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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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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粮食短缺。项羽很是担忧,便架设肉案,把刘邦的父亲放到上面,通告汉王说:今日你如不赶快投降,我就煮杀了太公!汉王道:我曾与你一起面向北作为臣子接受楚怀王的命令,盟誓结为兄弟,因此我的父亲就犹如你的父亲。倘若你一定要煮杀你的父亲,那么望你也分给我一杯肉羹!项羽怒不可遏,想要杀掉太公。项伯说:天下的事情不可预料。况且有志争夺天下的人是不顾及自己家人的,即使杀了太公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徒增祸患罢了!项羽依从了他的话。

项羽对汉王说:天下沸沸扬扬地闹腾了好几年了,只是由于我们两个人相持不下的缘故。现在我愿意向你挑战,一决雌雄,不要再让天下的老百姓白白地忍受煎熬了!汉王笑着推辞道:我宁肯斗智,不肯斗力。项羽便连着三次命楚军壮士出阵挑战,但次次都被汉营中善于骑射的楼烦射杀了。项羽因此勃然大怒,就亲自披甲持戟上阵挑战。楼烦又想要射项羽,项羽这时愤怒地瞪着大眼厉声喝斥,使楼烦双眼不敢直视项羽的目光,双手不敢张弓发箭,随即奔回营垒,不敢再露面了。汉王派人悄悄地探听那挑战者是谁,才知道竟是项羽本人,汉王为此大吃一惊。

这时项羽便靠近汉王,相互隔着广武涧对话。项羽想要单独向汉王挑战。汉王历数项羽的罪状说:你项羽违背先约,封我到蜀、汉为王,这是第一条罪状;假托怀王的命令,杀害卿子冠军宋义,是第二条罪状;救赵之后不回报怀王,竟擅自胁迫诸侯军入关,是第三条罪状;焚烧秦朝宫室,掘毁秦始皇陵墓,盗取财物据为私有,是第四条罪状;诛杀已经归降的秦王子婴,是第五条罪状;采用欺诈手段,在新安活埋了已经归顺的二十万秦兵,是第六条罪状;把好的地方封给各将领,却迁徙放逐原来的诸侯王,是第七条罪状;将义帝逐出彭城,自己在那里建都,侵夺韩王的封地,并在梁、楚之地称王称霸,竭力扩充自己的地盘,是第八条罪状;派人到江南暗杀了义帝,是第九条罪状;执政不公平,主持盟约不守信义,为天下所不容,实属大逆不道,是第十条罪状。如今我率领正义的军队随各诸侯一起征讨你这残虐的贼子,只须让那些受过刑罚的罪犯来攻打你就行了,又何苦要与你单独挑战呢!项羽闻言大怒,用暗伏的弩箭射中了汉王。汉王胸部负伤,却摸着脚说:这贼子射中我的脚趾了!汉王因受创伤而卧床休息,张良却坚持请他起身去军中抚慰将士,以安定军心,不要让楚军乘势取胜。汉王于是出去巡视军营,但终因伤势加重,而赶赴成皋养伤。

韩信已经平定了临淄,即向东追赶齐王田广。项羽派龙且领兵,号称二十万大军,前来援救齐国,在高密与齐王的军队会师。

宾客中有人劝龙且说:汉军远离本土,拼死战斗,它的锋芒锐不可当。而齐、楚两军在自己的家门口作战,士兵容易逃散。因此不如修筑深沟高垒固守,让齐王派遣他的心腹大臣去招抚已经丢失的城邑。已丧汉军之手的城邑听说自己的君王还健在,楚军前来救援时,必定都会反叛汉军。汉军客居在远离本土二千里的齐地,如果齐国的城邑全起来反叛它,汉军势必无处取得粮草,这样即可以不战就使他们投降了。龙且说:我一向了解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得很!他曾依赖漂洗丝绵的老太太分给他饭吃,毫无自己养活自己的办法;还曾蒙受从人胯下爬过去的耻辱,毫无胜过他人的勇气。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害怕。况且现在援救齐国,不打一仗便使汉军主动投降,我还有什么功劳可谈啊!如今与他交锋而战胜了他,半个齐国就可以归我了。

