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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政要》4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机,一人听断,虽复忧劳,安能尽善?常念魏征随事谏正,多中朕失,如明镜鉴形,美恶必见。”因举觞赐玄龄等数人勖之。

贞观十七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当时谏者十有余人。食器之间,何须苦谏?”遂良对曰:“雕琢害农事,纂组伤女工。首创奢淫,危亡之渐。漆器不已,必金为之;金器不已,必玉为之。所以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为事,若有不当,或在其渐,或已将终,皆宜进谏。比见前史,或有人臣谏事,遂答云‘业已为之’,或道‘业已许之’,竟不为停改。此则危亡之祸,可反手而待也。”

 

  1. 译文

 

唐太宗容貌威武严肃,百官中觐见的人,见到他都会紧张得举止失常不知所措。太宗知道情况后,每当见到有人奏事时,总是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希望能够听到谏诤,知道政治教化的得失。贞观初年,太宗曾对公卿们说:“人要照见自己,一定要有明镜;一国之主要想知道自己的过失,一定要借助于忠臣。君主假如自以为圣明,臣下又不去纠正,要想国家不倾危败亡,能办得到吗?于是君主失掉他的国,臣下也不能独自保全他的家。至于像隋炀帝残暴淫虐,臣下都把嘴闭起来不讲话,最后终于因为听不到自己的过失而导致灭亡,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诛杀。前事不远,你们今后每当看到事情有不利于百姓的,必须直言规劝谏诤。”

贞观元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正直的君主任用了奸臣,就不可能治理好国家;忠直的臣子侍奉昏庸的君主,也不可能治理好国家。只有正直的君主和忠直的大臣相处共事,如鱼得水,那么天下才可以平安无事。我虽然不算明君,幸亏你们多次匡正补救过失,希望凭借你们直言鲠议,以实现天下太平。”谏议大夫王珪回答说:“我听说木材弹上墨线就能锯得笔直,君主听从规谏就能成为圣明。所以古代圣明的君主必须设诤臣七人,说的话如不被接受,就一个接一个地以死相谏。陛下开拓思路,采纳臣民忠言,我等处在不避忌讳的圣朝,实在愿意把愚昧之见都讲出来。”太宗称赞他说得好,下诏规定今后宰相入宫商量处理国家大事,必须让谏官跟着进来,听一听如何处理,有话敞开说,皇上一定虚心采纳。

贞观二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明智的君主能时时反省自己的过失,并且不断加以改进,然而昏庸的君主总是力图掩饰自己的短处,蒙蔽视听。像隋炀帝,他自以为是,对自己的缺点视而不见,又拒绝别人的意见,这样就再也没有人敢于直言不讳了。大臣虞世基不敢直言,或许这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商代的时候,箕子假装发疯来保全自己,孔子还评价他仁义。后来隋炀帝被杀,虞世基难道就该一同去死吗?”杜如晦说:“君主身边有敢于直言的大臣辅佐,虽然自己治国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孔子曾经赞扬过忠臣史鱼,说:‘卫国的大夫史鱼真耿直啊,国家有道义的时候他直言进谏,国家失去道义了,他还以死相谏。’虞世基怎么能因为隋炀帝无道,不接受忠言,就闭口不提意见呢。他身居要职,却苟且偷生,不肯辞官隐退,这和箕子装疯离去,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过去晋惠帝的皇后贾后要废掉愍怀太子,司空张华非但不据理力争,反而阿谀顺应贾后,苟全性命。直到赵王伦起兵废掉贾后,派使者捉拿张华时,张华说:‘贾后废太子的时候,我不是不想阻止,只是怕贾后不会采纳我的意见。’使者说:‘太子没有罪却被废掉,你贵为三公,怎么不站出来说话?即使你的意见不被接受,你又为什么不辞退归隐呢?’张华无言以对,于是他被斩杀,株连三族。古人说得好:‘危难却不扶持,倾倒却不支撑,用这样的宰相有什么用呢?’所以君子虽然面临危难却依然能坚守节操。身居高位的张华既然不能成全自己的节操,而保全自己的性命,君臣之间的正常关系已经不复存在。同样虞世基身为宰相,在该进言的时候却保持沉默,他的确该死啊!”唐太宗听后很赞同杜如晦的观点,说:“你说得对。君主必须有忠臣辅佐,才能够自身平安,国家太平。隋炀帝难道不是因为身边没有忠臣,看不到自己的过失,才使得罪恶和灾祸越来越大而导致灭亡的吗?如果国君行为不当,臣下又不尽职,只知道阿谀奉承,苟全性命,凡事只知道说好,那么这样的君主就是昏庸的君主,臣子就是阿谀的臣子。君主昏庸,臣子阿谀,那么距离国家的灭亡就为期不远了。现在我要使朝廷君臣上下,恪尽职守,戮力同心,共同成就一番功业。你们一定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及时地指出并纠正我的过失,我们君臣之间切不可因为开诚布公,指出彼此的过错而相互误会和怨恨。”

