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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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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以劝农功。《诗》云:‘弗躬弗 亲,庶人不信。’自丧乱以来,农桑不修,游食者多,皆由去本逐末故也。”时议 美之。

  建兴初,正旦将作乐,远谏曰;“谨案《尚书》,尧崩,四海遏密八音。《礼》 云,凶年,天子撤乐减膳。孝怀皇帝梓宫未反,豺狼当途,人神同忿。公明德茂亲, 社稷是赖。今杜弢蚁聚湘川,比岁征行,百姓疲弊,故使义众奉迎未举。履端元日, 正始之初,贡士鳞萃,南北云集,有识之士于是观礼。公与国同体,忧容未歇。昔 齐桓贯泽之会,有忧中国之心,不召而至者数国。及葵丘自矜,叛者九国。人心所 归,惟道与义。将绍皇纲于既往,恢霸业于来今,表道德之轨,阐忠孝之仪,明仁 义之统,弘礼乐之本,使四方之士退怀嘉则。今荣耳目之观,崇戏弄之好,惧违 《云》、《韶》、《雅》、《颂》之美,非纳轨物,有尘大教。谓宜设馔以赐群下 而已。”元帝纳之。

  转丞相参军。是时琅邪国侍郎王鉴劝帝亲征杜弢,远又上疏曰:“皇纲失统, 中夏多故,圣主肇祚,远奉西都。梓宫外次,未反园陵,逆寇游魂,国贼未夷。明 公忧劳,乃心王室,伏读圣教,人怀慷慨。杜弢小竖,寇抄湘川,比年征讨,经载 不夷。昔高宗伐鬼方,三年乃克,用兵之难,非独在今。伏以古今之霸王遭时艰难, 亦有亲征以隆大勋,亦有遣将以平小寇。今公亲征,文武将吏、度支筹量、舟舆器 械所出若足用者,然后可征。愚谓宜如前遣五千人,径与水军进征,既可得速,必 不后时。昔齐用穰苴,燕晋退军;秦用王翦,克平南荆。必使督护得才,即贼不足 虑也。”会弢已平,转从事中郎,累迁太子中庶子、尚书左丞、散骑常侍。帝每叹 其忠公,谓曰:“卿在朝正色,不茹柔吐刚,忠亮至到,可为王臣也。吾所欣赖, 卿其勉之!”

  及中兴建,帝欲赐诸吏投刺劝进者加位一等,百姓投刺者赐司徒吏,凡二十余 万。远以为“秦汉因赦赐爵,非长制也。今案投刺者不独近者情重,远者情轻,可 依汉法例,赐天下爵,于恩为普,无偏颇之失。可以息检核之烦,塞巧伪之端。” 帝不从。

  转御史中丞。时尚书刁协用事,众皆惮之。尚书郎卢綝将入直,遇协于大司马 门外。协醉,使綝避之,綝不回。协令威仪牵捽綝堕马,至协车前而后释。远奏免 协官。

  时冬雷电,且大雨,帝下书责躬引过,远复上疏曰:

  被庚午诏书,以雷电震,暴雨非时,深自克责。虽禹汤罪己,未足以喻。臣暗 于天道,窃以人事论之。陛下节俭敦朴,恺悌流惠,而王化未兴者,皆群公卿士不 能夙夜在公,以益大化,素餐负乘,秕秽明时之责也。

  今逆贼猾夏,暴虐滋甚,二帝幽殡,梓宫未反,四海延颈,莫不东望。而未能 遣军北讨,仇贼未报,此一失也。昔齐侯既败,七年不饮酒食肉,况此耻尤大。臣 子之责,宜在枕戈为王前驱。若此志未果者,当上下克俭,恤人养士,撤乐减膳, 惟修戎事。陛下忧劳于上,而群官未同戚容于下,每有会同,务在调戏酒食而已, 此二失也。选官用人,不料实德,惟在白望,不求才干,乡举道废,请托交行。有 德而无力者退,修望而有助者进;称职以违俗见讥,虚资以从容见贵。是故公正道 亏,私途日开,强弱相陵,冤枉不理。今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尽礼 为谄谀,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骄蹇为简雅,此三失也。

  世所谓三失者,公法加其身;私议贬其非;转见排退,陆沈泥滓。时所谓三善 者,王法所不加;清论美其贤;渐相登进,仕不辍官,攀龙附凤,翱翔云霄。遂使 世人削方为圆,挠直为曲,岂待顾道德之清涂,践仁义之区域乎!是以万机未整, 风俗伪薄,皆此之由。不明其黜陟,以审能否,此则俗未可得而变也。

  今朝廷群司以从顺为善,相违见贬,不复论才之曲直,言之得失也。时有言者, 或不见用,是以朝少辩争之臣,士有禄仕之志焉。郭翼上书,武帝擢为屯留令,又 置谏官,所以容受直言,诱进将来,故人得自尽,言无隐讳。任官然后爵之,位定 然后禄之。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舜犹历试诸难,而今先禄不试,甚违 古义,乱之所由也。求才急于疏贱,用刑先于亲贵,然后令行禁止,野无遗滞。尧 取舜于仄陋,舜拔贤于岩穴,姬公不曲绳于天伦,叔向不亏法于孔怀。今朝廷法吏 多出于寒贱,是以章书日奏而不足以惩物,官人选才而不足以济事。宜招贤良于屠 钓,聘耿介于丘园。若此道不改,虽并官省职,无救弊乱也。能哲而惠,何忧乎欢 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此官得其人之益也。

  累迁侍中,出补会稽内史。时王敦作逆,沈充举兵应之,加远将军,距而不受, 不输军资于充,保境安众为务。敦至石头,讽朝廷征远,乃拜太常卿,加散骑常侍。 敦深惮其正而有谋,引为长史。数月病卒。

  远弟缙,名亚于远,为王敦主簿,终于鄱阳太守。缙子鸣鹄,位至武昌太守。

  王鉴,字茂高,堂邑人也。父濬,御史中丞。鉴少以文笔著称,初为元帝琅邪 国侍郎。时杜弢作逆,江湘流弊,王敦不能制,朝廷深以为忧。鉴上疏劝帝征之, 曰:

