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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28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知;曰物难尽,则自离其体。是皆自私自是者之见,不责躬而责人,不求诸心而求诸事,非尽心之谓也。

告子固有义外之非矣,伊川曰:“在物为理。”何以异於义外哉!子莫固有执中之陋矣,伊川曰:“堂之中为中,国之中为中。”何以异於执一哉?信理在外也,何以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信中可拟而明也,何以曰“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学所以明道也,道者率性而已耳。目之无不睹闻者,聪明则然也;父子之无不爱亲者,慈孝则然也。是固若大路然,而民生日用,不能不由之者也。然道即聪明慈孝也,颜子之仰钻瞻忽,何谓而叹其难?道信高矣,美矣!孟子曰:“徐行后长。”何谓而指其近?

问:“志道恳切,如何又有迫切不中理之病?”曰:“迫切不中理者,欲速也。意识为累,故有此病。知学者此知精明,自惺惺地有蔽即觉,而恻隐羞恶不能自已者也。未知者,但意识耳,勤恳之念,作疑计功,杂出於思,如何会循循?”

问:“尽心便知性,知性便知天,此理莫不失於大快否?”曰:“心也,性也,天也,果有二乎?学者无师承,怎便会悟彻?此心既未彻,种种障蔽,奚止於大快之疑!”

问:“宋朝恶忌伯淳,以其不理会事,只是理会学,如何?”曰:“知外无学,事外无知,既曰理会学,则日用皆着察之功,无非事者,安得有事学之分?”

问:“以尧、舜事业为一点浮云,只是所性不存之意?”曰:“浮云语适然也,做到时雍风动处,圣人皆顺应而我无与,此正是允执厥中。”

问:“气清则通,清极则神,恐神不可以言气也,何如?”曰:“运动者曰气,虚灵者曰神,皆拟而名之者也。不神则无物矣,谁其运动?学而未至无欲则思杂,杂则不清,杂则不神,非二也。”

问:“朱子谓朝廷若要恢复中原,须要罢了三十年科举,此说如何?”曰:“谓须得真才,可图恢复,必须学术中来。今日卓越之资,皆溺习於科举而不知返。噫!弊而害也久矣。诚正之学不讲,如人才何!”

问:“孝弟之至,通於神明,不是两般事。此理何如?”曰:“爱亲敬长者,性也,即神明之感而通者也,焉有两般事?自行於人者,有至与不至,故必曰‘至则通於神明’。”

问:“知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曰:“如认欲作理,则涵养箇甚?讲求正精察乎理欲,而存乎此心者也。这学问中自不能缺一的,如何是专?如何是不务?莫认讲求作谈天说地也。”

问:“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似指气质之性而言,何如?”曰:“五行阴阳一太极也,一而未尝不殊,殊而未尝不一也。犹人也,耳目口鼻未尝可同,见闻觉知未尝有二,心也。质者性之器,气者性之运,孰得而二之而离之者哉!若曰天地之性,又曰有气质之性,则误矣。”

问:“南轩答胡直夫书,‘亦岂无欲乎?而莫非天地之流行,不可以人欲言’,恐欠真切。”曰:“有欲此念也,无欲亦此念也,觉与不觉耳。盖百姓日用,莫非天命之流行,但无妄即诚也。如此则入道有门矣。”

问:“伊川谓动见天地之心,如何?”曰:“复其见天地之心,又着剩语。如学果自得,莫非是心,何动何静?何见何不见?不自得,皆空言也,何从而见?”

问:“铨司选官,避嫌者皆私心。若系其亲子弟,如何不避嫌得?”曰:“人心虚灵,别嫌明微,乃时措妙用,若此等商量,自着不得。此皆有欲之心,从格套中商量而求其可,岂义之与比?若此等心,避不避皆私也。”

问:“《理性命章》,‘万一各正’,如何谓之各正?”曰:“各赋此理而生,蠢动与人灵性各具,是天命无二也。品物之殊曰万均,得所赋曰各正。”

问:“至诚如神。”曰:“如神者,如吾灵明之本性也,故曰民愚而神。”

 

 

《泰州学案·教谕王一菴先生栋》

 

王栋字隆吉,号一菴,泰州人。从事心斋。嘉靖戊午,由岁贡授南城训导,转泰安,陞南丰教谕。所至以讲学为事。先生之学,其大端有二:一则禀师门格物之旨而洗发之,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与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应时之良知。至於事至物来,推吾身之矩而顺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应时之良知。”故致知格物,不可分析;一则不以意为心之所发,谓“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昔者先师蕺山曰:“人心径寸耳,而空中四达,有太虚之象。虚故生灵,灵生觉,觉有主,是曰意。”故以意为心之所发为非是,而门下亦且齗齗而不信。於是有答董标《心意十问》,答史孝复《商疑》。逮梦奠之后,恽日初为《刘子节要》,尚将先师言意所在节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岂知一菴先生所论,若合符节。先生曰:“不以意为心之所发,虽自家体验见得如此,然颇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质诸千古而不惑。”顾当时亦无不疑之,虽其久於门下者,不能以释然。下士闻道而笑,岂不然乎?周海门作《圣学宗传》,多将先儒宗旨凑合己意,埋没一菴,又不必论也。

 

一、语录

 

阳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为学者用功口诀,真圣学要旨也。今人只以知是知非为良知,此犹未悟。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动、不虑而知之灵体,其知是知非,则其生化於感通者耳。

良知无时而昧,不必加知,即明德无时而昏,不必加明也。《大学》所谓在明明德,只是要人明识此体,非括去其昏,如后人磨镜之喻。夫镜,物也;心,神也。物滞於有迹,神妙於无方,何可伦比?故学者之於良知,亦只要识认此体,端的便了,不消更着致字。先师云:“明翁初讲致良知,后来只说良知,传之者自不察耳。”

先师以安身释止至善,谓天下国家之本在身,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然后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故止至善者,安其身之谓也。欲安其身,则不得不自正其身。其有未正,又不容不反求诸身。能反身则身无不正,身无不正,则处无不安,而至善在我矣。古今有志於明德、亲民,而出处失道,身且不保者,不明止至善之学故也。

