去告诉国王:“这样跑,马会垮! ”

  国王沉默不语。

  不久,轰隆一声,马蹶车翻,东野稷跌倒了。全场大 哗,距一百圈尚远,未免扫兴。

  国王问:“你怎么早知道的?”

  颜阖说:“第二个节目表演完,马的力气就用尽了。 你还点第三个节目,所以会垮。”

  古时尧帝在位,有个工匠名垂,人称工垂,身怀绝技 。工垂随手画正圆画直线,试用圆规直尺一一检验,完合 符合,丝丝入扣。他做工时,手指与加工的对象融洽无间 ,不必费心劳神似的,轻松愉快极了。所以他的灵魂凝聚 ,无隙可乘,不受外物镣铐,绝对自由自在。马车夫东野 稷也有绝技,但他与马之间还存在着差距,所以人马双方 皆困。国王的表扬,众官的鼓掌,又镣铐着他的灵魂,终 于使他失败。

忘掉脚吧,

什么样的鞋子都合脚了。

忘掉腰吧,什么样的带子都合腰了。

忘掉是非得失,

什么样的环境都合意了。

内心守静,

外事绝缘,

什么样的遭遇都合理了。

如果你已经适合了一切,

再也不觉得什么不适合,

根本忘掉了适合不适合,

那就最适合了。

 

《外篇·山木》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 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 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 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 ,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 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 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 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 、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 ,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 !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 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 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 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 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 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 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 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 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 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 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 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 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 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 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 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囗(左“忄”右“扁”音 bian3)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 ,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 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 。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 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 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 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 ?”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 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囗囗(左“羽”右“分 ”)囗囗(左“羽”右“失”),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 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 ,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 知以惊愚,修身以明囗(左“氵”右“于”),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 ,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 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 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 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 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 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囗(上“雨”下“乎”音hu4)曰:“吾再逐于鲁, 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 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hu4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 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 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 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 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 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 ,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 ,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异日,桑hu4又曰:“舜之将死, 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 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囗(“契”字以“糸”代“大”音xie2 )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 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 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 ,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 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 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徵也夫!”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 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 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 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 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 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 。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 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 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囗(左“意”右“鸟”音yi4)鸸,目之 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 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 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 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 。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 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 。”蹇裳囗(左“足”右“矍”音jue2)步,执弹而留之。睹一 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 ,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 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 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 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 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 庭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 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 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 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1. 译文

 

  庄子率领学生游山,到正在采伐的林区,遥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走近看,一群砍匠在大树下搭了夜宿的木棚。庄子问:“要砍这棵大树吗?”砍匠说:“没用处,不砍。”庄子回头对学生笑笑说:“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这棵大树命好,能活满天年了。”

  庄子下山,天快黑了,到一位友人家中投宿。友人高兴,吩咐童仆杀鹅待客。童仆请示:“两只公鹅,一只爱叫,一只不爱叫,杀哪一只?”友人说:“爱叫的有用处,夜晚能防贼呢。杀那只不爱叫的吧。”

  翌日早起,道谢友人,返回漆园。途中,学生上前对庄子笑笑说:“昨天山上那棵大树,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昨晚山下那只公鹅,因为没用处,所以挨了刀。有用无用都可能挨刀,老师站在哪一边呀?”

  庄子忍不住笑了,说:“一边是有用,一边是无用。两边都站不得,只好站中问了。那我庄周就站在有用无用之间吧,从有用那边看我是无用,从无用那边看我是有用。站在有用无用之间,似是而非地两边欺骗人,所以我活得很累啊。要想活得轻松愉悦,只有驾乘双翼,一翼修道,一翼养德,随风漂泊。逃出了有用无用的范畴,不受称赞,不被谴责。顺应社会的变革,改换自身的形色的住宅。一会儿是天上的金龙,一会儿是洞中的黑蛇,不要固定。该显扬便显扬,玩味万物同根,根在虚无该隐匿便隐匿,总以合乎天性为原则,悟得众生皆是过客,谁也不比谁优越变人就该自己作主,岂可作那过客之客,被他们任意踏躞!一旦作主便自由,哪会活得像我这样杌陧!这些便是炎黄二帝的处世原则,理想国道德。至子众生的实况和人类的积习,无原则,不道德,说来真遭孽,联合的分裂,成功的毁灭,廉洁的受挫,高尚的被推斜,做事的吃亏,贤良的遭困扼,不贤不良饭碗又会碰缺。这样的社会,哪能活得轻松愉悦!太可悲了。你记住吧,要想活得不累,只有修道养德。”

  鲁国隐士熊宜僚,家住市场南端,人称市南先生,应邀进宫,拜见国王。国王满面忧愁,仰天叹气。

  市南先生说:“看你满面忧愁,有什么事?”

