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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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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孰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如是则常不失陷矣。凡人 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不虑其可害也 者。是以动则必陷,为则必辱,是偏伤之患也。

  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夫富贵者,则类傲之;夫贫贱者,则求柔之。是非仁 人之情也,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晻世者也,险莫大焉。故曰:盗名不如盗货。田仲史 不如盗也。

 

  1. 译文

 

  君子对于行为,不以不正当的难能为可贵;对于学说,不以不正当的明察为宝贵;对于名声,不以不正当的流传为珍贵;只有行为、学说、名声符合了礼义才是宝贵的。所以怀里抱着石头而投河自杀,这是难以做到的行为,但申徒狄却能够这样做;然而君子并不推崇,是因为它不合礼义的中正之道。高山和深渊高低相等,天和地高低一样,齐国、秦国相毗连,从耳朵中进去从嘴巴里出来,女人有胡须,蛋有羽毛,这些都是难以把握的学说,但惠施、邓析却能论证它们;然而君子并不赏识,是因为它们不合礼义的中正之道。盗跖的名字常挂在人们嘴边,名声就像太阳、月亮一样无人不知,和舜、禹等一起流传而永不磨灭;然而君子并不珍重,是因为它不合礼义的中正之道。所以说:君子对于行为,不以不正当的难能为可贵;对于学说,不以不正当的明察为宝贵;对于名声,不以不正当的流传为珍贵;只有行为、学说、名声符合了礼义才是宝贵的。《》云:“既要有其物,又要得其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君子容易结交,但难以勾搭;容易恐惧,但难以胁迫;害怕祸患,但不逃避为正义而牺牲;希望得利,但不做自己认为是错误的事;与人结交很亲密,但不勾结;言谈雄辩,但不玩弄辞藻。胸怀是多么宽广啊!他是和世俗有所不同的。

  君子有才能也是美好的,没有才能也是美好的;小人有才能也是丑恶的,没有才能也是丑恶的。君子有才能,就宽宏大量平易正直地来启发引导别人;没有才能,就恭恭敬敬谦虚退让来小心侍奉别人。小人有才能,就骄傲自大邪僻背理地来傲视欺凌别人;没有才能,就嫉妒怨恨诽谤来倾轧搞垮别人。所以说:君子有才能,那么别人就会把向他学习看作光荣;没有才能,那么别人就会乐意地告诉他知识。小人有才能,那么别人就会把向他学习看作为卑鄙;没有才能,那么别人就不愿意告诉他什么。这就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君子宽宏大量,但不懈怠马虎;方正守节,但不尖刻伤人;能言善辩,但不去争吵;洞察一切,但不过于激切;卓尔不群,但不盛气凌人;坚定刚强,但不粗鲁凶暴;宽柔和顺,但不随波逐流;恭敬谨慎,但待人宽容。这可以称为最文雅最合乎礼义的了。《诗》云:“温柔谦恭的人们,是以道德为根本。”说的就是这种人了。

  君子推崇别人的德行,赞扬别人的优点,并不是出于谄媚阿谀;公正地议论、直接地指出别人的过错,并不是出于诋毁挑剔;说自己十分美好,可以和舜、禹相比拟,和天地相并列,并不是出于浮夸欺骗;随着时势或退缩或进取,柔顺得就像香蒲和芦苇一样,并不是出于懦弱胆怯;刚强坚毅,没有什么地方不挺直,并不是出于骄傲横暴。这些都是根据道义来随机应变、知道该屈曲就屈曲该伸直就伸直的缘故啊。《诗》云:“该在左就在左,君子在左无不可;该在右就在右,君子在右也常有。”这说的是君子能根据道义来屈伸进退随机应变的事。

  君子,是小人的反面。如果君子心往大的方面用,就会敬奉自然而遵循规律;如果心往小的方面用,就会敬畏礼义而有所节制;如果聪明,就会明智通达而触类旁通;如果愚钝,就会端正诚笃而遵守法度;如果被起用,就会恭敬而不放纵;如果不见用,就会戒慎而整治自己;如果高兴了,就会平和地去治理;如果忧愁了,就会冷静地去处理;如果显贵,就会文雅而明智;如果困窘,就会自我约束而明察事理。小人就不是这样,如果心往大的方面用,就会傲慢而粗暴;如果心往小的方面用,就会邪恶而倾轧别人;如果聪明,就会巧取豪夺而用尽心机;如果愚钝,就会狠毒残忍而作乱;如果被起用,就会高兴而傲慢;如果不见用,就会怨恨而险恶;如果高兴了,就会轻浮而急躁;如果忧愁了,就会垂头丧气而心惊胆战;如果显贵,就会骄横而不公正;如果困窘,就会自暴自弃而志趣卑下。古书上说:“君子在相对的两种情况下都在进步,小人在相对的两种情况下都在堕落。”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君子整治有秩序的国家,而不整治混乱的国家。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符合礼义叫做有秩序,违背礼义叫做混乱。所以君子整治符合礼义的国家,而不整治违背礼义的国家。这样的话,那么国家混乱了就不去整治吗?回答说:国家混乱而去整治它,并不是说在那混乱的基础上去整治它,而是要除去混乱,再给它加上有秩序。就像人的外表或思想肮脏了而去整治他一样,并不是说在那肮脏的基础上去整治他,而是要除去肮脏而换上美好的外表或思想。除去混乱并不等于整治混乱,除去肮脏并不等于整治肮脏。整治作为一个概念,就等于说,君子只搞有秩序的而不搞混乱的、只搞美好的而不搞肮脏的。