先师之学,主於格物,故其言曰:“格物是止至善工夫。”格字不单训正,格如格式,有比则推度之义,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谓吾身与天下国家之人。格物云者,以身为格而格度天下国家之人,则所以处之之道,反诸吾身而自足矣。

旧谓意者心之所发,教人审几於动念之初。窃疑念既动矣,诚之奚及?盖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谓心无主宰,赖意主之,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无时不动,故其生机不息,妙应无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动者。所谓意也,犹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从心从立,中间象形太极圈中一点,以主宰乎其间,不着四边,不赖倚靠。人心所以能应万变而不失者,只缘立得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虑而知。不然,孰主张是?孰纲维是?圣狂之所以分,只争这主宰诚不诚耳。若以意为心之发动,情念一动,便属流行。而曰及其乍动未显之初,用功防慎,则恐恍惚之际,物化神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圣门诚意之学,先天易简之诀,安有此作用哉!

诚意工夫在慎独,独即意之别名,慎即诚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动之处,单单有个不虑而知之灵体,自做主张,自裁生化,故举而名之曰独。少间,搀以见闻才识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则是有所商量倚靠,不得谓之独矣。世云独知,此中固是离知不得。然谓此个独处,自然有知则可,谓独我自知而人不及知,则独字虚而知字实,恐非圣贤立言之精意也。知诚意之为慎独,则知用力於动念之后者,悉无及矣。故独在《中庸》谓之不睹不闻,慎在《中庸》谓之戒慎恐惧。故慎本严敬而不懈怠之谓,非察私而防欲者也。

慎独註云:“谨之於此以审其几。”后儒因欲审察心中几动,辨其善恶而克遏之。如此用功,真难凑泊。《易》大传曰:“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则几字是交际事,几上见,非心体上有几动也;心体上有几动,则是动於念。杨慈湖所以谓之起意,而非《大学》、《中庸》所谓独也。《大传》又曰:“夫《易》,圣人所以极深而研几者也。”朱子解云:“所以极深者,至精也;所以研几者,至变也。”以变释几,非事几乎?后因又谓:“於心几动处省检而精察之。”以是为研,谬亦甚矣。

问:“《遗录》一诗,言念头动处须当谨,似亦以意为心之所发,如何?”曰:“谨念是戒其莫动妄念,非其动后察善恶也。亦是立定主意,再不妄动之义。且予所谓意犹主意,非是泛然各立一意,便可言诚。盖自物格知至而来,乃决定自以修身立本之主意也。《中庸》即曰‘诚身’,《孟子》即曰‘反身而诚’。不本诸身,便是妄了。不以意为心之所发,虽是自家体验见得如此,然颇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质诸千古而不惑,岂以未尝闻之先师而避讳之哉!”

象山谓:“在人情事变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谓必以集义为事,言吾人无一时一处而非事,则亦无一时一处而非心,无一时一处而非心,则亦无一时一处而非学。故凡日用动静云为,一切人情事变,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职分内当为之事?故谓之“必有事焉”,犹言须臾离事不得,件件随知顺应而不失其宜,是则所谓集义者也。故孟子以后,能切实用功,而不涉於虚想虚见、虚坐虚谈者,无如象山。

明翁初讲致良知,曰:“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其解物格知至,曰:“物格,则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观此则所谓致良知者,谓致极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纯粹之体,非於良知上复加致也。后因学者中往往不识致字之义,谓是依着良知,推致於事,误分良知为知,致知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旨。故后只说良知,更不复言致字。今明翁去久,一时亲承面命诸大名贤皆相继逝,海内论学者靡所稽凭,故有虚空冒认良知,以为易简超脱,直指知觉凡情为性,混入告子、释氏而不自知,则不言致字误之也。二者之间,善学者须职取。

或疑心翁以格物为反身之学,用於应事接物时甚好,但若平居未与物接,只好说个良知,更有何物可格?曰:“格物原是致知工夫,作两件拆开不得。故明翁曰‘致知’,实在於格物,格物乃所以致知,可谓明矣。且先师说‘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国家为末,可见平居未与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应时之良知。至於事至物来,推吾身之矩而顺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应时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况先师原初主张格物宗旨,只是要人知得吾身是本,专务修身立本,而不责人之意,非欲其零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夫何疑哉!”

问:“前辈多言敬,则中心有主;今曰诚意,则心有主。谓主敬不如主诚者乎?”曰:“不然,诚与敬俱是虚字。吾非谓诚能有主,谓诚此修身立本之意,乃有主也。诚字虚,意字实,譬如方士说丹,意是铅汞丹头,诚则所谓文武火候而已。又通考之北宫黝之有主,是主必胜;孟施舍之有主,是主无惧;曾子闻大勇於夫子,是主自反而缩;孟子之异於告子,是主行慊於心。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乃有把柄。今只徒言敬,则中心有主,不知主个甚么,将以为主个敬字,毕竟悬空,无附着,何以应万变而不动心乎?吾辈今日格物之学,分明是主修身立本。诚意是所以立之之功,不须说敬,而敬在其中。盖自其真实不妄之谓诚,自其戒慎不怠之谓敬,诚则敬,敬则诚,其功一也。又程子尝言:‘学者先须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这便是以仁为主,诚敬是所以存之之功。究竟来,孔之言缩,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与《大学》修身为本,统脉相承,若合符节,思之当自跃然。”

学者一得良知透露,时时处处,昭朗光耀,诸所动作,皆在其中。故曰:“盖有不知而作者,我无是也。”苟於此天性真知,不能彻底皎洁,而藉见闻为知识,则不过知之次者耳。圣人原不藉见闻为知识,故其教人也,虽鄙夫有问,皆可叩两端而竭尽无余。

