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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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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必有根,然后千枝万叶可从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万派其出无穷。人须存得此心,有个主宰,则万事可以次第治矣。

古人蕴蓄深厚,故发越盛大,今人容易漏泄於外,何由厚积而远施!学者当深玩默成气象。

浑厚则开文明,浇薄则开巧伪,学须涵养本原。

天地浑浑一大气,万物分形其间,实无二体。譬若百果累累,总是大树生气贯彻。又如鱼在水中,内外皆水也。人乃自以私意间隔,岂复能与天地万物合一乎?

持敬易间断,常如有上帝临之,可乎?曰:“上帝何时而不鉴临,奚待想像也?日月照临,如目斯睹,风霆流行,如息相呴。今吾一呼一吸,未尝不与大化通也,是故一念善,上帝必知之,一念不善,上帝必知之。天命有善无恶,故善则顺天,恶则逆天。畏天之至者,尝防未萌之恶;小人无忌惮,是弗以上帝为有灵也。

天地气化,初极浑厚,开盛则文明,久之渐以浇薄。盛极则有衰也,圣人生衰世,常欲返朴还淳,以回造化,故大林放问礼之本。质是从里面渐发出来,文是外面发得极盛,圣人欲人常存得这些好意思在里面,令深厚恳恻有余。若只务外面好看,却是作伪也。

道体浩浩无穷,人被气质限住,罕能睹其纯全。若只据己见持养将去,终是狭隘孤单,难得展拓。须大着心胸,广求义理,尽合天下聪明为我聪明,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量之。

理者气之主宰,理非别有一物,在气为主,只就气上该得如此处。便是理之发用,其所以该得如此,则理之本体然也。通宇宙全体,浑是一理,充塞流行,随气发用,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千变万化不同。人见用有许多,遂疑体亦有许多,不知只是一理,所为随在而异名耳。本体更无余二也。

纯粹至善者理也,气有弗善,理亦末如之何。斯乃气强而理弱乎?曰:“否。理该得如此,而不能自如此;其能如此,皆气为之也。气能如此,而不能尽如此,滞於有迹,运复不齐故也。”

夫理冲漠无朕,无者不可分裂,所以一也。浑沦惟一,一者不可二杂,所以纯也。气有形不可分,愈分则愈杂,美恶分,若有万不齐矣。

理气合则一,违则二。春气氤氲,盎乎其和,此天地之仁也;秋气晶明,肃乎其清,此天地之义也,何处分别是理是气?春宜温厚而弗温厚,秋宜严凝而弗严凝,此非理该如此,乃是气过不及,弗能如此。孟子曰:“配义与道。”此是理该如此而气能如此,所谓合则一也。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心而违仁,判为两物,弗复合一,所谓违则二也。

或问:“孝之根原,莫是一体而分,该得孝否?”曰:“此只是当然不容己处。”曰:“岂天命自然乎?”曰:“怎得便会自然如此!天地生生,只是一团好气,聚处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团好意思在心。父母吾身所由以生也,故恻怛慈爱,於此发得尤恳切,其本在是也。”

礼主於敬让,其心耸然如有畏,退然如弗胜,然后仪文斯称。今之矜严好礼者,但知自尊自重,直行己意而已,此乃客气所使,非复礼之本然矣。

“思虑万起万灭,如之何?”曰:“此是本体不纯,故发用多杂,工夫只在主一。但觉思虑不齐,便截之使齐,立得个主宰,却於杂思虑中先除邪思虑,以次除闲思虑,推勘到底,直与斩绝,不得放过。久之,本体纯然是善,便自一念不生,生处皆善念矣。”

圣贤冲然无欲,学者当自不见可欲始。一念动以人欲,根勘何从而来?照见众欲,性中元无,俱从躯壳上起,秽我灵台。众欲不行,天理自见。

“天命有元亨利贞,故人性有仁义礼智,人性有仁义礼智,故人情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纯粹至善,本来如是,其有不善,又从何来?”曰:“此只是出於气质。性本善,然不能自善,其发为善,皆气质之良知良能也。气质能为善,而不能尽善。性即太极,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气运纯驳不齐,故气禀合下便有清浊厚薄,浊则遮蔽不通,薄则承载不起,便生出不善来。性惟本善,故除却气质不善,便纯是善性;惟不能自善,故变化气质以归於善,然后能充其良知良能也。”

“人性元善,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曰:“善自常在不灭,只因气质反了这善,便生出恶。善之本体不得自如,若能翻转那恶,依旧是善。”

或曰:“人生而静,气未用事,其性浑然至善;感於物而动,气得用事,故其情有善有不善。”曰:“如是则体用二原矣。性善情亦善,静时性被气禀夹杂,先藏了不善之根,故动时情被物欲污染。不善之萌芽才发,存养於静默,消其不善之根;省察於动,才觉不善之萌芽,便与锄治,积集久之,本体浑然,是善发用处,亦粹然无恶矣。”

一理散为万事,常存此心,则全体浑然在此,而又随事精察力行之,则其用灿然,各有着落。

虚灵主宰,是之谓心。其理气之妙合,与气形而下,莫能自主宰。理自然无为,岂有灵也。气之渣滓,滞而为形,其精英为神,虚通灵爽能妙,是理为主,气得其统摄,理因是光明不蔽,变化无方矣。