  君子整洁自己的身心,因而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就聚拢来了;完善自己的学说,因而和他观点相同的人就来响应了。所以马鸣叫就有马来应和它,牛鸣叫就有牛来应和它,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懂事,而是那客观情势就是这样的。所以刚洗过澡的人总要抖一下自己的衣服,刚洗过头的人总要弹一下自己的帽子,这是人之常情啊。有谁能让自己的洁白蒙受别人的玷污呢?

  君子保养身心没有比真诚更好的了,做到了真诚,那就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只要守住仁德,只要奉行道义就行了。真心实意地坚持仁德,仁德就会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仁德在行为上表现出来,就显得神明,显得神明,就能感化别人了;真心实意地奉行道义,就会变得理智,理智了,就能明察事理,明察事理,就能改造别人了。改造感化轮流起作用,这叫做天德。上天不说话而人们都推崇它高远,大地不说话而人们都推崇它深厚,四季不说话而百姓都知道春、夏、秋、冬变换的时期:这些都是有了常规因而达到真诚的。君子有了极高的德行,虽沉默不言,人们也都明白;没有施舍,人们却亲近他;不用发怒,就很威严:这是顺从了天道因而能在独自一人时也谨慎不苟的人。君子改造感化人之道是这样的:如果不真诚,就不能慎独;不能慎独,道义就不能在日常行动中表现出来;道义不能在日常行动中表现出来,那么即使发自内心,表现在脸色上,发表在言论中,人们仍然不会顺从他;即使顺从他,也一定迟疑不决。天地要算大的了,不真诚就不能化育万物;圣人要算明智的了,不真诚就不能感化万民;父子之间要算亲密的了,不真诚就会疏远;君主要算尊贵的了,不真诚就会受到鄙视。真诚,是君子的操守,政治的根本。只要立足于真诚,同类就会聚拢来了;保持真诚,会获得同类;丢掉真诚,会失去同类。保持真诚而获得了同类,那么感化他们就容易了;感化他们容易了,那么慎独的作风就能流行了;慎独的作风流行了再紧抓不放,那么人们的真诚就养成了。人们的真诚养成了,他们的才能就会完全发挥出来,永远地使人们趋向于真诚而不回返到他们邪恶的本性上,那么他们就完全被感化了。

  君子地位尊贵了,而内心仍很恭敬;心只有方寸之地,但心怀的理想却很远大;能听到、能看到的很近,而听见、看见的东西却很远。这是为什么呢?是君子掌握了一定的方法才能这样。因为那千千万万个人的心情,和一个人的心情是一样的;天地开辟时的情况,和今天是一样的;上百代帝王的统治之道,和后代帝王是一样的。君子审察了当代帝王的统治之道,从而再去考查上百代帝王之前的政治措施,就像端正身体拱着手来议论之从容不劳。推究礼义的纲领,分清是非的界限,总揽天下的要领,用来治理海内的民众,就像役使一个人一样。所以掌握的方法越简约,能办成的事业就越大;就像五寸长的曲尺,能够画出天下所有的方形一样。所以君子不用走出内室厅堂而天下的情况就都聚集在他这里了,这是因为掌握了一定的方法才使他这样的啊。

  有通达事理的人,有公正无私的人,有耿直爽快的人,有拘谨老实的人,还有小人。上能尊敬君主,下能爱抚民众,事情来了能应付,事件发生了能处理,像这样就可以称为通达事理的人了。不在下面互相勾结去愚弄君主,不向上迎合君主去残害臣民,在一些事情中有了分歧争执,不因为个人的利益去陷害对方,像这样就可以称为公正无私的人了。本身的长处,君主即使不知道,也不将它瞒过君主;本身的短处,君主即使不知道,也不靠它骗取奖赏;长处短处都不加掩饰,将真实的情况主动地暴露无遗,像这样就可以称为耿直爽快的人了。说一句平常的话也一定老老实实,做一件平常的事也一定小心谨慎,不敢效法流行的习俗,也不敢干他个人特别爱好的事,像这样就可以称为拘谨老实的人了。说话经常不老实,行为经常不忠贞,只要是有利可图的地方,就没有不使他倾倒的,像这样就可以称为小人了。

