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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院

《庄子》10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宰相满脸不悦,说:“我问的是至仁,也就是高标准的仁。”

  庄子说:“至仁不偏不私,忘亲忘爱。”

  宰相说:“谁都知道,不亲不爱,儿女就不会孝顺父母了。照你说来,至仁不孝,对吗?”

  庄子说:“不对。至仁的标准高,远远超过孝的标准。我说这话,不是看不起孝,而是用不着降格去谈孝。孝离至仁太远了。冥山在北方幽暗处,北人不易看见。南行到楚国的郢都,向北眺望,更难见冥山了。为什么?郢都离冥山太远了。”

  宰相说:“那就谈谈孝。”

  庄子说:“尊敬双亲,力尽义务,容易做到;眷恋双亲,出自内心,难啊。眷恋双亲,也许容易做到;虚静恬淡,忘亲忘爱,难啊。忘亲忘爱,也许容易做到;让双亲也恬淡,忘了我,难啊。让双亲忘了我,也许容易做到;要我兼忘天下人,那才是真难啊。兼忘天下人,也许容易做到;让天下一切人都恬淡,不颂我是圣人,根本忘掉我的存在,那才是难上难啊。要说高标准的仁,这便是。人到达这样高的境界,他当然不屑于像尧舜那样,像历代的好国王那样,留下所谓德政,让百姓去叩头谢恩。他的德是至德,看不见的潜德,给天下人以无形的长远利益,而又不为百姓所知。这样的人,相爷你想想吧,他怎么可能高声赞叹不绝的谈仁论孝呢!老实说,孝梯啦仁义啦忠信啦贞廉啦不过是德行上的自我鼓励,精神上的自我虐待罢了,并无高尚可言。至仁至德是怎样的状况,我已讲了。相爷不妨类推。至贵,瞧不起最高的爵位。至富,瞧不起最肥的国库。至显,放弃了名声的收揽。至道,放弃了语言的说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旦推到顶点,就不能用一般标准去衡量了。”

  黄帝精通音乐,作曲兼指挥。大臣有姓北门名成的,雅好交响乐,向黄帝请教。

  北门成说:“陛下在洞庭平原指挥《咸池曲》的演奏,我有幸聆听了,毕生难忘。《咸池曲》分三个乐章。首章使我瞪大眼睛,心存敬畏。中章使我放松肢体,情绪缓和。末章使我胸怀空空荡荡,耳目寂寂默默,惘然忘我,陷入迷惑。”

  黄帝说:“你的感受很不错!我在首章推出的是人生,参照的是天命,遵循的是礼仪,追求的是浩浩茫茫,宇宙的大光明。万物随着四季循环,在首章内有反映。春盛的秋衰,秋衰的春盛。生取代杀,杀取代生。燠暑的潮湿,严寒的凄清。阴调和阳,阳调和阴。气流水流,听,有声之声。日光月光,听,无声之声。我插入一串雷霆,把冬眠的昆虫和野兽都唤醒。我这样处理每一个乐段,开头无头,先响起序音;结尾无尾,总留着余韵。首章由多个乐段组成,表现了人生的不确定。生与死,浮与沉,痛苦与欢欣,看不完的过眼烟云,好象奔马不停,使你吃惊。”

  黄帝又说:“我在中章推出天地的二气,阳配阴。阴配阳,点燃高空的双烛,日金黄,月银亮。二气相配呈祥,双烛相映增光,给人生带来充沛的力量。所以在中章内,我的乐句能短能长,能柔能刚;我的乐段多变化而统一,有规则而反常。填平道路的坎坷,消除情绪的感伤,关闭耳目的聪明,保持精神的清爽,容忍社会的现状。所以,处理音域由狭窄而宽敞;处理音调由抑郁而高昂,由晦暗而明朗。鬼不敢来敲门,神不便来窥窗,日月星也为我感到快乐,准确的运行在轨道上。中章临近结束,我的追求停步不前,旋律转入彷徨,抒发我对至道的向往。道啊,冥思苦想我仍不能理解,东张西望我仍不见形象,跟踪追求我仍不能赶上。我已追到了海呷的尖端,四面皆空,烟水茫茫。莫可奈何,躺卧交椅,低吟缓唱。再想也是白想,再望也是白望,再追也是白追,再忙也是白忙。我终于醒悟了道的无限,不再想望追忙,不再彷徨。所以中章最后一段表现了躯体的充实,身心皆畅,精神的虚空,物我两忘。音乐形象让你想起海蛇漫游,曲线柔滑,随波顺浪,使你肢体放松,情绪不再紧张。”

