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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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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安也。君子之学,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即乎此心之安而已。

扩充是去障碍以复本体,不是外面增益来。

《春秋》不立传者,凡《春秋》所书之事,皆当时人所共知,但传说不同,隐微之地为奸雄所欺耳。夫子直笔奸雄之真蹟实情,而破其曲说,使天下晓然知是非所在而不可欺,而奸雄之计有所不能行,故乱臣贼子闻之而惧。

唐、虞、三代,不知断过多少事,或善或恶,可惩可劝,若必事事为之立传,何止汗牛充栋?圣人之意,正不在此,故曰:“尧、舜事业,如浮云过太虚。”《春秋》之作,何以异是?是非既明,亦随过随化,圣人之心,固太虚也。

道理只是一个,诸子论学,谓之未精则可,谓别有一种道理则不可。圣人之学,较之诸子,只是精一,亦非别有一道也。

道理不当说起处,若说起处,从何处起,便生意见。

一气流行,成功者退,曰互根,是二本也。

道理於发见处始可见,学者於发动处用功。未发动,自无可见,自无着力处。

天地万物皆道之发见,此道不论人物,各各有分,觉即为主,则千变万化,皆由我出。

道无方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学者各以闻见所及立论,而道实非方体可拘也。

圣人言工夫,不言道体,工夫即道体也。随人分量所及,自修自证,若别求道体,是意见也。

天下道理,只是一个,学者工夫,亦只是一个。言知似不必说行,言行似不必说知,知行一也。故虽不能行者,其本心之明,原未尝息。今指未息之明,为知边事,而以不能行处,为行边事,遂分知行为二,不知其不能行者,只是此明未完复耳,而其所以能行者,乃其未尝息者为之也。岂别有一物,能使之行耶?本体只是一个,知即行,行即知,原非有分合也。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无我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真我也。分殊即理一,学者泛应,未能曲当,未得理之一耳。

才说当然,便是义外,圣人只是情不容已,不说当然不当然。

学术差处,只为认方便为究竟。

众人之蔽在利欲,贤者之蔽在意见,竟见是利欲之细尘。

性分上欠真切,只因心有所逐。

意有所便即是利,昏惰亦是利,意所便也。

不求自慊,只在他人口头上讨个好字,终不长进。

人虽至愚,亦能自觉不是,只不能改,遂日流於汙下。圣愚之机在此,不在赋禀。

今天下只是智巧,为政者与民斗智巧,恐被人欺坏声价,是名利心。

万物津液与河海潮汐是一气,万物精光与日月星辰是一象,象即气之象,气即象之气,非有二也。潮汐随日月,皆一气之动也,不当分阴阳看。

学问是陶冶造化之功,若在阴阳五行上立脚,是随物化也。

君子处盛衰之际,独有守礼安命,是职分当为,舍是而他求,皆无益妄作也。

格训通解多,阳明格物,其说有二。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如意用於事亲,即事亲为一物,只要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故曰‘格者正也’。”又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物格也。”前说似专指一念,后说则并举事物,若相戾者,然性无内外,而心外无物,二说只一说也。愚妄意格训则,物指好恶,吾心自有天则,学问由心,心只有好恶耳,颇本阳明前说。近斋乃训格为通,专以通物情为指,谓物我异形,其可以相通而无间者情也,颇本阳明后说。然得其理必通其情,而通其情乃得其理,二说亦一说也。但曰“正”,曰“则取裁於我”,曰“通则物各付物”。“取裁於我”,意见易生:“物各付物”天则乃见。且理若虚悬,情为实地,能格亦是当时能通物情,斯尽物理而曰“正”,曰“则”,曰“至”,兼举之矣。

好恶情也,好恶所在则物也,好之恶之事也。学本性情通物我,故於好恶所在用功,而其要则在体悉物我好恶之情。盖物我一体,人情不通,吾心不安。且如子不通父之情,子心安乎?子职尽乎?是以必物格而后知乃至也。

则字虽曰天则,然易流於意见。通则物各付物,意见自无所容。盖才着意见,即为意见所蔽,便於人情不通,便非天则。天则须通乃可验,故通字是工夫。

物字只指吾心好恶说,是从天下国家,根究到一念发端处。

虽师友之言,亦只是培植灌溉我,我亦不以此为家当。

质疑是学问起头,便是落脚,只有意无意之间耳。即今见在工夫,生死有以异乎?岂别有一着?必俟另说透也。

“致知”“知止”二义,只争毫釐。以止为功,则必谦虚抑畏,其气下。以致为功,则或自任自是,其气扬。虽曰同游於善,而其归远也。只在意念向背之间,若知“知止”,则致即止矣。

天理人情本非有二,但天理无可捉摸,须於人情验之。故不若只就人情为言,虽愚夫愚妇,亦可易晓。究其极至,圣人天地有不能尽也。

日用常行间检点,即心所安,行之不必一一古格也。且古格,亦是当时即心所安之糟粕耳。

人只要做有用的人,不肯做没用的人,有些聪明伎俩,便要尽情发露,不肯与造物存留些少。生机太过,由造物乎?由人事乎?