贞观三年,唐太宗对司空裴寂说:“近来有人上书奏事,条数很多,我都贴到卧室的墙壁上,出入时看看想想。之所以要这么孜孜不倦,是想把臣下的想法都弄清楚。我每当一想到治国大事,有时要到三更以后才睡觉。我也希望你们用心不倦,以符合我的心意。”

贞观五年,唐太宗对房玄龄等人说:“自古以来,帝王大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高兴或发怒。高兴的时候就胡乱赏赐,功过不分;发怒时就任意杀戮,是非不明。天下大乱,一般都是因为肆意妄为造成的。因此我非常警觉,无论白天黑夜,无不铭刻在心,希望各位大臣永远都能够对我的缺点大胆地提出批评。同时,你们也应当接受别人的批评意见。切不可因为别人的意见和自己不一致就不承认、不采纳。如果一个人不接受别人的批评,那他又怎么能去批评别人呢?”

贞观六年,唐太宗因为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杜正伦、秘书少监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人所奏的事很合心意,召见时对他们说:“我曾把从古以来臣子尽忠的事迹一一看过,如果遇到圣明的君主,自然就能够诚心规谏,但如像关龙逢、比干那样的处境,就不免身遭杀戮株连家人。做君主不容易,做臣子也难。我又听说龙可以驯养得听话,但喉下有逆鳞。你们就敢于犯逆鳞,各自进上奏书。常能这样,我难道还怕宗庙社稷会倾覆!每想到你们一片忠心,一刻也不能忘怀,所以设宴共享欢乐。”还给每人赏赐了数量不等的绢。

太常卿韦挺曾经上书唐太宗,指出他治理国家的功劳与过失。太宗写了一道诏书送给他说:“你所呈上的意见极其珍贵,里面的言辞和道理都值得称道,我对此感到十分欣慰。春秋时齐国发生内乱,管仲的箭曾射中齐桓公;晋国蒲城的争斗,勃鞮曾用剑斩断晋文公的衣袖。但齐桓公重用管仲,没有猜疑;晋文公对待勃鞮仍一视同仁,没有什么差别。这是臣子心怀坦诚,为他们的君主效劳。你的忠诚,从行文中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你能一直像这样实事求是,刚正不阿,那么你的好名声就可以永远保全了。如果你在这方面懈怠了,那将是多么可惜呀。我希望你能自始至终地做后人的表率。这可以使后来的人看今天所发生的事,就像今天的人看古代所发生的事一样,这难道不是很好吗?我过去没有听说过我所犯下了哪些过错,也没看见我所做过的一切事中存在哪些缺陷,这些功绩都是依靠你们这些忠信、诚实的人的结果。你们不断地提出一些很好的建议,用来告诫提醒我,丰富我治国的思想,如果仅仅依靠我个人的能力,哪里值得一提呢!”

贞观八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我每当无事静坐,就自我反省。常常害怕对上不能使上天称心如意,对下被百姓所怨恨。只想得到正直忠诚的人匡救劝谏,好让我的视听能和外边相通,使下面没有积怨。此外近来见到来奏事的人,常显得心怀恐惧,连讲话也变得语无伦次。平时奏事,情况尚且如此,何况要折面谏诤,必然害怕触犯逆鳞。所以每当有人谏诤时,纵然不合我的心意,我也不见怪。假如立刻发怒斥责,恐怕人人心怀恐惧,岂敢再说话!”