  黄帝又说:“我在末章推出超现实的活力,配合大自然的节律。听,仿佛万物混在一起,各显生气,皆大欢喜,不露形迹。妙音飞翔在黑夜里,不着边际,乍听无声无息。末章内的每一乐段,变化随意,不拘作曲原理。始终不变的是道心的恬淡,静谧。俗人说是快要死了,道友说是勃勃生机,贤士说是秋逢果季,诗家说是春到花期。浮云来,流水去,鸟飞散,雁迁移,陈年老调全抛弃。许多听众不懂末章,纷纷询问圣人。什么是圣?能够认识真理,顺从天命,葆藏天性,五官感觉比一般人灵敏。圣人听了末章,一句话不说,心中很快活。这真是大自然的音乐!想起神农炎帝,他曾经反叛我,我仍要引用他的《道之歌》:‘道啊,听你你无声,找你找不着。你充满天地,包裹六合。’末章你的灵耳感受到了,还想用肉耳听。听不见,使你陷入迷惑。”

  黄帝最后说:“我处理《咸池曲》,先使人敬畏。敬畏,感到前途风险。再使人放心。放心,感到风险消失。后使人迷惑。迷惑,无知取代有知,愚取代智。守愚弃智,方能得道。”

  孔子在鲁国不得志,西去卫国求职。颜回替老师担忧,特去咨询师金。师金是鲁国的乐官,供职国家乐团,业余为人算命。

  颜回问:“我老师去卫国求职,前景如何?”

  师金说:“可惜,你老师命苦呢。”

  颜回问:“为什么?”

  师金说:“茅草扎制的狗,便是刍狗,你见过吧。刍狗披上绣巾,放入竹筐。神职人员戒荤腥戒女色,洗澡熏衣,抬刍狗去祭神,可隆重啦。仪式结束,刍狗一钱不值,路人践踏狗头,厨娘拾去当柴烧了。如果有傻瓜抱刍狗回去,又披上绣巾,又放人竹筐,高高供起,吃饭睡觉都在下面,哈哈,那就妙啦,轻则恶梦惊魂,重则鬼迷心窍!我看,你老师孔子也抱回古代的刍狗,用过了的仁义,高高供起,在下面办大学,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都围着刍狗转,可虔诚啦。那年他去宋国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大树下排演。古礼一演完,国防大臣就叫人把大树吹了。后来他去卫国旅游演说,又被官方驱逐出境。连他停过车的地方,都铲掉了地皮。再后来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职不得,走投无路,讨乞回家。这些不是恶梦惊魂吗?那年他应聘去楚国,途经陈蔡两国交界地,当地民兵误认为强盗来了,群起而围困之,断炊七天七夜,险些饿死。这不是鬼迷心窍吗?”

  师金又说:“水上行船,陆上行车,这是起码常识。看见船既然能行水,便认为也能行陆,硬要推上岸去跑跑,累到死能跑多远呢。古代好比水,现代好比陆,难道不是吗?西周好比船,鲁国好比车,难道不是吗?想把古代西周的那一套政策。包括仁啦义啦,搬到现代鲁国来推行,正如推船行陆地哟,人累垮了,戏还不好看。灵活转变政策,方能顺应现实,永远立于不败,这道理他不懂。”

  师金又说:“立木架,悬杠杆,一头轻,一头重,便是桔槔,你也见过吧。用桔槔提井水,杠杆轻的一头绳系水桶。提水人只要用力向下拉,轻的一头便低下来,水桶便落入井。盛满水后,再放松手,轻的一头便昂起来,水便提出井口。一低头一昂头是人在拉杠杆,杠杆决不拉人,所以低头昂头都不会得罪人。杠杆无为而又提水有功;杠杆有功而又不得罪人:你老师孔子真该向杠杆学习。”

  师金又说:“现代异于古代。古代各阶段又互异。所以远古大酋长伏牺,以及后来的黄帝,以及再后来的尧帝舜帝,以及再再后来的夏禹王,他们推行的政策,包括礼仪和法制,因时而互异,不求同,但求治。他们的礼仪和法制好比山植、梨子、桔子、袖子,味道绝不相同,但都可口。礼仪和法制,随时代而革新,随社会而调整,不可能永远管用,不可能到处适合。周公穿的礼服,套在猿猴身上,必然又咬又撕,弄得一丝不挂,方才满意。现代异于古代,亦如猿猴异于周公,你老师孔子想在猿猴社会推行周公礼服,鬼迷心窍哟!”