  公正会产生聪明,偏私会产生愚昧;端正谨慎会产生通达,欺诈虚伪会产生闭塞;真诚老实会产生神明,大言自夸会产生糊涂。这六种相生,君子要谨慎对待,也是禹和桀不同的地方。

  是追求还是厌恶、是摄取还是舍弃的权衡标准是:看见那可以追求的东西,就必须前前后后考虑一下它可厌的一面;看到那可以得利的东西,就必须前前后后考虑一下它可能造成的危害;两方面权衡一下,仔细考虑一下,然后决定是追求还是厌恶、是摄取还是舍弃。像这样就往往不会失误了。大凡人们的祸患,往往是片面性害了他们:看见那可以追求的东西,就不考虑考虑它可厌的一面;看到那可以得利的东西,就不去反顾一下它可能造成的危害。因此行动起来就必然失足,干了就必然受辱,这是片面性害了他们而造成的祸患啊。

  别人所厌恶的,我也厌恶它。对那富贵的人一律傲视,对那贫贱的人一味屈就,这并不是仁人的感情,这是奸邪的人用来在黑暗的社会里盜取名誉的做法,用心再险恶没有了。所以说:“欺世盜名的不如偷窃财物的。”田仲、史鰌还不如个贼。

 

 

《荣辱》

 

 憍泄者,人之殃也;恭俭者,偋五兵也。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 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 危足无所履者,凡在言也。巨涂则让,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残者、忮也,博而穷者、訾也,清之而俞浊者、口 也,豢之而俞瘠者、交也,辩而不说者、争也,直立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 贵者、刿也,勇而不见惮者、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剸行也。此小人之所务,而 君子之所不为也。

  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 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家室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 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 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乳彘触虎,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 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 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忧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 过甚矣哉!是人也,所谓以狐父之戈钃牛矢也。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 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人之有 斗,何哉?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 又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我甚丑之。

  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争饮食,无 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牟牟然惟利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 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牟牟然惟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 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 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

  鯈魾者,浮阳之鱼也,胠于沙而思水,则无逮矣。挂于患而思谨,则无益矣。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 乎哉!

  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 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是荣辱之大分也。材悫者常安利,荡悍者 常危害;安利者常乐易,危害者常忧险;乐易者常寿长,忧险者常夭折:是安危利 害之常体也。

  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 天下也。政令法,举措时,听断公,上则能顺天子之命,下则能保百姓,是诸侯之 所以取国家也。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 田邑也。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 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职也。孝弟原 悫,軥录疾力,以敦比其事业,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饱食,长生久视, 以免于刑戮也。饰邪说,文奸言,为倚事,陶诞突盗,惕悍憍暴,以偷生反侧于乱 世之间,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其虑之不深,其择之不谨,其定取舍楛僈, 是其所以危也。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 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 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 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 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 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小 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人矣。”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 则君子注错之当,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 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 习俗之节异也。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盗,常危之术也, 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 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声音清浊,口辨酸 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 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 在埶注错习俗之所积耳。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 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 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 乎修为,待尽而后备者也。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 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埶以临之,则无由得 开内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而嚼,乡乡 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稻粱也,惟菽 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梁而至者,则瞲然视之曰: 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 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邪。以夫 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梁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 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 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僩也, 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 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 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鸡狗猪彘,又蓄牛羊,然 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丝帛;约者有筐箧之藏,然而行 不敢有舆马。是何也?非不欲也,几不长虑顾后,而恐无以继之故也?于是又节用 御欲,收歛蓄藏以继之也。是于己长虑顾后,几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浅知之属, 曾此而不知也,粮食大侈,不顾其后,俄则屈安穷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冻饿,操瓢 囊为沟壑中瘠者也。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彼固为天下之大 虑也,将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也。其流长矣,其温厚矣,其功盛姚 远矣,非顺孰修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几者 不可与及圣人之言。夫诗书礼乐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 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鈆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则利, 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乐意者其是邪!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埶不能容,物 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 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 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 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 诗曰:“受小共大共,为下国骏蒙。”此之谓也。

 

  1. 译文

 