贞观十五年,唐太宗问魏徵:“近来朝臣都不议论政事,这是为什么?”魏徵回答说:“陛下虚心纳谏,本来应当有话说。然而古人说过:‘不被信任的人劝谏,会被认为是毁谤自己;已被信任而不劝谏,就叫做尸禄。’但是人的才能气度,各有不同:胆小怕事的人,心存忠直而不能进谏;被疏远的人,怕不信任而无法进谏;贪恋禄位的人,怕不利于自身而不敢进谏。所以大家沉默不言,应付着混日子。”太宗说:“这些现象确实像你所说。我常想,人臣要劝谏,动辄害怕有死亡之祸,这和赴鼎镬被烹杀、冒刀剑被斩杀又有什么两样?因此忠贞的臣子,并非不想竭尽忠诚,竭尽忠诚实在太难了。所以夏禹听了好的意见要拜谢,岂不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如今敞开胸怀,接受谏诤,你们无须因为害怕而不敢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贞观十六年,唐太宗对房玄龄等人说:“能正确对待自己的人是明智的,但要做到实在困难。这像会写作的文士、有技巧的工匠,都自夸自己有本领,别人比不上。如果遇上著名的文士、工匠来评量指责,杂乱无章的文辞和拙劣的技艺就会显现出来。这样说来,君主须有匡救谏诤的臣子,来指出过错。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事情,若单靠一个人来了解判断,即使再辛苦劳累,怎能把每件事都处理得尽善尽美呢?我常想念魏徵遇到问题时随事谏诤匡正,多次切中我的过失,这好像用明镜来照形体,美与丑都会显现出来。”因而举起杯子给房玄龄等几位敬酒,勉励他们也应这样做。

贞观十七年,唐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从前虞舜制作漆器,夏禹雕饰祭器,当时劝谏的有十多人。饮食器皿一类的小事,何必苦谏?”褚遂良回答说:“从事精雕细琢会妨害农耕,编织五颜六色的彩带会妨碍妇女的正常事务。首创奢侈淫逸,就是危亡的开端。有了漆器不满足,必然要用黄金来做。有了金器还不满足,必然要用玉石来做。所以谏诤之臣必须在事情的开端就进谏,等到已做完再劝谏也不起作用了。”太宗说:“你讲得很对,我所做的事情,如有不当,不论是在刚开始,或者是将做完,都应当及时进谏。近来我翻阅前朝史书的记载,有时臣下进谏,君主就回答说‘已经做了’,或者说‘已经同意做了’,终究不肯停止改正。这样下去危亡的灾祸在一反手之间就会到来。”

 

 

《卷二·论纳谏》

 

贞观初,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时有美人侍侧,本庐江王瑗之姬也,瑗败,籍没入宫。太宗指示珪曰:“庐江不道,贼杀其夫而纳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取之为是邪,为非邪?”太宗曰:“安有杀人而取其妻,卿乃问朕是非,何也?”珪对曰:“臣闻于《管子》曰:齐桓公之郭国,问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妇人尚在左右,臣窃以为圣心是之。陛下若以为非,所谓知恶而不去也。”太宗大悦,称为至善,遽令以美人还其亲族。

贞观四年,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殿以备巡狩。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曰:

陛下智周万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应?志之所欲,何事不从?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藉周室之余,因六国之盛,将贻之万叶。及其子而亡,谅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神祇不可以亲恃。惟当弘俭约,薄赋敛,慎终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属凋弊之余,必欲节之以礼制,陛下宜以身为先。东都未有幸期,即令补葺;诸王今并出藩,又须营构。兴发数多,岂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东都之始,层楼广殿,皆令撤毁,天下翕然,同心欣仰。岂有初则恶其侈靡,今乃袭其雕丽?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乃事不急之务,成虚费之劳。国无兼年之积,何用两都之好?劳役过度,怨讟将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乱离之后,财力凋尽,天恩含育,粗见存立,饥寒犹切,生计未安,三五年间,未能复旧。奈何营未幸之都,而夺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汉高祖将都洛阳,娄敬一言,即日西驾。岂不知地惟土中,贡赋所均,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浇漓之俗,为日尚浅,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讵可东幸?其不可五也。

臣尝见隋室初造此殿,楹栋宏壮,大木非近道所有,多自豫章采来,二千人拽一柱,其下施毂,皆以生铁为之,中间若用木轮,动即火出。略计一柱,已用数十万,则余费又过倍于此。臣闻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乾元毕工,隋人解体。且以陛下今时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残之后,役疮痍之人,费亿万之功,袭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炀帝远矣。深愿陛下思之,无为由余所笑,则天下幸甚矣。