今只要做得起个没用的人,便是学问。

道理在平易处,不是古人聪明过后人,是后人从聪明边差了。只此心真切,则不中不远。

此志兴起时,自觉不愧古人,更无节次。及怠惰,即是世俗。

沿袭旧说,非讲说则不明。若吾心要求是当,则讲说即是躬行,非外讲说另有躬行也。若果洞然无疑,则不言亦是讲说,倘未洞然而废讲说,是鹘突也。

道理只在日用常行间,百姓日用但不知,不自作主宰耳。

问:“如何入门?”曰:“只此发问,便是入门。”

心体把持不定,亦是吾辈通患,只要主意不移,定要如此,譬之行路,虽有倾跌起倒,但以必至为心,则由我也。

本体无物,何一何万?应酬是本体发用,此处用功。

凡应酬面前只一事,无两事,况万乎?圣人得一,故曲当。常人逐万,故纷错起於自私用智。

做工夫的即是本体。

一向谓儒释大同,老师却说只争毫釐。愚意不争毫釐也。年来偶见无生要议,谈空甚剧,忽悟云:“无情毫釐,争处在此。”

茍知父母之生成此身甚难,则所以爱其身者不容不至,而义理不可胜用矣。

心地须常教舒畅欢悦,若拘迫郁恼,必有私意隐伏。人物自得处,俱是游,如鸢飞戾天,鱼跃於渊,是性之本体游,而非此却是放失,私意忧恼,不为乐事。

近谈学者,多说良知上还有一层。此言自静中端倪之说启之。夫良知,无始终,无内外,安得更有上面一层?此异学也。

阳明虽夙成其言,以江西以后为定。

程子须先识仁之言,犹云先须择术云耳。后人遂谓先须静坐,识见本体,然后以诚敬存之,若次第然。失程子之意矣。

舍见在“乍见”“皆有”之几,而另去默坐以俟端倪,此异学也。

改过之人,不遮护,欣然受规。才有遮护,便不着底。

蓍龟无言,圣人阐之,若非一体,何以相契?是故探赜者探吾心之赜,索隐者索吾心之隐,钩吾心之深,致吾心之远,审乎善恶之几,谨於念虑之微而已。

蓍龟知吉凶,吉凶本善恶。谓吉凶在彼,善恶在彼乎?趋吉避凶,只为善去恶而已。

人情本然,只是相亲相爱,如忠君、孝亲、敬兄、友弟。刑家、睦邻、恤孤、赈穷,是上爱下,下爱上,不得已而去恶,只为保全善类,莫非仁也。若世人,恶人全是胜心,是亦不仁而已矣。

丧礼哭踊有数,主於节哀,为贤者设也。人之忘哀,必有分心处,以致哀为推极,非制礼之本意。

彼谓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固为粗浅。而谓颜子之怒,在物不在己者,亦为无情。

谓春生秋成则可,谓春生秋杀不可。杀机自是戾气,非性中所宜有。

葬埋之礼,起於其颡有泚,则祸福之说,疑其为无泚者设,犹佛氏之怖令,盖权教也。彼之怖令,虽若近诬,犹能惧人於善,而此之权教,茫无理据,乃至陷人於恶。

解“舜之深山野人”者,曰:“身与野人同,心与野人异也。”噫!使舜之心果与野人异也,曷足以为舜也?盖野人之心质实,舜之心亦质实,无以异也。(以上《经疑》)

王云野云:“阳明曾说:‘譬如这一碗饭,他人不曾吃,白沙是曾吃来,只是不曾吃了。’”

许函谷与阳明在同年中最厚。别久再会,函谷举旧学相证,阳明不言,但微笑曰:“吾辈此时,只说自家话,还翻那旧本子作甚!”

人常言圣人忧天下,忧后世,故生许多假意,悬空料想,无病呻吟。君子思不出位,只是照管眼下,即天下后世一齐皆在。

凡所有相,皆道之发见。学者能修自己职分,则万物皆备於我,无极太极,只是此心。此真道之起处,不必求之深幽玄远也。

物各合其天则乃止。不合天则,心自不安,不安不止,只因逐物。(以上《纪闻》)

《北方王门学案·文选孟云浦先生化鲤》

孟化鲤字叔龙,号云浦,河南新安人。由进士授南户部主事,历稽勋文选郎中。万历二十年,给事中张栋以国本外谪,会兵科缺都给事中,先生推栋补之。上怒,谪先生杂职。西川既传晴川之学,先生因往师之。凡所言“发动处用功”,及“集义即乎心之所安”,皆师说也。在都下与孟我疆相砥砺,联舍而寓,自公之暇,辄徒步过从,饮食起居,无弗同者,时人称为二孟。张阳和作《二孟歌》记之。罢官家居,中丞张仁轩餽之亦不受。书问都绝,宦其地者,欲踪迹之而不得也。

 

一、论学书

 

人者天地之心,而人之心即浩然之气,浩然者感而遂通,不学不虑,真心之所溢而流也。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顺,是故爱亲敬长达之天下,怵惕恻隐保乎四海。愚不肖夫妇之与知与能,察乎天地者以此,君子居室,言行之加民见远,动乎天地者以此。其功在於必有事,其几在於集义。集义者,即乎心之所安,不学不虑,感而遂通者也。时时即心所安,是谓时时集义,时时集义,是谓时时有事,时时有事,是谓时时浩然,时时浩然,是谓时时为天地立心,是谓时时塞天地。缘天地间本如是,其广大亦本如是。其易简或者知气塞天地,而不求诸心,而不本之集义,心非真心,气非浩然,欲希天地我塞难矣。