  天祸晋室,四海颠覆,丧乱之极,开辟未有。明公遭历运之厄,当阳九之会, 圣躬负伊周之重,朝廷延匡合之望。方将振长辔而御八荒,扫河汉而清天途。所藉 之资,江南之地,盖九州之隅角,垂尽之余人耳。而百越鸱视于五岭,蛮蜀狼顾于 湘汉,江州萧条,白骨涂地,豫章一郡,十残其八。继以荒年,公私虚匮,仓库无 旬月之储,三军有绝乏之色。赋敛搜夺,周而复始,卒散人流,相望于道。残弱之 源日深,全胜之势未举。鉴惧云旗反旆,元戎凯入,未在旦夕也。昔齐旅未期而申 侯惧其老,况暴甲三年,介胄生虮虱,而可不深虑者哉!江扬本六郡之地,一州封 域耳。若兵不时戢,人不堪命,三江受敌,彭蠡振摇,是贼逾我垣墙之内,窥我室 家之好。黩武之众易动,惊弓之鸟难安,鉴之所甚惧也。去年已来,累丧偏将,军 师屡失,送死之寇,兵厌奔命,贼量我力矣。虽继遣偏裨,惧未足成功也。愚谓尊 驾宜亲幸江州,然后方召之臣,其力可得而宣;熊罴之士,其锐可得而奋。进左军 于武昌,为陶侃之重;建名将于安成,连甘卓之垒。南望交广,西抚蛮夷。要害之 地,勒劲卒以保之;深沟坚壁,按精甲而守之。六军既赡,战士思奋,尔乃乘隙骋 奇,扰其窟穴,显示大信,开以生途,杜弢之颈固已锁于麾下矣。

  议者将以大举役重,人不可扰。鉴谓暂扰以制敌,愈于放敌而常扰也。夫四体 者,人之所甚爱,苟宜伐病,则削肌刮骨矣。然守不可虚,鉴谓王导可委以萧何之 任。或以小贼方毙,不足动千乘之重。鉴见王弥之初,亦小寇也,官军不重其威, 狡逆得肆其变,卒令温怀不守,三河倾覆,致有今日之弊,此已然之明验也。蔓草 犹不可长,况狼兕之寇乎!当五霸之世,将非不良,士非不勇,征伐之役,君必亲 之,故齐桓免胄于邵陵,晋文擐甲于城濮。昔汉高、光武二帝,征无远近,敌无大 小,必手振金鼓,身当矢石,栉风沐雨,壶浆不赡,驰骛四方,匪遑宁处,然后皇 基克构,元勋以融。今大弊之极,剧于曩代,崇替之命,系我而已。欲使銮旂无野 次之役,圣躬远风尘之劳,而大功坐就,鉴未见其易也。魏武既定中国,亲征柳城, 扬旍卢龙之岭,顿辔重塞之表,非有当时烽燧之虞,盖一日纵敌,终己之患,虽戎 略蒙险,不以为劳,况急于此者乎!刘玄德躬登汉山,而夏侯之锋摧;吴伪祖亲氵 斥长江,而关羽之首悬;袁绍犹豫后机,挫衄三分之势;刘表卧守其众,卒亡全楚 之地。历观古今拨乱之主,虽圣贤,未有高拱闲居不劳而济者也。前鉴不远,可谓 蓍龟。

  议者或以当今暑夏,非出军之时。鉴谓今宜严戒,须秋而动。高风启途,龙舟 电举,曾不十日,可到豫章。豫章去贼尚有千里之限,但临之以威灵,则百胜之理 济矣。既扫清湘野,涤荡楚郢,然后班爵序功,酬将士之劳;卷甲韬旗,广农桑之 务,播恺悌之惠,除烦苛之赋。比及数年,国富兵强,龙骧虎步,以威天下,何思 而不服,何往而不济,桓文之功不难懋也。今惜一举之劳,而缓垂死之寇,诚国家 之大耻,臣子之深忧也。

  鉴以凡琐,谬蒙奖育,思竭遇忠以补万一。刍荛之言,圣王不弃,戍卒之谋, 先后采之。乞留神鉴,思其所陈。

  疏奏,帝深纳之,即命中外戒严,将自征弢。会弢已平,故止。

  中兴建,拜驸马都尉、奉朝请,出补永兴令。大将军王敦请为记室参军,未就 而卒,时年四十一。文集传于世。

  鉴弟涛及弟子ρ,并有才笔。涛字茂略,历著作郎、无锡令。ρ字庭坚,亦为 著作。并早卒。

  陈頵,字延思,陈国苦人也。少好学,有文义。父立宅起门,頵曰:“当使 容马车。”笑而从之。仕为郡督邮,检获隐匿者三千人,为一州尤最。太守刘享 拔为主簿,州辟部从事,乘马车还家,宗党荣之。

  劾案沛王韬狱,未竟,会解结代杨准为刺史,韬因河间王颙属结。结至大会, 问主簿史凤曰:“沛王贵籓,州据何法而擅拘邪?”时頵在坐,对曰:“甲午诏书, 刺史衔命,国之外台,其非所部而在境者,刺史并纠。事征文墨,前后列上,七被 诏书。如州所劾,无有违谬。”结曰:“众人之言不可妄听,宜依法穷竟。”又问 僚佐曰:“河北白壤膏粱,何故少人士,每以三品为中正?”答曰:“《诗》称 ‘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夫英伟大贤多出于山泽,河北土平气均,蓬蒿裁高三尺, 不足成林故也。”结曰:“张彦真以为汝颍巧辩,恐不及青徐儒雅也。”頵曰: “彦真与元礼不协,故设过言。老子、庄周生陈梁,伏羲、傅说、师旷、大项出阳 夏,汉魏二祖起于沛谯,准之众州,莫之与比。”结甚异之,曰:“豫州人士常半 天下,此言非虚。”会结迁尚书,结恨不得尽其才用。