十一月,齐、楚两国军队隔潍水摆开阵势。韩信命人连夜赶做了一万多个袋子,装满沙土,投堵潍水的上游,然后率领一半部队渡河去袭击龙且,随即假装战败,往回奔逃。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韩信胆小如鼠嘛!于是渡潍水追击韩信。韩信即派人挖开堵塞在潍水上游的沙袋,大水立刻奔泻而下,龙且的军队因此大部分没能渡过河去。韩信迅速组织反击,杀了龙且,阻留在潍水东岸的楚军四散奔逃,齐王田广也逃走了。韩信随即追逐败兵到了城阳,俘获了田广。汉军将领灌婴这时追击捉住了齐国守相田光,进军到博阳。田横听说齐王田广已死,就自立为齐王,回头迎击灌婴的队伍,灌婴在嬴崐城下打败了田横的军队。田横逃往梁地,归顺了彭越。灌婴接着又进军到千乘攻打齐将田吸,曹参则在胶东进攻田既,将田吸、田既都杀掉了,全部平定了齐地。

汉王刘邦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箭伤痊愈后,西入函谷关。抵达栎阳时,斩杀过去的塞王司马欣,在栎阳街市中悬首示众。逗留栎阳四天后,汉王重返汉军,驻扎在广武。

韩信派人向汉王上书说:齐国伪诈多变,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且它的南边又临近楚国。请让我暂时代理齐王去镇抚齐国。汉王打开书信一看,即大发雷霆,骂道:我被困在这里,朝思暮想地盼你来协助我,你却想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连忙暗踩汉王的脚,接着就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汉军目前正处在不利的形势中,哪能禁止韩信擅自称王啊!倒不如就趁势立他为王,好好地对待他,让他自行镇守齐国。不然的话,就可能会发生兵变。汉王这时也醒悟过来,乘机又改口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国,要做就做正式的君王,何必要当个代理国王呢!春季,二月,汉王即派张良带着印信去封韩信为齐王,并征调他的部队去攻打楚军。

项羽获悉龙且已死,非常害怕,立刻派遣盱台人武涉去游说齐王韩信说:天下人同受秦朝暴政的苦累已经很久了,因此同心协力攻打秦朝。秦王朝灭亡后,诸侯军将领按照功劳的大小,划分土地,分封为王,使士兵得到休整。而今汉王重又兴兵东进,侵犯人家的王位,掠夺人家的封地,已经攻陷了三秦,还要再领兵出函谷关,收集诸侯的军队向东去攻打楚国,他的心意是不吞并天下誓不罢休,贪得无厌竟到了如此过分的地步!况且汉王是靠不住的,他好几次身落项王的掌握之中,项王因可怜他而留给他活路,但是他一脱身就背弃盟约,重新攻打项王,不可亲近信赖竟也到了这步田地。现在您虽然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替他竭尽全力地用兵打仗,但是最终还是要被他拿下的。您之所以能苟延至今,就是由于项王还存在的缘故啊。目前楚、汉二王成败之事,关键就在您了。您向西依附汉王,汉王即获胜;向东投靠项王,项王即成功。倘若项王今日遭覆灭,那么接着就轮到灭您了。您和项王曾经有过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国来与楚国联合,三家瓜分天下各立为王呢?!现在放过这个良机,自下决心投靠汉王来进攻楚国,作为智者难道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吗?韩信辞谢道:我事奉项王的时候,官职不过是个郎中,地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所说的话项王不听,所献的计策项王不用,为此我才背叛楚国归顺汉国。而汉王则授给我上将军的官印,拨给我几万人马,脱下他的衣服让我穿,推过他的食物让我吃,并且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能达到今天这个地位。人家如此亲近、信任我,我背叛人家是不吉利的。我即使死了也不会改变跟定汉崐王的主意!望您替我向项王致歉。