心之发动处用工夫,只是照管不着,还是心之不定。

要将讲说,亦只是口头语,又不能躬行,意欲不用讲说。

《北方王门学案·侍郎杨晋菴先生东明》

杨东明号晋菴,河南虞城人。万历庚辰进士。授中书舍人,历礼科给事中,掌吏垣,降陕西照磨,起太常少卿,光禄寺卿,通政使,刑部侍郎,乞休回籍。天启甲子卒,年七十七。先生所与问辨者,邹南臬、冯少墟、吕新吾、孟我疆、耿天台、张阳和、杨复所诸人,故能得阳明之肯綮。家居,凡有民间利病,无不身任,尝曰:“身有显晦,道无穷达,还觉穷,则独善其身之言,有所未尽。”其学之要领,在论气质之外无性,谓“盈宇宙间只是浑沦元气,生天生地,生人物万殊,都是此气为之。而此气灵妙,自有条理,便谓之理。夫惟理气一也,则得气清者,理自昭著,得气浊者,理自昏暗。盖气分阴阳,中含五行,不得不杂揉,不得不偏胜,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太极本体,立二五根宗,虽杂揉而本质自在,纵偏胜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无不善也。”先生此言,可谓一洗理气为二之谬矣。而其间有未莹者,则以不皆善者之认为性也。夫不皆善者,是气之杂揉,而非气之本然,其本然者,可指之为性,其杂揉者,不可以言性也。天地之气,寒往暑来,寒必於冬,暑必於夏,其本然也。有时冬而暑,夏而寒,是为愆阳伏阴,失其本然之理矣。失其本然,便不可名之为理也。然天地不能无愆阳伏阴之寒暑,而万古此冬寒夏暑之常道,则一定之理也。人生之杂揉偏胜,即愆阳伏阴也。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谓厥有恒性,岂可以杂揉偏胜者当之?杂揉偏胜,不恒者也。是故气质之外无性,气质即性也。第气质之本然是性,失其本然者非性,此毫釐之辨,而孟子之言性善,即不可易也。阳明言“无善无恶者心之体”,东林多以此为议论,先生云:“阳明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犹孔子之言无知,无知岂有病乎?”此真得阳明之肯綮也。

 

一、晋菴论性臆言

 

盈宇宙间只是一块浑沦元气,生天生地,生人物万殊,都是此气为之,而此气灵妙,自有条理,便谓之理。盖气犹水火,而理则其寒暑之性,气犹薑桂,而理则其辛辣之性,浑是一物,毫无分别。所称与生俱生,与形俱形,犹非至当归一之论也。夫惟理气一也,则得气清者理自昭着,人之所以为圣贤者此也,非理隆於清气之内也;得气浊者理自昏暗,人之所以为愚不肖者此也,非理杀於浊气之内也。此理气断非二物也。正惟是禀气以生也,於是有气质之性。凡所称人心惟危也,人生有欲也,几善恶也,恶亦是性也,皆从气边言也。盖气分阴阳,中含五行,不得不杂揉,不得不偏胜,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此气即所以为理也,故又命之曰义理之性。凡所称帝降之衷也,民秉之彝也,继善成性也,道心惟微也,皆指理边言也。盖太极本体,立二五根宗,虽杂揉而本质自在,纵偏胜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无不善也。夫一边言气,一边言理,气与理岂分道而驰哉?盖气者理之质也,理者气之灵也,譬犹铜镜生明,有时言铜,有时言明,不得不两称之也。然铜生乎明,明本乎铜,孰能分而为二哉?人性之大较如此,如曰专言理义之性,则有善无恶,专言气质之性,则有善有恶,是人有二性矣,非至当之论也。

气质之性四字,宋儒此论适得吾性之真体,非但补前辈之所未发也。盖盈天地间皆气质也,即天地亦气质也,五行亦阴阳也,阴阳亦太极也,太极固亦气也,特未落於质耳。然则何以为义之性?曰气质者义理之体段,义理者气质之性情,举一而二者自备,不必兼举也。然二者名虽并立而体有专主,今谓义理之性出於气质则可,谓气质之性出於义理则不可,谓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合并而来,则不通之论也。犹夫醋然,谓酸出於醋则可,谓醋出於酸则不可,谓醋与酸合并而来,则不通之论也。且气质可以性名也,谓其能为义理也;气质而不能为义理,则亦块然之物耳,恶得以性称之?四字出於宋儒,亦但谓补性之所未备,而气质外无性,恐宋儒亦不得而知也。

王阳明先生云:“无善无恶者心之体。”史玉池作性善说闢之,余乃遗玉池书曰:“某往亦有是疑,近乃会得无善无恶之说。盖指心体而言,非谓性中一无所有也。夫人心寂然不动之时,一念未起,固无所谓恶,亦何所谓善哉!夫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夫知且无矣,何处觅善恶?譬如鉴本至明,而未临於照,有何妍媸?故其原文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非言性之体也。今谓其说与告子同,将无错会其旨欤!”