  骄傲轻慢,是人的祸殃;恭敬谦逊,可以屏除各种兵器的残杀,可见即使有戈矛的尖刺,也不如恭敬谦逊的厉害。所以和别人说善意的话,比给他穿件衣服还温暖;用恶语伤人,就比矛戟刺得还深。所以磅礴宽广的大地,不能踩在它上面,并不是因为地面不安稳;踮着脚没有地方可以踩下去的原因,都在于说话伤了人啊。大路很拥挤,小路又危险,即使想不谨慎,又好像有什么迫使其非谨慎不可。

  痛快一时却导致死亡的,是由于忿怒;明察一切而遭到残害的,是由于嫉妒;知识渊博而处境困厄的,是由于毁谤;想要澄清而愈来愈混沌,是由于口舌;供养款待别人而交情越来越淡薄,是由于待人接物不当;能言善辩而不被人喜欢,是由于好争执;立身正直而不被人理解,是由于盛气凌人;方正守节而不受人尊重,是由于尖刻伤人;勇猛无比而不受人敬畏,是由于贪婪;恪守信用而不受人尊敬,是由于喜欢独断专行。这些都是小人所干的,是君子所不干的。

  斗殴的人,是忘记了自己身体的人,是忘记了自己亲人的人,是忘记了自己君主的人。发泄他一时的忿怒,将丧失终身的躯体,然而还是去搞斗殴,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家庭立刻会遭到摧残,亲戚也不免受刑被杀,然而还是去搞斗殴,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斗殴是君主所厌恶的,是刑法所严格禁止的,然而还是去搞斗殴,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就可忧虑的事来说,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是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君主;这种人是刑法所不能放过的,也是圣明的帝王所不容的。哺乳的母猪不去触犯老虎,喂奶的母狗不到远处游逛,这是因为它们没忘记自己的亲骨肉啊。作为一个人,就可忧虑的事来说,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忘记了君主;这种人啊,就连猪狗也不如了。

  凡是斗殴的人,一定认为自己是对的而认为别人是错的。自己如果真是对的,别人如果真是错的,那么自己就是君子而别人就是小人了。以君子的身份去和小人互相残害,就可忧虑的事来说,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难道不是错得太厉害了么?这种人,就是平常所说的用狐父出产的利戈来斩牛屎。要是看作聪明吧,其实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要是看作有利吧,其实没有比这更有害的了;要是看作光荣吧,其实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要是看作安全吧,其实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人们有斗殴的行为,到底为了什么呢?我想把这种行为归属于疯狂、惑乱等精神病吧,但又不可以,因为圣明的帝王还是要处罚这种行为的;我想把他们归到鸟鼠禽兽中去吧,但也不可以,因为他们的形体还是人,而且爱憎也大多和别人相同。人们会发生斗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认为这种行为是很丑恶的。

  有狗和猪的勇敢,有商人和盗贼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君子的勇敢。争喝抢吃,没有廉耻,不懂是非,不顾死伤,不怕众人的强大,眼红得只看到吃喝,这是狗和猪的勇敢。做事图利,争夺财物,没有推让,行动果断大胆而振奋,心肠凶猛、贪婪而暴戾,眼红得只看见财利,这是商人和盗贼的勇敢。不在乎死亡而行为暴虐,是小人的勇敢。合乎道义的地方,就不屈服于权势,不顾自己的利益,把整个国家都给他他也不改变观点,虽然看重生命、但坚持正义而不屈不挠,这是士君子的勇敢。

  白鲦,是喜欢浮在水面上晒太阳的鱼儿;但搁浅在沙滩上再想得到水,就来不及了。困在灾祸之中再想小心谨慎,就毫无裨益了。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怪怨别人,懂得命运的人不埋怨老天;怪怨别人的人就会走投无路,埋怨老天的人是没有见识。错误在自己身上,却反而去责求别人,岂不是绕远了吗?

  光荣和耻辱的主要区别、安危利害的一般情况是:先考虑道义而后考虑利益的就会得到光荣,先考虑利益而后考虑道义的就会受到耻辱;光荣的人常常通达,耻辱的人常常穷困;通达的人常常统治人,穷困的人常常被人统治:这就是光荣和耻辱的主要区别。有才能而又谨慎的人常常安全得利,放荡凶悍的人常常危险受害;安全得利的人常常快乐舒坦,危险受害的人常常忧愁而有危机感;快乐舒坦的人常常长寿;忧愁而有危机感的人常常夭折:这就是安危利害的一般情况。