  元康中,举孝廉,而州将留之。頵荐同县焦保曰:“保出自寒素,禀质清冲, 若得参嘉命,必能光赞大猷,允清朝望,使黄宪之徒不乏于豫土,令頵庶免臧文之 责。”州乃辟保。

  齐王冏起义,州遣頵将兵赴之,拜驸马都尉。遭贼避难于江西。历阳内史硃彦 引为参军。镇东从事中郎袁琇荐頵于元帝,迁镇东行参军事,典法兵二曹。頵与王 导书曰:“中华所以倾弊,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后实事,浮 竞驱驰,互相贡荐,言重者先显,言轻者后叙,遂相波扇,乃至陵迟。加有庄老之 俗倾惑朝廷,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为俗人,王职不恤,法物坠丧。夫欲制远,先 由近始。故出其言善,千里应之。今宜改张,明赏信罚,拔卓茂于密县,显硃邑于 桐乡,然后大业可举,中兴可冀耳。”

  建兴初制,版补录事参军。参佐掾属多设解故以避事任。頵议:“诸僚属乘昔 西台养望余弊,小心恭肃,更以为俗,偃蹇倨慢,以为优雅。至今朝士纵诞,临事 游行,渐弊不革,以至倾国。故百寻之屋突直而燎焚,千里之堤蚁垤而穿败,古人 防小以全大,慎微以杜萌。自今临使称疾,须催乃行者,皆免官。”

  初,赵王伦篡位,三王起义,制《己亥格》,其后论功虽小,亦皆依用。頵意 谓不宜以为常式,驳之曰:“圣王悬爵赏功,制罚纠违,斯道苟明,人赴水火。且 名器之实,不可妄假,非才谓之致寇,宠厚戒在斯亡。昔孙秀口唱篡逆,手弄天机, 惠皇失御,九服无戴。三王建议,席卷四海,合起义之众,结天下之心,故设《己 亥义格》以权济难。此自一切之法,非常伦之格也。其起义以来,依格杂猥,遭人 为侯,或加兵伍,或出皁仆,金紫佩士卒之身,符策委庸隶之门,使天官降辱,王 爵黩贱,非所以正皇纲重名器之谓也。请自今以后宜停之。”頵以孤寒,数有奏议, 朝士多恶之,出除谯郡太守。

  大兴初,以疾征。久之,白衣兼尚书,因陈时务,以为“昔江外初平,中州荒 乱,故贡举不试。宜渐循旧,搜扬隐逸,试以经策。又马隆、孟观虽出贫贱,勋济 甚大,以所不习,而统戎事,鲜能以济。宜开举武略任将率者,言问核试,尽其所 能,然后随才授任。举十得一,犹胜不举,况或十得二三。日磾降虏,七世内侍; 由余戎狄,入为秦相。岂藉华宗之族,见齿于奔竞之流乎!宜引幽滞之隽,抑华校 实,则天清地平,人神感应。”

  后拜天门太守,殊俗安之。选腹心之吏为荆州参军,若有调发,动静驰白,故 恆得宿办。陶侃征还,頵先至巴陵上礼。侃以为能,表为梁州刺史。绥怀荒弊,甚 有威惠。梁州大姓互相嫉妒,说頵年老耳聋,侃召頵还,以西阳太守蒋巽代之。年 六十九卒。

  高崧,字茂琰,广陵人也。父悝,少孤,事母以孝闻。年十三,值岁饥,悝菜 蔬不餍,每致甘肥于母。抚幼弟以友爱称。寓居江州,刺史华轶辟为西曹书佐。及 轶败,悝藏匿轶子经年,会赦乃出。元帝嘉而宥之,以为参军,遂历显位,至丹阳 尹、光禄大夫,封建昌伯。

  崧少好学,善史书。总角时,司空何充称其明惠。充为扬州,引崧为主簿,益 相钦重。转骠骑主簿,举州秀才,除太学博士,父艰去职。初,悝以纳妾致讼被黜, 及终,崧乃自系廷尉讼冤,遂停丧五年不葬,表疏数十上。帝哀之,乃下诏曰: “悝备位大臣,违宪被黜,事已久判。其子崧求直无已。今特听传侯爵。”由是见 称。拜中书郎、黄门侍郎。

  简文帝辅政,引为抚军司马。时桓温擅威,率众北伐,军次武昌,简文患之。 崧曰:“宜致书喻以祸福,自当反旆。如其不尔,便六军整驾,逆顺于兹判矣。若 有异计,请先衅鼓。”便于坐为简文书草曰:“寇难宜平,时会宜接,此实为国远 图,经略大算。能弘斯会,非足下而谁!但以此兴师动众,要当以资实为本。运转 之艰,古人之所难,不可易之于始而不熟虑,须所以深用惟疑,在乎此耳。然异常 之举,众之所骇,游声噂沓,想足下亦少闻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或能望风 振扰,一时崩散。如其不然者,则望实并丧,社稷之事去矣。皆由吾暗弱,德信不 著,不能镇静群庶,保固维城,所以内愧于心,外惭良友。吾与足下虽职有内外, 安社稷,保家国,其致一也。天下安危,系之明德。先存宁国,而后图其外,使王 基克隆,大义弘著,所望于足下。区区诚怀,岂可复顾嫌而不尽哉!”温得书,还 镇。

  崧累迁侍中。是时谢万为豫州都督,疲于亲宾相送,方卧在室。崧径造之,谓 曰:“卿令疆理西籓,何以为政?”万粗陈其意。崧便为叙刑政之要数百言。万遂 起坐,呼崧小字曰:“阿酃!故有才具邪!”哀帝雅好服食,崧谏以为“非万乘所 宜。陛下此事,实日月之一食也”。后以公事免,卒于家。子耆,官至散骑常侍。

  史臣曰:昔张良拙说项氏,巧谋于沛公;孙惠沮计齐王,耀奇于东海,终而誓 甘之旅炎运载昌,称狩之师金行不竞。岂遭时之会斯蹇,将谋国之道未通?迷于委 质之贞,暗于所修之虑,本既颠矣,何以能终!熊远、王鉴有毗济之道,比之大厦, 其榱桷之佐乎!崧之诋温,頵之距结,挫其劳役之策,申其汝颍之论,采郭嘉之风 旨,挹硃育之余波,故桓温辍许攸之谋,解结钦王朗之迹。缉之时典,用此道欤!