问:“孟子道性善,是专言义理之性乎?”曰:“世儒都是此见解。盖曰专言义理,则有善无恶,兼言气质,则有善有恶,是义理至善而气质有不善也。夫气质二五之所凝成也,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则二五原非不善之物也。何以生不善之气质哉?惟是既云二五,则错综分布,自有偏胜杂揉之病,於是气质有不纯然善者矣。虽不纯然善,而太极本体自在,故见孺子入井而恻隐,遇呼蹴之食而不屑,气质清纯者固如此,气质薄浊者未必不如此。此人性所以为皆善也。孟子道性善,就是道这个性。从古圣贤论性,就只此一个,如曰厥有恒性,继善成性,天命谓性,皆是这箇性。孟子云‘动心忍性’,‘性也,有命焉’,则又明指气质为性。盖性为气质所成,而气质外无性,则安得外气质以言性也?自宋儒分为气质义理两途,而性之义始晦,岂惟不知人无二性,而一物分为两物,於所谓义理气质者,亦何尝窥其面目哉!故识得气质之性,不必言义理可也,盖气质即义理,不必更言义理也。识得气质之性,不必言气质可也,盖气质即义理,不可专目为气质也。学者悟此,则不惑於气质义理两说矣。”

善字有二义。本性之善,乃为至善,如眼之明,鑑之明,明即善也,无一善而乃善之所从出也。此外,有意之感动而为善者,如发善念,行善事之类,此善有感则生,无感则无,无乃适得至善之本体,若有一善,则为一善所障,而失其湛空之体矣。这善字,正是眼中金屑,镜中美貌,美则美矣,其为障一也。文成所云“无善无恶者”,正指感动之善而言,然不言性之体,而言心之体者,性主其静,心主其感,故心可言有无,而性不可言有无也。今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性之谓与?”则说不去矣。

《北方王门学案·郡守南瑞泉先生大吉》

南大吉字元善,号瑞泉,陕之渭南人。正德辛未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出守绍兴府,致仕。嘉靖辛丑卒,年五十五。先生幼颖敏绝伦,稍长读书为文,即知求圣贤之学,然犹豪旷不拘小节。及知绍兴府,文成方倡道东南,四方负笈来学者,至於寺观不容。先生故文成分房所取士也,观摩之久,因悟人心自有圣贤,奚必他求?一日质於文成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文成曰:“何过?”先生历数其事。文成曰:“吾言之矣。”先生曰:“无之。”文成曰:“然则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文成曰:“良知独非我言乎?”先生笑谢而去。居数日,数过加密,谓文成曰:“与有其过而悔,不若先言之,使其不至於过也。”文成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又笑谢而去。居数日,谓文成曰:“身过可免,心过奈何?”文成曰:“昔镜未开,可以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先生谢别而去。闢稽山书院,身亲讲习,而文成之门人益进。入觐以考察罢官。先生治郡以循良重一时,而执政者方恶文成之学,因文成以及先生也。先生致书文成,惟以不得闻道为恨,无一语及於得丧荣辱之间。文成叹曰:“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不能也。”家居搆湭西书院,以教四方来学之士。其示门人诗云:“昔我在英龄,驾车词赋场。朝夕工步骤,追踪班与杨。中岁遇达人,授我大道方。归来三秦地,坠绪何茫茫。前访周公迹,后窃横渠芳。愿言偕数子,教学此相将。”

《粤闽王门学案·前言》

岭、海之士,学於文成者,自方西樵始。及文成开府赣州,从学者甚众。文成言:“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姪,既足盛矣,而又有杨氏之昆季。其余聪明特达、毅然任道之器,以数十。”乃今之著者,唯薛氏学耳。

西樵名献夫,字叔贤。弱冠举进士。为吏部主事,迁员外郎。阳明起自谪所,为主事,官阶亚於西樵。一日与语,西樵有当於心,即进拜称弟子。未几引疾归,将十余年,而大礼议起,西樵自家上疏,请追崇兴献帝后。召入,擢侍讲学士,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复引疾归。起兼武英殿大学士,未几请归。归十余年卒。赠太保,谥文襄。

薛尚贤以学行著於乡,中离自虔归,述其所闻於阳明者,尚贤说之,遂禀学焉。后官国子助教。

杨骥字仕德。初从甘泉游,卒业於阳明。阳明方征横水,谓之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未几卒。甘泉谓其是内非外,失本体之自然,为文哀之。(《皇明书》言志墓,非也)

杨仕鸣与兄同学,初录所闻,备载阳明之语,阳明以为不得其意。其后直书己意,所得反印可之。仕鸣言:“日用讲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扩充以尽其本体,不可迁就气习,以趋时好。”又谓东廓曰:“公往治举子业,竭其才否?”东廓曰:“然。”曰:“今致良知,亦竭其才否?”东廓曰:“未能也。”曰:“微竭才,曷克见卓尔?竭才二字,希颜之的也。”东廓每举斯语以告学者,亦未几卒。

梁焯字日孚,南海人。登进士第。官至职方主事,以谏南巡被杖。武宗畜外国人为驾下人,日孚以法绳之,不少贷。日孚尝过赣,从阳明学,辨问居敬穷理,悚然有悟。同门冀闇斋死诏狱,日孚棺敛之。