先儒发变化气质之论,於学者极有益,但若直从气质偏处矫之,则用功无本,终难责效。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认良知,寻乐养心,而充满和气,则自然刚暴者温,柔懦者立,骄矜者巽,简傲者谦,鄙吝者宽,惰慢者敬,诸所偏重,咸近於中矣。以是知学必涵养性源为主本,而以气质变化为徵验。

自责自修,学之至要。今人详於责人,只为见其有不是处。不知为子而见父母不是,子职必不共;为臣而见君上不是,臣职必不尽。他如处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苟徒见其不是,则自治已疏,动气作疑,自生障碍,几何不同归於不是哉!有志於为己者,一切不见人之不是,然后能成就一个自家是。

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盖夫子教人,只在言动事为上,从实理会,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学而上达。更不悬空说个性与天道,使人求高望远。学者理会得时,则夫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别求性天则妄矣。吾人今日,正不可汲汲於谈天说性,而失圣门教法之常。

问:“如何是安静以养微阳?”曰:“《诗》云:‘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只是谨慎保守此个灵根,常是闲闲静静,欣欣融融,便是得其所养。今人只要向外驰骋,安得阳长阴消?且如人一时收摄精神,略见虚明光景,便将平日才智衬贴起来。多闻见者,驰骋於闻见;能立事功者,驰骋於事功;善作诗者,驰骋於诗;会写字者,驰骋於字;以至要立门户,要取声名等等,恢宏皆作劳攘,精神逐外,白日鬼迷,当如阳复何哉!”

杨、墨之差易见,故自孟子一辨之后,无人复入其门。乡愿媚世盗名,虽间有人效之,然亦内省有愧,高明有识之士自不屑为。独告子之学,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学人豪,鹘鹘突突撞入其门,恬不为怪。此其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凡今之不肯精细入思,从容中道,而但任气作用,率意径情,且侈号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流行矣,管甚无破无绽。”少循规矩,则谓之拘执道理;少尽报施,则谓之陪奉世界。凡若此者,谓非告子不求於心、不求於气之学乎?呜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之也!

一友闻格物之说,喜曰:“看来格物二字,只是个致知底致字。”曰:“然。”曰:“学既明白如此,须作第一事干,庶不虚负所闻。”曰:“作第一事,还有第二第三,须是看得事即学,学即事,日用间一切动静云为,总只是这一个学,方是无间断,无歇手处。”友乃跃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寻常言行,无甚关系时节。今人之所忽处,正古人之所谨处。故学必於微小去处不少放过,方始入精。

一友好直己之是,语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须自家理直?子直其是,谁肯认非?此余少时害过切骨病痛。曾记与林东城论一事於舟中,余欲明辨自己之是,东城则欲浑厚莫辨,谓‘辨得自己极是,不难为了别人!’予执滞不能服。时李天泉在坐,两解之曰:‘二公皆是也。浑厚则仁之意多,辨明则义之意多。’予曰:‘巧哉!仁可以该义,义不可以该仁。吾二人之优劣既较然矣,何得谓皆是乎?’东城大笑曰:‘公依旧又在这里辨个优劣,要做甚么?公可谓只是生薑树上生。但自此,吾当进於明辨,公亦当进於浑厚,则彼此俱有益耳。’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谢教,自是悔改。数十年来,然后能不敢不浑。”

《易传》曰:“天下何思何虑。”非教人一切不思虑也。“学而不思则罔”,“心之官则思”,慎思研虑,皆学者用功所在,安得糊涂!《易传》之意,盖言天下之理,同归而涂自殊,一致而虑自百。我这里真是廓然大公,则自然物来顺应;我这里真是寂然不动,则自然感而遂通,更复有何事可思,何物可虑,而有待於计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何虑”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无所思虑之地,岂理也哉!或云:“此是圣人地位。”亦伊川发得太早之说也。会得时何思何虑,正吾人为学切近工夫。盖必实见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顺应,果是无丝毫巧智,复有待於计较安排,此方是真机妙用,真性流行,而内外两忘,澄然无事矣。不然,终日应酬,都只是憧憧往来,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学乎!

不识不知,然后能顺帝之则。今人只要多增闻见,以广知识,搀杂虚灵真体,如何顺帝则乎?盖人有知识,则必添却安排摆布,用智自私,不能行其所无事矣。故曰:“所恶於智者,为其凿也。”

程子曰:“明得尽,渣滓便浑化。此格言也。然不必质美者能之。良知本体,人人具足,不论资质高下,亦不论知识浅深,信得及,悟得入,则亦明得尽矣。有不能者,百倍其功,终有明尽时节。到得明尽,便亦都无渣滓,所谓明则诚也。学者但当尽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只缘当时说个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遂使无限英雄,不敢自任质美,从事於浑化之功。但择取其所谓次者,而终身用力焉。所谓明尽,只是认得良知的确无遮蔽处耳。

圣人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谄,下交不渎”之两言。吾先师论明哲保身,亦不出於爱敬之一道。若他人论几论哲,必著玄微奥妙之辞,愈深远而愈不实矣。

或问“本体”。曰:“体用原不可分,良知善应处,便是本体。孔门论学,多就用处言之,故皆中正平实。后儒病求之者,逐事支离,不得其要,从而指示本体,立论始微,而高远玄虚之蔽所自起矣。

由仁义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机流出,不假闻见安排。行仁义者,遵依仁义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也。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袭取於外,二者王霸圣凡之别,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圣人所不知不能,是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须知不在何处。人言心要在腔子里,心苟在腔子里面,则凡腔子之外,可尽无心耶?夫心之本体,静虚无物,则为不放失,无在而无不在也。若或一有所着,驰於彼则不存於此,有所在则有所不在矣,此之谓不在。

古人好善恶恶,皆在己身上做工夫。今人好善恶恶,皆在人身上作障碍。

程子每见人静坐,便道善学。善字当玩,如云鲁男善学柳下惠一般。学本不必静坐,在始学粗心浮气,用以定气凝神可也。周子主静之说,只指无欲而言,非静坐也。今人谬以静坐养心,失之远矣。

问:“欲致良知,必须精察此心有无色货名利之私夹杂,方是源头洁净。”曰:“此是以良知为未足,而以察私补之也。良知自洁净无私,不必加察,但要认得良知真尔。不认良知,而务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货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日哉!”