武涉走了后,蒯彻知道天下胜负大势就取决于韩信,便用看相人的说法劝韩信道:我相您的面,不过是封个侯,而且又危险不安全;相您的背,却是高贵得无法言表。韩信说:这是什么意思呀?蒯彻道:天下开始兴兵抗秦的时候,所担忧的只是能否灭亡秦朝罢了。而如今楚、汉纷争,连年战火,使天下的百姓肝胆涂地横遭惨死,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数也数不清。楚国人从彭城起兵,辗转作战,追逃逐败,乘着胜利势如卷席,威震天下。然而兵困京县、索城一带,被阻在成皋西面的山地中无法前进,于今已经三年了。汉王率十万大军,在巩县、洛阳一带抵御楚军,凭借山河地形的险要,一天之内打几次仗,却无法取得一点点功绩,而是受挫败逃,难以自救。这即叫作智者勇者都已困窘不堪了。百姓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民心无所归倚。据我所料,这种形势如果没有天下各国的圣贤出面,天下的祸乱就必定无法平息。目前楚、汉二王的命运就牵系在您的手中,您为汉王效力,汉国就会获胜;您为楚王助威,楚国就会取胜。若您真肯听从我的计策,那就不如让楚、汉都不受损害,并存下去,您与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种形势一构成,便没有谁敢先行举手投足了。再凭着您的圣德贤才和拥兵众多,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令赵、燕两国顺从,出击刘、项兵力薄弱的地区以牵制住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意愿,向西去制止楚、汉纷争,为百姓请求解除疾苦、保全生命。这样,天下的人即会闻风响应您,哪还有谁胆敢不听从号令!然后您就分割大国,削弱强国以封立诸侯。诸侯已被扶立起来,天下的人便将顺从,并把功德归给齐国。您随即盘据齐国原有的领地,控制住胶河、泗水流域,同时恭敬谦逊地对待各诸侯国,天下的各国君王就会相继前来朝拜齐国表示归顺了。我听说上天的赐与如不接受,反而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时机到来如不行动,反而会遭受贻误良机的灾祸。因此,望您能对这件事仔细斟酌!韩信说:汉王对我非常优待,我怎么能因贪图私利而忘恩负义啊!蒯彻道:当初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馀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彼此就结成了生死之交。待后来为张、陈泽的事发生争执构怨颇深时,常山王终于在水南面杀掉了成崐安君,使成安君落了个头脚分家的结局。这二人相互交往时,感情是天下最深厚的,但最终却彼此捕杀对方,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祸患从无止境的欲望中产生,而这欲望使得人心难以预料啊。现在您想要凭忠诚和信义与汉王交往,但你们两人的友好关系肯定不会比常山王、成安君二人的友情牢固,而且你们之间所涉及的事情又多比张、陈泽类的事件大,故此我认为您坚信汉王绝不会危害您,也是大错特错的了!大夫文种保住了濒临灭亡的越国,使勾践称霸于诸侯国,但他自己功成名就却身遭杀害,犹如野兽捕尽,猎狗即被煮杀一样。从结交朋友的角度说,您与汉王的交情不如张耳和陈馀的交情深;从忠诚信义的角度说,您对汉王的忠信又比不过文种对勾践的忠信。这两点已经足够供您观察反思的了,望您能深深地考虑。况且我听说,勇敢和谋略过人,令君主为之震动的人,自身即遇危险;功勋卓著,雄冠天下的人,即无法给与封赏。如今您拥有震撼君主的威势,挟持无法封赏的伟绩,归依楚国,楚国人不会信任您;归附汉国,汉国人将因您而震惊恐惧。那么您带着这样的威势和功绩,想要到哪里去安身呢?韩信推辞道:您先别说了,我将考虑一下这件事。过了几天,蒯彻又劝韩信说:善于听取意见,就能够预见到事物发生的征兆;善于谋划思索,就能够把握住事情成败的关键。不善于听取意见、思考问题而能长久地维持安全的人,天下少有!所以为人明智坚定,决择事情就会果断;为人犹疑多虑,处理事情时就会招来危害。一味在极其微小的枝节末梢问题上精打细算,遗漏掉那些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智慧足以预知事情应该如何去做,作出了决定却又不敢去执行,就会为一切事情埋下祸根。功业难得成功而容易失败,时机难以把握却容易贻误。时机啊时机,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但是韩信仍然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且又自认为功劳多,汉王终究不会夺走自己手中的齐国,于是就谢绝了蒯彻。蒯彻随即离去,假装疯狂做了巫师。

秋季,七月,汉王立黥布为淮南王。

八月,北方的貉族人和燕人派勇猛的骑兵前来协助汉军。

汉王下令:凡军士在战争中不幸死亡的,官吏要为他们用衣被棺木殓尸,并转送回死者家中。此令一施行,四面八方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来归附汉王了。