太宗谓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殿卒兴,所谓同归于乱。”太宗叹曰:“我不思量,遂至于此。”顾谓房玄龄曰:“今玄素上表,洛阳实亦未宜修造,后必事理须行,露坐亦复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以卑干尊,古来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众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谔谔。可赐绢二百匹。”魏征叹曰:“张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太宗有一骏马,特爱之,恒于宫中养饲,无病而暴死。太宗怒养马宫人,将杀之。皇后谏曰:“昔齐景公以马死杀人,晏子请数其罪云:‘尔养马而死,尔罪一也。使公以马杀人,百姓闻之,必怨吾君,尔罪二也。诸侯闻之,必轻吾国,尔罪三也。’公乃释罪。陛下尝读书见此事,岂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谓房玄龄曰:“皇后庶事相启沃,极有利益尔。”

贞观七年,太宗将幸九成宫,散骑常侍姚思廉进谏曰:“陛下高居紫极,宁济苍生,应须以欲从人,不可以人从欲。然而离宫游幸,此秦皇、汉武之事,故非尧、舜、禹、汤之所为也。”言甚切至。太宗谕之曰:“朕有气疾,热便顿剧,故非情好游幸,甚嘉卿意。”因赐帛五十段。

贞观三年,李大亮为凉州都督,尝有台使至州境,见有名鹰,讽大亮献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绝畋猎,而使者求鹰。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书曰:“以卿兼资文武,志怀贞确,故委藩牧,当兹重寄。比在州镇,声绩远彰,念此忠勤,岂忘寤寐?使遣献鹰,遂不曲顺,论今引古,远献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恳到,览用嘉叹,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复何忧!宜守此诚,终始若一。《诗》云:‘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古人称一言之重,侔于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贵矣。今赐卿金壶瓶、金碗各一枚,虽无千镒之重,是联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节至公,处职当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闲,宜观典籍。兼赐卿荀悦《汉纪》一部,此书叙致简要,论议深博,极为政之体,尽君臣之义,今以赐卿,宜加寻阅。”

贞观八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忤旨,太宗以为讪谤。侍中魏征进言曰:“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云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长叹息者六。’自古上书,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则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讪谤,惟陛下详其可否。”太宗曰:“非公无能道此者。”令赐德参帛二十段。

贞观十五年,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未还,又令人多赍金帛,历诸国市马。魏征谏曰:“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可汗未定立,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市马,不为专立可汗。可汗得立,则不甚怀恩,不得立,则生深怨。诸蕃闻之,且不重中国。 但使彼国安宁, 则诸国之马,不求自至。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曰:‘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鸾舆在前,属车在后,吾独乘千里马,将安之乎?’乃偿其道里所费而返之。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马以驾鼓车,剑以赐骑士。今陛下凡所施为,皆邈过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苏则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则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贵也’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可不畏苏则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

贞观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特赐钟乳一剂,谓曰:“卿进药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

贞观十八年,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夫人臣之对帝王,多顺从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发问,不得有隐,宜以次言朕过失。”长孙无忌、唐俭等皆曰:“陛下圣化道致太平,以臣观之,不见其失。”黄门侍郎刘洎对曰:“陛下拨乱创业,实功高万古,诚如无忌等言。然顷有人上书,辞理不称者,或对面穷诘,无不惭退。恐非奖进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当为卿改之。”

太宗尝怒苑西监穆裕,命于朝堂斩之。时高宗为皇太子,遽犯颜进谏,太宗意乃解。司徒长孙无忌曰:“自古太子之谏,或乘间从容而言。今陛下发天威之怒,太子申犯颜之谏,诚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与处,自然染习。自朕御天下,虚心正直,即有魏征朝夕进谏。自征云亡,刘洎、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继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见朕心说谏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谏。”

 

  1. 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在宴会上交谈,当时有个美人在旁边侍候。她本是庐江王李瑗的爱姬,李瑗败事后,被籍没入宫。太宗指着她对王珪说:“庐江王荒淫无道,杀害了她原先的丈夫而把她占为己有。暴虐到极点,怎会不灭亡呢?”王离座说:“陛下认为庐江王夺取她是对了呢,还是不对?”太宗说:“哪有杀人而夺取其妻的道理,你却问我对不对,这是什么意思?”王回答说:“我见到《管子》书里说:齐桓公到了郭国,问那里的父老:‘郭国为什么会灭亡?’父老说:‘因为郭君喜欢好人而厌恶坏人。’齐桓公说:‘照你所说,他是个贤君啊,怎会灭亡呢?’父老说:‘不是这样,郭君喜欢好人却不能任用,厌恶坏人却不能摒弃,所以灭亡。’如今这个妇人还在陛下左右,所以我猜测陛下的心意认为这样做是对的,陛下如果认为不对,那就是所谓知道邪恶而不能摒弃了。”太宗听罢大为欣喜,夸他讲得好极了,马上命令把这个美人送还给她的亲族。