  师金最后说:“越国国花西施,美绝江南。胃疼皱眉,秋波烟视,尤其楚楚可怜。邻家有丑婆娘看见了,心中艳羡。于是照搬经验,作胃疼状,皱眉揉胸,天天在街上窜。富人见了,闭门不出。贫家见了,逃亡星散。丑婆娘认为皱眉就是美,不知道谁来皱眉,眉在什么情况皱,才有可能受看。你老师孔子命苦,我真替他遗憾。”

  孔子办大学,五十一岁了,门墙桃李三千,先后走入社会。论成就与名声,堪称空前。但他要求自己很严,而要做的事情又那样多,所以常常有失落感,不快活。生日一过,他就驱车南下,到陈国的沛县拜望无为主义大师老聃去了。

  老聃说:“你来了吗。现在你名声响,传到我这里啦。人家说你是北国大儒,当代名贤。你应该得道了,是吗?”

  孔子说:“没影影儿。所以来请教。”

  老聃说:“你是从哪方面去探索的?”

  孔子说:“先是从天文数学方面。五年探索,计算日月交合,研究五星冲犯,仍未得道。”

  老聃说:“后来呢,又从哪方面?”

  孔子说:“又从阴阳学方面。探来索去,为时十二年以迄今。木星已游完黄道十二宫,可我仍未看见道的影影儿呀。”

  老聃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道这东西,如果可以进贡,民间早就贡给君主了;如果可以奉献,儿女早就献给父母了;如果可以告诉,弟兄早就互相告诉了;如果可以赏赐,祖辈早就赐给子孙了。奈何拿不出手,无法贡献告赐。为什么?很简单,学道者自身缺乏慧根,得道者告诉他,他心头留不住,道就白告诉了。另一方面,得道者遇不上合格的学道者,道也没法告诉谁了。如果你向他人传道,效果等于对牛弹琴,而你又是圣人,便会闭口不传。反过来说,如果他人向你传道,一听便是胡说八道,而你又是圣人,便会充耳不闻。所以我不能向你传什么,真是抱歉。不过我愿给你两点忠告,供你参考。第一,名声这东西是公器,属于全民所有,个人不要多占。占多了,会惹祸。第二,仁义这东西是田野的窝棚,是从前国王夜宿防小偷的,哪能是住人的高堂正寝呢。你若躲雨,睡一夜便走吧,不可久留。留久了,受风湿会生病。何况蚊虫夜叮,其难受如社会谴责。”

  老聃又说:“历代国王,我专指好国王,提倡仁义,应急措施罢了。至人也偶尔涉足于仁,借路走捷;也偶尔夜宿于义,借屋躲雨。他的目的地是后半生的永久住址:逍遥新村,简陋禾田,不贷菜园。逍遥,就无为了。简陋,就朴实了。不贷款,不贷粮,不贷人情,就不还债了。爬山涉水到那里去落户,古人叫作求真之旅。”

  老聃最后说:“贪财者见好处就冲,决不顾他人。贪名者见镜头就上,决不让朋辈,贪权者见公章就抢,决不给同僚。财富名声权柄抓到手了,他便兢兢业业,提高警惕。有朝一日叫他吐出来,退下来,交上来,他更可怜兮兮,要死不得活了。他们从不照照镜子,自我鉴定鉴定,倒日夜在那里不停的窥觑动向,打拳练掌。这种人哪,但愿你不在内,老天判处精神徒刑,关死了事!仇恨政敌,奖励忠臣,广辟财源,节省开支,听取意见,教育群众,拯救好人,处死坏蛋,八件大事是整顿社会的必要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只能掌握在适应变革的不贪财不贪名不贪权的正派官员之手。整顿的整,怎样解释?整者,正也,自己心术正了,方能整顿社会。自己心术不正,就会歪整他人。此话你得首肯心肯,幸勿抵触。否则永不开窍!”