  自然界造就了众人,都有取得各自生存条件的缘由。思想极其美好,德行极其宽厚,谋虑极其英明,这是天子取得天下的缘由。政令合于法度,措施合乎时宜,料理决断政事公正,上能顺从天子的命令,下能安抚百姓,这是诸侯取得国家的缘由。思想行为美好,当官善于管理,上能顺从国君,下能恪守自己的职责,这是士大夫取得田地封邑的缘由。按照法律准则、尺度量器、刑法、地图户籍来办事,即使不懂它们的旨意,也严格地遵守具体条文,小心谨慎地不敢删减或增加,父亲将它们传给儿子,用来扶助王公;所以夏、商、周三代虽然都灭亡了,但政策法制仍然保存着,这是各级官吏取得俸禄的缘由。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老实谨慎,勤劳卖力,以此来从事自己的事业,而不敢懈怠轻慢,这是平民百姓取得丰衣足食、健康长寿而免受刑罚杀戮的缘由。粉饰邪恶的学说,美化奸诈的言论,干怪诞的事,招摇撞骗、强取豪夺,放荡凶悍、骄横残暴,靠这些在混乱的社会之中苟且偷生,不安其位,这是奸邪的人自取危险、耻辱、死亡、刑罚的缘由。他们考虑问题不深入,他们选择人生道路不谨慎,他们确定自己的取舍时粗疏而漫不经心,这就是他们危亡的原因。  资质、本性、智慧、才能,君子、小人是一样的。喜欢光荣而厌恶耻辱,爱好利益而憎恶祸害,这是君子,小人所相同的,至于他们用来求取光荣、利益的途径就不同了。小人嘛,肆意妄言却还要别人相信自己,竭力欺诈却还要别人亲近自己,禽兽一般的行为却还要别人赞美自己。他们考虑问题难以明智,做起事来难以稳妥,坚持的一套难以成立,结果就一定不能得到他们所喜欢的光荣和利益,而必然会遭受他们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至于君子嘛,对别人说真话,也希望别人相信自己;对别人忠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善良正直而处理事务合宜,也希望别人赞美自己。他们考虑问题容易明智,做起事来容易稳妥,坚持的主张容易成立,结果就一定能得到他们所喜欢的光荣和利益,一定不会遭受他们所厌恶的耻辱和祸害;所以他们穷困时名声也不会被埋没,而通达时名声就会十分显赫,死了以后名声会更加辉煌。小人无不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而羡慕地说:“这些人的智慧、思虑、资质、本性,肯定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啊。”他们不知道君子的资质才能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君子将它措置得恰当,而小人将它措置错了。所以仔细地考察一下小人的智慧才能,就能够知道它们是绰绰有余地可以做君子所做的一切的。拿它打个比方来说,越国人习惯于越国,楚国人习惯于楚国,君子习惯于华夏;这并不是智慧、才能、资质、本性造成的,这是由于对其资质才能的措置以及习俗的节制之不同所造成的啊。

  奉行仁义道德,是常常能得到安全的办法,然而不一定就不发生危险;污秽卑鄙强取豪夺,是常常会遭受危险的办法,但是不一定就得不到安全。君子遵循那正常的途径,而小人遵循那怪僻的途径。

  大凡人都有一致相同的地方:饿了就想吃,冷了就想暖和些,累了就想休息,喜欢得利而厌恶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它是无需依靠什么就会这样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眼睛能辨别白黑美丑,耳朵能辨别音声清浊,口舌能辨别酸咸甜苦,鼻子能辨别芳香腥臭,身体皮肤能辨别冷热痛痒,这又是人生下来就有的资质,它是不必依靠什么就会这样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人们可以凭借这些本性和资质去做尧、禹那样的贤君,可以凭借它去做桀、跖那样的坏人,可以凭借它去做工匠,可以凭借它去做农夫、商人,这都在于各人对它的措置以及习俗的积累罢了。做尧、禹那样的人,常常安全而光荣,做桀、跖那样的人,常常危险而耻辱;做尧、禹那样的人常常愉悦而安逸,做工匠、农夫、商人常常麻烦而劳累。然而人们尽力做这种危辱烦劳的事而很少去做那种光荣悦逸的事,为什么呢?这是由于浅陋无知。尧、禹这种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具备了当圣贤的条件,而是从改变他原有的本性开始,由于整治身心才成功的,而整治身心的所作所为,是等到原有的恶劣本性都除去了而后才具备的啊。