贞观四年,唐太宗下诏在洛阳修建乾元殿,以供天子巡游四方的时候下榻居住。给事中张玄素上书劝谏说:

陛下您智虑周全,可谓无所不及。您下令要做的事,有哪一件不成功呢?您立志想要得到的东西,有哪一件不是依从你的意思去办呢?我认为秦始皇刚开始做皇帝的时候,一直想倚仗灭掉周室的余威,凭借平定六国的气势,将基业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可是到了他儿子掌权的时候国家就灭亡了,我们认真分析它灭亡的原因,是他们父子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的贪欲,违背上天的旨意,残害百姓等因素造成的。从这里可以看出,统治天下不能仅仅凭借武力,一味信奉神灵也不能保障他的江山固若金汤。只有大力提倡节俭,减轻赋税,自始至终兢兢业业,才可以永保江山安泰。

我们刚刚统一了天下,还没有从战争所造成的影响中恢复过来,民生凋敝。这个时候应该提倡节俭,以礼治国,陛下您更应该以身作则。东都洛阳没有行宫,就下令修缮,各位大臣出京镇守边关,也都需要修建官邸,工事太多,恐怕会劳民伤财,这是第一点不可修建的原因。陛下你当初平定东都洛阳,看见那些豪华奢侈的宫殿,下令全部拆毁,此举让天下人惊叹佩服。岂有开始憎恶隋代的奢华,现在又步其后尘的道理呢?这是陛下不可为的理由之二。一听到下面有呈报,就去巡视,然而事情并不紧急,这样做岂不是白白消耗国家的财产。现在国家建立不久,国库还不充盈,哪用得着修建两个都城?老百姓的劳役过重,就会产生怨恨,这是陛下不可为的理由之三。如今百姓遭受天下大乱之后,生活非常贫困。老天有眼,让百姓的生活稍稍有了点好转,但是仍然存在忍饥挨饿的生计之忧,这种情况三五年之内也不可能解除。如果这个时候让老百姓去营建东都,岂不是勉为其难,这是陛下不可为的理由之四。汉代的时候,汉高祖刘邦要在洛阳建都,大臣娄敬进言说这样做不可行,他劝说汉高祖在秦朝的故都建都,汉高祖接受了他的建议,当日就往西行,定都长安。现在只希望陛下你体察百姓之苦,革除日渐沦丧的世俗风气。你治理国家的时间还很短,国家的各种社会风气还不淳厚,凡事都应该三思而后行,现在怎么可以在洛阳大兴土木,难道连古人都不如吗?这是陛下你不应做的第五个原因。

我曾经看到隋朝建造这座宫殿的时候,所用的材料极其讲究。宫殿所用的木材都不是附近产的,大多都是从遥远的豫章郡运来的。一根柱子就要用两千人来拉,下边滑动用的轮子必须用生铁铸成,中间如果用木头做轮子,一滑动起来就会起火。粗略算来,一根柱子的运送就要耗费数十万两银子,而其他的费用更是难以估量。我听说一座阿房宫建成了,就使得秦国人心离散;章华宫修成了,就造成楚国民心散乱;乾元宫修完了,隋朝也就随之灭亡了。况且凭借国家目前的政治状况,比起隋朝来说又如何呢?国家从萧条中建立起来,这个时候再役使苦难的百姓,劳民伤财,就会重蹈历代王朝灭亡的覆辙,步其后尘,从这点来说,我们恐怕比隋炀帝还要昏庸啊。我恳切地希望陛下能认真考虑这件事,不要让我们的行为被后人所耻笑,那便是国家的大幸了。

太宗对张玄素说:“你认为我连隋炀帝都不如,那跟桀、纣相比呢?”玄素回答说:“如果这座宫殿修好了,可以说与他们殊途同归,没什么两样。”太宗猛然醒悟,叹息着说:“我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所以导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说罢,他又转过头来对房玄龄说道:“看看玄素的奏表,洛阳的宫殿实在不应该修建,以后做事必须按事理行事,即使露天休息又如何呢?凡是因此产生的赋役,都应该马上停止。要地位低的人干预地位高的人,历来都不容易做到。要不是玄素忠心正直,心地无私,又怎能做得到呢?一般人唯唯诺诺,哪里抵得上一个人惊世骇俗的言论对人的启发大呢?我要赏赐玄素绢二百匹。”针对这件事,魏徵感叹地说:“张公的话真有力量呀,可谓是仁义之人,它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和对国家百姓的好处真是不可限量呀!”