  赞曰:临湘游艺,才识英发。诡名违颖,陈书干越。孝文忠謇,嘉言斯践。茂 高器鉴,雕章尤善。侯爵崧传,高门頵显。

 

 

《列传·第四十二章》

 

  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也。父瑗,尚书都令史。时尚书杜预有所增损,瑗 多驳正之,以公方著称。终于建平太守。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 赋为中兴之冠。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有郭公者,客居河东,精于卜筮,璞 从之受业。公以《青囊中书》九卷与之,由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攘灾转 祸,通致无方,虽京房、管辂不能过也。璞门人赵载尝窃《青襄书》,未及读,而 为火所焚。

  惠怀之际,河东先扰。璞筮之,投策而叹曰:“嗟乎!黔黎将湮于异类,桑梓 其翦为龙荒乎!”于是潜结姻昵及交游数十家,欲避地东南。抵将军赵固,会固所 乘良马死,固惜之,不接宾客。璞至,门吏不为通。璞曰:“吾能活马。”吏惊入 白固。固趋出,曰:“君能活吾马乎?”璞曰:“得健夫二三十人,皆持长竿,东 行三十里,有丘林社庙者,便以竿打拍,当得一物,宜急持归。得此,马活矣。” 固如其言,果得一物似猴,持归。此物见死马,便嘘吸其鼻。顷之马起,奋迅嘶鸣, 食如常,不复见向物。固奇之,厚加资给。

  行至庐江,太守胡孟康被丞相召为军谘祭酒。时江淮清宴,孟康安之,无心南 渡。璞为占曰“败”。康不之信。璞将促装去之,爱主人婢,无由而得,乃取小豆 三斗,绕主人宅散之。主人晨见赤衣人数千围其家,就视则灭,甚恶之,请璞为卦。 璞曰:“君家不宜畜此婢,可于东南二十里卖之,慎勿争价,则此妖可除也。”主 人从之。璞阴令人贱买此婢。复为符投于井中,数千赤衣人皆反缚,一一自投于并, 主人大悦。璞携婢去。后数旬而庐江陷。

  璞既过江,宣城太守殷祐引为参军。时有物大如水牛,灰色卑脚,脚类象,胸 前尾上皆白,大力而迟钝,来到城下,众咸异焉。祐使人伏而取之,令璞作卦,遇 《遁》之《蛊》,其卦曰:“《艮》体连《乾》,其物壮巨。山潜之畜,匪兕匪武。 身与鬼并,精见二午。法当为禽,两灵不许。遂被一创,还其本墅。按卦名之,是 为驴鼠。”卜适了,伏者以戟刺之,深尺余,遂去不复见。郡纲纪上祠,请杀之。 巫云:“庙神不悦,曰:‘此是共阝亭驴山君鼠,使诣荆山,暂来过我,不须触之。’” 其精妙如此。祐迁石头督护,璞复随之。时有鼯鼠出延陵,璞占之曰:“此郡东当 有妖人欲称制者,寻亦自死矣。后当有妖树生,然若瑞而非瑞,辛螫之木也。傥有 此者,东南数百里必有作逆者,期明年矣。”无锡县欻有茱萸四株交枝而生,若连 理者,其年盗杀吴兴太守袁琇。或以问璞,璞曰:“卯爻发而沴金,此木不曲直而 成灾也。”王导深重之,引参己军事。尝令作卦,璞言:“公有震厄,可命驾西出 数十里,得一柏树,截断如身长,置常寝处,灾当可消矣。”导从其言。数日果震, 柏树粉碎。

  时元帝初镇鄴,导令璞筮之,遇《咸》之《井》,璞曰:“东北郡县有‘武’ 名者,当出铎,以著受命之符。西南郡县有‘阳’名者,井当沸。”其后晋陵武进 县人于田中得铜铎五枚,历阳县中井沸,经日乃止。及帝为晋王,又使璞筮,遇 《豫》之《睽》,璞曰:“会稽当出钟,以告成功,上有勒铭,应在人家井泥中得 之。繇辞所谓‘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者也。”及帝即位,太兴初,会稽 剡县人果于井中得一钟,长七寸二分,口径四寸半,上有古文奇书十八字,云“会 稽岳命”,余字时人莫识之。璞曰:“盖王者之作,必有灵符,塞天人之心,与神 物合契,然后可以言受命矣。观五铎启号于晋陵,栈钟告成于会稽,瑞不失类,出 皆以方,岂不伟哉!若夫铎发其响,钟征其象,器以数臻,事以实应,天人之际不 可不察。”帝甚重之。

  璞著《江赋》,其辞甚伟,为世所称。后复作《南郊赋》,帝见而嘉之,以为 著作佐郎。于时阴阳错缪,而刑狱繁兴,璞上疏曰:

  臣闻《春秋》之义,贵元慎始,故分至启闭以观云物,所以显天人之统,存休 咎之征。臣不揆浅见,辄依岁首粗有所占,卦得《解》之《既济》。案爻论思,方 涉春木王龙德之时,而为废水之气来见乘,加升阳未布,隆阴仍积,《坎》为法象, 刑狱所丽,变《坎》加《离》,厥象不烛。以义推之,皆为刑狱殷繁,理有壅滥。 又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太白蚀月。月者属《坎》,群阴之府,所以照察幽情,以 佐太阳者也。太白,金行之星,而来犯之,天意若曰刑理失中,自坏其所以为法者 也。臣术学庸近,不练内事,卦理所及,敢不尽言。又去秋以来,沈雨跨年,虽为 金家涉火之祥,然亦是刑狱充溢,怨叹之气所致。往建兴四年十二月中,行丞相令 史淳于伯刑于市,而血逆流长标。伯者小人,虽罪在未允,何足感动灵变,致若斯 之怪邪!明皇天所以保祐金家,子爱陛下,屡见灾异,殷勤无已。陛下宜侧身思惧, 以应灵谴。皇极之谪,事不虚降。不然,恐将来必有愆阳苦雨之灾,崩震薄蚀之变, 狂狡蠢戾之妖,以益陛下旰食之劳也。

