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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29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喻寡欲之方矣。”子於此时,亦跃然喜动,无复疑也。予曰:“未也。因人言而乃悟者,非自得也。犹之日射摇水,光动於壁,寒入火室,暖自外至,借彼精神,为我精神,所措既去,我仍索然,其惟深造乎?深造则自得也。自得则所谓如日之喻性,本无欲,如月之喻欲,自不留。循此入道,刻期至矣。”

夫步象蹠者,不由兔径,恢大业者,必宏远图。昔古公欲大周之业,必迁於歧山之下居焉。陶朱欲富其积,必处於定陶,天下舟车财货辐辏之处。然则士之欲追古圣贤,而求得其所为,道其处财蓄德当何如耶?乃若足不出於百里,目不接一胜友,抱《兔园》寒陋十数册故书,操举子活套亹亹不休之管,以雄长於目不识一丁,腹无一点墨汁之辈之中,偃然自大曰:“吾以斯文自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识在侧,奚啻笑河伯之汩於秋水,又乃叹沟浍之盈於屋霤,人以为愧矣。嗟嗟!人亦有言,年近三十,忧老将至,世事易缠纠,光阴易懡邏,忽忽淹留,壮老逼人,打入凡俗队中,亦不难矣。可不省哉!可不畏哉!盖士学道而无师承,祗以文字相诳诱者,毕竟堕此尔。

乾为吾健,坤为吾顺,风行水流,日丽泽润,动处为雷,止处为山,无声无臭,充满两间,此名为心,别名为仁。无内无外,无损无增,自孝自弟,自聪自明,喜怒哀乐,未有一物,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无情有情,合为一体,未着躯壳,只有此耳。圣人以此洗而退藏,惟有圆圈可以形容。藏中何有?圈中何名?至精至一,为天地心。原此真心,不分愚智,鱼跃鸢飞,各职其职。蒙蒙我生,营营自戕,自斲自丧,自迷自狂,自筑自墙,自固其防,自放於忧悲怆逸、鄙吝贪妒之场,而不悟其非真常也。呜呼!此独何心?往而不复,夜半一声,天心呈露,梦后周公,庙中西伯,玄酒太羹,汩然无迹。辟彼渊泉,今见涓涓,辟彼大茎,今见萌根,无象之象,无形之形,根滋茎大,水到渠成,一时翕聚,万古常灵。呜呼!易悟者心,难净者习,呼为习呼,吸为习吸,习心作主,须臾不离。辟彼室家,见夺於贼,退处奴隶,仆仆受役。反正之苦,禹平水土,涵养之力,稷艺稼穑。於是一念不起,境不触也,一见不倚,微不忽也,不离绳缚,自解脱也,不绝思虑,自澄彻也。以我视天地万物,未有我也,以天地万物视我,未有天地万物也。翼乎如鸿毛之遇顺风,浩乎若巨鱼之纵大壑也,然而不能无过也。夫不能无过者,习难净;自能改过者,性自定也。然后求其真求,放而不放,真悟真修,前后彻朗。愚非为下,智非为上。回也从事,参乎免夫,先立其大,白首著书。太山巖巖,示我广居,学问无他,了此而已。实际其地,庶为知耻,铭於东西,敢告同志。(《求放心斋铭》)

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也,而吾何以知天地万物之然哉?天地非仁将恐折,万物非仁将恐歇,吾心非仁吾身将恐蹶。吾何以知吾身之然哉?吾视非仁,盲从目生,吾听非仁,聋从耳腾,吾言非仁,吾过瞢瞢,吾动非仁,身过殷殷。呜乎!微翳眯睛,则八方易位,一念颠倒,而人己成敌。执迷为真,贼以代子,四窍尘投,一妙觉死。乐出於虚,蒸则成菌,既死之心,不可复振。蜗窟蚓穴,去仁几何!鸢飞鱼跃,於仁何若!古之有道,去彼取此,三才归根,一日克己。吾何以知有道之然哉?以其无己也,故能成其己。呜乎!吾有大己,俯万物而观天地者也。大己不浃,小己揭揭,小己既克,大己泼泼。古之善克者,视於无形,听於无声,动无轨辙,言非述称,四用反一,一真流行,无体无方,礼嘉而亨。少有意必固我作累,妙用齐滞,具为痿痺,此为不仁,而株橛小己。是故无己为克,真己为大,至大为仁。体无对待,不见大小,正知内外?性此曰圣,复此曰贤,小子至愚,择焉执焉。昔者吾友从事於此,敢告非狂,为仁由己。(《克己箴》)

 

 

《泰州学案·参政罗近溪先生汝芳》

 

罗汝芳字惟德,号近溪,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知太湖县。擢刑部主事。出守宁国府,以讲会乡约为治。丁忧起复,江陵问山中功课,先生曰:“读《论语》、《大学》,视昔差有味耳。”江陵默然。补守东昌。迁云南副使,悉修境内水利。莽人掠迤西,迤西告急。先生下教六宣慰使灭莽,分其地。莽人恐,乞降。转参政。万历五年,进表,讲学於广慧寺,朝士多从之者,江陵恶焉。给事中周良寅劾其事毕不行,潜住京师。遂勒令致仕。归与门下走安成,下剑江,趋两浙、金陵,往来闽、广,益张皇此学。所至弟子满座,而未常以师席自居。十六年,从姑山崩,大风拔木,刻期以九月朔观化。诸生请留一日,明日午刻乃卒,年七十四。