问:“闲思杂虑,何以却之?”曰:“圣人之学,不必论此。心之生机,顷刻不息,所谓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是其神明不测,自合如此。若一概尽欲无之,必求至於杳然无念,非惟势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谓槁木死灰,自绝其生生不息之机而可乎?但不必思闲虑杂,徒自劳扰耳。”

一友觉有过,言愧悔不乐。曰:“莫烦恼前头失处,且喜乐今日觉处,此方是见在真工夫。烦恼前头失处,尚在毁誉上支持,未复本体;喜乐见在觉处,则所过者化,而真体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远乎?”

自古士农工商业虽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学。孔门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艺者才七十二,其余则皆无知鄙夫耳。至秦灭学,汉兴,惟记诵古人遗经者,起为经师,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学独为经生文士之业,而千古圣人与人人共明共成之学,遂泯没而不传矣。天生我师,崛起海滨,慨然独悟,直超孔、孟,直指人心,然后愚夫俗子,不识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灵,自完自足,不暇闻见,不烦口耳,而二千年不传之消息,一朝复明。先师之功,可谓天高而地厚矣。

诚意问答 门生李梴撰

岁生庚午春王正月,芝兰独茂,苔草争妍,梴偶侍侧。

一菴夫子起而叹曰:“格物之学,已信於人人矣,诚意以心之主宰言,不犹有疑之者乎!”梴曰:“岂特他人疑之,虽以梴之久於门下者,亦不能以释然。盖以意为心之所发,则未发为心之本体,心意有所分别,而后诚正不容混也。先儒谓心如穀种,意其所发之萌芽矣乎?”

师曰:“子知穀之萌芽已发者为意,而不知未发之中,生生不息,机莫容遏者,独不可谓之意乎?”梴曰:“已发之和,即有未发之中者在,亦尝闻之矣。然《大学》一书,专在情上理会,故好恶足以括之。意之所在,非好则恶,意不近於情耶?”

师曰:“意近乎志,即经文之所谓有定也。行者之北之南,必须先有定主,主意定而后静且安,则身修矣。”梴曰:“尝与吴友、三江论人之视听言动,莫非吾意之所运。视听言动必以礼,则亦莫非吾诚之所在也,故《大学》诚意,即《中庸》诚身,似於师说近之乎?然以意近乎志,古者十五志於《大学》,岂待格物之后而志始立耶?”

师曰:“志意原不相远,《语录》尝言之矣。惟学贵知本,诚身诚意固一也,然不知诚意以修身为家国天下之本,则身不止於至善,而每陷於危险之地矣。身且不保,而况於保家、保国、保天下乎?今人知格物反己之学,而犹不免於动气责人者,只为修身主意不诚。如果真诚恳恻,凡有逆境,惟知责己而不知责人,是於感应不息上用工。不然,断港绝河,弃交息游,而非圣人运世之学矣。”梴曰:“言之至此,心体洞然。自盱归任,格致、处事、议事颇有究竟,而不容少有所混然。以之处人亦然。今闻师训,庶有所悔而改乎!但感应不息上用功,吾儒之所以异於二氏者,正在於此,却当於心体上着力,岂宜於效验上较之耶?”

师曰:“心迹一而后知吾儒之妙,非二氏可及也。若人情有感必应,则恒人皆能处之矣。惟感之而不应,而吾之所以感之者,惟知自尽其分,而不暇於责人望人,而后谓之学无止法。为人父,止於慈,不当因其子之贤愚而异爱。为人子,止於孝,不当因其父之慈严而异敬。君臣朋友皆然。一求诸身而无责人之妄念,是之谓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盖反身则此心一而不二,不二非诚乎?乐即此之谓自谦也。”梴曰:“用力之方,指示下愚,当何所先乎?”

师曰:“诚意工夫,全在慎独,独即意也。单单吾心一点生几,而无一毫见闻、情识、利害所混,故曰独。即《中庸》之所谓不睹不闻也。慎即戒慎恐惧。”梴曰:“诚意之后,正心之功,亦大段着力不得。譬之行者之南,立定主意,必期至南而止,更无一毫牵引,此诚也。然至中途,或有君上之召,或有父兄之命,则又当变通而不容泥滞,落於有所正心之功,其不滞而已乎?”

师曰:“不滞亦是。但能决定以修身立本为主意,则自无邪念,不必察私防欲,心次自然广大。《传》曰‘心广体胖’,其旨深哉!苟不由诚意自慊,而专务强正其心,则是告子之学也,乌足以语此!”梴曰:“论至於此,学问虽有所受,而体认则存乎人。何前之苦析经文,而不求实用哉?梴之所以疑而信、信而疑者,盖以世之主讲者,辄好异说以新闻见,况朱子之学,犹未可以轻议。尝读《章句》,因其所发释明德,实其所发释诚意;又考诸《小註》,意是主张恁地。然则朱子皆非欤?”

师曰:“朱子所註,未为不是,但后之学者,遂分所发有善恶二端。殊不知格致之后,有善而无恶,若恶念已发,而后着力,则犹恐有不及者矣。”梴曰:“禁於未发之谓豫,发而后禁,则扞格而不胜。用力於未发者,集义之君子,自慊者也。用力於已发者,袭取之小人,见君子而后厌然之类也。吾人今日愿为君子耶?为小人耶?当知所以自辦矣。但意之所主,果属将发未发之间乎?未则不得谓之意矣。”

师曰:“未发已发,不以时言。且人心之灵,原无不发之时,当其发也,必有寂然不动者以为主,乃意也。此吾所以以意为心之主宰,心为身之主宰也。子姑无以言语求,久之自当有得。”梴曰:“《大学》一书,血脉全在诚意,况假道滥竽,空谈虚见,布衣犹当耻之。虽曰心诚,求之不中不远,然年当见恶,学无所得,师适远别,安敢自怠自欺,以贻后日之晦哉!”