郑一初字朝朔,揭阳人。弘治乙丑进士。居紫陌山,闭门习静,召为御史。阳明在吏部,因陈世傑请受学。闻其说,以为昔多歧而今大道也。时朝朔已病,人劝其缓学,曰:“夕死可矣。”卒於浙。

闽中自子莘以外无著者焉。明衡字子莘,莆人也。父思聪,死宸濠之乱。子莘立志勇猛,与郑善夫为古文。阳明曰:“草木之花千叶者无实,其花繁者其实鲜。”嘉靖三年,以御史谏上隆兴国而薄昭圣为非礼,下狱削籍归。

《粤闽王门学案·行人薛中离先生侃  》

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举正德十二年进士。疏乞归养。从学王文成於赣,四年而后归。十六年授行人。丁母忧。服阕入京,闻文成讣,会同门南野诸子为位而哭。使山东,谒孔、孟庙,刻《杏坛讲授仪》。寻陞司正。张孚敬方用程篁墩旧议,改孔庙从祀。先生请增祀象山、白沙,允祀象山。庄敬太子薨,嗣位久虚,先生私草一疏,引祖制,请於亲藩中择其亲而贤者,迎取一人入京为守城王,以俟东宫生长,出封大国。初以示光禄卿黄宗明,宗明劝弗上。已示其同年太常卿彭泽。泽倾险人也,时张孚敬、夏言交恶,泽方附孚敬,欲借此以中言,即袖其疏,私於孚敬曰:“储事上所讳言,而侃与言同年,若指侃疏为言所为,则罪不可解矣。”孚敬以为然。先录其稿,进之於上曰:“言与侃之谋如此,姑勿发以待其疏入。”泽於是语先生曰:“张少傅见公疏甚喜,可亟上。”先生遂上。上大怒,逮至午门,会官鞫其主使,先生不服。泽微词讽之,使连染於言。先生瞋目视泽曰:“汝谓张少傅有意余言,趣我上之,於言何与?”都御史汪鋐党孚敬,攘臂谓言实使之。言拍案大骂,几欲殴鋐,遂罢讯。上复命武定侯郭勋、大学士翟銮、司礼监官及九卿科道锦衣卫官用刑重鞫,先生曰:“以皇上之明,犹为彭所欺,况愚昧如侃者乎?”上乃出孚敬二密疏以示群臣,斥其冒嫉,着致仕去。泽遣戍。先生纳赎为民。行至潞河,遇圣寿节,参议项乔行礼舟中,有报乔者曰:“小舟有服民服,而具香案叩首者,不知何等人也。”乔曰:“此必薛中离。”访之果然。

先生归田,从游者百余人。十五年远游江、浙,会念菴於青原书院。已入罗浮,讲学於永福寺,二十四年始还家。门人记所闻曰《研几录》。周海门《圣学宗传》云:“先生释归,南过会稽,见阳明。阳明曰:‘当是时吾子如何?’先生曰:‘侃惟一良知而已,炯然无物也。’阳明首肯之。”按先生释归在十年,阳明之卒在七年,安得归而复见之也?世疑阳明先生之学类禅者三,曰废书,曰背考亭,曰涉虚。先生一一辨之。然皆不足辨也,此浅於疑阳明者也。深於疑阳明者,以为理在天地万物,吾亦万物中之一物,不得私理为己有。阳明以理在乎心,是遗弃天地万物,与释氏识心无寸土之言相似。不知阳明之理在乎心者,以天地万物之理具於一心,循此一心,即是循乎天地万物,若以理在天地万物而循之,是道能弘人,非人能弘道也。释氏之所谓心,以无心为心,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心之变化也。譬之於水,释氏为横流之水,吾儒为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水也。又其所疑者,在无善无恶之一言。考之《传习录》,因先生去花间草,阳明言:“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盖言静无善无恶,不言理为无善无恶,理即是善也。犹程子言“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周子“太极而加之无极”耳。独《天泉证道记》有“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之语。夫心之体即理也,心体无间於动静,若心体无善无恶,则理是无善无恶,阳明不当但指其静时言之矣。释氏言无善无恶,正言无理也。善恶之名,从理而立耳,既已有理,恶得言无善无恶乎?就先生去草之言证之,则知天泉之言,未必出自阳明也。二疑既释,而犹曰阳明类於禅学,此无与於学问之事,宁容与之辨乎!

 

一、语录

 

《语》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何是闻道?由知德者鲜矣。如何是知德?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如何是见大意?於此省悟一分,是入头学问,省悟十分,是到头学问,却去闲理会,何益!