少时读薛文清语,谓:“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决志行之。闭关临田寺,置水镜几上,对之默坐,使心与水镜无二。久之而病心火。偶过僧寺,见有榜急救心火者,以为名医,访之,则聚而讲学者也。先生从众中听良久,喜曰:“此真能救我心火。”问之,为颜山农。山农者,名钧,吉安人也。得泰州心斋之传。先生自述其不动心於生死得失之故,山农曰:“是制欲,非体仁也。”先生曰:“克去己私,复还天理,非制欲,安能体仁?”山农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先生时如大梦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纳拜称弟子,尽受其学。山农谓先生曰:“此后子病当自愈,举业当自工,科第当自致,不然者,非吾弟子也。”已而先生病果愈。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先生尽鬻田产脱之。侍养於狱六年,不赴廷试。先生归田后,身已老,山农至,先生不离左右,一茗一果,必亲进之。诸孙以为劳,先生曰:“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先生举业弟子,已闻其有得于《易》,反北面之。宗正曰:“伏羲平地着此一画,何也?”先生累呈註脚,宗正不契,三月而后得其传。尝苦格物之论不一,错综者久之,一日而释然,谓“《大学》之道,必在先知,能先知之则尽。《大学》一书,无非是此物事。尽《大学》一书物事,无非是此本末始终。尽《大学》一书之本末始终,无非是古圣《六经》之嘉言善行。格之为义,是即所谓法程,而吾侪学为大人之妙术也”。夜趋其父锦卧榻陈之,父曰:“然则经传不分乎?”曰:“《大学》在《礼记》中,本是一篇文字,初则概而举之,继则详而实之,总是慎选至善之格言,明定至大之学术耳。”父深然之。又尝过临清,剧病恍惚,见老人语之曰:“君自有生以来,触而气每不动,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先生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老人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先生惊起叩首,流汗如雨,从此执念渐消,血脉循轨。先生十有五而定志於张洵水,二十六而正学於山农,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证道於泰山丈人,七十而问心於武夷先生。先生之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无之非是。学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沉滞胸膈,留恋景光,是为鬼窟活计,非天明也。论者谓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顾盻呿欠,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现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顾未有如先生者也。然所谓浑沦顺适者,正是佛法一切现成,所谓鬼窟活计者,亦是寂子速道,莫入阴界之呵,不落义理,不落想像,先生真得祖师禅之精者。盖生生之机,洋溢天地间,是其流行之体也。自流行而至画一,有川流便有敦化,故儒者於流行见其画一,方谓之知性。若徒见气机之鼓荡,而玩弄不已,犹在阴阳边事,先生未免有一间之未达也。夫儒释之辨,真在毫釐。今言其偏於内,而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又言其只自私自利,又言只消在迹上断,终是判断不下。以羲论之,此流行之体,儒者悟得,释氏亦悟得,然悟此之后,复大有事,始究竟得流行。今观流行之中,何以不散漫无纪?何以万殊而一本?主宰历然。释氏更不深造,则其流行者亦归之野马尘埃之聚散而已,故吾谓释氏是学焉而未至者也。其所见固未尝有差,盖离流行亦无所为主宰耳。若以先生近禅,并弃其说,则是俗儒之见,去圣亦远矣。许敬菴言先生“大而无统,博而未纯”,已深中其病也。王塘南言先生“早岁於释典玄宗,无不探讨,缁流羽客,延纳弗拒,人所共知。而不知其取长弃短,迄有定裁。《会语》出晚年者,一本诸《大学》孝弟慈之旨,绝口不及二氏。其孙怀智尝阅《中峰广录》,先生辄命屏去,曰:‘禅家之说,最令人躲闪,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转头出来,复归圣学者,百无一二。’”可谓知先生之长矣。杨止菴《上士习疏》云:“罗汝芳师事颜钧,谈理学;师事胡清虚(即宗正),谈烧炼,採取飞昇;师僧玄觉,谈因果,单传直指。其守宁国,集诸生,会文讲学,令讼者跏趺公庭,敛目观心,用库藏充餽遗,归者如市。其在东昌、云南,置印公堂,胥吏杂用,归来请托烦数,取厌有司。每见士大夫,辄言三十三天,凭指箕仙,称吕纯阳自终南寄书。其子从丹师,死于广,乃言日在左右。其诞妄如此。”此则宾客杂沓,流传错误,毁誉失真,不足以掩先生之好学也。

 

一、语录

 

问:“今时谈学,皆有个宗旨,而先生独无。自我细细看来,则似无而有,似有而无也。”罗子曰:“如何似无而有?”曰:“先生随言对答,多归之赤子之心。”曰:“如何似有而无?”曰:“才说赤子之心,便说不虑不学,却不是似有而无,茫然莫可措手耶?”曰:“吾子亦善於形容矣。其实不然。我今问子初生亦是赤子否?”曰:“然。”曰:“初生既是赤子,难说今日此身不是赤子。长成此时,我问子答,是知能之良否?”曰:“然。”曰:“即此问答,用学虑否?”曰:“不用。”曰:“如此则宗旨确有矣。”曰:“若只是我问你答,随口应声,个个皆然,时时如是,虽至白首,终同凡夫,安望有道可得耶?”曰:“其端只在能自信从,其机则始於善自觉悟。虞廷言道,原说其心惟微,而所示工夫,却要惟精惟一。有精妙的工夫,方入得微妙的心体。”曰:“赤子之心,如何用工?”曰:“心为身主,身为神舍,身心二端,原乐於会合,苦於支离。故赤子孩提,欣欣长是欢笑,盖其时身心犹相凝聚。及少少长成,心思杂乱,便愁苦难当。世人於此随俗习非,往往驰求外物,以图安乐。不思外求愈多,中怀愈苦,老死不肯回头。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会寻转路。晓夜皇皇,或听好人半句言语,或见古先一段训词,憬然有个悟处,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浑是赤子,赤子浑解知能,知能本非学虑,至是精神自是体贴,方寸顿觉虚明,天心道脉,信为洁净精微也已。”曰:“此后却又如何用工?”曰:“吾子只患不到此处,莫患此后工夫。请看慈母之字婴儿,调停斟酌,不知其然而然矣。”

问:“学问有个宗旨,方好用工,请指示。”曰:“《中庸》性道,首之天命,故曰‘道之大原,出於天’,又曰‘圣希天’。夫天则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者也。圣则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者也。欲求希圣希天,不寻思自己有甚东西可与他打得对同,不差毫发,却如何希得他?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赤子之心,浑然天理,细看其知不必虑,能不必学,果然与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体段,浑然打得对同过。然则圣人之为圣人,只是把自己不虑不学的见在,对同莫为莫致的源头,久久便自然成个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的圣人也。赤子出胎,最初啼叫一声,想其叫时,只是爱恋母亲怀抱,却指着这个爱根而名为仁,推充这个爱根以来做人,合而言之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若做人的常是亲亲,则爱深而其气自和,气和而其容自婉,一些不忍恶人,一些不敢慢。人所以时时中庸,其气象出之自然,其功化成之浑然也。”