或穷孝之节目。曰:“俱从根源处来,只如昏定晨省,人子昼常侍亲,而夜各就寝,父母弗安置,岂能自安?既寝而兴,便思问候父母安否,皆出於吾心至爱,自不容已。”曰:“如是只须就根本上用功?”曰:“这却是分本末作两段事。天理合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正为私意蔽隔,常培根原,又就节目上穷究到根源处去;其不如此者,而求其当如此者,则私意不得蔽隔,天理常流通矣。”

人各私其私,天地间结成一大块私意。人君完养厥德,盎然天地生物之心,又求天下恺悌相与,举先王仁政行之,悉破群私,合为天下大公。

天子当常以上帝之心为心,兴一善念,上帝用休而庆祥集焉,兴一恶念,上帝震怒而灾沴生焉,感应昭昭也。昔人谓人君至尊,故称天以畏之,却是举一大者来吓人君,盖未迪知帝命也。人君当明乾坤易简之理。天下之贤才,岂能人人而知之耶?君惟论一相,相简大寮,俾各自置其属,人得举其所知,而效之於上,则无遗贤,所谓“乾以易知”也。天下之政,岂能事事而亲之耶?君恭己於上,委任於相,相分任於百司,而责其成功,上好要而百事详,所谓“坤以简能”也。

 

二、复余子积论性书

 

窃观尊兄前后论性,不啻数十万言,然其大意,不过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固不可指气为性,亦不可专指理为性。气虽分散万殊,理常浑全。同是一个人物之性,不同正由理气合和为一,做成许多般来。在人在物固有偏全,而人性亦自有善有恶。若理则在物亦本无偏,在人又岂有恶耶?中间出入古今,离合经传,自成一家,以补先儒之所未备,足以见尊兄之苦心矣。苟非聪明才辨,岂易能此。然於愚意窃有未安。曩尝妄谓尊兄论性虽非,其论理气却是。近始觉得尊兄论性之误,正坐理气处见犹未真耳。

理在天地间,本非别有一物,只就气中该得如此便是理。人物之性,又从何来?即天地所赋之理,亦非别有一物,各就他分上合当恁地便是。试於日用间常自体验,合当恁地,便是气禀汩他,物欲污他,自然看得洁洁净净,不费说辞矣。尊兄谓理常浑沦,气才有许多分别出来。若如愚见,则理气元不相离,理浑沦只是一个,气亦浑沦本只一个,气分出许多,则理亦分出许多。混沌之时,理同是一个,及至开闢一气,大分之则为阴阳,小分之则为五行,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是故在阳则为健,在阴则为顺,以至为四德,为五常,亦复如是,二五错综,又分而为万物,则此理有万其殊矣。理虽分别有许多,究竟言之,只是一个该得如此。盖既是该得如此,则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总是一个该得如此,做出千万个该得如此底出来。所当然字说不尽,故更着所以然也。理者气之主,今曰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气顾为理之主耶?曰此理所以为气之主也,变化无方,大与为大,小与为小,常活泼泼,故曰理一而分殊。尝自其分殊者而观之,健不可以为顺,顺亦不可以为健,四德五常以至万物之理,各不能相通,此理疑若滞於方所矣。不知各在他分上,都是该得如此,大固无余,小亦无欠,故能随在具足,随处充满,更无空阙之处。若合而不可分,同而不复异,则是浑沦一死局,必也常混沌而后可耳。天地者,阴阳五行之全体也,故许多道理,静则冲漠浑沦,体悉完具,动则流行发见,用各不同。人物之性,皆出於天地,何故人得其全,物得其偏?盖天地之气,其渣滓为物,偏而不备,塞而不通,健顺五常之德,不复能全,但随形气所及而自为一理。飞者於空,潜者泳川,蠢动自蠕。草木何知,亦各自为荣瘁,不相假借陵夺。而能若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驺虞之仁,神羊之义,乃其塞处有这一路子开,故只具得这些子,即此一些子,亦便是理。鸟之有凤,兽之有麟,鳞之有龙,介之有龟,皆天地间气所出,毕竟是渣滓中精英,故终与人不相似也。人禀二五精英之气,故能具得许多道理,与天地同然。惟圣人阴阳合德,纯粹至善,其性无不全,可以位天地,育万物。自大贤以下,精英中不能无渣滓,这个性便被他蔽隔了。各随其所得渣滓之多寡,以为等差,而有智愚贤不肖之别。毕竟性无不同,但精英中带了些渣滓,故学以变化其气质,则渣滓浑化,可以复性之本体矣。夷狄之类,虽与人同,地形既偏,受气亦杂,去禽兽不远。圣人用夏变之,亦可进为中国,终不能纯也。鸟不可以为凤,兽不可以为麟,其类异也。鳞或有可为龙者,其形虽异,而气有相通耳。人与圣人本同一类,形既本同,其心岂容独异?其心同则其性亦同,岂有不可至之理?故学而不至於圣人,皆自暴自弃者也。理同是一个该得如此,何故精英便具得许多,渣滓便具不得许多?盖理无为,虽该得如此而不能如此,其敷施发用都是气;气虽能如此而又未必尽如此,盖气滞於有而其运又不齐,不能无精英渣滓。精英则虚而灵,故妙得这个理,渣滓则塞而蠢,故不能妙这个理。然理无不在,故渣滓上亦各自有个理。人身小天地,但观吾身,便可见万物。人身浑是一团气,那渣滓结为躯壳,在上为耳目,在下为手足之类;其精英之气,又结为五脏於中,肝属木,肺属金,脾属土,肾属水,各得气之一偏,亦与躯壳无异,故皆不能妙是理。心本属火,至虚而灵,二五之秀所萃,乃精英中之最精英者,故健顺五常之德咸备,而百行万善皆由是而出焉。就躯壳上论,亦各有个道理,若五脏之相生相克,手容之恭,足容之重,耳之聪,目之明,有个能如此的气,便有个该得如此的做出来,夫子所谓一以贯之也。古语云“人者天地之心”,又曰“人官天地命万物”,皆谓此也。