  国王说:“所以要请你来谈谈了。我自即位以来,按照先王的教导,继承祖辈的事业,想把鲁国治好。祭祀鬼神啦招纳贤士啦我都亲自抓,不敢稍有放松。可是政局最近又闹危机,总有些人要跟我过不去。我焦虑的就是这个。”

  市南先生说:“对付政局危机,你的那套办法太天真啦。看见你穿狐裘,坐豹皮,我就想起那些肥狐花豹。肥狐花豹,住在山林,躲在岩洞,何等地守静哟;夜间活动,昼间睡眠,何等地警惕哟。忍饥耐渴,仍然不去人烟稠密地区觅食,何等地认命哟。就这样,还是落了网,还是触了机,难逃杀身之祸。肥狐花豹什么错误也没有犯,是那一身漂亮皮毛惹了祸哟。今日鲁国江山社樱不就是你的漂亮皮毛吗?要想避免政局危机,躲脱大祸,听我劝吧,赶快开刀,剥掉你这一身皮毛,剖腹洗净心中贪欲,然后逃到荒无人烟的地区去。你还坐在深宫焦虑什么。”

  市南先生又说:“‘我原是楚国人,知道楚国以南是蛮荒的百越,百越的南部有个城邑是建德国的首都。建德国真正是理想国。中国远古时代也有过理想国,所谓至德之世。炎黄称帝以后就没有了。逮德国的民众尚未开化,私有观念不强,物质欲望更谈不上。他们只会勤勤耕种,不会多多储藏,不会偷,不会抢,所以没有粮仓。他们周济贫困,不索报偿。要什么仁义的榜样!要什么礼法的框框!他们不动脑筋,行为未免放荡,却又出自天性,合乎自然,并不荒唐。他们快乐过一生,死了有人安葬。啊,我希望你放弃鲁国,抛掉君权思想,修道传道,投奔建德之邦。”

  国王说:“去那里路太远,恐怕有危险。何况山川阻隔,交通不便,到哪里找车船?”

  市南先生说:“放下架子便是车。不要留连便是船。”

  国王说:“不但路远,没有一册旅行指南,而且路上太孤单。白天谁侍候?黑夜谁陪伴?谁押运粮草?谁供应御膳?毫无准备,能抵达终点?”

  市南先生说:“俭省费用,节制食欲,哪怕不带一粒粮食,路上也有吃的。你从鲁国向南去吧,渡长江,下南海,一望无涯,航程有无穷的神秘在等待你。那些送你的土人离开海岸回家了,你从此进入全新的境界,愈漂愈远,永不归了。要谁侍候呢,要谁陪伴呢,你是多年来养成了习惯支配百姓哟。惯于支配百姓的人给他自己添了累赘,惯于被百姓支配的人给他自己惹来烦扰。所以好国王尧爷爷不愿支配百姓,也不愿被百姓支配。不愿支配百姓,他把权力下放给官员们。不愿被百姓支配,他让他们自治自理。我希望你割掉累赘,扫除烦优,独自逃到辽阔空虚之国去修道吧。你知道空虚的好处吗?你放船渡黄河,上游漂来一艘空虚的船触撞了你的船,你不会愤怒吧,纵然你性情暴躁。如果那艘船不空虚,哪怕载有一人,你便会喊话,叫他靠边撑。喊一遍不听,喊二遍不听,喊到三遍你一定会骂他娘了。船空虚,你不骂;船不空虚,你便骂了。逃到辽阔空虚之国,你自己也空虚化了,哪还会有政局危机要你的性命呢!”

  北宫奢是卫国的长官,复姓北宫,名奢,奉国王的命令,负责为宫廷乐团铸造一套编钟。国王盼咐:“钱是没有的,叫百姓捐献。”北宫奢在首都城门外筑了个献金台。台上奏乐,歌星助兴,以广招徕。观众拥挤,有献钱的,一也有献铜器的。钱凑够了,三个月便铸成高低两个音部的钟,共十六只,挂满悬架上下两格。

  在卫国做官的周王之子庆忌,对这次捐献活动感兴趣,问北宫奢:“你搞了些什么手段?”

  北宫奢说:“全心全意投入,不敢稍存半点手段之想。艺术归真返朴,这个道理我懂。我以愚直态度信任百姓,守在献金台下,表情既专注又恍惚,迎来送往。人来了,我不推拒,谁都可以来。人走了,我不挽留,谁都可以走。他若表现僵硬,一毛不拔,我也不批评他思想反动,顺从他好了。他若表现大方,捐献巨款,我也不赞扬他热爱祖国,随便他好了。总之,要让百姓自愿掏腰包,决不花言巧语骗取,不变相摊派榨取。所以,从早闹到晚地让人捐献,并没有影响百姓的生活,一点也没有。捐钱铸钟,小事一桩罢了。推而广之,以大道治天下又该怎样呢?”