师曰:“然。子可书之《道范遗思》卷末,因以见子之志,亦以见吾之苦心云。”

 

 

《泰州学案·文选林东城先生春》

 

林春字子仁,号东城,扬之泰州人。家贫,佣王氏为僮子。王氏见其慧,因使与子共学。先生亦刻苦自厉。嘉靖壬辰,举会试第一,登进士第。除户部主事,改礼部,又改吏部。久之,转员外郎。请告归,起补郎中。辛丑卒官,年四十四。先生师心斋,而友龙溪,始闻致良知之说,遂欲以躬践之。日以朱墨笔点记其意向臧否醇杂,以自攷镜。久之,乃悟曰:“此治病於标者也,盍反其本乎?”自束发至盖棺,未尝一日不讲学。虽在吏部,不以官避嫌疑,与知学者挟衾被栉具,往宿寺观中,终夜刺刺不休。荆川曰:“君问学几二十年,其胶解冻释,未知其何如也。然自同志中语,质行者必归之。”由此言之,先生未必为泰州之入室,盖亦无泰州之流弊矣。

 

 

《泰州学案·文肃赵大洲先生贞吉》

 

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蜀之内江人。生而神穎,六岁诵书,日尽数卷。登嘉靖十一年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编修。因上惑方术,疏请敷求真儒,不报。迁右春坊右中允,管司业事。二十九年,京师戒严,嫚书要贡,集百官议阙下,日中莫发一论者。先生出班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华亭问何奇画,先生曰:“为今之计,皇上出御正殿,下诏引咎,录周尚文之功以励边帅,释沈束之狱以开言路,轻损军之令,重赏功之格,饬文武百司为城守,遣官宣谕诸将,监督力战,其他无可为画者。”上即陞先生左春坊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给赏功银五万两,令其随宜区处,宣谕将士。方廷议罢,先生盛气谒相嵩於西苑直中,嵩辞不见。先生怒叱门者。会通政赵文华趋入,顾谓先生曰:“公休矣,天下事当徐议之。”先生愈怒,骂曰:“汝权门犬,何知天下事!”嵩闻大恨,欲败其事,故不与督战事权,亦不与一护卒。先生单骑出城,僦民车,致银总兵仇鸾所,历诸营传谕而返。明日复命,上怒,谓功赏未见措置,第为周尚文、沈束怀怨,诏锦衣卫逮杖。谪广西荔波县典史。量移徽州通判。稍迁南京文选司主事,进郎中,陞光禄寺少卿,通政司参议右通政,光禄寺卿,户部右侍郎,皆在南京。四十年始入为户部右侍郎,又以忤嵩罢。隆庆改元,起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上幸学,暂掌祭酒事。出为南京礼部尚书。召入兼翰林院学士,协管詹事府事。寻拜文渊阁大学士。先生在阁,与高文襄共事,而议多不合。其大者谓“御兵分隶五府,数变之后,至嘉靖庚戌,别立戎政厅,以十余万众,统於一人,尽变祖制。夫兵权贵於分,练兵亦贵於分,此古法也。”疏下廷臣议行,而本兵霍冀不悦。及给事中杨鎔论冀,冀遂诬先生主使。上终直先生而罢冀。文襄以徐文贞草世庙遗诏,改政改臣为讎君,将欲加罪。先生拂衣起曰:“若是则先帝大礼大狱诸案,即宋之奸党碑也。”文襄色变而止。文襄以阁臣兼掌吏部事,使先生兼掌都察院事。文襄欲修怨廷中之异己者,非时考察科道,先生执笔,文襄终不得志,其争给事中吴时来至於日中。於是文襄使其客韩楫劾先生为庸横。先生言:“人臣庸则不能横,横非庸臣之所能也。臣兢兢惟拱言是听,仅以考察一事与之相左,臣真庸臣也。若拱者然后可谓之横也已。”诏驰驿归。杜门著述,拟作《二通》,以括今古之书。内篇曰《经世通》,外篇曰《出世通》。内篇又分二门:曰史,曰业。史之为部四:曰经,曰传,曰制,曰志。业之为部四:曰典,曰行,曰艺,曰术。外篇亦分二门:曰说,曰宗。说之为部三:曰经,曰律,曰论。宗之为部一:曰单传直指。书虽未成,而其绪可寻也。万历四年三月十五日卒,年六十九。赠少保,谥文肃。

先生之学,李贽谓其得之徐波石。按先生之论中也,曰“世儒解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而不知言中为何物。今夫置器於地,平正端审,然后曰‘此器不偏不倚’;度物之数,长短适中,然后曰‘此物无过不及’。今舍其器物,未问其作何名状,而但称曰‘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则茫茫虚号,何所指归?若以为物物有天然之则,事事有当可之处,夫天然之则,在此物者,不能以该於彼物;当可之处,在此事者,不能以通於他事。若以为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则动静云为之际,自无过不及之差,此又以中为学问之效。宁有三圣心传,不指其体而仅言其效乎?”波石之论中也,亦曰:“伊川有堂之中为中,国之中为中,若中可拟而明也,《易》不当曰神无方而易无体矣。”故知先生有所授受也。先生初不自讳其非禅学,常与徐鲁源相遇,鲁源言:“学问当有所取,有所舍。”先生厉声曰:“吾这里无取无舍,宛然宗门作用也。”其答友人云:“仆之为禅,自弱冠以来,敢欺人哉!试观仆之行事立身於名教,有悖谬者乎?则禅之不足以害人明矣。仆盖以身证之,非世儒徒以口说诤论比也。”先生谓“禅不足以害人”者,亦自有说:“朱子云:‘佛学至禅学大坏。’盖至於今,禅学至棒喝而又大坏。棒喝因付嘱源流,而又大坏。就禅教中分之为两:曰如来禅,曰祖师禅。如来禅者,先儒所谓语上而遗下,弥近理而大乱真者是也。祖师禅者,纵横捭阖,纯以机法小慧牢笼出没其间,不啻远理而失真矣。今之为释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师禅勿贵,递相嘱付,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机械变诈,皇皇求利,其害宁止於洪水猛兽哉!故吾见今之学禅而有得者,求一朴实自好之士而无有。假使达摩复来,必当折棒噤口,涂抹源流,而后佛道可兴。”先生之所谓“不足以害人”者,亦从弥近理而大乱真者学之。古来如大年、东坡、无垢、了翁一辈,皆出於此。若其远理而失真者,则断断无一好人也。先生常游嵩高、抱犊、伏牛诸山,德清蔡子木问道,述七图示之:其一《混元图》 ,其二《出庚图》 ,其三《浴魄图》 ,其四《伊字三点之图》 ,其五《卍字轮相之图》,其六周子《太极图》,其七《河图》。谓一以摄六,六以显一,一者真空也,六者妙有也,世间法与出世法皆备矣。先生盖见沩仰以图相创立宗旨,与《太极图》相似,故扭合为一,而不顾其理之然否也。夫《太极》只一圈耳,一圈之外,不可更加一圈也。仰山之图相九十七,一圆分主一事,不得谓之混元矣。是故形同而实异也。《出庚》、《浴魄》,魏伯阳以月象附会纳甲,赵汝楳、朱风林皆常驳之,与《太极》益不合矣。英雄欺人,徒自欺耳!