  人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小人,如果没有老师教导、没有法度约束,就只会看到财利罢了。人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小人,又因为碰上了混乱的社会、接触了昏乱的习俗,这样,就在渺小卑鄙的本性上又加上了渺小卑鄙,使昏乱的资质又染上了昏乱的习俗。君子如果不能得到权势来统治他们,那就没有办法打开他们的心窍来向他们灌输好思想。现在这些人的嘴巴和肠胃,哪里懂得什么礼节道义?哪里懂得什么推辞谦让?哪里懂得什么廉洁和羞耻、局部的小道理和综合的大道理?也只是知道慢吞吞地嚼东西、香喷喷地吃个饱罢了。人没有老师教导、没有法度约束,那么他们的心灵也就完全和他们的嘴巴肠胃一样只知吃喝了。假如人生下来后从来没有看见过牛羊猪狗等肉食和稻米谷子等细粮,只见过豆叶之类的蔬菜和糟糠之类的粗食,那就会认为最满意的食物就是这些东西了;但如果一会儿显眼地有个拿着肉食和细粮的人来到跟前,他就会瞪着眼惊奇地看着它说:“这是什么怪东西呀?”他闻闻它,鼻子里闻不出什么不好的味道;尝尝它,嘴巴里甜甜的;吃了它,身体感到很舒服;那就没有谁不抛弃这豆叶糟糠之类而求取那肉食细粮了。现在是用那古代帝王的办法和仁义的纲领,来帮助人们合群居住,帮助人们得到保养,帮助人们得到服饰,帮助人们得到安全和稳定呢?还是用那桀、跖的办法?这两种办法是相悬殊的,它们难道只是那肉食细粮和糟糠的悬殊么?然而人们竭力搞桀、跖的这一套而很少去搞古代帝王的那一套,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浅陋无知。浅陋无知,实在是天下人的通病,是人们的大灾大难啊。所以说:讲究仁德的人喜欢把道理告诉给别人、做榜样给别人看。把道理告诉给他们,做榜样给他们看,使他们顺从,使他们明智,使他们遵循仁义之道,向他们反复重申,那么那些闭塞的人很快就会开窍,孤陋寡闻的人很快就会眼界开阔,愚蠢的人很快就会聪明了。这些事情如果不干,那么商汤、周武王这样的贤君处在上位又有什么好处?夏桀、商纣王这样的暴君处在君位又有什么损害?商汤、周武王在,那么天下随之而安定;夏桀、商纣王在,那么天下便跟着混乱。出现像这样的情况,难道不是因为人们的性情原来就可以像这样、也可以像那样的么?

  人之常情:吃东西,希望有美味佳肴;穿衣服,希望有绣着彩色花纹的绸缎;出行,希望有车马;又希望富裕得拥有绰绰有余的财产积蓄;然而他们一年到头、世世代代都知道财物不足,这就是人之常情。所以现在人们活着,知道畜养鸡狗猪,又畜养牛羊,但是吃饭时却不敢有酒肉;钱币有余,又有粮仓地窖,但是穿衣却不敢穿绸缎;节约的人拥有一箱箱的积蓄,但是出行却不敢用车马。这是为什么呢?这并不是不想要啊,这岂不是他们作长远打算、顾及以后而怕没有什么东西来继续维持生活的缘故么?于是他们又节约费用、抑制欲望、收聚财物、贮藏粮食以便继续维持以后的生活,这种为了自己的长远打算、顾及今后生活,岂不是很好的么?现在那些苟且偷生、浅陋无知之辈,竟连这种道理都不懂;他们过分地浪费粮食,不顾自己以后的生活,不久就消费得精光而陷于困境了。这就是他们不免受冻挨饿、拿着讨饭的瓢儿布袋而成为山沟中的饿死鬼的原因。他们连怎样过日子都不懂,更何况是那些古代圣王的思想原则,仁义的纲领,《》、《书》、《礼》、《乐》的道理呢!那些原则、纲领之类本来就是治理天下的重大规划,是要为天下所有的人民从长考虑、照顾到以后的生计从而保住子孙万代的;它的流传已很长久了,它的蕴积已根深厚了,它的丰功伟绩已很遥远了,如果不是顺从它、精通它、学习它、实行它的君子,是不能够理解它的。所以说:短绳不可以用来汲取深井中的泉水,知识不到家的人就不能和他论及圣人的言论。那《诗》、《书》、《礼》、《乐》的道理,本来就不是平庸的人所能理解的。所以说:精通了其一,就可以精通其二;掌握了它们,就可以长期运用;将它们推而广之,就可以触类旁通;经常想想它们,就可以平安无事;反复遵循它们弄清楚它们,就更喜欢它们。用它们来调理情欲,就能得到好处;用它们来成就名声,就会荣耀;用它们来和众人相处,就能和睦融洽;用它们来独善其身,那就能心情快乐;想来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高贵得做天子,富裕得拥有天下,这是人心所共同追求的;但如果顺从人们的欲望,那么从权势上来说是不能容许的,从物质上来说是不能满足的。所以古代圣明的帝王给人们制定了礼义来区别他们,使他们有高贵与低贱的等级,有年长与年幼的差别,有聪明与愚蠢、贤能与无能的分别,使他们每人都承担自己的工作而各得其所,然后使俸禄的多少厚薄与他们的地位和工作相称,这就是使人们群居在一起而能协调一致的办法啊。