尊兄谓“理在万物,各各浑全,就他分上该得处皆近於一偏,而不得谓之理”,则是此理沦於空虚,其於老氏所谓“无有入无间”,释氏所谓“譬如月影散落万川,定相不分,处处皆圆”者,何以异哉!自尧、舜以来,都不曾说别箇道理,先说箇中,所谓中,只是一箇恰好也。在这事上,必须如此,才得恰好,在那事上,必须如彼,才得恰好,许多恰好处,都只在是心上一个恰好底理做出来。故中有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所论“恰好”,即“该得如此”之异名,岂可认此理为虚空一物也?古圣贤论性,正是直指当人气质内各具此理而言,故伊川曰:“性即理也。”告子而下,荀、扬、韩诸人,皆错认气质为性,翻腾出许多议论来,转加鹘突。今尊兄又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则恐昧於形而上、下之别。夫子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易有太极”,皆在气上直指此理而言,正以理气虽不相离,然亦不曾相杂,故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性合理气而成,则是形而上、下者可以相杂。理在天地间,元不曾与气杂,何独在人上便与气相杂?更愿尊兄於此加察。

然此亦非出於尊兄,先儒谓有天地之性,有气质之性,分作两截说了,故尊兄谓既是天地之性,只当以理言,不可遽谓之性,气质之理,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可见理与气质合而成性也。窃尝考诸古圣贤论性有二:其一以性与情对言,此是性之本义,直指此理而言。或以性与命对言,性与天道对言,性与道对言,其义一也。古性情字皆从心从生,言人生而具此理於心,名之曰性,其动则为情也。此於六书,属会意,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其一以性与习对言者,但取生字为义,盖曰天地所生为性,人所为曰习耳。性从生,故借生字为义,程子所谓生之谓性,止训所禀受者也。此於六书,自属假借。六书之法,假借一类甚多,后儒不明,训释《六经》多为所梗,费了多少分疏,尊兄但取字书观之,便自见得,今不能详也。《六经》言性,始於成汤,伊尹《汤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此正直指此理而言。夫子《易大传》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子思述之於《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道性善,实出於此。其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又发明出四端,又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可谓扩前圣所未发,忒煞分明矣。伊尹曰“习与性成”,《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家语》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这性字但取天生之义。《中庸》论天命之谓性,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皆与前性字不同,虽不与习对说,然皆以天道、人道对言,可见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费了多少言语分疏,谓此性字是兼理与气质来说,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带著气质,便不得谓之性矣。荀子论性恶,杨子论性善恶混,韩子论性有三品,众言淆乱,必折诸圣。若谓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论性之所以得名处,则前数说皆不谬于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却反为一偏之论矣。孟子道性善,只为见得分明,故说得来直截,但不曾说破性是何物,故荀杨韩诸儒又有许多议论。伊川一言以断之,曰“性即理也”,则诸说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扩前圣所未发,明道何以又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盖孟子只说人性之善,却不曾说人有不善,是被气禀蔽了他,其论下手处,亦只是说存心养性,扩充其四端,不曾说变化气质与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谓“论性必须说破气质”,盖与孟子之言相发明也。但明道又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此则未免失之太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恶?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此须著些精彩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在吾人,性之本体,亦复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为他是纯粹至善底。圣人气禀淳厚,清明略无些渣滓,但浑是一团理,庄生所谓“人貌而天”,曾子所谓“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贤以下,才被些气禀与物欲夹杂,便生出恶来。恶乃气禀物欲所为,自与吾性无与,故虽蔽固之深,依然有时发见,但不能当下识取,又被气禀物欲汩没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人性惟善是真实,一切诸恶,尽成虚妄,非吾性之固有。若当恶念起时,与他照勘,穷来穷去,便都成空矣。夫学而见性不明,则无必为圣贤之志,故尊兄汲汲于论性,然观尊兄所论,反能沮人进修。記曩在南都,交游中二三同志,咸樂聞尊兄之風而向往焉。至出性書观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張太过,必不肯回。纯甫面會尊兄,情不容已,故復具書论辨。其说理气处,固不能無差,但尊兄斥之以为悖谬,則太过矣。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語妨進修,以文義占道理,失本末先後之序,所引横渠云云者,则皆明白痛快。尊兄谓宜置之坐隅,却乃忽而不省,豈言逆於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諸道邪?因記昔年张秀卿曾有書辨尊兄,其言失之笼侗,而尊兄来書极肆攻詆,如與人厮駡一般。似此气象,恐於眼面前道理先自蹉过,不知所講是个甚底,將来大用,豈能尽用天下之言?切願尊兄虚心平气,以舜之好问而好察迩言、颜子之以能问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虚為法,校辱知爱,敢献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择焉。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萬葉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萬派其出無穷。国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後萬事可得而正。天生吾人,合下付這道理,散見於日用事物,而总具於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窮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則中间節目雖多,皆可次第而舉。若不於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觀萬物之理,正恐茫無下手处。此心不存,一身已无个主宰,更探討甚道理?纵使探討得来,亦自無处可安顿,故有童而習之,皓首而無成者。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為力行之资,及其既知,則遂行之而不敢缓。今人於行且放宽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來,又未必著實去踐履,故有能说無限道理,而气质依然只是舊人者。圣賢之書,都只是說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聖賢為之指示。譬如有人不识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却只管来指上看,看来看去,有甚了期!豈惟不議日月,連指亦不识矣。讀聖賢之書,正宜反求諸身,自家體貼得这道理去做,若只管鑽研纸上,此心全體都奔在書册上。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今因学问至於放其心而不知求,豈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學之通弊,尊兄親受业於敬斋之門,必不至於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狂瞽之見,率爾妄言,不能保無纰缪,尊兄不棄而终教之,不有益於高明,則必有益於淺陋矣。