 

一、杂著

 

中之名何称哉?其性命之总名也欤?乃圆满充足之号,无亏无盈,无首无尾,无分别同异之义。其体则太始之元,太乙之真;其材则二仪之精,五行之秀。以言其浑成,则为元命;以言其圆明,则为元性。不立一知,而不见其不足,包括万德,而不见其有余者,其惟中乎!天高明,而中与之高明;地博厚,而中与之博厚;万古悠久无疆,而中与之无疆。执之者,如宝珠在握,而珠外有余光,其极也,千珠历落,而彩射无边;如古镜当台,而镜外有余照,其极也,万镜交辉,而光影无尽。命自我立,性自我具,宇宙在手,万化生身,参赞位育,辅相裁成。跻之者,莫甚於尧、舜之圣矣,下逮三代圣贤,无不於此成道。而吾夫子,拔起千载之后,直以尧、舜为宗。其始志学,以至耳顺、从心之年,无非此执中之指。至其孙伋始著为书,曰《中庸》,欲以深明斯道。而世儒不达,徒以意度解诂,曰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而不指言中为何物。今夫置器於地,平正端审,然后曰“此器不偏不倚”;度物之数,长短适中,然后曰“此物无过不及”。今舍其器物,未问其作何名状,而但称曰“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则茫茫虚号,何所指归耶?若以为物物有天然之则,事事有当可之处,吾能精一以讨,求之执之於心,以为常法,则其说又有不然者。夫天然之则,在此物者,不能以该於彼物;当可之处,在此事者,不能以通於他事。若执一,则无异於刻舟之愚;若徇万,则有同於雕形之苦。以是为大圣人,尽性至命,笃恭无为之道,奚其可哉!若以用精一之功,以从事於人心道心之间,必使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则动静云为之际,自无过不及之差。此又以中为学问之效,而三圣相授之时,不指其体而仅言其效,舍道心精一,而举其行事无过不及之处,以为执守之地,若非《古文尚书》之出,则《论语》之记亦疏矣。诸子因吾说而求之,优游厌饫,以求自得,毋拘旧说,毋蹈浅陋,他日自肯於羹墙衡带之间也,相与勗之。

君子亦心乎?学而已矣!真学真志,真修真修,至虚至虚,至谦至虚。无见见,即是我至谦,无我我,不可见,终日乾乾,学此而已矣。见起忘修,我起害志,修非真修,志非真志,敢曰真学?夫真学也者,不昧、不落、不著、不倚也。不倚也者,学於见闻知识而不倚,学於人情事变而不倚,以至学於天地而不倚。无地、无时、无事,非学而不倚。不倚也者,无我之谓也,见无我,则倚於无我。不倚也者,无见之谓也;无见也者,见即是我;无我也者,我不可见。只此真见、真我之谓真志、真修,谓之至虚至谦,谓之诚意。如是改过谓之改,如是惩忿谓之惩,如是徙义谓之徙,如是窒欲谓之窒,如是自改、自惩、自徙、自窒谓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谓之自慊,谓之自诚。夫诚之者,性也,非见也。

讲“吾有知乎哉”一章,曰:“夫圣人者,性聪明睿智之体,安容执敬别之用?其天浩浩,其渊渊渊,其仁肫肫,易矣简矣,广矣大矣,明物察伦,知来藏往,无不备矣。此略举圣人大知之量如此耳。今乃忽揭一高坚之谈曰:‘吾有知乎哉!’此语如青天忽轰霹雳,使人心胆俱丧,言思无措矣。即有智者,能於言下领解於圣人之心,如空合空,如镜涵镜,如泡入水,如响趋寂,渣滓浑化,冥契无碍,觌面承之曰:‘公岂欺我哉!’此之谓玄解,奈何伊人之难遇也!於是圣人自下注脚去矣,乃曰:‘我无知也。’予於圣语又妄下注脚曰:‘此无知云者,不可错会,谓圣人为真无知也,则木石无知,亦可以为圣人乎?’圣人到此,理穷而性尽,不见有知,谓之无知,实深入知觉之海者也。夫常人理路未尽,则有未彻之蔽,性天未尽,则存未化之物。故知而有知,流於情识纷扰之域矣,此故执有之为害也。今夫天‘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常有乎?惟天不有,故能生生不穷,圣人亦犹夫天也。偶一夫之来问,持空而无所之心,故能广圣人周徧之智,竭圣人无穷之辨,而圣亦何尝有哉?惟圣人不有,故能亹亹而无尽。今夫匠氏聚百石之铜以为巨钟,累月渠渠,然务成其魁然之形者,为其中有砉然之声也。问曰:‘魁然之形成矣,砉然之声安在乎?’则告曰:‘在击之耳。’然则圣人之大智亦若此耳。噫!吾侪去圣日远,安得以鄙夫持其空无能之一击,以游於夫子圣智觉海中,而默存其忘言之教乎?班生有言孔子□□□□□□□观此章句,殆仲尼之无言也与?