  所以仁人处在君位上,那么农民就把自己的力量全部用在种地上,商人就把自己的精明全都用在理财上,各种工匠就把自己的技巧全都用在制造器械上,士大夫以上直到公爵、侯爵没有不将自己的仁慈宽厚聪明才能都用在履行公职上,这种情况叫做大治。所以有的人富有天下,也不认为自己拥有的多;有的人看管城门、招待旅客、守卫关卡、巡逻打更,也不认为自己所得的少。所以说:“有了参差才能达到整齐,有了枉曲才能归于顺,有了不同才能统于一。”这就叫做人的伦常关系。《诗》云:“接受小法与大法,庇护各国安天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非相》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 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故相形不 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 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 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周公短;仲尼长,子弓短。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 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期 思之鄙人也,突秃长左,轩较之下,而以楚霸。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 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楚,诛白公, 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故事不揣长,不揳大,不权轻重,亦将志 乎尔。长短大小,美恶形相,岂论也哉!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马。仲尼之状,面 如蒙倛。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 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从者将论志意, 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 天下大僇,后世言恶,则必稽焉。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今 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 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 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 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议 论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 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则不若, 偝则谩之,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县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 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 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屡骄。”此之谓也。

  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 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 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状亦二足而无毛也,然 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 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

  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 灭,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 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 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 周道;欲审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 之谓也。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 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 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圣人何以不可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 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类不悖,虽 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 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 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 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详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 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 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 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 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 腐儒之谓也。

  凡说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缪,近世则 病佣。善者于是间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佣,与时迁徙,与世偃仰,缓急 嬴绌,府然若渠匽檃栝之于己也。曲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 接人则用抴。度己以绳,故足以为天下法则矣;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众以成天 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 谓兼术。诗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此之谓也。

  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 欣驩芬芗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虽不说人,人莫 不贵。夫是之谓为能贵其所贵。传曰:“唯君子为能贵其所贵。”此之谓也。

  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 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吶也。言而仁之中也, 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政令是也;起于 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 君子必辩。小辩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 人士君子之分具矣。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 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 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 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 均,应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 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1. 译文

 

  观察人的相貌来推测祸福,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古时候有个姑布子卿;当今的时世,魏国有个唐举。他们观察人的容貌、面色就能知道他的吉凶、祸福,世俗之人都称道他们。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观察人的相貌不如考察他的思想,考察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立身处世的方法。相貌不如思想重要,思想不如立身处世方法重要。立身处世方法正确而思想又顺应了它,那么形体相貌即使丑陋而思想和立身处世方法是好的,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形体相貌即使好看而思想与立身处世方法丑恶,不能掩盖他成为小人。君子可以说是吉,小人可以说是凶。所以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上的特点,并不是吉凶的标志。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据说帝尧个子高,帝舜个子矮;周文王个子高,周公旦个子矮;孔子个子高;冉雍个子矮。从前,卫灵公有个臣子叫公孙吕,身高七尺,脸长三尺,额宽三寸,但鼻子、眼睛、耳朵都具备,而他的名声哄动天下。楚国的孙叔敖,是期思地方的乡下人,发短而顶秃,左手长,站在轩车上个子还在车箱的横木之下,但他却使楚国称霸诸侯。叶公子高,弱小矮瘦,走路时好像还撑不住自己的衣服似的;但是白公胜作乱的时候,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在白公手中,叶公子高却领兵入楚,杀掉白公,安定楚国,就像把手掌翻过来似的一样容易,他的仁义功名被后人所赞美。所以对于士人,不是去测量个子的高矮,不是去围量身材的大小,不是去称量身体的轻重,而只能看他的志向。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方面,哪能用来评判人呢?

  再说徐偃王的形状,眼睛可以向上看到前额;孔子的形状,脸好像蒙上了一个丑恶难看的驱邪鬼面具;周公旦的形状,身体好像一棵折断的枯树;皋陶的形状,脸色就像削去了皮的瓜那样呈青绿色;闳夭的形状,脸上的鬓须多得看不见皮肤;傅说的形状,身体好像竖着的柱子;伊尹的形状,脸上没有胡须眉毛。禹瘸了腿,走路一跳一跳的;汤半身偏枯;舜的眼睛里有两个并列的瞳人。信从相面的人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思想、比较他们的学问呢?还是只区别他们的高矮、分辨他们的美丑来互相欺骗、互相傲视呢?