 

三、论学书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会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门唯颜子可当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气质皆偏於刚,然其所以传圣人之道,则皆得刚毅之力也。文公谓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亦立脚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阶半级则以为喜,失一阶半级则以为忧。譬如鸟在笼中,纵令底下直飞至顶上,许大世界,终无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矣。”此与“敬以直内”同理,谓敬为和乐固不可,然敬须和乐,只是心中无事也。

人一日间喜怒哀乐不知发了多少,其中节也常少,不中节也常多。虽无所喜怒哀乐时,而喜怒哀乐之根已自先伏於其间。

岁莫一友过我,见某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贤於玩物远矣,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某居家简重,不以事物经心。友人曰:“人心须完密,一事不可放过。学而不事事,则疏漏处必多,应事时必缺陷了道理。吾见清高虚静之士,久之未有不堕落者。一阴一阳之谓道,今喜静厌动,正如有阴无阳,不成化矣。”某闻言耸然。

人心通窍於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动意,故其蓄聚恒浅,应用易疏。但与其箝制於外,不若收敛於中,验之放去收转之间,而心之有亡攸系,当自有著力处。

天下之事,若从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於肃杀。必也从太和中发出,则四时之气咸备,而春生常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从天下至此已是尽头处,而心却发出两路,善恶歧焉,诚意是管归一路也。善恶各有来路,善是从心体明处发来,恶便是从暗处发来,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

心与物交,若心做得主,以我度物,则暗者可通。若舍己逐物,物反做主,明者可塞。故功夫起头,只在先立乎其大者。

李献吉晚而与某论学,自悔见道不明,曰:“昔吾汨於词章,今而厌矣。静中怳有见,意味迥然不同,则从而录之。”某曰:“录後意味何如?”献吉默然良久,惊而问曰:“吾实不自知,才劄记後,意味渐散,不能如初,何也?”某因与之极言天根之学须培养深沈,切忌漏泄。因问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虚志与骄气,此害道之甚者也。”献吉曰:“天使吾早见二十年,讵若是哉!”

人之一心,贯串千事百事,若不立个主宰,则终日营营,凡事都无统摄,不知从何处用功。又有兀坐以收放心,事至不管,是自隔绝道理,如何贯串得来?如愚见,日用间不问有事无事,常有此心,有个主宰在此,事来就此事上用功,直截依著道理行,莫要被私欲遮障缠绕,如此才能贯穿得过。

喜怒哀乐未发,性本空也;发而皆中节,其应亦未尝不空,圣人体用一原也。世人不无潜伏,故有前尘,妄动故有缘影,是故不可无戒惧之心。释氏厌人欲之幻,并与天性不可解於心者而欲灭之,将乍见孺子入井怵惕真心,与内交、要誉、恶其声之妄心同谓尘影,则与圣贤之学霄壤矣。

大丈夫冻死则冻死,饿死则饿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间。若开口告人贫,要人怜我,以小惠昫沫我,得无为贱丈夫乎!