唐太宗有一匹好马,特别喜爱它,常在宫里饲养,有一天这匹马没有生病却突然死掉了。太宗对养马的宫人很生气,要杀掉他。长孙皇后劝谏说:“从前齐景公因为马死了要杀人,晏子请求数说养马人的罪状:‘你养的马死了,这是你第一条罪。让国君因马杀人,百姓知道了,必定怨恨我们国君,这是你第二条罪。诸侯知道了,必定轻视我们齐国,这是你第三条罪。’齐景公听后便赦免了养马人的罪。陛下曾经读书读到过这件事情,难道忘记了吗?”太宗听了这话才平下气来。他又对房玄龄说:“皇后在很多事情上启发帮助我,对我很有好处。”

贞观七年,太宗要巡幸九成宫,散骑常侍姚思廉进谏道:“陛下身处高位,如果要以救济天下百姓为己任,那么就应该让自己的欲望顺从于天下百姓的需要,而不能要求天下人都来顺从你一个人的需要。然而,整日想远离皇宫到处游玩,这是秦始皇、汉武帝他们经常做的事,不是尧、舜、禹、汤这些明君所为。”话语间,言辞诚恳激切。太宗开导他说:“我患有与气候相关的毛病,天气热了,病痛就要加剧。所以并不是我的本性喜欢到处巡游,但是,我还是十分感谢你的好意。”因此赏赐给姚恩廉五十匹丝帛。

贞观三年,李大亮担任凉州都督,有一位台使来到凉州,看见此地有一种很稀有名贵的大鹰,台使就叫李大亮把鹰进献给唐太宗。李大亮私下上疏给唐太宗:“陛下下令禁止打猎,现在却派使者前来索要大鹰。如果这是陛下的意思,那就是陛下违背了过去的圣旨;如果是台使擅自主张,那他就是一个冒名的使者。”唐太宗看完李大亮的奏折,回复道:“你既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又对国家忠肝义胆,所以派你镇守边关,委以重任。你这些年为国尽职尽忠,在边关声名远扬。我派使者来索要大鹰,你并不是趋炎附势地迎合我的旨意,而是借古鉴今,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还进献忠言,可谓披肝沥胆,诚愚之至。任何赞许都不能表达我的心意,有你这样的臣子,我还担忧什么呢?希望你能够保持这份赤诚之心,始终如一。《经》上有句话叫:‘尽忠职守,忠诚正直。神灵得知,赐予洪福。’古人也说过这么有分量的话,它的价值胜过千两黄金。你的一番话,真是可贵呀。现在我赐给你金壶瓶、金碗各一只,虽然不是价值千金,但这是我平时自己所用的东西。你性情方正平直,一心为公,我委托的事情你还上疏进行核实。你在处理公务之余,可以看一看古代的典籍。我再赐给你一部荀悦写的《汉纪》,这本书叙述简要,议论深刻,对如何治国、如何尽到君臣的职责说得非常透彻,现在我把它赐给你,希望你回去认真地阅读。”

贞观八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触怒了唐太宗,太宗认为这是毁谤。侍中魏徵进言道:“从前贾谊在汉文帝时上书,曾说到‘可以为帝王痛哭的事有一件,可以为帝王长叹息的事有六件’。从古以来上书奏事,往往言辞很激切,如果不激切,就不能打动人主的心。言辞激切就近似毁谤,希望陛下仔细详察我的话对不对。”太宗说:“只有你能讲这样中肯的话。”于是下令赏赐给皇甫德参帛二十段。

贞观十五年,太宗派遣使者到西域封立叶护可汗,使者还没有回来,太宗又令人携带大量金帛到西域各国去买马。魏徵劝谏说:“现在派遣的使者是以封立可汗为名义的,可汗尚未封立,就到各国去买马。突厥人一定认为我们的目的是买马,而不是专程去封立可汗。这样,可汗虽然被封立了,他也不会对陛下感恩;立不成的话,就会产生很深的怨恨。西域各国听说这件事,也会看不起中国。只要能使西域各国安定,那么各国的好马用不着去买,就会自动送上门来。从前汉文帝时,有人献千里马。文帝说:‘我巡幸时每天行进三十里,打仗时每天行进五十里,仪仗走在我的前面,副车跟在我的后面,我单独骑一匹千里马,能走到哪里去呢?’于是给了献马人一些路费,让他回去了。汉光武帝时,有人献千里马和宝剑,光武帝让千里马拉装载战鼓的车,宝剑赐给手下的骑士。今天陛下的所作所为,远远超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武王,怎么在这件事情上的见识,还不如汉文帝、汉光武帝呢?魏文帝曾打算买西域的大珍珠,苏则劝谏说:‘如果陛下的恩惠遍布四海,这些东西不用追求,自然会到来。能买得到的东西,就不足珍贵了。’陛下纵使不仰慕汉文帝的崇高德行,难道也不畏惧苏则的正直议论吗?”于是,太宗立即下令停止买马。