问:“扫浮云而见天日,与吾儒宗旨同否?”曰:“后儒亦有错认以为治心工夫者,然与孔、孟宗旨,则迥然冰炭也。《论》、《孟》之书具在,如曰‘苟志於仁矣,无恶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曰‘凡有四端於我者’云云,看他受用,浑是青天白日,何等简易方便也。”曰:“习染闻见,难说不是天日的浮云,故学者工夫要如磨镜,尘垢决去,光明方显。”曰:“吾心觉悟的光明,与镜面光明却有不同。镜面光明与尘垢原是两个,吾心先迷后觉,却是一个。当其觉时,即迷心为觉,则当其迷时,亦即觉心为迷也。夫除觉之外,更无所谓迷,而除迷之外,亦更无所谓觉也。故浮云天日,尘埃镜光,俱不足为喻。若必欲寻个譬喻,莫如冰之与水,犹为相近。吾人闲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则水之遇寒,冻而凝结成冰,固滞蒙昧,势所必至。有时师友讲论,胸次潇洒,是心开朗,譬则冰之暖气消融,解释成水,清莹活动,亦势所必至也。冰虽凝而水体无殊,觉虽迷而心体具在,方见良知宗旨,贯古今,彻圣愚,通天地万物而无二、无息者也。”

问:“今时士子,祗徇闻见读书,逐枝叶而忘根本,何道可反兹习?”曰:“枝叶与根本,岂是两段?观之草木,彻头彻尾,原是一气贯通,若头尾分断,则便是死的。虽云根本,堪作何用?只要看用功志意何如。若是切切要求根本,则凡所见所闻皆归之根本,若是寻枝觅叶的肚肠,则虽今日尽有玄谈,亦将作举业套子矣。”

问:“向蒙指示,谓不必汲汲,便做圣人,且要详审去向,的确地位。承教之后,翻觉工夫最难凑泊,心胸茫无畔岸。”曰:“此中有个机括,只怕汝不能自承当耳。”曰:“如何承当?”曰:“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气力,有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大道。工夫难到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一大快事也哉!”曰:“是果快活。”曰:“此时汝我虽十数人,而心心相照,只荡然一片,了无遮隔也。”众譁然曰:“果是浑忘各人形体矣,但此即是致广大否?”曰:“致广大而未尽精微也。”曰:“如何方尽精微?”曰:“精与粗对,微与显对。今子胸中看得个广大,即粗而不精矣,目中见有个广大,便显而不微矣。若到性命透彻之地,工夫纯熟之时,则终日终年,长是简简淡淡,温温醇醇,未尝不广大而未尝广大,未尝广大而实未尝不广大也。是则无穷无尽而极其广大,亦无方无体而极其精微也已。”曰:“不知方体如何应事?”曰:“若不是志气坚锐,道理深远,精神凝聚,则何能如此广大?如此精微?故即是可以应事,即是可名工夫,亦即是而可渐学圣人也已。”

问:“吾人在世,不免身家为累,所以难於为学。”曰:“却倒说了。不知吾人只因以学为难,所以累於身家耳。即如才歌三十六宫都是春,夫天道必有阴阳,人世必有顺逆,今曰三十六宫都是春,则天道可化阴而为纯阳矣。夫天道可化阴而为阳,人世独不可化逆而为顺乎?此非不近人情,有所勉强於其间也。吾人只能专力於学,则精神自能出拔,物累自然轻渺。莫说些小得失,忧喜毁誉荣枯,即生死临前,且结缨易箦,曳杖逍遥也。”

问:“临事辄至仓皇,心中更不得妥贴静定,多因养之未至,故如是耳。”曰:“此养之不得其法使然。因先时预有个要静定之主意,后面事来多合他不着,以致相违相竞,故临时冲动不宁也。”曰:“静定之意,如何不要?孟子亦说不动心。”曰:“心则可不动,若只意思作主,如何能得不动?孟子是以心当事,今却以主意去当事。以主意为心,则任养百千万年,终是要动也。”

问:“善念多为杂念所胜,又见人不如意,暴发不平事,已辄生悔恨,不知何以对治?”曰:“譬之天下路径,不免石块高低,天下河道,不免滩濑纵横。善推车者,轮辕迅飞,则块磊不能为碍,善操舟者,篙桨方便,则滩濑不能为阻。所云杂念忿怒,皆是说前日后日事也。工夫紧要,只论目前。今且说此时相对,中心念头,果是何如?”曰:“若论此时,则恭敬安和,只在专志听教,一毫杂念也不生。”曰:“吾子既已见得此时心体,有如是好处,却果信得透彻否?”大众忻然起曰:“据此时心体,的确可以为圣为贤,而无难事也。”曰:“诸君目前各各奋跃,此正是车轮转处,亦是桨势快处,更愁有甚么崎岖可以阻得你?有甚滩濑可以滞得你?况‘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则此个轮,极是易转,此个桨,极为易摇,而王道荡荡平平,终身由之,绝无崎岖滩濑也。故自黄中通理,便到畅四肢,发事业,自可欲之善,便到大而化,圣而神。今古一路学脉,真是简易直截,真是快活方便。奈何天下推车者,日数千百人,未闻以崎岖而回辙;行舟者,日数千百人,未闻以滩濑而停棹,而吾学圣贤者,则车未尝推,而预愁崎岖之阻,舟未曾发,而先惧滩濑之横,此岂路之扼於吾人哉?亦果吾人之自扼也?”