  孔子壮年时第一次见老聃,是在周朝首都,河南洛阳。老聃那时是中央图书馆馆长,一个笑咪咪的老头子。孔子那时年轻,难免自视甚高,一见面就高谈儒家的仁义学说。

  老聃说:“听你宣传讲演,簸糠扬尘眯了眼,天旋地转。听你讲演宣传,蚊虫叮咬牛虻,通夜失眠,喝了你的仁义汤,陷入迷幻,心烦意乱,好不惨然!我说,老弟,请给人间留半点纯朴吧。你肯稍稍屈尊,俯顺民风,很容易把握天赋的正德,虽然于国无补,自己活得总算像个成年人啦。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天鹅不洗依然白,乌鸦不晒还是黑。鹅鸦禀赋了白黑的基因,代代不变。仁义穿上了名誉的外衣,也伟大不起来。是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宣传讲演白费唇舌。你来看我,友我,爱我,都是多事。临别赠你一首诗吧。”说完他便朗诵,楚声苍老悲凉,孔子大受感动。诗曰:

天大旱,水涸源,江断流。

老鱼悲,小鱼愁,

雌鱼哭,雄鱼忧,

挤在无水荒滩头。

腮对腮,口对口,

你吐给我湿涎,

我吻给你唾沫,

互相抢救。

大难临头成好友,

死前结婚成佳偶。

啊,说什么情深谊厚,

还不如从前水有道,

你在五湖玩耍,我在蜀江悠游,

你不友我,我不爱你,

水各一方永远不碰头!

  孔子走出中央图书馆的大门,耳边犹有楚声缭绕。回到驿馆,伏案深思,不和随员谈话。三天过去,有随员近前问:“前天见到老聃,老师从哪方面规劝他的?”孔子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活到现在我终于看见人中之龙啦!龙啊,一团灵气,聚合成人形,扩散成雯彩。他哟,身坐在近前,魂游在天上,腾云驾雾,飞翔阴阳二气之间。我惊呆了,张开口闭不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能规劝他吗。”

  孔子早期的学生子贡,为人干练,这次出差首都,任孔子的外事秘书。孔子那样抬高老聃,子贡不以为然。他说:“如此说来,天下真有那样的奇人。傻乎乎的坐着不动,脑顶突然冒出一条彩龙。静悄悄的沉闷不响,训话雷电似的使人震慑。一挥手,一跨步,功同天爹地娘,保佑万物生长。真有奇人如此,老师允许我见识见识吗?”

  孔子不想多言,摸出名片,递给子贡,算是介绍信。子贡乘车驰向中央图书馆,拜望老聃。

  老聃跪坐办公室炕床上,恭候来访者。见子贡少年英俊,亦不敢稍有怠慢,轻声说:“我的青春早已一去不返,现在老了。小伙子,你有什么话要提醒我吧?”

  子贡说:“伏牺氏族的大酋长,神农氏族的炎帝,轩辕氏族的黄帝,加上以后的尧舜二帝,是为五帝。五帝治理天下,堪称永恒样板,毫无疑义。不过据小子看,后来的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三位都是挺伟大的开国领袖。当然,就治理天下的方法而论,三大领袖不同于五帝。但是,就知名度而论,绝不低于五帝。先生独具慧眼,要把三大领袖赶出圣人序列。这是为什么?”

  老聃说:“小伙子,请坐炕前来。我要向你解释,我没有讲过三王不同于五帝。你说他们之间方法不同。究竟哪些不同,可否具体谈谈。”

  子贡说:“尧爷禅让给舜爷,舜爷禅让给夏禹王,都是主动让位,方法挺文明的。夏禹王治水灾坐了天下,商汤王闹革命坐了天下。一个凭功劳,一个靠兵力,不过都是名正言顺,挺伟大的。周文王不敢造商纣王的反,深明君臣大义,可见有德,也挺伟大的呀。周武王造反,弑了商纣玉。这就不太好了,但他不在三大领袖之列。三大领袖,一个凭功,一个靠兵,一个有德,就方法而论,不同于五帝的禅让。就是这些不同。”