  臣谨寻按旧经,《尚书》有五事供御之术,京房易传有消复之救,所以缘咎而 致庆,因异而迈政。故木不生庭,太戊无以隆;雉不鸣鼎,武丁不为宗。夫寅畏者 所以飨福,怠傲者所以招患,此自然之符应,不可不察也。案《解卦》繇云:“君 子以赦过宥罪。”《既济》云;“思患而豫防之。”臣愚以为宜发哀矜之诏,引在 予之责,荡除瑕衅,赞阳布惠,使幽毙之人应苍生以悦育,否滞之气随谷风而纾散。 此亦寄时事以制用,藉开塞而曲成者也。

  臣窃观陛下贞明仁恕,体之自然,天假其祚,奄有区夏,启重光于已昧,廓四 祖之遐武,祥灵表瑞,人鬼献谋,应天顺时,殆不尚此。然陛下即位以来,中兴之 化未阐,虽躬综万机,劳逾日昃,玄泽未加于群生,声教未被乎宇宙,臣主未宁于 上,黔细未辑于下,《鸿雁》之咏不兴,康衢之歌不作者,何也?杖道之情未著, 而任刑之风先彰,经国之略未震,而轨物之迹屡迁。夫法令不一则人情惑,职次数 改则觊觎生,官方不审则秕政作,惩劝不明则善恶浑,此有国者之所慎也。臣窃为 陛下惜之。夫以区区之曹参,犹能遵盖公之一言,倚清靖以镇俗,寄市狱以容非, 德音不忘,流咏于今。汉之中宗,聪悟独断,可谓令主,然厉意刑名,用亏纯德。 《老子》以礼为忠信之薄,况刑又是礼之糟粕者乎!夫无为而为之,不宰以宰之, 固陛下之所体者也。耻其君不为尧舜者,亦岂惟古人!是以敢肆狂瞽,不隐其怀。 若臣言可采,或所以为尘露之益;若不足采,所以广听纳之门。愿陛下少留神鉴, 赐察臣言。

  疏奏,优诏报之。

  其后日有黑气,璞复上疏曰:

  臣以顽昧,近者冒陈所见,陛下不遗狂言,事蒙御省。伏读圣诏,欢惧交战。 臣前云升阳未布,隆阴仍积,《坎》为法象,刑狱所丽,变《坎》加《离》,厥象 不烛,疑将来必有薄蚀之变也。此月四日,日出山六七丈,精光潜昧,而色都赤, 中有异物大如鸡子,又有青黑之气共相薄击,良久方解。案时在岁首纯阳之月,日 在癸亥全阴之位,而有此异,殆元首供御之义不显,消复之理不著之所致也。计去 微臣所陈,未及一月,而便有此变,益明皇天留情陛下恳恳之至也。

  往年岁末,太白蚀月,今在岁始,日有咎谪。会未数旬,大眚再见。日月告衅, 见惧诗人,无曰天高,其鉴不远。故宋景言善,荧惑退次;光武宁乱,呼沲结冰。 此明天人之悬符,有若形影之相应。应之以德,则休祥臻;酬之以怠,则咎征作。 陛下宜恭承灵谴,敬天之怒,施沛然之恩,谐玄同之化,上所以允塞天意,下所以 弭息群谤。

  臣闻人之多幸,国之不幸。赦不宜数,实如圣旨。臣愚以为子产之铸刑书,非 政事之善,然不得不作者,须以救弊故也。今之宜赦,理亦如之。随时之宜,亦圣 人所善者。此国家大信之要,诚非微臣所得干豫。今圣朝明哲,思弘谋猷,方辟四 门以亮采,访舆诵于群心,况臣蒙珥笔朝末,而可不竭诚尽规哉!

  顷之迁尚书郎。数言便宜,多研匡益。明帝之在东宫,与温峤、庾亮并有布衣 之好,璞亦以才学见重,埒于峤、亮,论者美之。然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好色, 时或过度。著作郎干宝常诫之曰:“此非适性之道也。”璞曰:“吾所受有本限, 用之恆恐不得尽,卿乃忧酒色之为患乎!”

  璞既好卜筮,缙绅多笑之。又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其辞曰:

  客傲郭生曰:“玉以兼城为宝,士以知名为贤。明月不妄映,兰葩岂虚鲜。今 足下既以拔文秀于丛荟,廕弱根于庆云,陵扶摇而竦翮,挥清澜以濯鳞,而响不彻 于一皋,价不登乎千金。傲岸荣悴之际,颉颃龙鱼之间,进不为谐隐,退不为放言, 无沈冥之韵,而希风乎严先,徒费思于赞味,摹《洞林》乎《连山》,尚何名乎! 夫攀骊龙之髯,抚翠禽之毛,而不得绝霞肆、跨天津者,未之前闻也。”

  郭生粲然而笑曰:“鹪鹩不可与论云翼,井蛙难与量海鰲。虽然,将祛子之惑, 讯以未悟,其可乎?

  “乃者地维中绝,乾光坠采,皇运暂回,廓祚淮海。龙德时乘,群才云骇,蔼 若邓林之会逸翰,烂若溟海之纳奔涛,不烦咨嗟之访,不假蒲帛之招,羁九有之奇 骏,咸总之于一朝,岂惟丰沛之英,南阳之豪!昆吾挺锋,骕骦轩髦,杞梓竞敷, 兰荑争翘,嘤声冠于伐木,援类繁乎拔茅。是以水无浪士,岩无幽人,刈兰不暇, 爨桂不给,安事错薪乎!