问:“吾人心与天地相通,只因有我之私,便不能合。”曰:“若论天地之德,虽有我亦隔他不得。”曰:“如何隔不得?”曰:“即有我之中,亦莫非天地生机之所贯彻,但谓自家愚蠢而不知之则可,若谓他曾隔断得天地生机则不可。”曰:“极恶之人,雷霆且击之,难说与天不隔。”曰:“雷击之时,其人惊否?”曰:“惊。”“被击之时,其人痛否?”曰:“痛。”曰:“惊是孰为之惊,痛是孰为之痛?然则雷能击死其人,而不能击死其人之惊与痛之天也已。”

问:“吾侪须是静坐,日久养出端倪,方才下手工夫有实落处。”曰:“请问静养之法?”曰:“圣学无非此心,此心须见本体,故今欲向静中安闲调摄,使我此心精明朗照,莹彻澄湛,自在而无扰,宽舒而不迫,然后主宰既定,而应务方可不差。今於坐时,往往见得前段好处,但至应事接物,便夺去不能?久,甚是懊恼。”罗子慨然兴叹曰:“子志气诚是天挺人豪,但学脉如所云,不无误子矣。虽然,何啻子耶!即汉儒以来,千有余年,未有不如是会心误却平生者。殊不知天地生人,原是一团灵物,万感万应而莫究根原,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只一心字,亦是强立。后人不省,缘此起个念头,就会生个识见,露个光景,便谓吾心实有如是本体,本体实有如是朗照,实有如是澄湛,实有如是自在宽舒。不知此段光景,原从妄起,必随妄灭。及来应事接物,还是用着天生灵妙浑沦的心。心尽在为他作主干事,他却嫌其不见光景形色,回头只去想念前段心体,甚至欲把捉终身,以为纯亦不已,望显发灵通,以为宇泰天光。用力愈劳,违心愈远。”兴言及此,为之哀恻曰:“静坐下手,不知如何方是!”曰:“孔门学习,只一‘时’字。天之心以时而显,人之心以时而用,时则平平而了无造作,时则常常而初无分别,入居静室而不异广庭,出宰事为而即同经史。烦嚣既远,趣味渐深,如是则坐愈静而意愈闲,静愈久而神愈会,尚何心之不真,道之不凝,而圣之不可学哉!”

问:“欲为人,如何存心?”曰:“知人即知心矣。《洪范》说人有视听言动思,盖大体小体兼备,方是全人,视听言动思兼举,方是全心。但人初生,则视听言动思浑而为一,人而既长,则视听言动思分而为二。故要存今日既长时的心,须先知原日初生时的心。子观人之初生,目虽能视,而所视只在爹娘哥哥;耳虽能听,而所听只在爹娘哥哥,口虽能啼,手足虽能摸索,而所啼所摸也只在爹娘哥哥。据他认得爹娘哥哥,虽是有个心思,而心思显露,只在耳目视听身口动叫也。於此看心,方见浑然无二之真体,方识纯然至善之天机。吾子敢说汝今身体,不是原日初生的身体?既是初生身体,敢说汝今身中即无浑沌合一之良心?渐渐凑泊将来,可见知得人真,便知得心真,知得心真,便存得心真。”

问:“吾侪求道,非不切切,无奈常时间断处多。”曰:“试说如何间断?”曰:“某常欲照管持守此个学问,有时不知不觉忽然忘记,此便是间断处也。”曰:“此则汝之学问原系头脑欠真,莫怪工夫不纯也。盖学是学圣,圣则其理必妙。子今只去照管持守,却把学问做一件物事相看。既是物事,便方所而不圆妙,纵时时照见,时时守住,亦有何用?我今劝汝,且把此等物事放下一边,待到半夜五更,自在醒觉时节,必然思想要去如何学问,又必思想要去如何照管持守我的学问。当此之际,轻轻快快转个念头,以自审问说道,学问此时虽不现前,而要求学问的心肠,则即现前也,照管持守工夫,虽未得力,而要去照管持守一段精神,却甚得力也。当此之际,又轻轻快快转个念头,以自庆喜说道,我何不把现前思想的心肠,来做个学问,把此段紧切的精神,来当个工夫,则但要时便无不得,随处去更无不有。所谓身在是而学即在是,天不变而道亦不变,安心乐意,岂止免得间断,且绵绵密密,直至神圣地位,而一无难也已。”

问:“寻常如何用工?”曰:“工夫岂有定法。某昨夜静思,此身百年,今已过半,中间履历,或忧戚苦恼,或顺适欣喜,今皆窅然如一大梦。当时通身汗出,觉得苦者不必去苦,欣者不必去欣,终是同归於尽。再思过去多半只是如此,则将来一半亦只如此,通总百年都只如此。如此却成一片好宽平世界也,所谓坦荡荡不过如此。”曰:“然则喜怒哀乐皆可无耶?”曰:“喜怒哀乐原因感触而形,故心如空谷,呼之则响,原非其本有也。今只虑子心未必能坦荡耳。若果坦荡,到得极处,方可言未发之中。既全未发之中,又何患无中节之和耶?君子戒慎恐惧,正怕失了此个受用,无以为位育本源也。”

今人恳切用工者,往往要心地明白,意思快活。才得明白快活时,俄顷之间,倏尔变幻,极其苦恼,不能自胜。若能於变幻之时,急急回头,细看前时明白者,今固恍惚矣;前时快活者,今固冷落矣。然其能俄顷明白而为恍惚,变快活而为冷落,至神至速,此却是个甚么东西?此个东西,即时时在我,又何愁其不能变恍惚而为明白,变冷落而为快活也。故凡夫每以变幻为此心忧,圣人每以变幻为此心喜。

一友自述其平日用工,只在念头上缠扰。好静恶动,贪明惧昏,种种追求,便觉时得时失,时出时入,间断处常多,纯一处常少,苦不能禁。方悟心中静之与动,明之与暗,皆是想度意见而成,感遇或殊,则光景变迁,自谓既失,乃或倏然形见,自谓已得,乃又忽然泯灭,总无凭准。於是一切醒转,更不去此等去处计较寻觅,却得本心浑沦,只不合分别,便自无间断,真是坦然荡荡,而悠然顺适也。或诘之曰:“如此浑沦,然则善不消为,恶不必去耶?”友不能答。罗子代之答曰:“只患浑沦不到底耳。盖浑沦顺适处,即名为善,而违碍处,便名不善也。故只浑沦到底,即便不善化而为善也,非为善去恶之学而何?”众皆有省。