文王於庶狱庶慎罔敢知,知者何事?孩提不学而知,知从何来?此可以见圣学矣。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忘躯求道之意,后人不省,指为仗节死义之事,则疏矣。治乱兴亡,是岂人人所遭者哉!惟其重生则有欲,舍生则无欲,重生是养口体者也,成仁取义,是养大体者也。道本家常茶饭,无甚奇异,好奇趋异,反失之。故贤知过求,愚不肖不知求,此道所以不明不行也。圣人揭个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正是平平淡淡日用常事,然能常知,则心常在常明,久而纯,即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皆自目前精去,非别有神通可歆慕者。世人好怪,忽近就远,舍易求难,故君子之道鲜矣。

孟子只说是心足以王,充之足以保四海,不失赤子之心。此之谓失其本心,此乃天地易简之理,古今传受之要,加一些是世儒,减一些是异学。

后儒谓:“释空老无为,异。”非也。二氏之蔽,在遗伦,不在虚无。着空沦无,二氏且以为非,以是罪之,故弗服也。圣人亦曰“虚明”,曰“以虚受人”,亦曰“无极”,曰“无声无臭”,虽至玄渺,不外彝伦日用,即圣学也,安可以虚无二字归之二氏。以是归之二氏,则必落形器,守方隅,泥文义,此圣学所以不明也。

要知此理,人人可为,资质无有不可者,但不肯耳;精力无不足者,只有漏耳;本体无有不见在者,只自蔽耳。於此睹破,信及真可,一立便起,一得永得。

高明博厚悠远,吾心之体本如是也。有欲则昏下,则浅狭,则局促耳。试於心平气和,以忿生欲发之时观之,自可见心平气和,万境皆春。忿生欲发,一物难容,此能覆载与不能之验也。

问:“致中和,如何位得天地?育得万物?”曰:“识得天地万物,便见位育。”曰:“天地万物亦有不识乎?”曰:“人之所见,已隔形气,天地自天地,万物自万物,故每每有此疑。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有形属地,无形属天,统言之曰‘天地’,分之曰‘万物’。今除了山川土石,何者为地?除了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寒暑,何者为天?除了吾心之灵,恶知天地?恶有万物?故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五伦本乎一身,庶徵应乎五事,故曰:‘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樂莫大焉。’曰:‘能尽其性,则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

直甫问:“虚无乃老、释之非,先生谓吾儒亦然,终未安。”曰:“虚者太虚也,太虚原无一物,是虚无也。天下万物万事,岂能有外太虚者乎?生生化化,皆从此出。为人子能虚以事亲则孝,为人臣能虚以事君则忠,若实之以慕少艾,私妻子,怀宠计利,则不能矣。”曰:“老、释之虚,虚而虚,吾儒之虚,虚而实,亦有辨。”曰:“如子之言,是亦虚矣。何谓不然!且虚而虚、虚而实之言亦未明。须知离乎人伦物理而虚无者,二氏之谬也。不离人伦日用而虚无者,吾儒之学也。”

问:“古圣彙出,后来成仙成佛者多,成圣者寡,何也?”曰:“此在教与学异也。五三之世,执中建极,教简而学专,故人人君子。后世,中极之义不明,孔子申一贯之旨,一以上非颜不闻,一以下遂分两截,尚谓且学贯,未可学一,其支离不经亦甚矣。学者见为繁艰,皆委心不能,虽周、程倡可学之要,再传复晦。既不得其门而入,而辞章功利之习,又从而薰烁之,奈何有成?若佛以见性,仙以超昇,学之者直欲作佛,必求超昇,件件放下,其道虽偏,其教简径,其学精专,以此成就者众。今知其然,尽洗世陋,直以易简为学,以圣人为归,然而不成,未之有也。”

问:“圣愚一致,始终本末,同条共贯处,何如?”曰:“孔子无言之教,至精者也。百姓日用饮食,至粗者也。然无言,此虚明也;日用饮食,此虚明也,故曰‘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也’。食能知味,行能知步,瞬能知存,息能知养,为子知孝,为臣知忠,至於知化知天,一也。”

儒学不明,其障有五:有文字之障,有事业之障,有声华之障,有格式之障,有道义之障。五障有一,自蔽真体,若至宝埋地,谁知拾之?间为异学窃柄,谁复顾之?曰:“五者皆理所有,曷谓障?”曰:“惟其滞有,故障。”

良知自存自照,浑无方体,无涯限,若着个良知,亦是障。

或问:“圣可学与?”曰:“可。”或问:“圣不可学与?”曰:“不可。”“然则何以自戾乎?”曰:“学其可学,斯可学已,学其不可学,斯不可学已。”“胡谓可?”曰:“求尽吾心而已矣。”“胡谓不可?”曰:“求全其才而已矣。”“夫求尽吾心者,惩吾忿,窒吾欲,迁吾善,改吾过,穷吾之神,知吾之化,自有而自为之,夫谁谓不能?求诸易者也。求全其才者,天有所短,地有所长,智有所不及,神有所不通,九官弗兼其能,尧、舜其犹有病,求诸难者也。舍难就易,可谓善学也已。”

大游问:“治世以何为紧要?”曰:“只有这件紧要,世人事事紧要,只为这件不紧要。”曰:“法度亦莫可废。”曰:“徒善徒法,有明训矣。然善无定善,以不戾本然为善,法无定法,以遂善成物为法。”

王道即是天德,即是眼前学问,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一言尽矣。自其廓然,名曰“天德”,自其顺应,名曰“王道”,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书》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作是作意为之,非廓然顺应者也。无作无偏,是无意必将迎之私,用舍举措自得其宜,此其性情用功,岂人不能也?不为耳。后世将王道比作天上事看,讲来做去,务求高出,反致着善着法与此相背,如何做得三代时事?

问:“理欲不明。”曰:“贼是人做的,人是天生的。”未达。曰:“自不欺心,有甚欲不明?自不违天,有甚理不明?”