  “且夫窟泉之潜不思云翚,熙冰之采不羡旭晞,混光耀于埃蔼者,亦曷愿沧浪 之深,秋阳之映乎!登降纷于九五,沦涌悬乎龙津。蚓蛾以不才陆槁,蟒蛇以腾骛 暴鳞。连城之宝,藏于褐里,三秀虽艳,糜于丽采。香恶乎芬?贾恶乎在?是以不 尘不冥,不骊不骍,支离其神,萧悴其形。形废则神王,迹粗而名生。体全者为牺, 至独者不孤,傲俗者不得以自得,默觉者不足以涉无。故不恢心而形遗,不外累而 智丧,无岩穴而冥寂,无江湖而放浪。玄悟不以应机,洞鉴不以昭旷。不物物我我, 不是是非非。忘意非我意,意得非我怀。寄群籁乎无象,域万殊于一归。不寿殇子, 不夭彭涓,不壮秋豪,不小太山。蚊泪与天地齐流,蜉蝣与大椿齿年。然一阖一开, 两仪之迹,一冲一溢,悬象之节,涣互期于寒暑,凋蔚要乎春秋。青阳之翠秀,龙 豹之委颖,骏狼之长晖,玄陆之短景。故皋壤为悲欣之府,胡蝶为物化之器矣。

  “夫欣黎黄之音者,不颦蟪蛄之吟;豁云台之观者,必閟带索之欢。纵蹈而咏 采荠,拥璧而叹抱关。战机心以外物,不能得意于一弦。悟往复于嗟叹,安可与言 乐天者乎!若乃庄周偃蹇于漆园,老莱婆娑于林窟,严平澄漠于尘肆,梅真隐沦乎 市卒,梁生吟啸而矫迹,焦先混沌而槁杌,阮公昏酣而卖傲,翟叟遁形以倏忽。吾 不能岁韵于数贤,故寂然玩此员策与智骨。”

  永昌元年,皇孙生,璞上疏曰:

  有道之君未尝不以危自持,乱世之主未尝不以安自居。故存而不忘亡者,三代 之所以兴也;亡而自以为存者,三季之所以废也。是以古之令主开纳忠谠,以弼其 违;标显切直,用攻其失。至乃闻一善则拜,见规诫则惧。何者?盖不私其身,处 天下以至公也。臣窃惟陛下符运至著,勋业至大,而中兴之祚不隆、圣敬之风未跻 者,殆由法令太明,刑教太峻。故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众乖,此自然之势也。

  臣去春启事,以囹圄充斥,阴阳不和,推之卦理,宜因郊祀作赦,以荡涤瑕秽。 不然,将来必有愆阳苦雨之灾,崩震薄蚀之变,狂狡蠢戾之妖。其后月余,日果薄 斗。去秋以来,诸郡并有暴雨,水皆洪潦,岁用无年。适闻吴兴复欲有构妄者,咎 征渐成,臣甚恶之。顷者以来,役赋转重,狱犴日结,百姓困扰,甘乱者多,小人 愚险,共相扇惑。虽势无所至,然不可不虞。案《洪范传》,君道亏则日蚀,人愤 怨则水涌益,阴气积则下代上。此微理潜应已著实于事者也。假令臣遂不幸谬中, 必贻陛下侧席之忧。

  今皇孙载育,天固灵基,黔首颙颙,实望惠润。又岁涉午位,金家所忌。宜于 此时崇恩布泽,则火气潜消,灾谴不生矣。陛下上承天意,下顺物情,可因皇孙之 庆大赦天下。然后明罚敕法,以肃理官,克厌天心,慰塞人事,兆庶幸甚,祯祥必 臻矣。

  臣今所陈,暂而省之,或未允圣旨,久而寻之,终亮臣诚。若所启上合,愿陛 下勿以臣身废臣之言。臣言无隐,而陛下纳之,适所以显君明臣直之义耳。

  疏奏,纳焉,即大赦改年。

  时暨阳人任谷因耕息于树下,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既而不知所在,谷遂有 娠。积月将产,羽衣人复来,以刀穿其阴下,出一蛇子便去。谷遂成宦者。后诣阙 上书,自云有道术。帝留谷于宫中。璞复上疏曰:“任谷所为妖异,无有因由。陛 下玄鉴广览,欲知其情状,引之禁内,供给安处。臣闻为国以礼正,不闻以奇邪。 所听惟人,故神降之吉。陛下简默居正,动遵典刑。案《周礼》,奇服怪人不入宫, 况谷妖诡怪人之甚者,而登讲肆之堂,密迩殿省之侧,尘点日月,秽乱天听,臣之 私情窃所以不取也。陛下若以谷信为神灵所凭者,则应敬而远之。夫神,聪明正直, 接以人事。若以谷为妖蛊诈妄者,则当投畀裔土,不宜令亵近紫闱。若以谷或是神 祇告谴、为国作眚者,则当克己修礼以弭其妖,不宜令谷安然自容,肆其邪变也。 臣愚以为阴阳陶烝,变化万端,亦是狐狸魍魉凭假作慝。愿陛下采臣愚怀,特遣谷 出。臣以人乏,忝荷史任,敢忘直笔,惟义是规。”其后元帝崩,谷因亡走。

  璞以母忧去职,卜葬地于暨阳,去水百步许。人以近水为言,璞曰:“当即为 陆矣。”其后沙涨,去墓数十里皆为桑田。未期,王敦起璞为记室参军。是时颍川 陈述为大将军掾,有美名,为敦所重,未几而没。璞哭之哀甚,呼曰:“嗣祖,嗣 祖,焉知非福!”夫几而敦作难。时明帝即位逾年,未改号,而荧惑守房。璞时休 归,帝乃遣使赍手诏问璞。会暨阳县复上言曰赤乌见。璞乃上疏请改年肆赦,文多 不载。璞尝为人葬,帝微服往观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 “郭璞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也。”帝曰:“出天子邪?”答曰:“能致 天子问耳。”帝甚异之。璞素与桓彝友善,彝每造之,或值璞在妇间,便入。璞曰: “卿来,他处自可径前,但不可厕上相寻耳。必客主有殃。”彝后因醉诣璞,正逢 在厕,掩而观之,见璞裸身被发,衔刀设醊。璞见彝,抚心大惊曰:“吾每属卿勿 来,反更如是!非但祸吾,卿亦不免矣。天实为之,将以谁咎!”璞终婴王敦之祸, 彝亦死苏峻之难。