一友每常用工,闭目观心。罗子问之曰:“君今相对,见得心中何如?”曰:“炯炯然也。但常恐不能保守,奈何?”曰:“且莫论保守,只恐或未是耳。”曰:“此处更无虚假,安得不是?且大家俱在此坐,而中炯炯,至此未之有改也。”罗子谓:“天性之知,原不容昧,但能尽心求之,明觉通透,其机自显而无蔽矣。故圣贤之学,本之赤子之心以为根源,又徵诸庶人之心,以为日用。若坐下心中炯炯,却赤子原未带来,而与大众亦不一般也。吾人有生有死,我与老丈存日无多,须知炯炯浑非天性,而出自人为。今日天人之分,便是将来鬼神之关也。今在生前能以天明为明,则言动条畅,意气舒展,比至殁身,不为神者无几。若今不以天明为明,只沉滞襟膈,留恋景光,幽阴既久,殁不为鬼者亦无几矣。”其友遽然曰:“怪得近来用工,若日中放过处多,则夜卧梦魂自在;若日中光显太盈,则梦魂纷乱颠倒,令人不堪。非遇先生,几枉此生矣。”

问:“用工,思虑起灭,不得宁贴。”曰:“非思虑之不宁,由心体之未透也。吾人日用思虑,虽有万端,而心神止是一个。遇万念以滞思虑,则满腔浑是起灭,其功似属烦苦。就一心以宰运化,则举动更无分别,又何起灭之可言哉!《易》曰:‘天下何思何虑,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夫虑以百言,此心非无思虑也,惟一致以统之,则返殊而为同,化感而为寂。浑是妙心,更无他物。欲求纤毫之思虑,亦了不可得也。”

一生远来,问以近时工夫,曰:“於心犹觉有疑。”曰:“何疑也?”曰:“许多书旨,尚未明白。”曰:“子许多书未明,却才如何吃了茶,吃了饭,今又如何在此立谈了许久时候耶?”傍一生笑曰:“渠身上书一向尽在明白,但想念的书尚未明白耳。”其生恍然有省。

一友执持恳切,久觉过苦,求一脱洒工夫。曰:“汝且莫求工夫,同在讲会,随时卧起,再作商量。”旬日,其友跃然曰:“近觉生意勃勃,虽未用力而明白可爱。”曰:“汝信得当下即是工夫否?”曰:“亦能信得,不知何如可不忘失?”曰:“忘与助对,汝欲不忘,即必有忘时。不追心之既往,不逆心之将来,任他宽洪活泼,真是水流物生,充天机之自然,至於?久不息而无难矣。”

问:“别后如何用工?”曰:“学问须要平易近情,不可着手太重。如粗茶淡饭,随时遣日,心既不劳,事亦了当,久久成熟,不觉自然有个悟处。盖此理在日用间,原非深远,而工夫次第亦难以急迫而成。学能如是,虽无速化之妙,却有隽永之味也。”

问:“某用工致知,力行不见有个长进处。”曰:“子之致知,知个甚的?力行,行个甚的?”曰:“是要此理亲切。”曰:“如何是理?”曰:“某平日说理,只事物之所当然便是。”曰:“汝要求此理亲切,却舍了此时而言平日,便不亲切;舍了此时问答,而言事物,当然又不亲切。”曰:“此时问答,如何是理之亲切处?”曰:“汝把问答与理看作两件,却求理于问答之外,故不亲切。不晓我在言说之时,汝耳凝然听着,汝心炯然想着,则汝之耳,汝之心,何等条理明白也。言未透彻,则默然不答,言才透彻,便随众欣然,如是则汝之心,汝之口,又何等条理明白也。”曰:“果是亲切。”曰:“岂止道理为亲切哉!如此明辩到底,如此请教不怠,又是致知力行而亲切处矣。”

问:“吾侪或言观心,或言行己,或言博学,或言守静,先生皆未见许,然则谁人方可以言道耶?”曰:“此捧茶童子却是道也。”一友率尔曰:“岂童子亦能戒慎恐惧耶?”罗子曰:“茶房到此,几层厅事?”众曰:“三层。”曰:“童子过许多门限阶级,不曾打破一个茶瓯。”其友省悟曰:“如此童子果知戒惧,只是日用不知。”罗子难之曰:“他若不是知,如何会捧茶,捧茶又会戒惧?”其友语塞。徐为解曰:“知有两样,童子日用捧茶是一个知,此则不虑而知,其知属之天也。觉得是知能捧茶,又是一个知,此则以虑而知,其知属之人也。天之知是顺而出之,所谓顺,则成人成物也。人之知却是返而求之,所谓逆,则成圣成神也。故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人能以觉悟之窍,而妙合不虑之良,使浑然为一方,是睿以通微,神明不测也。”

问:“今若全放下,则与常人何异?”曰:“无以异也。”曰:“既无以异,则何以谓之圣学也?”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故圣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为圣人矣;常人本是圣人,因其自昧,故本圣人而卒为常人矣。”

诸友静坐,寂然无譁,将有欲发问者,罗子止之。良久,语之曰:“当此静默之时,澄虑反求:如平时躁动,今觉凝定;平时昏昧,今觉虚朗;平时怠散,今觉整肃。使此心良知,炯炯光彻,则人人坐间,各抱一明镜於怀中,却请诸子将自己头面对镜观照,若心事端庄,则如冠裳济楚,意态自然精明;若念头尘俗,则蓬头垢面,不待旁观者耻笑,而自心惶恐,又何能顷刻安耶?”曰:“三自反可是照镜否?”曰:“此个镜子,与生俱生,不待人照而常自照,人纤毫瞒他不过。故不忠不仁,亦是当初自己放过。自反者,反其不应放过而然,非曰其始不知,后因反己乃知也。”曰:“吾侪工夫,安能使其常不放过耶?”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谁肯蓬头垢面以度朝夕耶?”