  老聃说:“小伙子,请再坐近些。我要让你明白,五帝怎样治理天下,三王怎样治理天下。伏牺可以不谈,炎帝也不谈了。黄帝治理天下,保存氏族遗风。民心守朴,人人都是氏族大集体的成员,不太看重血缘。所以亲人死了,不必大哭;别人也无闲话可说。尧帝治理天下,贯输家族观念。民心分裂,以血缘论亲疏,亲又分几等亲,疏又分几等疏。社会从此扫尽氏族遗风。除少数集体观念强的遗老,一般人也没有怪话可讲。舜帝治理天下,开发智力,看重技能。民心好胜,都想跑在前头。从前孕妇怀胎一年又两个月,舜时胎儿十月速成,快跑而出。从前小孩两岁说话,舜时幼婴五月能言,认人也跟着提前了。一切速成,包括生命速成。一切提前,包括死亡提前。这些都是你所说的永恒样板。夏禹王治理天下,提倡知识,鼓励拼搏。民心多变,阴谋被誉为妙计,刀矛也体现正义,屠杀能讲出道理,杀盗不等于杀人,人人只肯定自己,结盟为夺取江山。到了今日,天下百姓恐慌,儒墨两家蜂起。儒家抬出尧舜二帝,墨家抬出夏禹王。两家初起时,有理想,讲原则,还象样。很快就堕落了,为壮大声势,便媚俗拉客,滥成交际花,叫我说什么好!小伙子,我要让你明白,五帝以及三王,美其名曰治理天下,其实是在捣乱天下,愈捣愈乱,终于捣成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大乱。夏商周三王的全部知识,不但捣乱了社会,更严重的是捣乱了大自然。污烟瘴气,晦暗了日月的光辉。水浅树稀,戕贼了山川的灵秀。气候反常,风雨不时,寒暑不定。他们的那些知识是蝎子的尾尖,惨毒刺伤人,不但人中毒扭曲了,兽类也中毒扭曲,被迫改变了生活方式。三王犯罪,也以圣人自居。太不要脸啦!他们还晓得人间有羞耻二字吗!”

  子贡站在那里,惶悚不安。

  八、鞋印非鞋,鞋非主人

  孔子第一次拜望老聃以后,身经鲁国的政界浮沉,以及列国的求职旅游,以及六经的编纂著述,由壮年入晚境。其间多次再访老聃,有意修道。奈何儒根太深,难以自拔。有一次向老聃发牢骚,诉说歧路彷徨之苦。

  孔子说:“孔丘不才,编《诗》《书》《礼》《乐》《易》又著《春秋》,伏案多年,自以为磨得够久了,钻得够深了,(扌妥)得够熟了。凭我这套学问旅游列国,谒见首脑大小七十又二,宣讲历代君王治国家的道理,宏扬周公召公开创的文明传统,可是谁都不录用我,我应该怨他们太难太难被说服吗?或应该怨道理太难太难讲清楚哟?”

  老聃说:“幸好你遇见的都是昏君!如果遇见求治心切的明君,委你重任,那就糟啦。你编著的六经不过是历代君王留下的鞋印而已,哪能是鞋子的主人呢。你现在发牢骚,也是鞋印而已。鞋印固然是鞋子踩出的,但是绝非鞋子。鞋子固然是人穿的,但是绝非人。你以为凭六经就能治国?”

  孔子哑口无言,一笑解嘲,顿觉清爽。又问:“我今后怎么办?”

  老聃说:“白天鹅游水上,雌雄互相凝视,眼珠不转,就交配了。虫飞空中,雄的上风呼叫,雌的下风鸣应,就交配了。由此可知,交配方式无奇不有。但也有限制,必须是同类,各自为雌雄,才可能交配。人际遇合不也是这样吗?记住吧,本性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是无法扭转的,机缘是不会停待的,大道是不会阻塞的。顺道而趋,怎么都走得通;背道而驰,怎么都行不得。”

  孔子回去,三个月不出门。后来再访老聃,陈述心得,说:“我得道啦。喜鹊孵卵,卵生雏鹊。鱼用口腔孵卵,吐出泡沫,喷出小鱼。泥蜂无卵可孵,咒化桑虫,变成幼蜂。怀胎是个弟弟,哥哥夜哭抗议。哦,多少年啦,我拒绝接受命运的变化。我自己都不肯接受变化,怎么去变化别人哟!”

  老聃说:“此话正确。你得道啦。”

 

 

《外篇·刻意》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 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 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 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 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 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囗(左“口”右“句”)呼吸,吐故 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 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 ,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 之道,圣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 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 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 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 ,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 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 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过也; 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 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 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 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 ,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 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 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 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 谓之真人。

 

  1. 译文

 

  励志矫情,洁白自诩。逃避社会,厌恶庸俗。清谈迂 论,冷嘲热讽。作为持不同政见者,自视甚高。在野的隐 士最爱来这一套。他们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暮年牢骚更盛 ,最后跳河自杀。

  宣传仁义,演说忠信。恭俭克己,谦让待人。作为传 统文化的肩承者,注重个人思想修养,半在野半在朝的学 士最爱来这一套。他们从事文化教育活动,年轻游历讲学 ,老了在家授课。

  满口政绩,树立形象。君臣有礼,尊卑有序。作为各 级掌权者,强调整顿社会,以求安定。在朝的显士最爱来 这一套。他们崇拜君主,加强国力,拓张领土,忙得要命 ,累得要死。