人心元神,昭昭灵灵,收敛停畜,因其真机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自有无穷之妙。若专内遗外,日用间分本末作两段事,如此仍是支离也。

近体《大学》,颇窥圣学之枢机至易至简,说者自生烦难。阳明盖有激者也,故翻禅学公案,推佛而附於儒。被他说得太快,易耸动人。今为其学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於义利大界限反多依违。

吾辈欲学圣人,不求诸人生而静,只就孩提有知识後说起,又不察性之欲与物欲,则是以念念流转者为主。

陈元诚疑吾近日学问,见得佛、老与圣人同,大为吾惧。

元诚论静云:“一念不生,既不执持,又不蒙昧,三件犯著一件,便不是。”

知道无中边,而不知内为主,则茫无下手处;知内为主,而不知道无中边,则隘。故曰:“此心学之全功也。”

天文左右前皆动也,惟北辰不动。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学,本《易》艮背之旨。”

五峰之学,不务涵养本原,只要执发见一端,便张皇作用,故有急迫助长之病。

心之神明,无乎在而无乎不在也,无乎不在而有在也。静则气母归根,动则神机发见,故疑其在彼,而不知实在於心,虽有在也,而无迹也。

人心立极虽有间断处,亦好接头。否则终日向学,不免散而无统也。

近与一人论理气,因问之曰:“人当哀痛时,满体如割,涕泪交流,此恻隐之心也。当羞愧时,面为发赤,汗流被体,此羞恶之心也。今且分别谁是理耶,谁是气耶?”其人唯唯。曰:“未也。哀痛羞愧固有发不中节时,亦复涕汗流出,岂亦理之为耶?”其人不能自解。某曰:“理非别有一物,只就气该得如此便是理。理本该得如此,然却无为其能如此处,皆气为之也。然气运不齐,有不能尽如此处。理气合一,则理即是气,气即是理,昭乎不分,孟子所谓配也。气与理违,则判而二矣,夫子所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又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皆此意也。今试就吾心日用间体验,有时分明见得理该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打成两片。若谓气即是理,只好说善底一边,那恶一边便说不去矣。”

大成乐谱,但以一声协一字。今谱古诗,须有散声,方合天然之妙。向见陈元诚歌古诗,散声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必须谱出来,然後人可学耳。

象山天资甚高,论学甚正,凡所指示,坦然如由大道而行。但气质尚粗,锻炼未粹,不免好刚使气,过为抑扬之词,反使人疑。昔议其近於禅学,此某之陋也。

大抵人自未应事及乎应事,以至事过,总是此心又进一步。自未起念时及乎起念,以至念息,亦犹是也。善用功,则贯串做一个,否则间隔矣。吾所谓立本是贯穿动静工夫,研几云者,只就应事起念时更著精彩也。

道体浩浩无穷,吾辈既为气质拘住,若欲止据己见持守,固亦自好,终恐规模窄狭,枯燥孤单,岂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亲师取友、汲汲於讲学者,非故泛滥於外也,止欲广求天下义理而反之於身,合天下之长以为一己之长,集天下之善以为一己之善,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之。

《崇仁学案·侍郎余訒斋先生祐》

余祐,字子积,别号訒斋,鄱阳人。年十九,往师胡敬斋,敬斋以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职。瑾诛,起知福州,晋山东副使,兵备徐州。以没入中官货,逮诏狱,谪南宁府同知,稍迁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调广西,两迁至云南左布政,以太仆卿召,转吏部右侍郎,未离滇而卒,戊子岁也,年六十四。

先生之学,墨守敬斋,在狱中著《性书》三卷,其言程、朱教人,拳拳以诚敬为入门,学者岂必多言,惟去其念虑之不诚不敬者,使心地光明笃实,邪僻诡谲之意勿留其间,不患不至於古人矣。时文成《朱子晚年定论》初出,以朱子到底归於存养。先生谓文公论心学凡三变:如《存斋记》所言“心之为物,不可以形体求,不可以闻见得,惟存之之久,则日用之间若有见焉”,此则少年学禅,见得昭昭灵灵意思。及见延平,尽悟其失;复会南轩,始闻五峰之学,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未免阙却平时涵养一节工夫。《别南轩诗》:“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答叔京书》尾谓“南轩入处精切”,皆谓此也。後来自悟其失,改定已发未发之论,然後体用不偏,动静交致其力,功夫方得浑全。此其终身定见也,安得以其入门功夫谓之晚年哉!

愚按:此辨正先生之得统於师门处。《居业录》云:“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本体?”是即文成少年之见也。又云:“操存涵养是静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动上工夫,动静二端,时节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当,不可混杂。”是即文公动静交致其力,方得浑全,而以单提涵养者为不全也。虽然,动静者,时也;吾心之体,不著於时者也。分工夫为两节,则静不能该动,动不能摄静,岂得为无弊哉!其《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盖分理是理、气是气,截然为二,并朱子之意而失之。有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整庵非之曰:“不谓理气交相为赐如此。”

《崇仁学案·太仆夏东巖先生尚朴》

夏尚朴字敦夫,别号东巖,永丰人。从学於娄一斋谅。登正德辛未进士第。历部属、守惠州、山东提学道,至南京太仆少卿。逆瑾擅政,遂归。王文成赠诗,有“含瑟春风”之句,先生答曰:“孔门沂水春风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先生传主敬之学,谓“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魏庄渠叹为至言。然而訾“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吾儒收敛精神,要照管许多道理,不是徒收敛也”,信如兹言,则总然提起,亦未必便是天理,无乃自背其说乎?盖先生认心与理为二,谓心所以穷理,不足以尽理,阳明点出“心即理也”一言,何怪不视为河汉乎!