谢子人为□□□学甚至,曰:“吾从事於学,则不疑於言矣。”既引疾归,曰:“吾不能不疑於言。尚其专事於学矣,虽然朋友益远,微言难析,吾其困乎!”大洲於是为定志明学之论,曰:“夫至尊者道也,至乐者学也,学以闻道,志以成学也。然而学不信心久矣,惟其不信自心,是以志无由立。盖此心不失,即名为志,此志不失,即臻道域也。

今先不信心而志从何生?志隳而学宜其展转外求,而自蔽益深矣。某以为必先讨去其蔽,而后可与共学。是以古之朋友,旦夕聚处,先王教化,亦必群处校列而后成,有由然也。夫学者之蔽,有窥测前圣,模度后贤,摘服佳言,饬行善事,身心互持,徒相窒碍,而此念既熟,自诿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依仿妄念,逡巡袭取也。亦有取自胸臆,悬立标准,即以标准为师,而别起意念,常受□焉,隐微牵绊,未有止息,抱此情识,自诿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依凭妄念,虚恍意见也。亦有醉心陈编,驰骛文事,研究纠赜,增长闻见,剽窃空谈,支离著述,身心漂泊,至老无闻,而言语之微,矜持影响,及淹浸既久,家具颇成矣,遂自诿曰志者,其蔽在不信自心,而枉肆妄念,纷纭玩物也。又有颇知向学,而厌静喜动,厌物喜静者,在静无主,则杂念轮转,而苦眩不宁,在动逐物,则境移心变,而烦恼复作,或滞静而沉昏是宅,或徇动而神守离躯,或照管驰求,以为近取,检点科列,以为自治,惟此枝条最为繁多,而终归於废学矣,其蔽在不自信其心,而妄生支离也。又有志非真切,託意矜名,依傍仁义之途,而自以为是,日作心劳之伪,而不觉其非,止於补塞脱漏,惟知修饰观听,故多欲之根日深,而智慧之种将尽矣。然而性无灭息,本知独良,或因考古而发愤;或听人言而忸怩;或因顺境而真见忽开,缅思有为;或因欲极而天心复见,即求解脱;或惜岁月之不可留;或叹古人之不易及;或光风霁月之下,而畅然自由;或迅雨烈风之前,而惕然追悔。皆其本心忽明之端,不可昧也。但旧念既熟,而新知尚生,熟者有欲可依,而举目见前,生者无本可据,而掉臂遗失,是以卒归於不学无志而已矣,其蔽在不信自心,而立基无地也。夫五蔽者,言其略矣。五者交错,互相生养,而蔽无穷矣。今欲直得本心,而确然自信,惟当廓摧诸蔽,洞然无疑,则本心自明,不假修习,本性自足,不俟旁求,天地万物,惟一无二,在在具足,浩浩充周矣。虽然无有师友渊源之论,砥砺切磨之功,奋起尘俗,超然物表者,谁与领此?某濡迹宦途,而学稍归一,则以京师豪傑所聚,而诲我无涯矣。谢子离索之忧,其诚然乎哉!虽然谢子本知与天地万物同其良也,与百姓日用同其能也,与千古万古已去未来之圣哲同其妙悟也。疑此者,谢子之真疑也;信此者,谢子之真信也。真疑之体,即信体也;真信之用,即疑用也。求去其疑,非信也;求臻其信,愈疑也。是谓不假修习之心,不俟旁求之性也。谢子能信予言乎?鸟鸣花落,皆是师资,行道之人,示我妙用,而孰为离索之困哉!”

古之君子,或仕与处,皆究竟其学而已也。学者觉也,古有先觉而后仕者,伊尹是也。伊尹曰:“予天民之先觉者。”有先仕而后觉者,孔子是也。孔子盖少仕於鲁,至四十而始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也。呜呼!斯理也,涵万彙而无体,摄宇宙而无功,动作见闻,意识思惟,悉於其中现见。为诸有之宗,而不可以有求;为诸无之祖,而不可以无取。是生生之原,我之性也。悟此为觉也,迷此为惑也。夫已觉而仕,则具在我,而仕境相摩,其觉愈精。已仕而不求其觉,则权在仕,而身徇情移,其惑益蔽。悲哉!惑仕者乎?呫哔琐末,可以敷言,小术雷同,以之考功,君臣之义不明,同胞兄弟之念不洪,生人憔悴,大道茺蒙,非有哲人,谁与领此?

夫学未至於圣人之地,而假名言以修心,其势不容於不异也。昔闽、洛之儒异唐、汉矣,唐、汉之儒异邹、鲁矣。三千七十之流,各持其异,入孔门而欲争之,皆丧其名言,而如愚以归。故曰:“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然后异者合而道术一矣。此曷故耶?以得圣人为之依归也。是故圣人者,群言之家,而道之岸也。夫众车丽驰於康庄而前却之异者,策使之也;众舟沿遡於广津而洄突之异者,枻使之也;众言淆乱於名言而喧聒於是非之异者,见使之也。至若行者抵家,则并车释之矣,何有於策?渡者抵岸,则并舟释之矣,何有於枻?学者而至於圣人之门,则并其名言丧矣,何有於见?