  王敦之谋逆也,温峤、庾亮使璞筮之,璞对不决。峤、亮复令占己之吉凶,璞 曰:“大吉。”峤等退,相谓曰:“璞对不了,是不敢有言,或天夺敦魄。今吾等 与国家共举大事,而璞云大吉,是为举事必有成也。”于是劝帝讨敦。初,璞每言 “杀我者山宗”,至是果有姓崇者构璞于敦。敦将举兵,又使璞筮。璞曰:“无成。” 敦固疑璞之劝峤、亮,又闻卦凶,乃问璞曰;“卿更筮吾寿几何?”答曰:“思向 卦,明公起事,必祸不久。若住武昌,寿不可测。”敦大怒曰:“卿寿几何?”曰: “命尽今日日中。”敦怒,收璞,诣南冈斩之。璞临出,谓行刑者欲何之。曰: “南冈头。”璞曰:“必在双柏树下。”既至,果然。复云:“此树应有大鹊巢。” 众索之不得。璞更令寻觅,果于枝间得一大鹊巢,密叶蔽之。初,璞中兴初行经越 城,间遇一人,呼其姓名,因以袴褶遗之。其人辞不受,璞曰:“但取,后自当知。” 其人遂受而去。至是,果此人行刑。时年四十九。及王敦平,追赠弘农太守。

  初,庾翼幼时尝令璞筮公家及身,卦成,曰:“建元之末丘山倾,长顺之初子 凋零。”及康帝即位,将改元为建元,或谓庾冰曰:“子忘郭生之言邪?丘山上名, 此号不宜用。”冰抚心叹恨。及帝崩,何充改元为永和,庾翼叹曰:“天道精微, 乃当如是。长顺者,永和也,吾庸得免乎!”其年翼卒。冰又令筮其后嗣,卦成, 曰:“卿诸子并当贵盛,然有白龙者,凶征至矣。若墓碑生金,庾氏之大忌也。” 后冰子蕴为广州刺史,妾房内忽有一新生白狗子,莫知所由来,其妾秘爱之,不令 蕴知。狗转长大,蕴入,是狗眉眼分明,又身至长而弱,异于常狗,蕴甚怪之。将 出,共视在众人前,忽失所在。蕴慨然曰:“殆白龙乎!庾氏祸至矣。”又墓碑生 金。俄而为桓温所灭,终如其言。璞之占验,皆如此类也。

  璞撰前后筮验六十余事,名为《洞林》。又抄京、费诸家要最,更撰《新林》 十篇、《卜韵》一篇。注释《尔雅》,别为《音义》、《图谱》。又注《三苍》、 《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及《楚辞》、《子虚》、《上林赋》数十万 言,皆传于世。所作诗赋诔颂亦数万言。子骜,官至临贺太守。

  葛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祖系,吴大鸿胪。父悌,吴平后入晋,为邵陵 太守。洪少好学,家贫,躬自伐薪以贸纸笔,夜辄写书诵习,遂以儒学知名。性寡 欲,无所爱玩,不知棋局几道,摴蒱齿名。为人木讷,不好荣利,闭门却扫,未尝 交游。于余杭山见何幼道、郭文举,目击而已,各无所言。时或寻书问义,不远数 千里崎岖冒涉,期于必得,遂究览典籍,尤好神仙导养之法。从祖玄,吴时学道得 仙,号曰葛仙公,以其练丹秘术授弟子郑隐。洪就隐学,悉得其法焉。后师事南海 太守上党鲍玄。玄亦内学,逆占将来,见洪深重之,以女妻洪。洪传玄业,兼综练 医术,凡所著撰,皆精核是非,而才章富赡。

  太安中,石冰作乱,吴兴太守顾秘为义军都督,与周等起兵讨之,秘檄洪为 将兵都尉,攻冰别率,破之,迁伏波将军。冰平,洪不论功赏,径至洛阳,欲搜求 异书以广其学。

  洪见天下已乱,欲避地南土,乃参广州刺史嵇含军事。及含遇害,遂停南土多 年,征镇檄命一无所就。后还乡里,礼辟皆不赴。元帝为丞相,辟为掾。以平贼功, 赐爵关内侯。咸和初,司徒导召补州主簿,转司徒掾,迁谘议参军。干宝深相亲友, 荐洪才堪国史,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洪固辞不就。以年老,欲练丹以祈遐寿, 闻交阯出丹,求为句漏令。帝以洪资高,不许。洪曰:“非欲为荣,以有丹耳。” 帝从之。洪遂将子侄俱行。至广州,刺史邓岳留不听去,洪乃止罗浮山炼丹。岳表 补东官太守,又辞不就。岳乃以洪兄子望为记室参军。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 不辍。其自序曰:

  洪体乏进趣之才,偶好无为之业。假令奋翅则能陵厉玄霄,骋足则能追风蹑景, 犹欲戢劲翮于于鹪鷃之群,藏逸迹于跛驴之伍,岂况大塊禀我以寻常之短羽,造化 假我以至驽之蹇足?自卜者审,不能者止,又岂敢力苍蝇而慕冲天之举,策跛鳖而 追飞兔之轨;饰嫫母之笃陋,求媒阳之美谈;推沙砾之贱质,索千金于和肆哉!夫 僬侥之步而企及夸父之踪,近才所以踬碍也;要离之羸而强赴扛鼎之势,秦人所以 断筋也。是以望绝于荣华之途,而志安乎穷圮之域;藜藿有八珍之甘,蓬荜有藻棁 之乐也。故权贵之家,虽咫尺弗从也;知道之士,虽艰远必造也。考览奇书,既不 少矣,率多隐语,难可卒解,自非至精不能寻究,自非笃勤不能悉见也。