 

一、夏东巖文集

 

卓然竖起此心,便有天旋地转气象。

学者涵养此心,须如鱼之游泳於水始得。

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

君子之心,纤恶不容,如人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埃。

学者须收敛精神,譬如一炉火,聚则光燄四出,才拨开便昏黑了。

寻常读“与点”一章,只说胸次脱洒是尧、舜气象;近读《二典》、《三谟》,方知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尝以此语双门詹困夫,困夫云:“此言甚善。先兄复斋有诗云:‘便如曾点象尧舜,怕有余风入老庄。’”乃知先辈聪明,亦尝看到此。

朱子云:“颜子之乐平淡,曾点之乐劳攘。”近观《击壤集》,尧夫之乐比之曾点尤劳攘。程子云:“敬则自然和乐。”和乐只是心中无事,方是孔、颜乐处。

道理是个甜的物事。朱子《训蒙诗》云:“行处心安思处得,余甘尝溢齿牙中。”非譬喻也。

不问此心静与不静,只问此心敬与不敬,敬则心自静矣。譬如桶,箍才放下,便分散了。

白沙云:“斯理也,宋儒言之傋矣,吾尝恶其太严也。”此与东坡要与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盖东坡学佛,而白沙之学近禅,故云尔。然尝观之,程子云:“会得底,活泼泼地;不会得底,只是弄精神。”又曰:“与其内是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又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曷尝过於严乎?至於发用处,天理人欲,间不容发,省察克治,不容少缓,看《二典》、《三谟》,君臣互相戒敕,视三代为尤严,其亦可恶乎?

李延平云:“人於旦昼之间,不至牿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此是喜怒哀乐未发气象。

吾儒之学,静中须有物,譬如果核,虽未萌芽,然其中自有一点生意。释、老所谓静,特虚无寂灭而已,如枯木死灰,安有物乎?

敬则不是装点外事,乃是吾心之当然,有不容不然者。寻常验之,敬则心便安,才放下则此心便不安矣。所谓敬者,只如俗说“常打起精采”是也。

理与气合,是浩然之气,才与理违,是客气。

义由中出,犹快刀利斧劈将去,使事事合宜,是集义;若务矫饰徇外,即是义袭。袭,犹袭裘之袭。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自註云:无欲故静。盖中正、仁义是理,主静是心,惟其心无欲而静,则此理自然动静周流不息矣。观《通书》,无欲则静虚动直可见矣。主静之静,不与动时对,乃《大学》定静之静。《集註》云:“静,谓心不妄动是也。”

为学固要静存动察。使此心未能无欲,虽欲存养省察,无下手处。直须使此心澹然无欲,则静自然虚,动自然直,何烦人力之为耶?程子云:“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明,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与《通书》之言相表里

天地以生物为心,人能以济人利物为心,则与天地之心相契,宜其受福於天也。故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朱子语类》解“敦厚以崇礼”云:“人有敦厚而不崇礼者,亦有礼文周密而不敦厚者,故敦厚又要崇礼。”此解胜《集註》。由是推之,此一节,当一句自为一义,不必分属存心、致知。

盖有尊德性而不道问学者,亦有道问学而不尊德性者,故尊德性又要道问学。如柳下惠可谓致广大矣,而精微或未尽;伯夷可谓极高明矣,稽之《中庸》或未合。又《集註》以尊德性为存心,以极道体之大,道学问为致知,以极道体之细,恐亦未然。窃谓二者皆有大小,如涵养本原是大,谨於一言一行处是小;穷究道理大本大原处是大,一草一木亦必穷究是小。尝以此质之魏子才,子才以为然。

仁是心之德,如桃仁杏仁一般,若有分毫私,面便坏了,如何得生意发达於外。巧言令色,不必十分装饰,但有一毫取悦於人意思,即是巧令。知此而谨之,即是为仁之方。故曰:“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则知仁矣。”

人不知而有一毫不平之意,即是渣滓未浑化,如何为成德!一斋尝有诗云“为学要人知做甚,养之须厚积须多。君子一心如止水,不教些子动微波。”

学者须先识此理。譬之五穀,不知其种,得不误认稊稗为五穀耶?虽极力培壅,止成稊稗耳。近世儒者有用尽平生之力,卒流入异学而不自知者,正坐未识其理耳。

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曰精神一霍便散了。杨慈湖论学,只是“心之精神谓之性”一句,此其所以近禅。朱子云:“收敛得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尽。看道理不尽,只是不专一。”如此说方无病。

吾儒曰唤醒,释氏亦曰唤醒,但吾儒唤醒此心,要照管许多道理,释氏则唤醒在空。

精一执中,就事上说。寻常遇事有两歧处,群疑并兴,既欲如此,又欲如彼。当是时也,尽把私意阁着了,不知那个是人心,那个是道心,故必精以察之,使二者界限分明。又须一以守之,使不为私欲所夺,如此便是“允执厥中”。盖过与不及,皆是人心,惟道心方是中。