一广文自叙平生为学,已能知性。罗子问:“君於此时,可与圣人一般否?”曰:“如此说则不敢。”曰:“既知是性,岂又与圣人不似一般?”曰:“吾性与圣一般,此是从赤子胞胎时说。若孩提稍有知识,已去圣远矣。故吾侪今日只合时时照管本心,事事归依本性,久则圣贤乃可希望。”时方饮茶逊让,罗子执茶瓯问曰:“君言照管归依,俱是恭敬持瓯之事,今且未见瓯面,安得遽论持瓯恭谨也?”曰:“我於瓯子,也曾见来,也曾持来,但有时见,有时不见,有时持,有时忘记持,不能如圣人之?常不失耳。”曰:“此个性,只合把瓯子作譬,原却不即是瓯子。瓯子则有见有不见,而性则无不见也。瓯子则有持有不持,而性则原不待持也。不观《中庸》说‘率性谓道,道不可须臾离’,今云见持不得?常,则是可以离矣。可离则所见所持原非是性。”曰:“此性各在。当人稍有识者,谁不能知,况用功於此者乎?”曰:“君言知性,如是之易!此性之所以难知也,孟子之论知性,必先之以尽心。苟心不能尽,则性不可知也。知性则知天,故天未深知,则性亦未可为知也。君试反而思之,前日工夫,果能既竭其心思乎?今时受用,果能知天地之化育乎?若果知时,便骨肉皮毛,浑身透亮,河山草树,大地回春,安有见不能常持、不能久之弊?苟仍是旧日境界,我知其必然未曾知也。”广文沉思,未有以应。

童子捧茶方至,罗子指而谓一友曰:“君自视与童子何如?”曰:“信得更无两样。”顷此复问曰:“不知君此时何所用功?”曰:“此时觉心中光明,无有沾滞。”曰:“君前云与捧茶童子一般,说得尽是;今云心中光明,又自己翻帐也。”友遽然曰:“并无翻帐。”曰:“童子见在,请君问他,心中有此光景否?若无此光景,则分与君两样。”广文曰:“不识先生心中工夫却是如何?”曰:“我的心,也无个中,也无个外。所谓用功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只说童子献茶来时,随众起而受之,从容啜毕,童子来接时,随众付而与之。君必以心相求,则此无非是心;以工夫相求,则此无非是工夫。若以圣贤格言相求,则此亦可说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也。”广文恍然自失。

广文再过访,自述近得个悟头,甚是透彻。罗子问其详,对曰:“向时见未真确,每云自己心性时得时失,中无定主,工夫安能纯一。殊不知耳目口鼻心思,天生五官,职司一样。试说吾此耳、此目,终日应接事物,谁曾一时无耳目哉?耳目既然,则终日应接事物,又谁曾一时无心思哉?耳目心思既皆常在,则内外主宰已定,而自己工夫岂不渐渐纯熟而安全也哉?”罗子笑曰:“此悟虽妙,恐终久自生疑障。”广文不服,罗子曰:“今子悟性固常在,独不思善则性在时为之,而不善亦性在时为之也,以常在而主张性宗,是又安得谓性善耶?”广文自失,问:“将奈何?”曰:“是不难。盖常在者,性之真体,而为善为不善者,性之浮用。体则足以运用,用不能以迁体也。试思耳之於声,目之於色,其千变万化於前者,能保其无美恶哉?是则心思之善不善也,然均听之、均视之,一一更均明晓而辩别之,是则心思之能事,性天之至善,而终日终身更非物感之可变迁者也。”广文曰:“先生之悟小子也,是死而复生之矣。”

罗子令太湖,讲性命之学,其推官以为迂也。直指虑囚,推官与罗子侍,推官靳罗子于直指曰:“罗令,道学先生也。”直指顾罗子曰:“今看此临刑之人,道学作如何讲?”罗子对曰:“他们平素不识学问,所以致有今日。但吾辈平素讲学,又正好不及他今日。”直指诘之曰:“如何不及?”曰:“吾辈平时讲学,多为性命之谈,然亦虚虚谈过,何曾真切为着性命?试看他们临刑,往日种种所为,到此都用不着,就是有大名位、大爵禄在前,也都没干。他们如今都不在念,只一心要求保全性命,何等真切!吾辈平日工夫,若肯如此,那有不到圣贤道理?”直指不觉嘉叹,推官亦肃然。

罗子行乡约於海春书院,面临滇海,青苗满目,客有指柏林而告曰:“前年有司迁学,议伐宫墙树以充用,群鸟徙巢而去。分守李同野止勿伐,群鸟一夕归巢如故。”言讫飞鸣上下,乐意相关。昆阳州守夏渔请曰:“?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劳,而去之愈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间,言动事为,其停当处,即与圣贤合一也。”罗子曰:“停当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观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则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为不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彻浑融。而子早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无往莫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贤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

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昼夜。吾人心体,未尝一息有间。今当下生意津津,不殊於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则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说以贫自安而不改,浅之乎窥圣贤矣!”

问:“人欲杂时,作何用药?”曰:“言善恶者,必先善而后恶;言吉凶者,必先吉而后凶。今盈宇宙中,只是个天,便只是个理,惟不知是天理者,方始化作欲去。如今天日之下,原只是个光亮,惟瞽了目者,方始化作暗去。”

癸丑,罗子过临清,忽遘重病。倚榻而坐,恍若一翁来言曰:“君身病稍康,心病则复何如?”罗子不应。翁曰:“君自有生以来,遇触而气每不动,当倦而目辄不瞑,扰攘而意自不分,梦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君心痼疾也。”罗子愕然曰:“是则予之心得曷言病?”翁曰:“人之心体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宿生操持,强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结习。日中固无纷扰,梦?亦自昭然。君今谩喜无病,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不能久延矣。盖人之志意长在目前,荡荡平平,与天日相交,此则阳光宣朗,是为神境,令人血气精爽,内外调畅。如或志气沉滞,胸臆隐隐约约,如水鑑相涵,此则阴灵存想,是为鬼界,令人脉络纠缠,内外胶泥。君今阴阳莫辨,境界妄縻,是尚得为善学者乎?”罗子惊起汗下,从是执念潜消,血脉循轨。

问:“夫子临终逍遥气象。”曰:“去形骸虽显,而其体滞碍;本心虽隐,而其用圆通。故长戚戚者,务活其形者也;坦荡荡者,务活其心者也。形当活时,尚苦滞碍,况其僵什而死耶?心在躯壳,尚能圆通,况离形超脱,则乘化御天,周游六虚,无俟推测。即诸君此时对面,而其理固明白现前也,又何疑哉?”