贞观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书评论朝政得失。太宗特意赐给他钟乳石剂,对他说:“你向我进献药石一样的谏言,所以我也拿药石来报答你。”

贞观十八年,唐太宗对长孙无忌等人说:“臣子对帝王,多是顺从而不违背,用甜言美语来讨人欢心。我现在提出问题,你们不准隐讳,要一一说出我的过失来。”长孙无忌、唐俭等人都说:“陛下圣德教化,导致天下太平,据我们看来,看不出有什么过失。”黄门侍郎刘洎对答说:“陛下拨乱创业,确实功高万古,如无忌等人所说。但不久前有人上书,遇到言辞内容不合陛下心意的,有时就当面追根盘问,弄得上书言事的人无不羞惭而退。这恐怕不是在奖励进言者吧。”太宗说:“这话讲对了,我一定接受你的意见改正错误。”

太宗对苑西监穆裕大为恼火,下令将他在朝堂上斩首。当时高宗为皇太子,不惜冒犯太宗,前去求情,太宗的怒气才消退。司徒长孙无忌说:“自古以来,太子进谏总是找适当的机会说,今天陛下大发天威,太子却能犯颜进谏,这是古今没有的。”太宗说:“人在一起相处,自然会相互染上一种习气。自从我统治天下以来,虚心接纳正直的意见,就有魏徵不分早晚随时进谏。自从魏徵死后,又有刘洎、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继续进谏。皇太子小时候在我面前,常见我听到进谏心情很愉悦,因此养成喜欢纳谏、进谏的习性,所以才有今天的进谏。”

 

 

 

《卷三·君臣鉴戒》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朕与卿等可得不慎,无为后所嗤!”

贞观四年,太宗论隋日。魏征对曰:“臣往在隋朝,曾闻有盗发,炀帝令於士澄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贼者二千余人,并令同日斩决。大理丞张元济怪之,试寻其状。乃有六七人,盗发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不胜苦痛,自诬行盗。元济因此更事究寻,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谙识者,就九人内四人非贼。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遂不执奏,并杀之。”太宗曰:“非是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须相匡谏,不避诛戮,岂得惟行谄佞,苟求悦誉?君臣如此,何得不败?朕赖公等共相辅佐,遂令囹圄空虚。愿公等善始克终,恒如今日!”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务,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非为善者福祚延长,为恶者降年不永?朕又闻桀、纣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则以为辱;颜、闵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将此事以为鉴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魏征对曰:“臣闻鲁哀公谓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贞观十四年,太宗以高昌平,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谓房玄龄曰:“高昌若不失臣礼,岂至灭亡?朕平此一国,甚怀危惧,惟当戒骄逸以自防,纳忠謇以自正。黜邪佞,用贤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以此慎守,庶几于获安也。”魏征进曰:“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从忠谠之言。天下既安,则瓷情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张子房,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为天子,将废嫡立庶,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况陛下功德之盛,以汉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今又平殄高昌。屡以安危系意,方欲纳用忠良,开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宁戚四人饮,桓公谓叔牙曰:‘盍起为寡人寿乎?’叔牙奉觞而起曰:‘愿公无忘出在莒时,使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而谢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太宗谓征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征上疏曰:

臣闻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然则委弃股肱,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其能开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尽心膂,外竭股肱,和若盐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于礼之而已。昔周文王游于凤凰之墟,袜系解,顾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结之。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礼与不礼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韩信,项氏之亡命。殷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汉祖登坛,成帝功于垓下。若夏桀不弃于伊尹,项羽垂恩于韩信,宁肯败已成之国,为灭亡之虏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于宋;箕子,良臣也,陈《洪范》于周,仲尼称其仁,莫有非之者。《礼记》称:“鲁穆公问于子思曰:‘为旧君反服,古欤?’子思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队诸渊。毋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礼之有?’”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难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见用,终身无难,臣何死焉?谏而见纳,终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不见纳,出亡而送,是诈忠也。”《春秋左氏传》曰:“崔杼弑齐庄公,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仇。”虽臣之事君无二志,至于去就之节,当缘恩之厚薄,然则为人主者,安可以无礼于下哉?