尧之学以“钦”为主,以“执中”为用,此万古心学之源也。舜告禹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又曰:“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曰钦、曰中、曰敬,皆本於尧而发之。且精一执中之外,又欲考古稽众,视尧加详焉。盖必如此,然后道理浃洽,庶几中可得以执矣。近世论学,直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谓诵习讲说为支离。率意径行,指凡发於粗心浮气者,皆为良知之本然。其说蔓延,已为天下害。揆厥所由,盖由白沙之说倡之耳。(执中从事上说故以为用谬甚)

“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数语,令人有下手处。盖日用间事亲如此,事长如此,言如此,行如此,待人接物如此,各各有个路数,真如大路然,只是人遇事时,胡乱打过了。若每事肯入思虑,则心中自有一个当然之则,何事外求?故曰:“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假使曹交在门,教之不过如此。《集註》乃谓教之孝弟,不容受业於门。未然。

(此段又与取足於吾心之良知者同,何其言之出入耶?)

所谓求放心者,非是以心捉心之谓。盖此心发於义理者,即是真心,便当推行。若发不以正,与虽正发不以时,及泛泛思虑,方是放心,要就那放时即提转来,便无事。伊川曰:“心本善,流而为恶,乃放也。”此语视诸儒为最精。(才流便是恶)

人之思虑,多是触类而生,无有宁息时节,所谓朋从尔思也。朋,类也。试就思处思量,如何思到此,逆推上去,便自见得。禅家谓之葛藤,所以要长存长觉,才觉得便断了。

近来诸公议论太高,稽其所就,多不满人意。如枫山先生为人,只一味纯诚,比之他人,省了多少气力,已是风动海内,乃知忠信骄泰得失之言为有味。

若贪富贵,厌贫贱,未论得与不得,即此贪之厌之之心,已自与仁离了,如何做得下面存养细密工夫!所以以无欲为要。

心要有所用。日用间都安在义理上,即是心存。岂俟终日趺坐,漠然无所用心,然后为存耶?

尝疑腔子不是神明之舍,犹世俗所谓眶当之眶,指理而言,谓此心要常在理中,稍与理违,则出眶当外矣。然如此说,则满腔子是恻隐之心,便说不去,不若照旧说为善。盖心犹户枢,户枢稍出臼外,便推移不动,此心若出躯壳之外,不在神明之舍,则凡应事接物无所主矣。

耳之聪,止於数百步外;目之明,止於数十里外;惟心之思,则入於无间,虽千万里之外,与数千万年之上,一举念即在於此,即此是神。

象山之学,虽主於尊德性,然亦未尝不道问学,但其所以尊德性、道问学,与圣贤不同。程子论仁,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又谓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盖言识在所行之先,必先识其理,然后有下手处。

象山谓能收敛精神在此,当恻隐自恻隐,当羞恶自羞恶,更无待於扩充。(仁义礼智,本礼自广大,原不待於扩充,所谓扩充者,盖言接续之使不息耳。)此与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虽能坚持力制,至於不动心之速,适足为心害也。朱子曰:“以天下之理,处天下之事;以圣贤之心,观圣贤之书。”象山所引诸书,多是驱率圣贤之言以就己意,多非圣贤立言之意。如谓“颜子为人最有精神,用力最难;仲弓精神不及颜子,然用力却易”,其与程子所谓“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及其至则一也”不同,岂直文义之差而已哉。

予昔有志於学,而不知操心之要,未免过於把捉,常觉有一物梗在胸中,虽欲忘之而不可得。在南监时,一日过东华门墙下,有卖古书者,予偶检得《四家语》,内有黄蘗对裴休云:“当下即是动念,则非伫立之顷。”遂觉胸中如有石头磕然而下,无复累坠,乃知禅学诚有动人处。於后看程子书,说得下手十分明白痛快,但在人能领略耳。故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圣贤之训,明白恳切,无不欲人通晓。白沙之诗,好为隐奥之语,至其论学处,藏形匿影,不可致诘。而甘泉之《註》,曲为回互,类若商度隐语,然又多非白沙之意。诗自汉、魏以来,至唐、宋诸大家,皆有典则。至白沙自出机轴,好为跌宕新奇之语,使人不可追逐,盖本之庄定山,定山本之刘静修,规模意气绝相类,诗学为之大变。独《古选和陶》诸作近之。

周子云:“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又云:“寡之又寡,寡之而至於无,则诚立明通。”与克己复礼意同。

今不提起此心做主,就视听言动上下工夫,渐渐求造寡欲虚静之地,直欲瞑目趺坐,置此心於无物之处,则私根何由以去,本体何由以虚乎?程子云:“坐忘却是坐驰。”朱子云:“要闲越不闲,要静越不静。”又云:“如读书以求义理,应事接物以求当理,即所求者便是吾心,何事块然独坐而后,为存耶!”非洞见心体之妙,安能及此。