  古时候,夏桀、商纣魁梧英俊,是天下出众的身材;他们的体魄敏捷强壮,足可对抗上百人。但是他们人死了、国家亡了,成为天下最可耻的人,后世说到坏人,就一定会拿他们作例证。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信从相面的人见闻不多,所以谈论起来才是这样的不高明。

  现在世上犯上作乱的人,乡里的轻薄少年,没有不美丽妖艳的,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像妇女那样装饰打扮自己,神情态度都和女人相似;妇女没有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丈夫,姑娘没有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未婚夫,抛弃了自己的亲人、家庭而想私奔他们的女人,比肩接踵。但是一般的国君羞于把这种人作为臣子,一般的父亲羞于把这种人当作儿子,一般的哥哥羞于把这种人当作弟弟,一般的人羞于把这种人当作朋友。不久,这种人就会被官吏绑了去而在大街闹市中杀头,他们无不呼天喊地号啕大哭,都痛心自己今天的下场而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信从相面的人见闻不多,所以谈论起来才是这样的不高明。说到这儿,那么在以相貌论人与以思想论人两者之间将赞同哪一种意见呢?

  人有三种不吉利的事:年幼的不肯侍奉年长的,卑贱的不肯侍奉尊贵的,没有德才的不肯侍奉贤能的,这是人的三种祸害啊。人有三种必然会陷于困厄的事:做了君主却不能爱护臣民,做了臣民却喜欢非议君主,这是人使自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一种情况;当面不顺从,背后又毁谤,这是人使自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二种情况;知识浅陋,德行不厚,辨别是非曲直的能力又与别人相差悬殊,但对仁爱之人却不能推崇,对明智之士却不能尊重,这是人使自己必然陷于困厄的第三种情况。人有了这三不祥、三必穷的行为,如果当君主就必然危险,做臣民就必然灭亡。《》云:“下雪纷纷满天飘,阳光灿烂便融消。人却不肯自引退,在位经常要骄傲。”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什么呢?我要说:因为人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饿了就想吃饭,冷了就想取暖,累了就想休息,喜欢得利而厌恶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它是无须依靠学习就会这样的,它是禹与桀所相同的。然而人之所以成为人,并不只是因为两只脚而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现在那猩猩的形状与人相似,也是两只脚,只是有毛罢了,可是君子却尝它的肉羹,吃它的肉块。所以人之所以成为人,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两只脚而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他们对各种事物的界限都有所区别。那禽兽有父有子,但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情;有雌有雄,但没有男女之间的界限。而作为人类社会的道德规范,它对所有的事物界限都要有所区别。

  对各种事物的界限加以区别没有比确定名分更重要的了,确定名分没有比遵循礼法更重要的了,遵循礼法没有比效法圣明的帝王更重要的了。圣明的帝王有上百个,我们效法哪一个呢?那我就要说:礼仪制度因为年代久远而湮没了,音乐的节奏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传了,掌管礼法条文的有关官吏也因与制定礼法的年代相距久远而使礼法有所脱节了。所以说:想要观察圣明帝王的事迹,就得观察其中清楚明白的人物,后代的帝王便是。那所谓后代的帝王,就是现在统治天下的君王;舍弃了后代的帝王而去称道上古的帝王,拿它打个比方,这就好像舍弃了自己的君主去侍奉别国的君主。所以说:要想观察千年的往事,那就要仔细审实现在;要想知道成亿上万的事物,那就要弄清楚一两件事物;要想知道上古的社会情况,那就要审察现在周王朝的治国之道;要想知道周王朝的治国之道,那就要审察他们所尊重的君子。所以说:“根据近世来了解远古;从一件事物来了解上万件事物,由隐微的东西来了解明显的东西。”说的就是这种道理。

  那些无知而胡言乱语的人说:“古今情况不同,古今之所以治乱者,其道不同。”于是一般群众就被他们搞糊涂了。那所谓一般群众,是才性愚昧而说不出道理、见识浅陋而不会判断是非的人。他们亲眼看见的东西,尚且可以欺骗他们,更何况是那些几千年前的传闻呢!那些无知而胡言乱语的人,就是近在大门与庭院之间的事,尚且可以欺骗人,更何况是几千年之前的事呢!

  圣人为什么不能被欺骗呢?这是因为:圣人,是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来推断事物的人。所以,他根据现代人的情况去推断古代的人,根据现代的人情去推断古代的人情,根据现代的某一类事物去推断古代同类的事物,根据流传至今的学说去推断古人的功业,根据事物的普遍规律去观察古代的一切,因为古今的情况是一样的。只要是同类而不互相违背的事物,那么即使相隔很久,它们的基本性质还是相同的,所以圣人面对着邪说歪理也不会被迷惑,观察复杂的事物也不会被搞昏,这是因为他能按照这种道理去衡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