  害怕麻烦,贪图清静。移居山林,学会钓鱼。作为社 会竞争的失败者,拒绝再干任何事业。在野的闲士最爱来 这一套。他们无功无名,远避红尘,不再关心社会,但求 不忙不累而已。

  做深呼吸,通丹田气。打太极拳,练鹤翔桩。作为活 命哲学的信奉者,老而不死比一切都要紧。在朝在野都有 一些士类最爱来这一套。他们坚持锻炼,注意保养,羡慕 彭祖活八百岁。

  这五类士以外,还有一类。他们用不着励志而人品自 高,忘记了仁义而修身养性。谈不上政绩而实现安定, 家 不在山林而同样悠闲,从来不锻炼而仍然长寿。什么都舍 弃了,什么都完备了。他们精神恬淡,无限制的开放,所 以感召了众多的佳士,纷纷追随。他们凭什么?凭天道, 凭圣德。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这个体系是天地间 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这个标准要求圣 人休俗虑。俗虑休了,处境就平安了顺适了。处境平顺, 精神就恬淡了。恬淡的精神,平顺的处境,足以排遣忧患 ,抵抗妖邪。这样,圣人的德行就完备了,精神就不虚耗 了。近似的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这个标准要求圣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 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同样的 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此外,这个标准还要求圣人不必预先替后代求福,谨 防带头给将来召祸。为政切忌没事找事,最好得过且过, 好比唱歌,切忌领唱,最好应和。主观能动性不要加强, 而要减弱。坐待条件成熟再动手吧,不必提前闹得风风火 火。机心要割除,智囊要撕破,听天由命,获益良多。

  修身治国,以上几方面都做到,圣人就不招老天怨恨 ,就不被外物牵掣,就不受帝人排斥,就不闻野鬼骂詈。 百姓看见他光辉可爱而不会刺眼,发现他信用可靠而不必 如期。他闲散,不细想,不深究。他透明,不阴谋,不阳 谋。睡了不做梦,醒了不担忧。生是泡沫,短暂的漂浮。 死是休息,永久的享受。他的精神单纯,他的灵魂清醒。 虚空恬淡的他达到了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

  用修道养德的标准来衡量,悲伤与欢乐是德性的偏斜 ,喜悦与愤怒是道理的错误,爱好与厌恶是心态的失常。 所以,高度的道德应该是忘悲忘欢,不喜不怒,无好无恶 。高度的静止是专一,不因为外界变化而动摇,高度的虚 空是宽容,不去触犯外界。高度的恬淡是独立,不去联络 外界。高度的纯粹是和谐,不去干涉外界。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这是修道养德的最 高标准,不可分割,自成体系。与此标准相反,悲欢,喜 怒,好恶,消耗人的精力;动摇,触犯,联络,干涉,消 耗人的体力。体力消耗不止不休,便会累垮。精力消耗没 完没了,便会憔悴。这些憔悴累垮的人,在持不同政见的 隐士阶层,在肩承传统文化的学士阶层,在各级掌权的显 士阶层,最为常见。

  请观察瓶水、缸水、池水、河水、海水,就能了解水 性,水性喜清。滤去杂质,水便清了。水性喜平。不去搅 动,水便平了,水性不喜封闭。一封闭就溷(hun4)浊再不 清了。看得出来,水在模仿天气。天气,扫除杂雾便晴, 风不吹动便静,阴云密闭又溷浊不晴了。所以水性乃天德 的投影。人也能模仿水性,效法天德吗?

  能。改掉习染的杂质,便清纯了。不受外物的摇动, 便平静了。断绝外交,不去联络外界,便恬淡了。开放自 身,宽容一切,便虚空了。纵然有所活动,也不是有意图 的,便谐和于大自然了。这里说的乃是保养精神的方法哟 。

  江南吴国越国,冶炼工艺俱精,锻打宝剑,天下闻名 ,谁购得吴越剑,皆会锁藏箱匣,视为传家之宝,不愿佩 戴,不敢妄用。养精的道理与蓄锐相同,人的精神岂可妄 用。

  人身上最具有能动性的便是精神。精神外射,穿透任 何屏障,射向东西南北无限远,上穿天,下透地,无所不 射。精神遥感万物,遥控万物,遥变万物,遥养万物。人 的精神乃宇宙精神的分支。精神来无影去无踪。精神是人 体内的上帝,具备造化功能,等同皇天后土。