先师一斋家居,以正风俗为己任,凡邻里搬戏迎神及划船之类,必加晓谕禁戒,每每以此得罪於人,有所不恤。

世人只知有利,语及仁义,必将讥笑,以为迂阔。殊不知利中即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自无不利。譬之甜的物事,吃过则酸,苦的物事,吃过方甜。如人家长尚利,惹得一家莫不利尚,由是父子兄弟交相攘夺,相劘相刃,必至倾覆而后已。若家长尚义,惹得一家莫不尚义,由是父慈其子,子孝其父,兄友,其弟,弟恭其兄,莫说到门祚如何,只据眼前家庭之间,已自有一段春和景象,何利如之。

湛然虚明者,心之本体,本无存亡出入之可言。其有存亡出入者,特在操持敬肆之间耳。

好问好察而必用其中,诵诗读书而必论其世,则合天下古今之聪明以为聪明,其知大矣。近时诸公论学,乃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议程、朱格物博文之论为支离,谓可以开发人之知见,扩吾心良知良能之本然。此乃入门,疑於此既差,是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

二、读白沙与东白论学诗

古人弃糟粕,糟粕非真传。(愚谓《六经》载道之文,圣贤传授心法在焉,而谓糟粕非真传,何耶?)

渺哉一勺水,积累成大川。亦有非积累,源泉自涓涓。(天下之事,未有不由积累而成者。孔子志学以至从心,孟子善信以至圣神。朱子曰:“予学盖由铢累寸积得之。”又云:“予六十一岁方理会得,若去年死也枉了。”今谓不由积累而成,得非释氏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耶?)

至无有至动,至近至神焉。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道之体用,不过如此,可谓明白。今乃说玄说妙,反滋学者之疑,从何处下手耶?)

我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戒慎与恐惧,斯语未云偏。后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间。(司马温公、吕与叔、张天祺辈,患思虑纷扰,皆无如之何。诚如公论,至於程、朱,宁有此病。程子云:“与其是内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又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此皆任其天然,了无一毫将迎安排之病,心学之妙,至此无余蕴矣。戒慎恐惧,敬也,敬有甚形影?只是此心存主处,才提起,心便安,才放下,心便无安顿处。是乃人心之当然,有不容不然者。若不知此,而以装点外事、矜持过为敬,则为此心之病矣。故曰: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絃。(此是无声无臭处,《中庸》从天命说起,都说尽了,方说到此。所以程子云:“下学而上达“乃学之要。”今论学不说下学之功,遽及上达之妙,宜其流入异学而不自知也。此诗清新华妙,见者争诵之,而不知其有悖於道,予不得以不辨。)

章枫山谓予曰:“白沙应聘来京师,予在大理往候而问学焉。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於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於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於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浴沂亭记》)

《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重恐得罪於程、朱,得罪於敬斋,不敢不以复也。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气之精爽以为心。心之为物,虚灵洞彻,有理存焉,是之谓性。性字从心、从生,乃心之生理也。故朱子谓“灵底是心,实底是性,性是理,心是盛贮、该载、敷施、发用底,浑然在中,虽是一理,然各有界分,不是儱侗之物,故随感而应,各有条理。”程子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者,此也。

孟子言人性本善,而所以不善者,由人心陷溺於物欲而然,缺却气质一边,故启荀、扬、韩子纷纷之论,至程、张、朱子,方发明一个气质出来,此理无余蕴矣。盖言人性是理,本无不善,而所以有善不善者,气质之偏耳,非专由陷溺而然也。其曰天地之性者,直就气禀中指出本然之理而言孟子之言是也。气禀之性,乃是合理与气而言,荀、扬、韩子之言是也。程、朱之言,明白洞达,既不足服执事之心,则子才、纯甫之言,宜其不见取於执事也,又况区区之言哉!然尝思之,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日用之间,种种发见,莫非此性之用。今且莫问性是理,是气,是理与气兼,但就发处认得是理即行,不是理处即止,务求克去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俟他日功深力到,豁然有见处,然后是理耶,是气耶,是理与气兼耶?当不待辩而自明矣。(《答余子积书》)

此道广大精微,不可以急迫之心求之,须是认得路头端的,而从容涵泳於其间,渐有凑泊处耳。(《复魏子才书》)

人心本虚灵,静处难思议,及其有思时,却属动边事。贤如司马公,彻夜苦不寐,殷勤念一中,与念佛何异。不知此上头,着不得一字,勿忘勿助间,妙在心独契。澄彻似波停,融液如春至,莫作禅样看,即此是夜气。谛观日用间,道理平铺是,坦如大路然,各各有界至。不必费安排,只要去私意,泛泛思虑萌,觉得无根蒂。将心去觅心,便觉添累坠,讨论要精详,淘汰极纯粹。如此用工夫,庶几体用备,君归在旦夕,不得长相聚,试诵口头禅,君宜体会去。(刘士凤夜苦不寐,予恐其把捉太过,赋此赠之。)

近世论学者,徒见先正如温公及吕与叔、张天祺,皆无奈此心何,偶於禅门得些活头,悟得此心有不待操而自存的道理,遂谓至玄至妙,千了万当。以此为道,则禅家所谓“当下即是,动念则非”,所谓“放四大,莫把捉,寂寞性中随饮啄”,所谓“汝暂息心,善恶都莫思量”,皆足以为道。殊不知不难於一本,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