这一年,汉王任命中尉周昌为御史大夫。周昌是周苛的堂弟。

项羽自己明白楚军颇为缺乏援助力量,而且军粮已经全部吃完,韩信又在进兵攻打楚军,为此十分忧虑。汉王这时派侯公前来劝说项羽,请求接汉王的父亲太公回去。项羽于是就同汉王定下条约:二人平分天下,以战国时魏惠王所开的名为鸿沟的运河为界,鸿沟以西划归汉王,鸿沟以东划归楚王。九月,楚军将太公、汉王王后吕雉送归汉王,项羽随即领兵解阵而东行归去。汉王于是也想西行回国,张良、陈平便劝他道:汉国已经得到了大半个天下,诸侯又都来归附,楚军却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让我们灭亡楚国的大好时机啊。如今放走楚军而不去追击,这即叫作饲养猛虎给自己留下后患呀。汉王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汉纪·汉纪三

 

起屠维大渊献,尽重光赤奋若,凡三年。

太祖高皇帝中

五年己亥,公元前二零二年

冬,十月,汉王追项羽至固陵,与齐王信、魏相国越期会击楚;信、越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坚壁自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齐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阳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越,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复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破也。汉王从之。于是韩信、彭越皆引兵来。

十一月,刘贾南渡淮,围寿春,遣人诱楚大司马周殷。殷畔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迎黥布,并行屠城父,随刘贾皆会。

十二月,项王至垓下,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于是项王乘其骏马名骓,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才百馀人。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郎中骑杨喜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项王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于是项王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以所乘骓马赐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示中郎骑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刎而死。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杨喜、吕马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户,封五人皆为列侯。楚地悉定,独鲁不下;汉王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犹闻弦诵之声,为其守礼义之国,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以示鲁父兄,鲁乃降。汉王以鲁公礼葬项王于穀城,亲为发哀,哭之而去。诸项氏枝属皆不诛。封项伯等四人皆为列侯,赐姓刘氏;诸民略在楚者皆归之。

太史公曰:羽起陇畮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扬子《法言》:或问:楚败垓下,方死,曰天也!谅乎?曰:汉屈群策,群策屈群力;楚憞群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负。天曷故焉!

汉王还,至定陶,驰入齐王信壁,夺其军。

临江王共尉不降,遣卢绾、刘贾击虏之。

春,正月,更立齐王信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封魏相国建城侯彭越为梁王,王魏故地,都定陶。

令曰:兵不得休八年,万民与苦甚。今天下事毕,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诸侯王皆上疏请尊汉王为皇帝。二月甲午,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更王后曰皇后,太子曰皇太子;追尊先媪曰昭灵夫人。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芮为长沙王。又曰:故粤王无诸,世奉粤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无诸身率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弗立。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

西都洛阳。

夏,五月,兵皆罢归家。

诏:民前或相聚保山泽,不书名数。今天下已定,令各归其县,复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训辨告,勿笞辱军吏卒;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复其身及户,勿事。

帝置酒洛阳南宫,上曰:彻侯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其利;项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禽也。群臣说服。

韩信至楚,召漂母,赐千金。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此。

彭越既受汉封,田横惧诛,与其徒属五百馀人入海,居岛中。帝以田横兄弟本定齐地,齐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取,后恐为乱。乃使使赦横罪,召之。横谢曰:臣烹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商为汉将;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洛阳。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因此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帝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之。既葬,二客穿其冢傍孔,皆自刭,下从之。帝闻之,大惊。以横客皆贤,馀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死,亦皆自杀。

初,楚人季布为项籍将,数窘辱帝。项籍灭,帝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乃髡钳为奴,自卖于硃家。硃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身之洛阳见藤公,说曰;季布何罪!臣各为其主用,职耳;项氏臣岂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汉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之!滕公待间言于上,如硃家指。上乃赦布,召拜郎中,硃家遂不复见之。布母弟丁公,亦为项羽将,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顾谓丁公曰:两贤相厄哉!丁公引兵而还。及项王灭,丁公谒见。帝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遂斩之,曰: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臣光曰:高祖起丰、沛以来,罔罗豪桀,招亡纳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独以不忠受戮,何哉?夫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当群雄角逐之际,民无定主,来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怀贰心以徼大利,则国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而怀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己,犹以义不与也。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子孙享有天禄四百馀年,宜矣!