问:“有人习静,久之遂能前知者,为不可及。”曰:“不及他不妨,只恐及了倒有妨也。”曰:“前知如何有妨?”曰:“正为他有个明了,所以有妨。盖有明之明,出於人力,而其明小;无明之明,出於天体,而其明大。譬之暗室,张灯自耀其光,而日丽山河,反未获一睹也已。”

万言策问疾。罗子曰:“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尘。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说,古今自直达也。后来见之不到,往往执诸言诠。善求者一切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

谓怀智曰:“汝於人物,切不可起拣择心,须要贤愚善恶,一切包容,直到物我两忘,方是汝成就处。”

智卧病,先生问曰:“病中工夫何如?”智曰:“甚难用工。”先生曰:“汝能似无病时,便是工夫。”

古今学者,晓得去做圣人,而不晓得圣人即是自己,故往往去寻作圣门路,殊不知门路一寻,便去圣万里矣。

人不信我,即是我欺人处。务要造到人无不信,方是学问长进。

问:“人心之知,本然常明,此《大学》所以首重明明德,何如?”罗子曰:“圣人之言,原是一字不容增减。其谓‘明德’,则德只是个明,更说个‘有时而昏’不得。如谓‘顾諟天之明命’,亦添个‘有时而昏’不得也。”曰:“明德如是,何以必学以明之耶?”曰:“《大学》之谓明明,即《大易》之谓乾乾也。天行自乾,吾乾乾而已;天德本明,吾明明而已。故知必知之,不知必知之,是为此心之常知。而夫子诲子路以知,只是知其知也,若谓由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则当时已谓是知也,而郤犹有所未知,恐非夫子确然不易之辞矣。”曰:“从来见孟子说‘性善’,而《中庸》说‘率性之谓道’;孟子说‘直养’,而孔子说‘人之生也直’。常自未能解了,盖谓性必全善,方才率得,生必通明,方才以直养得。奈何诸家议论,皆云性有气质之杂,而心有物欲之蔽。夫既有杂,则善便率得,恶将如何率得?夫既有蔽,则明便直得,昏则如何直得?於是自心疑惑不定,将圣贤之言,作做上智边事,只得去为善去恶,而性且不敢率;只得去存明去昏,而养且不敢直。卒之愈去而恶与昏愈甚,愈存而善与明愈远。今日何幸得见此心知体,便是头头是道,而了了几通也耶?”曰:“虽然如是,然郤不可谓遂无善恶之杂与昏明之殊也。只能彀得此个知体到手,□□凭我为善去恶,而总叫做率性,尽我存明去昏,总叫直养,无害也已。”

问:“古今学术,种种不同,而先生主张,独以孝弟慈为化民成俗之要,虽是浑厚和平,但人情世习,叔季已多顽劣。即今刑日严,犹风俗日偷,更为此说,将不益近迂乎?”罗子曰:“夫人情之凶恶,孰甚于战国、春秋?世习之强悖,孰甚于战国、春秋?今攷订《四书》所载之行事言辞,非君臣问答於朝廷,则师友叮咛於授受。夫岂於人情略不照瞭,世习总未筹画也哉!乃其意气之发扬,心神之谆切,惟在於天经地义所以感通而不容己者,则其言为之独至。物理人伦,所以联属而不可解者,则其论为之尤详。此不惟孔、孟之精微,可以窃窥,而造化之消息,亦足以概探矣。夫天命之有阴阳,人事之有善恶,总之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然天以阳为主,而阴其所化也;心以善为主,而恶其所变也,故仁之胜不仁,犹水之胜火。盖主者其所常存,而变之与化,固其所暂出也。今以一杯之水,救一车薪之火而不胜,则曰水不胜火,岂不与於不仁之甚者哉!此即轲氏之时言之,若今兹则尤异然者矣。是故仁亲性善之旨,孔、孟躬亲倡之,当时已鲜听从,其后不愈远而愈迷哉!刑法把持之效,申、韩躬亲致之,当时已尽趋慕,其后不愈久而愈炽哉!故在轲氏,水止一杯,兹将涓滴难寻矣;火止车薪,兹将燎原满野矣。於是较胜负于仁不仁之间,夫非大不知量者哉!所幸火虽燎原,而究竟无根,暂而不能久也;水虽涓滴,而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也,故曰:‘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无所不至者,终只是人,不容伪者,到底是天。天下之事,责之己者近而易,望之人者远而难,其势使之然也。故今为世道计者,请自吾辈之学问先之。吾辈为学问谋者,请自身心之本源先之。今天下孔、孟之《四书》,群然读之,而《四书》之意义,则纷然习之,曾有一人而肯信人性之皆善哉?反之己身,有一人而肯信自性之为善哉?夫性善者,作圣之张本,能知性善,而圣贤乃始人人可以为之也。圣贤者,人品之最贵,知其可为圣贤,而於人人乃始不以卑贱而下视之也。上人者,庶人之所瞻趋,如上视己以贵重,而人人又安忍共甘卑贱而不思振拔也哉!某自始入仕途,今计年岁将及五十,窃观五十年来,议律例者,则日密一日;制刑具者,则日严一日;任稽察、施拷讯者,则日猛一日。每当堂阶之下,牢狱之间,睹其血肉之淋漓,未尝不鼻酸额蹙,为之叹曰:‘此非尽人之子与?非曩昔依依於父母之怀,恋恋于兄妹之傍者乎?夫岂其皆善於初,而不皆善於今哉?及睹其当疾痛而声必呼父母,觅相依而势必先兄弟,则又信其善於初者,而未必皆不善於今也已。故今谛思吾侪能先明孔、孟之说,则必将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灵斯贵矣,贵其灵而躯命斯重矣。兹诚转移之机,当汲汲也,隆冬冰雪,一线阳回,消即俄顷。诸君第目前日用,惟见善良,欢欣爱养,则民之顽劣,必思掩藏,上之严峻,亦必少轻省。谓人情世习,终不可移者,死亦无是理矣。”