无染则本体自净,无着则应用自通,故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只在夫焉有所倚,一倚便不能。

子思戒慎恐惧工夫,圣人只道个敬。颜子非礼勿视听言动,於《乾卦》只道个闲。《礼经》正目而视之,无他见,倾耳而听之,无他闻。在成汤曰:“顾諟而已。”顾諟只是一照,只是良知常在,其功一也。而照尤易晓,一照体用为一,无内外,无动静,无久近,始学下手,此照也。通乎昼夜,知性知天,此照也。问:“顾諟何如缉熙?”曰:“顾諟亦即缉熙,但顾諟照则明,照上着力;缉熙自明自照,无二无息,已得其本然者也。故曰‘反观内照’,曰‘大人以继明照於四方。’”

所向有物,即为物缚,所存有善,即为善累。

不言而信,信是何物?不动而敬,敬见何处?吾心之本体,即是诚,即是忠信,即是一。此体常存,便是主一,便是思诚。学不明,世儒只在可见可闻、有思有为上寻学,舍之,便昏愦无用力处。

问“读书之法”。曰:“程子谓‘求经义皆栽培之意’,栽培必先有根,以根为主,既栽既培,自有生生之意。是读书时优游讽咏,得书之益,不读时体贴充养,尤得书之益也。今人读书,以书为主,心为奴隶,敝精务博,反为心害,释卷则茫然,均为亡羊,皆非栽培之意也。”

学未知头脑,不是认贼作子,便是指玉为石。

后儒纷纷理气之辨,为理无不正,而气有不正,不知以其条理谓之理,以其运用谓之气,非可离而二也。

文章性与天道,乃形而上下之意,非有彼此,非有先后浅深也。但未悟者见其文章而已,悟了莫非性也,莫非天也,更无差别。

以心安心,即不安,有心可安,亦不安。

客有问“知识不足,故其心未明者”。先生曰:“去其知识则明矣。”

子夏笃信圣人,不如漆雕开之求自信。冉有说夫子之道,不如颜子於言无不说。

问“学须博求,乃能有见”。曰:“见个甚么?”曰:“见道。”曰:“见道如见天,或隔一纱,或隔一纸,或隔一壁,或隔一垣,明暗不同,其蔽一也。欲见,须是闢开垣壁,彻了纱纸,便自见,何须博求?博求正为未闢未彻耳。舍此而言博求,是记丑而博者也,非圣贤之学。”

问“喜怒哀乐未发气象”。曰:“未发谓中,中节为和,一齐见在,分析不得。若以时地分得开,便是体用二源,形影为二物。盖和非顺适人意之谓,不戾本体之谓也。”

过出无心,圣贤不免,后人看得太重,反生文过遂非之恶。曾子易箦,古今称美,然易时是,则用时非,非过乎?殛鲧为是,则任鲧为非,非过乎?

或问“学莫先义利之辨”。曰:“古之所谓义与利者,不可见也,不可闻也。子之所谓义与利者,可见耳,可闻耳。夫自可见可闻而辨之,则其所是者似是也。非天下之似是也,其所非者似非也,非天下之真非也。是故捧檄而喜,喜可见也,孝不可见也。故虽张奉之贤,不能不失之毛义,其迹鄙也。一物释西伯,物可见也,忠不可见也。故虽商受之暴,不能不转移於闳夭,其机微也。是故见其可见,闻其可闻,则义可袭也,过可文也,声音笑貌可以为於外也。见所不见,闻所不闻,则莫见乎隐矣,莫显乎微矣,诚之不可掩矣。然则不可见不可闻者,何也?心体也。可见可闻者,何也?事迹也。心体是则事迹皆是矣,心体非则事迹皆非矣。故知尧然后知尧步,知舜然后知舜趋,知孔非以周流,知颜非以箪瓢也。以步学尧,非尧矣;以趋学舜,非舜矣;以周流学孔,非孔矣;以箪瓢学颜,非颜矣。”曰:“夫然则自见自闻耳,奚以见闻於人乎?”曰:“欲见於人,欲闻於人,此义利之所以弗明也。夫义罔常在,利罔常行。尊周非义乎?以其为己则霸矣。好货非利乎?以其同民则王矣。故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未尝求见求闻也,而卒无弗见,无弗闻。今之君子,修边幅,避形迹,守信果,坠适莫,将以求见,而卒无可见,将以求闻,而卒无可闻。善乎先正之言曰:‘无所为而为者义也,有所为而为者利也。’此依心体与顾事迹之异也。又曰:‘有意於为公,皆私也。’公私义利之辨明,则圣学其庶几乎!”