  大道纯粹朴素,简单明白。修道者放弃了许多东西, 但有一样必须守住,就是精神。精神守好,灵魂与肉体就 不再矛盾,就不再分裂,就合二而一了。这个一便是圆融 自足的小宇宙。这个一与大宇宙息息相通,同步运行,密 合自然原理,修道者由此而得道焉。难怪俗话说:“世人 金钱挂帅。清官名声要紧。贤士追求理想。圣人守好精神 。”

  大道的朴素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洁白,拒染悲欢喜怒好 恶种种感情色彩。大道的纯粹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无为,面 对外界,拒不动摇,拒不触犯,拒不联络,拒不干涉。洁 白了,无为了,精神当然不至于虚耗了。

  能圆满体现洁白无为的乃能称为真人,真人亦即至人 ,到顶的人,拔尖的人。

 

 

《外篇·缮性》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 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 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 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 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 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 。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 ,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 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 ,兴治化之流,枭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 。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 ,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 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 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 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 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 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 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 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 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 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寄 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 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 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1. 译文

 

  这样的人很不少吧,早在童年已被儒师灌了一脑袋的 仁义礼乐,塞了一肚皮的富贵荣华。天性被扭曲了。正德 被扳歪了。一副庸俗嘴脸,不好恭维他。现在据说醒悟, 他要发愤求学以恢复天性,他要深刻反思以回归正德。问 他:“求学学什么?”他答:“读儒圣的书。”问他:“ 反思怎样思?”他答:“听儒贤的话。”他哪知道,那些 书愈读天性愈渺茫,那些话愈听正德愈遥远。糊涂虫是这 类人的共名,我还能说什么。

  古人修道,不在乎读不读,不在乎听不听,总在恬静 。安恬守静自然能培养出智慧来。智慧培养出来,不拿到 社会上去滥用,还须用于自我反省。这便是用智慧反哺恬 静了。智慧与恬静循环不已的互相促进,以恢复天性的和 谐,从而得道。古人修道,以自己的德行影响别人。别人 得助,也许从此走上正路,但是这种影响是潜默的,非强 加的。以自己的德行强加别人,只能扭曲别人的天性。

  太古时代,人类日子过得混混茫茫,共同分享恬淡。 彼此甘于寂寞。那时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各自安静,互相 谐和。鬼神都无为,不制造麻烦,一年四季循环有序,从 不乱套,一切生命活够天年,从不短寿。人固然已掌握相 应的知识,但是不去推广应用。这是最单一的至德之世, 连酋长也没有。当时大家做任何事一律随顺自然,根本不 必有为,所以无为而治都还谈不上呢。

  后来才是远古时代,非单一的至德之世,上有酋长了 ,下有百姓了。大酋长燧人发明用火,大酋长伏牺发明畜 牧,他们相继以无为治天下,由于物质生活有所改善,人 类日子过得好了。虽然仍是至德之世,大家顺随自然,毕 竟难返单一状态。这是德衰了的结果。

  再后来德更衰,国王取代了大酋长,炎帝黄帝相继以 有为治天下。这是有德之世,大家不再顺随自然,生活方 式开始装模作样。所幸者尚安定,百姓得过且过。

  再再后来,德衰到底,有德之世遂结束。尧帝舜帝带 头以文明治天下,所以官阶增设,百姓划分等级,生活方 式更加装模作样,而且五花八门。文明社会,狡诈取代淳 厚,浮华取代朴实。只要能见效,哪怕背道。只要行得通 ,哪怕丧德。于是大家不顾天性,想怎样便怎样。人人怀 着忮心,互相嫉妒。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官方用尽心智和 能力,仍嫌不够。于是又在文明教化之外,颁布条文治罪 ,另添扑板打臀。条文坑害老实,扑板威慑心灵。百姓从 此困惑迷乱,丧失了原始的天真。

  这样看来,社会抛弃无为的大道,大道远离有为的社 会,已经很久了。社会与大道互相离弃了,不想再合作, 还去邀请道友振兴社会,还去呼吁社会宏扬大道,岂非空 话也哉!有人认为关键就在圣人不肯出山。须知当今现状 ,大道绝无机会振兴社会,社会绝无兴趣宏扬大道。哪怕 恭请隐居的圣人出山来,他的那一套圣德仍然吃不开,他 就天天坐在十字街头,还是精神隐士一个。