某至不才,然幸生儒家,方就口食,先妣即自授《孝经》、《小学》、《论》、《孟》诸书,而先君遇有端绪,每指点目前,孝友和平,反覆开导。故寻常於祖父伯叔之前,嬉游於兄弟姊妹之间,更无人不相爱厚。但其时气体孱弱,祖父最是怜念不离。年至十五,方就举业,遇新城张洵水先生讳玑,为人英爽高迈,且事母克孝,每谓人须力追古先。於是一意思以道学自任,却宗习诸儒各样工夫,屏私息念,忘寝忘食,奈无人指点,遂成重病。赖先君觉某用功致疾,乃示以《传习录》而读之,其病顿愈,而文理亦复英发。且遇楚中高士为说破《易经》,指陈为玄门造化。某窃心自忻快,此是天地间大道真脉,奚啻玄教而已哉!嗣是科举省城,缙绅大举讲会,见颜山农先生。某具述昨遘危疾,而生死能不动心;今失科举,而得失能不动心。先生俱不见取,曰:“是制欲,非体仁也。”某谓:“克去己私,复还天理,非制欲安能以遽体乎仁哉?”先生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某时大梦忽醒,乃知古今道有真脉,学有真传,遂师事之。比联第归家,苦格物莫晓,乃错综前闻,互相参订,说殆千百不同,每有所见,则以请正先君,先君亦多首肯,然终是不为释然。三年之后,一夕忽悟今说,觉心甚痛快,中宵直趋卧内,闻於先君。先君亦跃然起舞曰:“得之矣,得之矣。”迄今追想一段光景,诚为生平大幸。后遂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未及家国天下。乃凝顿自己精神,沉思数日,遐想十五之年,从师与闻道学,其时目诸章缝,俱是汙俗,目诸黎庶,俱是冥顽,而吾侪有志之士,必须另开一个蹊径,以去息念生心,别启一个户牖,以去穷经。造饼样虽画完全,饥饱了无干涉,徒尔劳苦身心,几至丧亡莫救。於此不觉惊惶战栗,自幸宿世何缘得脱此等苦趣。已又遐量童稚之初,方离乳哺,以就口食嬉嬉於骨肉之间,怡怡於日用之际,闲往闲来,相怜相爱,虽无甚大好处,却又也无甚大不好处。至于十岁以后,先人指点行藏,启迪经传,其意趣每每契合无违,每每躬亲有得。较之后来着力去处,难易大相径庭,则孟子孩提爱敬之良,不虑不学之妙,徵之幼稚,以至少长,果是自己曾经受用,而非虚话也。夫初焉安享天和,其顺适已是如此。继焉勉强工夫,苦劳复是如彼。精神之凝思愈久,而智虑之通达愈多。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一国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天下之大,亦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缙绅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缙绅士大夫固是要立身行道,以显亲扬名,光大门户,而尽此孝弟慈矣,而群黎百姓,虽职业之高下不同,而供养父母,抚育子孙,其求尽此孝弟慈,未尝有不同者也。又由孩提少长以推之壮盛衰老,孩提少长固是爱亲敬长,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已便至壮盛之时,未有弃却父母子孙,而不思孝弟慈。岂止壮盛,便至衰老临终,又谁肯弃却父母子孙,而不思以孝弟慈也哉!又时乘闲暇,纵步街衢,肆览大众车马之交驰,负荷之杂沓,其间人数何啻亿兆之多,品级亦将千百其异,然自东徂西,自朝及暮,人人有个归着,以安其生,步步有个防检,以全其命,窥觑其中,总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结维系,所以勤谨生涯,保护躯体,而自有不能已者。其时《中庸》“天命不已”与“君子畏敬不忘”,又与《大学》通贯无二。故某自三十登第,六十归山,中间侍养二亲,敦睦九族,入朝而徧友贤良,远仕而躬禦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得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孔子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将《中庸》、《大学》已是一句道尽。孟子谓“人性皆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将《中庸》、《大学》亦是一句道尽。

“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先儒观未发气象,不知当如何观?”曰:“子不知如何为喜怒哀乐,又如何知得去观其气象也耶?我且诘子,此时对面相讲,有喜怒也无?有哀乐也无?”曰:“俱无。”曰:“既谓俱无,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也。此未发之中,是吾人本性常体。若人识得此个常体,中中平平,无起无作,则物至而知,知而喜怒哀乐出焉自然,与预先有物横其中者,天渊不侔矣,岂不中节而和哉?故忠信之人,可以学礼。中心常无起作,即谓忠信之人。如画之粉地一样,洁洁净净,红点着便红鲜,绿点着便绿明,其节不爽,其天自着。节文自着,而礼道宁复有余蕴也哉!”

今堂中聚讲人不下百十,堂外往来亦不下百十,今分作两截,我辈在堂中者皆天命之性,而诸人在堂外则皆气质之性也。何则?人无贵贱贤愚,皆以形色天性而为日用,但百姓则不知,而吾辈则能知之也。今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视耶?必应以目矣;而吾辈则必谓非目也,心也。执途人询之,汝何以能听耶?必应以耳矣;而吾辈则必谓非耳也,心也。执途人而询之,汝何以能食,何以能动耶?必应以口与身矣;而吾辈则必谓非口与身也,心也。识其心以宰身,则气质不皆化而为天命耶?昧其心以从身,则天命不皆化而为气质耶?心以宰身,则万善皆从心生,虽谓天命皆善,无不可也;心以从身,则众恶皆从身造,虽谓气质乃有不善,亦无不可也。故天地能生人以气质,而不能使气质之必归天命;能同人以天命,而不能保天命之纯全万善。若夫化气质以为天性,率天性以为万善,其惟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也夫,故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

问:“因戒慎恐惧,不免为吾心宁静之累。”罗子曰:“戒慎恐惧,姑置之。今且请言子心之宁静作何状?”其生谩应以“天命本然,原是太虚无物。”罗子谓:“此说汝原来事,与今时心体不切。”生又历引孟子言夜气清明,程子教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皆是此心体宁静处。曰:“此皆抄书常套,与今时心体恐亦不切。”诸士子沈默半晌,适郡邑命执事供茶,循序周旋,略无差僭。罗子目以告生曰:“谛观群胥,此际供事,心则宁静否?”诸士忻然起曰:“群胥进退恭肃,内固不出而外亦不入,虽欲不谓其心宁静,不可得也。”曰:“如是宁静正与戒惧相合,而又何相妨耶?”曰:“戒慎恐惧相似,用功之意,或不应如是现成也。”曰:“诸生可言适才童冠歌诗之时,与吏胥进茶之时,全不戒慎耶?其戒慎又全不用功耶?盖说做工夫,是指道体之精详处,说个道体,是指工夫之贯彻处。道体人人具足,则岂有全无工夫之人?道体既时时不离,则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