齐人娄敬戍陇西,过洛阳,脱輓辂,衣羊裘,因齐人虞将军求见上。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问之。娄敬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异。周之先,自后稷封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诸侯自归之,遂灭殷为天子。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营洛邑,以为此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故周之盛时,天下和洽,诸侯、四夷莫不宾服,效其贡职。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唯其德薄也,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成皋之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夷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立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洛阳东有成皋,西有殽、渑,倍河,乡伊、洛,其固亦足恃也。上问张良。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娄敬说是也。上即日车驾西,都长安。拜娄敬为郎中,号曰奉春君,赐姓刘氏。

张良素多病,从上入关,即道引,不食穀,杜门不出,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将征之。

赵景王耳、长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虏藏荼。壬子,立太尉长安侯卢绾为燕王。绾家与上同里闬,绾生又与上同日;上宠幸绾,群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项羽故将利几反,上自击破之。

后九月,治长乐宫。

项王将钟离昧,素与楚王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六年庚子,公元前二零一年

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者。帝以问诸将,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帝默然。又问陈平。陈平曰:人上书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诸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及,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会诸侯。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楚王信闻之,自疑惧,不知所为。或说信曰:斩钟离昧以谒上,上必喜,无患。信从之。十二月,上会诸侯于陈,信持昧首谒上;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以归,因赦天下。

田肯贺上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也,带河阻山,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上曰:善!赐金五百斤。

上还,至洛阳,赦韩信,封为淮阴侯。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多称病,不朝从;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将兵多少。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甲申,始剖符封诸功臣为彻侯。萧何封酂侯,所食邑独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馀战,小者数十合。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顾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诸君知猎乎?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群臣皆不敢言。张良为谋臣,亦无战斗功;帝使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封陈平为户牖侯。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乃复赏魏无知。帝以天下初定,子幼,昆弟少,惩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抚天下。

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为二国,以淮东五十三县立从兄将军贾为荆王,以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立弟文信君交为楚王。壬子,以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兄宜信侯喜为代王;以胶东、胶西、临淄、济北、博阳、城阳郡七十三县立微时外妇之子肥为齐王,诸民能齐言者皆以与齐。

上以韩王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乃以太原郡三十一县为韩国,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寇;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亲爱,所诛皆平生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有故怨,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则群臣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趋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臣光曰:张良为高帝谋臣,委以心腹,宜其知无不言;安有闻诸将谋反,必待高帝目见偶语,然后乃言之邪?盖以高帝初得天下,数用爱憎行诛赏,或时害至公,群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纳忠以变移帝意,使上无阿私之失,下无猜惧之谋,国家无虞,利及后世。若良者,可谓善谏矣。

列侯毕已受封,诏定元功十八人位次。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谒者、关内侯鄂千秋进曰:群臣议皆误。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耳。上与楚相距五岁,失军亡众,跳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又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今虽无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汉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萧何第一,曹参次之。上曰:善!于是乃赐萧何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上曰:吾闻进贤受上赏。萧何功虽高,得鄂君乃益明。于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封为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馀人,皆有食邑;益封何二千户。上归栎阳。

夏,五月,丙午,尊太公为太上皇。

初,匈奴畏秦,北徙十馀年。及秦灭,匈奴复稍南渡河。单于头曼有太子曰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头曼欲立之。是时,东胡强而月氏盛,乃使冒顿质于月氏。既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冒顿乃以鸣镝自射其善马,既又射其爱妻;左右或不敢射者,皆斩之。最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可用。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遂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东胡闻冒顿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日;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居顷之,东胡又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益骄。东胡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边,为瓯脱。东胡使使谓冒顿:此弃地,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乎,勿与亦可!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出者斩!遂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冒顿遂灭东胡。既归,又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遂侵燕、代,悉收蒙恬所夺匈奴故地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是时,汉兵方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馀万,威服诸国。秋,匈奴围韩王信于马邑。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诛,九月,以马邑降匈奴。匈奴冒顿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

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帝益厌之。叔孙通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为之。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馀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去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遂与所微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馀,言于上曰:可试观矣。上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

七年辛丑,公元前二零零年

冬,十月,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贺。先平明,谒者治礼,以次引入殿门,陈东、西乡。卫官侠陛及罗立廷中,皆执兵,张旗帜。于是皇帝传警,辇出房;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置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于是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初,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礼,颇有所增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变改。其书,后与律、令同录,藏于理官。法家又复不传,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礼之为物大矣!用之于身,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用之于家,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用之于乡,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用之于国,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用之于天下,则诸侯顺服而纪纲正焉;岂直几席之上、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夫以高祖之明达,闻陆贾之言而称善,睹叔孙通之仪而叹息;然所以不能比肩于三代之王者,病于不学而已。当是之时,得大儒而佐之,与之以礼为天下,其功烈岂若是而止哉!惜夫,叔孙生之为器小也!徒窃礼之糠粃,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是以扬子讥之曰:昔者鲁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召先生于鲁,所不能致者二人。曰:若是,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非邪?曰:仲尼开迹,将以自用也。如委己而从人,虽有规矩、准绳,焉得而用之!’”善乎扬子之言也!夫大儒者,恶肯毁其规矩、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