  这可恼的社会,你纵然不隐,也等于隐了。不是你要 隐,是你被隐了。隐士,有现代的,有古代的。现代隐士 愤世嫉俗,动辄不屑,显得不群,较情绪化。古代隐士不 是藏身不肯亮相,不是闭嘴不愿议政,不是怀才不想报国 ,只是机会不到罢了。机会一到,他的主义大行天下,实 现了无为的理想国,他自己便同天下人一起回归单一状态 ,再也不留个人功名,使天下人都忘记他。机会不到,他 的主义走投无路,这是道穷,他便转入地下,树根似的深 深隐藏,心安理得,静待春回大地。可见无论顺境逆境他 都不显不赫,不象一些现代隐士,机会一到,红得发紫。 这是他养生保命的方法。

  修身原则,也有现代的,也有古代的。现代修身,以 有为为原则。古代修身,以无为为原则。古人修身,如何 对待知识,有三不焉。

  一不粉饰知识。真知识本来是朴素的,如实传授便是 。不可花言巧语,逞辩嘴而吹之。

  二不误用知识,知识对人未必有益。给世界添麻烦的 知识,给未来贻灾祸的知识,皆不可用。

  三不迷恋知识。求知识而亏健康,爱知识而成书呆, 放弃了作为人应享有的正得,有损正德。

  这三不归结为站稳自己超然不群的立场,恢复人的天 性,让知识引我们顺从自然,实现无为。除了无为,还有 什么可为的呢?没有了。

  修身还包括行道与识德。行道既然以实现无为为目标 ,道就必须大行天下。所以,行道不能小行一乡,做些修 修补补的工作,还冒充成绩。识德既然以恢复天性为目标 ,德就必须大处着眼。所以,识德不能小处窥察,得些琐 琐碎碎的见识,还当作德行。琐碎见识有害于德。修补工 作有损于道。

  这二不仍然归结为站稳自己端正的立场,不去俯身迁 就小行小识,如此而已。

  通过修身,实现自我。自我实现了,人便得志了,这 就是说,你心头盼望的全都有了。人心头盼望的彼此不同 ,这就是人各有志了。

  古人质朴,所谓得志,绝非指的坐小车啦戴官帽啦等 等。只要自己心头满意,程序高到十分,没法再添半分快 乐,在古人看来,便是得志了。

  现代士人很难满意,不过只要有小车坐,有官帽戴, 在他们看来便是得志了。当然,情形并不全是这样。现代 有极个别恬淡之士,古风犹存,认为小车和官帽与天性无 关,与正德无关,有也可,无也可。在他看来,一切身外 之物,包括车帽,如果来了,也是过路投宿之客。客来投 宿,店主设法谢绝,客走,没法挽留。所以,戴着高品帽 ,坐着豪华车,驰过洛阳双阙下,也不见他自我感觉有多 良好。一旦垮台,贫了贱了,布衣草鞋,寒伧一似在下庄 周,他也不向世俗低头。昔年的车帽,今朝的衣鞋,在他 心头,有相同的满意程度。固然不见得欢喜,但也不至于 忧愁。从前是怎样,现在也是怎样罢了。可惜这类恬淡之 士太少。

  绝大多数现代士人,一旦爬上显士阶层,便视富贵荣 华如体内的心肝脾肺,有了便得志了。得志便乐不可支了 。你提刀要给他一一割去拿走,他是如何痛苦,那副要死 不得活的样子,可想而知。据我猜测,当初得志,他那乐 不可支很可能羼了假,未必十分快乐。志能得,也能失。 患得患失,所以当官兢兢业业,早晨乾乾,夜晚惕惕。他 那快乐的笑脸掩盖着恐慌的内心,何尝真快乐呢。

  年轻时在洛阳看杂技,高竿顶上倒挂金钩,好有趣! 瞧那演员,脚蹬天,脸朝地,挂在半空,回旋如意。上下 颠倒,堪称国技。后来投身社会,懂得一些道理,才发现 这玩意儿根本不稀奇。那么多的士人,你瞧,在玩倒挂金 钩的人生游戏。他们颠倒了物我的关系:捞到了车帽,淹 没了自己;丢失了天性,学得了仁义;洗褪了正德,染透 了庸俗;换来了恐慌,付出了闲逸。就那样鸡鸭似的倒提 ,不能下地,直到死去!

 

 

《外篇·秋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 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 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 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 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 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 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 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 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 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 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 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 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 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 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 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 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 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 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 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 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 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 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 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 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 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 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 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 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 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 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 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 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 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 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 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 ,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 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 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 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 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 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 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 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 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 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 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 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 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 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 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 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 、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 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 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 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