  孔子率领一班随员,去做宫。他在西行路上,离开鲁国,到楚国去,楚国国王聘请他。经过陈蔡两国交界地,被两国的民兵误会,以为强盗来了,群起而围困之,断炊七天七夜。误会澄清以后,当地有隐士任太公来到现场看望孔子,送酒肉给孔子压惊。孔子感激涕零。

  任太公问:“险些把你饿断气吧?”

  孔子说:“是啊,差点要老命。”

  任太公问:“你不想死吧?”

  孔子说:“当然啦。”

  任太公说:“那就好。我告诉你保命的方法,供你参考。东海有鸟,鸣声晰哩晰哩,就是年年春季南方飞来的燕子。燕子翩翩翩翩,轻巧灵活,决不显示强翩健羽。群起而飞翔,互相照应。群落而栖息,互相靠拢。飞来总是一齐飞来,不敢争先。飞走总是一齐飞走,不敢落后。发现虫虫飞,便呼朋叫伴大家吃,决不独吞,决不争嘴。燕子有这些品德,所以群体不散,外侮不来,免于祸患。燕子选择无能,作为保命方法。瞧瞧那些有能的吧,直树先砍,甜井先涸。你一心想显示自己知识渊博,自己行为高尚,以唤醒别人的愚昧,以映照别人的卑污。你的光辉炫目,双手擎起太阳月亮,到处游行,所以难免于祸患哟。从前我听老聃讲学,记得这位集大成的学者说过:‘自夸的必然失败。成功的早迟垮台。成名的会被取代。’谁肯归功于民?谁肯还名于众?只有至人能做到这两点。大道潜流而不闪耀光辉,大德潜行而不显示踪迹。至人行为迟钝,面貌平常,给人以傻瓜的印象,不愿出头露脸,不肯结派拉帮,不修建记功的牌楼,不铸造留名的塑像,不想给史册写笔糊涂帐。至人从不批评世俗,世俗也没法谴责他。至人不求闻达,你却贪爱功名,这是为啥?”

  孔子说:“批评得好。”决定不到楚国去了。当即谢绝社交,遣散随员,逃入山林。在这一段隐居岁月,孔子披裘皮御寒,拾板栗充饥,洗尽文明色彩。他从心理上做到了无能,混入鸟群兽群,鸟不惊飞,兽不惊逃。鸟兽都不厌恨他了,人还会敌视他吗。可惜这段岁月不长,后来又出山了。

  孔子拜访子桑户,一位修道的隐士。

  孔子说:“我在咱们鲁国从政,两次被迫自我流放。第一次不说,说第二次吧。五十岁我当公安部长,整顿鲁国治安秩序。齐王不放心,送一批女歌星和骏马给鲁王,要他疏远我。我受不了国王的冷遇,不得不辞职,一走了之。后来我去宋国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大树下排演。古礼一演完,国防部长就叫人把大树砍了。又后来我去卫国旅游演说,被官方驱逐出境。我停过车的地方地皮都被铲了。又后来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职不得,走投无路,讨乞回家。再后来就是上次应聘去楚国,经过陈蔡两国交界地,被民兵围困了七天七夜,险些饿死。短短几年,一连串的遇祸,亲戚朋友疏远了,随员学生星散了,为啥哟?”

  子桑户说:“从前有个假国,被晋国灭亡了。晋军烧杀,国百姓逃命,好多悲惨故事哟,你没听说过吗?假国贤士林回,家破人亡,逃跑时背负着一块玉璧。那是传家宝,千金难买啊。敌军在后头追得正紧呢,林回发现路边有个弃婴在哭,立即抛掉玉,背负弃婴跑了。同路逃命的百姓,责怪林回太愚蠢。想想也是。要说值钱吧,兵慌马乱的时候,婴儿一钱不值。要说拖累吧,背个婴儿拼命跑,还要奶他养他教他,够拖累的了。丢了千金玉璧,背了婴儿逃命,这林回他到底图个啥哟?林回说:‘利益叫我要玉璧,天性叫我要婴儿。’林回背叛了利益,投奔了天性,所以抛掉了玉璧,背负了婴儿。因为利益而结合的,面临生死关头,都会互相遗弃。出自天性而结合的,面临生死关头,都会互相保护。互相遗弃,互相保护,两者之间岂可同日而语!君子交情淡淡若清水,小人交情甜甜若米酒。君子情虽淡,长久亲切。小人情虽甜,一朝翻脸。你的某些亲戚朋友随员学生,恕我直言,当初同你结合,并不是出自他们的天性,所以同你分手,他们的良心也不会难受。你若明白这点,便不会责备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