子贡贤者,贤者志在尊道,故扬厉圣人太过。夫子之道,本如慈母,如平地,顾子贡矫焉,揭诸日月,又使人索诸数仞之际,亦甚异矣。今考於夫子之自状,如发愤,如好古,不厌不倦,不踰矩耳,不如子贡之所称诩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最深悟,又不如子贡之所称诩也。夫不欺其心为忠,能度人之心为恕。夫不欺自心与能度他心者,岂今之人尽不能者哉?循是义也,堂堂平平,以入夫子之门,是千载而昕夕也。

学术之历古今,譬之有国者。三代以前,如玉帛俱会之日,通天下之物,济天下之用,而不必以地限也。孟、荀以后,如加关讥焉,稍察阻矣。至宋南北之儒,殆遏籴曲防,独守谿域,而不令相往来矣。陈公甫尝叹宋儒之太严。惟其严也,是成其陋者也。夫物不通方则用穷,学不通方则见陋。且诸子如董、杨以下,苏、陆以上,姑不论。晦翁法程、张矣,而不信程、张,尊杨、谢矣,而力闢杨、谢。凡诸灵觉明悟,通解妙达之论,尽以委於禅,目为异端,而惧其一言之污也。顾自日看案上《六经》、《论》、《孟》及程氏文字,於一切事物理会,以为极致,至太极无极,阴阳仁义,动静神化之训,必破碎支离之。为善稍涉易简疏畅,则动色不忍言,恐堕异端矣。夫如此学道,乌得不陋?谓灵觉明妙禅者所有,而儒者所无,非灵觉明妙,则滞窒昏愚,岂谓儒者必滞窒昏愚,而后为正学耶?子思曰:“惟天下聪明睿智,足以有临。”《大传》曰:“古之聪明睿智,神武而不杀。”是岂尘埃浊物,昏沉钻故纸而已耶?

来谕云:“道通天地万物,无古今人我。”诚然,诚然!但云:“欲卷而藏之,以己立处未充,不能了天地万物也。”斯言似有未莹彻处耳。愚意谓当云:“己力未充,故时有执滞处。时有碍窒处,於此但假渐习薰修,久之不息,徐徐当彻去矣。”即彻处谓之“先天而天弗违”,即未彻谓之“后天而奉天时也”。作如是功者,日用间种种色色,刹刹尘尘,皆在此大圆镜智中,卷舒自在,不见有出入往来之相,陵夺挽转之境矣,故曰“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也,岂可以为粘带难於解脱耶?《中庸》曰:“天命之谓性。”言其不假人为,无善无不善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也,发而中节谓之和”也,指其率性,而不假人为之处也。周子曰:“和也者中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指其已发即未发之体也。老子观窍与观妙,同出同玄之旨,与此同也。佛氏不思善,不思恶,见本来面目之义,与此同也。岂可以《中庸》之言,谓堕於情缘,难免生死耶?公所引情顺万事而无情者,即《圆觉经》随顺觉之谓也。於此了了,则世法与出世法,一齐彻去无余矣,岂可非之於自无中取辨耶?公云:“责任之重,有不容己,欲为己任,又立处未充。”则不免於揽厌之病矣。何则?天地万物古今与我一体也,而欲取为己任,则二之矣,是揽之累也。谓迎之也,我与天地万物古今一用也,而患己立未充,则二之矣,是厌之累也。谓将之也,均之未为随顺觉性也。

能随顺觉性,则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体用一如矣。学至於体用一如,则达乎大觉圆顿之门矣。古人不贵践履,只贵眼明,若能於此具眼,历落分明,虽於日用之中,官私之事,情有执滞处,念有碍塞处,一归於习气之累,渐资薰修方便而彻之耳。如是则青城、蛾眉之中,即衡山、庐阜之境也;衣冠师表之地,即御风云游之处也。逸莫逸於与众同知也,劳莫劳於违众独栖也。古歌云:“如今休去便休去。”非谓休官休世休事也,谓休其不了之心也。又云:“若觅了时无了时。”不了之心,在官去官,任事谢事,俱不了也。惟知者,当下了,即当下休矣;当下休,即当下彻矣。

答友云:“华翰书旨,皆戒仆之留意禅宗者。夫仆之为禅,自弱冠以来矣,敢欺人哉!公试观仆之行事立身,於名教有悖谬者乎?则禅之不足以害人明矣。仆盖以身证之,非世儒徒以口说诤论比也。吾性中有十八阴界,戕乱我灵明,贼伐我元命,仆盖欲以明智定力,破此一身,伐性阴贼,虽不能彻底一澄照,睿圣聪明如古至人,而庄、孟以下,欲庶几也。向来尝以此意微露於公前,而公遂疑之。仆何不幸,而不遇公之赏音哉!夫古之君子,得志则兼爱天下,不得志则康济一身耳。且一身亦不小也,是天地之心也,阴阳之会也,鬼神之交也,五行之秀气也,未有不被此根尘识念所坏者。今自顾其身与凡夫等,而欲造神圣之业,岂不难哉?公幸勿因忌其名,遂不求其实也。且宋儒拘拘,而举业之士,又不足以语於尽性之门,彼若肆其胸臆,出不逊,则予将奈之何!故尝自托於不肖,戒之以免其喋喋。惟於公之前,则不敢复逊也。夫公之名仆,意甚厚,谓仆之才,似可备世任使者,若向空寂发途,则灰其有为之志,窳惰散弃不可鞭策,而损於圣教,故可惜也。顷京师有友人,亦以此意相责。仆欲发挥此道,其说甚长,顷刻未易倾倒。今啻与公约,倘圣王异时任用公以廓清斯世,仆虽老,犹能为公执殳,随所用之。功成便当角巾东道,视去荣利若脱屣耳。有一不如兹言,公然后食之阶下,亦无怼焉。此书若逢罗达夫,可出之,以致哄堂,不必示他人,以启争端。

记昔与子论性於白日之前矣,曰:“性喻诸日,智喻诸光,非光无日,掩日无光,故本性不迷,不迷为智。若正智不见本性,尚迷处兹迷境,而谈率性,是以真体汩没於见闻也。故知光日一体之喻者,可以悟天性矣。”又记与子论欲於明月之前矣,曰:“欲譬诸云,明是我体,当云在月际,人见其暗,而明月之体未亏。故千古常明者性体,一时渐暗者欲尘。人能知明是我心,欲当自净,原非染,暗明亦强名,则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