上自将击韩王信,破其军于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与信及匈奴谋攻汉。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汉兵击之,匈奴辄败走,已复屯聚,汉兵乘胜追之。会天大寒,雨雪,士卒堕指者什二三。

上居晋阳,闻冒顿居代谷,欲击之。使人觇匈奴,冒顿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上复使刘敬往使匈奴,未还;汉悉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逾句注。刘敬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械系敬广武。帝先至平城,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帝用陈平秘计,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主亦有神灵,单于察之!冒顿与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乃解围之一角。会天大雾,汉使人往来,匈奴不觉。陈平请令强弩傅两矢,外乡,从解角直出。帝出围,欲驱;太仆滕公固徐行。至平城,汉大军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令樊哙止定代地。上至广武,赦刘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帝南过曲逆,曰:壮哉县!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乃更封陈平为曲逆侯,尽食之。平从帝征伐,凡六出奇计,辄益封邑焉。

十二月,上还,过赵。赵王敖执子婿礼甚卑,上箕倨慢骂之。赵相贯高、赵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乃说王曰: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帝甚恭,而帝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先人亡国,赖帝得复,德流子孙;秋豪皆帝力也。愿君无复出口!贯高、赵午等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欲杀之,何洿王为!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匈奴攻代。代王喜弃国自归,赦为郃阳侯。辛卯,立皇子如意为代王。

春,二月,上至长安。萧何治未央宫,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上说。

臣光曰:王者以仁义为丽,道德为威,未闻其以宫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当克己节用以趋民之急;而顾以宫室为先,岂可谓之知所务哉!昔禹卑宫室而桀为倾宫。创业垂统之君,躬行节俭以示子孙,其末流犹入于淫靡,况示之以侈乎!乃云无令后世有以加,岂不谬哉!至于孝武,卒以宫室罢敝天下,未必不由酂侯启之也!

上自栎阳徙都长安。

初置宗正官,以序九族。

夏,四月,帝行如洛阳。

 

  1. 译文

 

汉纪三 汉高帝五年(己亥,公元前202年)

冬季,十月,汉王刘邦追击项羽到达固陵,与齐王韩信、魏国的相国彭越约定日期合击楚军。但是韩信、彭越的军队没有来,楚军攻打汉军,大败了汉军。汉王于是重又坚固营垒加强防守,并对张良说:诸侯不遵守信约,怎么办啊?张良答道:楚军即将被打败,而韩信、彭越二人没有分得确定的领地,因此他们不应约前来会合,原来是应当的。君王您如果能与他们一起共分天下,就可以立即把他们召来。齐王韩信的封立,并不是您的本意,韩信自己也不放心。彭越本来平定了梁地,当初您为了魏豹的缘故,封彭越为魏国相国。而今魏豹已死,彭越也想自己称王,但您却不早作决定。现在,您可以把从睢阳以北到城的地区都封给彭越,把从陈县以东到沿海地区的区域划给韩信。韩信的家乡在楚地,他的意思也是想要重新得到自己故乡的土地。您如果能拿出以上地区许给他们两人,让他们各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那么楚国就很容易攻破了。汉王听从了这一建议。于是韩信、彭越都率军前来。

十一月,刘邦的堂兄刘贾南渡淮河,包围了寿春,派人去诱降楚国的大司马周殷。周殷即反叛楚国,用舒地的兵力屠灭了六地,并调发九江的部队迎接黥布,一同去屠灭了城父,接着便随同刘贾等人一齐会合。

十二月,项羽到了垓下,兵少粮尽,与汉军交战未能取胜,便退入营垒固守。这时汉军和诸侯的军队将项羽的军营重重包围了起来。项羽在晚上听到汉军四面都唱起楚歌,就大惊道:汉军已经全部得到楚国的土地了吗?是什么原因楚人这么多呀!便连夜起身,在帐中饮酒,慷慨悲歌,泪下数行,侍从人员见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