  道士弘博洽闻者寡,而意断妄说者众。至于时有好事者,欲有所修为,仓卒不 知所从,而意之所疑又无足谘。今为此书,粗举长生之理。其至妙者不得宣之于翰 墨,盖粗言较略以示一隅,冀悱愤之徒省之可以思过半矣。岂谓暗塞必能穷微暢远 乎,聊论其所先觉者耳。世儒徒知服膺周孔,莫信神仙之书,不但大而笑之,又将 谤毁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黄白之事,名曰《内篇》,其余驳难通释,名曰《外篇》, 大凡内外一百一十六篇。虽不足藏诸名山,且欲缄之金匮,以示识者。

  自号抱朴子,因以名书。其余所著碑诔诗赋百卷,移檄章表三十卷,神仙、良 吏、隐逸、集异等传各十卷,又抄《五经》、《史》、《汉》、百家之言、方技杂 事三百一十卷,《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要急方》四卷。

  洪博闻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又精辩玄赜,析理入微。后忽与 岳疏云:“当远行寻师,克期便发。”岳得疏,狼狈往别。而洪坐至日中,兀然若 睡而卒,岳至,遂不及见。时年八十一。视其颜色如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 轻,如空衣,世以为尸解得仙云。

  史臣曰:景纯笃志绨缃,洽闻强记,在异书而毕综,瞻往滞而咸释;情源秀逸, 思业高奇;袭文雅于西朝,振辞锋于南夏,为中兴才学之宗矣。夫语怪征神,伎成 则贱,前修贻训,鄙乎兹道。景纯之探策定数,考往知来,迈京管于前图,轶梓窀 于遐篆。而宦微于世,礼薄于时,区区然寄《客傲》以申怀,斯亦伎成之累也。若 乃大塊流形,玄天赋命,吉凶修短,定乎自然。虽稽象或通,而厌胜难恃,禀之有 在,必也无差,自可居常待终,颓心委运,何至衔刀被发,遑遑于秽向之间哉!晚 抗忠言,无救王敦之逆;初惭智免,竟毙“山宗”之谋。仲尼所谓攻乎异端,斯害 也已,悲夫!稚川束发从师,老而忘倦。奇册府,总百代之遗编;纪化仙都,穷 九丹之秘术。谢浮荣而捐杂艺,贱尺宝而贵分阴,游德栖真,超然事外。全生之道, 其最优乎!

  赞曰:景纯通秀,夙振宏材。沈研鸟册,洞晓龟枚。匪宁国衅,坐致身灾。稚 川优洽,贫而乐道。载范斯文,永传洪藻。

《列传·第四十三章》

 

  庾亮,字元规,明穆皇后之兄也。父琛,在《外戚传》。亮美姿容,善谈论, 性好《庄》《老》,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时人或以为夏侯 太初、陈长文之伦也。年十六,东海王越辟为掾,不就,随父在会稽,嶷然自守。 时人皆惮其方俨,莫敢造之。

  元帝为镇东时,闻其名,辟西曹掾。及引见,风情都雅,过于所望,甚器重之, 由是聘亮妹为皇太子妃。亮固让,不许。转丞相参军。预讨华轶功,封都亭侯,转 参丞相军事,掌书记。中兴初,拜中书郎,领著作,侍讲东宫。其所论释,多见称 述。与温峤俱为太子布衣之好。时帝方任刑法,以《韩子》赐皇太子,亮谏以申韩 刻薄伤化,不足留圣心,太子甚纳焉。累迁给事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时王敦 在芜湖,帝使亮诣敦筹事。敦与亮谈论,不觉改席而前,退而叹曰:“庾元规贤于 裴顾远矣!”因表为中领军。

  明帝即位,以为中书监,亮上书让曰:

  臣凡庸固陋,少无殊操,昔以中州多故,旧邦丧乱,随侍先臣,远庇有道,爰 容逃难,求食而已。不悟徼时之福,遭遇嘉运。先帝龙兴,垂异常之顾,既眷同国 士,又申以婚姻,遂阶亲宠,累忝非服。弱冠濯缨,沐浴芳风,频烦省闼,出总六 军,十余年间,位超先达。无劳受遇,无与臣比。小人禄薄,福过灾生,止足之分, 臣所宜守。而偷荣昧进,日尔一日,谤讟既集,上尘圣朝。始欲自闻,而先帝登遐, 区区微诚,竟未上达。

  陛下践阼,圣政惟新,宰辅贤明,庶僚咸允,康哉之歌,实存于至公。而国恩 不已,复以臣领中书。臣领中书,则示天下以私矣。何者?臣于陛下,后之兄也。 姻娅之嫌,与骨肉中表不同。虽太上至公,圣德无私,然世之丧道,有自来矣。悠 悠六合,皆私其姻,人皆有私,则天下无公矣。是以前后二汉,咸以抑后党安,进 婚族危。向使西京七族、东京六姓皆非姻族,各以平进,纵不悉全,决不尽败。今 之尽败,更由姻昵。

  臣历观庶姓在世,无党于朝,无援于时,植根之本轻也薄也。苟无大瑕,犹或 见容。至于外戚,凭托天地,连势四时,根援扶疏,重矣大矣。而或居权宠,四海 侧目,事有不允,罪不容诛。身既招殃,国为之弊。其故何邪?由姻媾之私群情之 所不能免,是以疏附则信,姻进则疑。疑积于百姓之心,则祸成于重闺之内矣。此 皆往代成鉴,可为寒心者也。夫万物之所不通,圣贤因而不夺。冒亲以求一寸之用, 未若防嫌以明至公。今以臣之才,兼如此之嫌,而使内处心膂,外总兵权,以此求 治,未之闻也;以此招祸,可立待也。虽陛下二相明其愚款,朝士百僚颇识其情, 天下之人安可门到户说使皆坦然邪!

  夫富贵荣宠,臣所不能忘也;刑罚贫贱,臣所不能甘也。今恭命则愈,违命则 苦,臣虽不达,何事背时违上,自贻患责邪?实仰览殷鉴,量己知弊,身不足惜, 为国取悔,是以悾悾屡陈丹款。而微诚浅薄,未垂察谅,忧惶屏营不知所措。愿陛 下垂天地之鉴,察臣之愚,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疏奏,帝纳其言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