窃观在朝群臣,当主枢机之寄者,或地邻秦、晋,或业与经纶,并立事立功,皆一时之选,处之衡轴,为任重矣。任之虽重,信之未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则心怀苟且。心怀苟且,则节义不立。节义不立,则名教不兴。名教不兴,而可与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闻国家重惜功臣,不念旧恶,方之前圣,一无所间。然但宽于大事,急于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之心,不可以为政。君严其禁,臣或犯之,况上启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溃,其伤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则君开一源,下生百端之变,无不乱者也。《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之威罚,所以长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汤之事也。《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故唐、虞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治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若举得其人,何嫌于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治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窃思度,未见其人。夫以四海之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则无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以身相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寄同鱼水。若君为尧、舜,臣为稷、契,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此虽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汉,夫何足数!”

太宗深嘉纳之。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征曰:“朕克己为政,仰企前烈。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常以为称首,朕皆庶几自勉。人苦不能自见,不知朕之所行,何等优劣?”征对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则内平祸乱,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诸黎元,各有生业,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愿陛下自强不息,必可致也。”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多乱,何也?”司空房玄龄曰:“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尝识人间情伪,治国安危,所以为政多乱。”太宗曰:“公意推过于主,朕则归咎于臣。夫功臣子弟多无才行,藉祖父资荫遂处大官,德义不修,奢纵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颠而不扶,岂能无乱?隋炀帝录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于高位,不思报效,翻行弑逆。此非臣下之过欤?朕发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即家国之庆也。”太宗又曰:“化及与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对曰:“君子乃能怀德荷恩, 玄感、 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太宗曰:“然。”

 

  1. 译文

 

贞观三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无论国家安定还是混乱,安全还是危险,君臣都应该同舟共济。如果君主能接受忠言,臣子能够直言进谏,那么君臣之间就会非常默契,这是自古以来治国所重视的方法。如果君主贤明,而臣子却不匡正辅佐,想要不亡国,是不可能的。君主要是失掉了江山,臣子也就不能保全自己的家族。像隋炀帝,他为人非常暴虐,臣下不敢进言,这使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失,最后国破家亡,大臣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杀死。这个惨痛的教训离我们并不远,我和各位大臣能不谨慎吗?我们不能被后人所耻笑啊。”

贞观四年,唐太宗谈论隋朝统治的时候,魏徵对答说:“我过去在隋朝,曾听说有盗窃案发生,炀帝派於士澄追捕。只要发现可疑的人,就苦苦拷打,被迫含冤承认自己是盗贼的有二千多人,隋炀帝下令在同一天全都斩决。大理丞张元济感到奇怪,试查有关案件的文书,竟有六七人在盗窃案发生的那天,原先就关押在别的地方,盗案发生后才放出来,可也被审问拷打,受不了痛苦,自己屈认行盗。张元济因此再进行推究,这二千人中只有九个人当时行踪不清楚。官吏中有熟悉这些人的,证明九个人里有四个不是盗贼。有关部门因为炀帝已下令斩决,就不把真相上奏,结果把这两千人统统杀掉。”太宗说:“这不仅是隋炀帝暴虐无道,臣下们也不尽心办事。他们应当匡正谏诤,不怕有杀身之祸,怎能一味谄媚奉迎,不讲原则地去讨皇上的欢心和称誉。隋朝君臣都是这样,怎么能不失败?我依靠你们共同辅佐,就能使监狱空无一人。希望你们能善始善终,常像今天一样。”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听说周朝与秦朝刚得到天下的时候,治理国家的方法是一样的。但是周朝推行仁政,积累功德,所以能够将自己的基业保持八百年。而秦朝恣意妄为,骄奢淫逸,所以只经历了两代帝王就灭亡了。这难道不是行善可以延长福祚,作恶可使国运衰败吗?我又听说桀、纣是帝王,但是凡夫俗子都对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颜回、闵损是普通百姓,但帝王却以他们的言行为荣耀。这也是帝王应该感到羞惭的。我时常用这些事对照自己的行为,并经常告诫自己,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人耻笑。”魏徵听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鲁哀公对孔子说:‘有个人很健忘,他换了住宅就把自己的妻子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