或问阳明先生于侃曰:“其学类禅,信有诸?”曰:“否。禅之得罪圣人也有三:省事则髡焉,去欲则割爱焉,厌世则遗伦焉。三者,禅有之,而阳明亦有之乎?”曰:“弗有。”曰:“圣学之异於禅者,亦有三焉:以言乎静无弗具也,以言乎动无弗体也,以言乎用之天下无弗能也。是故一本立焉,五伦备焉,此阳明有之,而禅亦有之乎?”曰:“弗有。”“然则曷疑其为禅也乎?”曰:“以废书,以背朱,以涉虚也。”曰:“噫!子误矣。不然,以告者过也。先生奚废书乎?昔者郭善甫见先生於南台,善甫嗜书者也,先生戒之曰:‘子姑静坐。’善甫坐月余,无所事,复告之曰:‘子姑读书。’善甫憝而过我曰:‘吾滋惑矣。始也教庆以废书而静坐,终也教庆废坐而读书,吾将奚适矣?’侃告之曰:‘是可思而入矣。书果学乎?孔子之谓子贡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非也。予一以贯之。”学果废书乎?孔子赞《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可思而入矣。’故言之弗一,教之因材而笃也。先生奚废书乎?”“然则背朱则何居?”曰:“先生其遵之甚者,尔岂曰背之云乎?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夫今之乐,非古之乐也,而孟子以为庶几,何也?彼其於乐,孰无好?好之而已,听之而已,称美之而已,好之弗甚者也。若体其和,推其意,而得乎乐之本,则必妙之乎声容之外者矣。先生於朱子亦若是焉耳,恶在其为背也乎?且朱子遵程者也,其为《本义》多戾《易传》;孔子、孟子述古者也,其称《诗》、《书》多自为说。先生之於朱,亦若是焉耳,恶在其为背也乎?”“然则涉虚何谓也”,曰:“子以虚为非乎?以偏於虚而后为非乎?夫以虚为非,则在天为太虚,在人为虚明,又曰‘有主则虚’,曰‘君子以虚受人’,曰‘圣人虚之至也’。今子以虚为禅,而必以勿虚为学,则糟粕足以醉人之魂,而弗灵矣;骨董足以胶人之柱,而勿清矣;藩篱格式足以掣人之肘,而勿神矣。”曰:“若然则儒释奚辨?”曰:“仙释之虚,遗世离伦,虚而虚者也。圣贤之虚,不外彝伦日用,虚而实者也。故冲漠无朕,而曰万象森然,是故静无勿具也。视之不见,听之弗闻,而曰体物不遗,是故动无弗体也。神无方而易无体,而曰通乎昼夜而知,斯良知也,致之之极,时靡勿存,是故无方无体,虚之至也。至虚而后不器,不器而后无弗能。”

《粤闽王门学案·县令周谦斋先生坦》

周坦号谦斋,罗浮人也。仕为县令。自幼有志圣贤之学,从学於中离,出游湖、湘、维扬、新泉、天真、天关,以亲讲席。衰老,犹与徐鲁源相往复。其论学语云:“日之明也,必照於物,有不照者,阴霾之蔽也。心之知也,必格乎物,有不格者,物欲之蔽也。”又云:“一阳生於下为《复》,内阳外阴为《泰》,於《复》则曰‘见天地之心’,於《泰》则曰‘内健而外顺’,是可见学不遗乎外,而内者其本也。故曰‘《复》,德之本也。’惟《复》则《无妄》,而刚来主於内矣,此内健之为《泰》也。”又云:“不可於无喜怒哀乐觅无声无臭,只喜怒哀乐中节处,便是无声无臭所在。”又云:“瞑目静坐,此可暂为之。心体原是活泼流行,若长习瞑坐,局守空寂,则心体日就枯槁,非圣人之心学也。”又云:“白沙之学,以自然为宗,至谓‘静中须养出端倪’,吾人要识得静中心体,只是个澄然无事,炯然不昧而已,原无一物可着,若谓‘静中养出端倪’,则静中又添出一‘端倪’矣。且道体本是自然,但自然非意想可得,心下要自然,便不是自然也。”

《止修学案·中丞李见罗先生材》

李材字孟诚,别号见罗,丰城人。南京兵部尚书谥襄敏遂之子。登嘉靖壬戌进士第。授刑部主事,历官至云南按察使。金腾故患缅,而孟养、蛮莫两土司介其间,叛服不常。先生用以蛮攻蛮之法,遣使入蛮莫,诱令合孟养,袭迤西,杀缅之心膂大朗长。缅酋遂攻迤西,孟养告急,先生命将士犄角之。土司大破缅於遮浪之上,叩阙谢恩,贡象二。以功陞抚治郧阳右佥都御史。先生与诸生讲学,诸生因形家言,请改参将公署为书院,迁公署於旧学,许之。事已定,参将米万春始至。万春政府门生也,嗾士卒为乱。先生方视事,拥入逼之。守备王鸣鹤持刀向万春,厉声曰:“汝杀李都爷,我杀汝。”乃得免事。闻先生闲住,而万春视事如故。明年万历戊子,云南巡按苏瓒逢政府之意,劾先生破缅之役,攘冒蛮功,首级多伪。有旨逮问,上必欲杀之。刑部初拟徒,再拟戍,皆不听。言者强诤,上持愈坚,法吏皆震怖。刑部郎中高从礼曰:“明主可以理夺。”乃操笔为奏曰:“材用蛮败缅,不无闢地之功,据揭申文,自抵罔上之罪。臣子报功失实,死有余辜,君父宥罪矜疑,人将效命。”天子视奏,颇为色动。长系十余年,发戍闽中,遂终於林下。

先生初学於邹文庄,学致良知之学。已稍变其说,谓“致知者,致其知体。良知者,发而不加其本体之知,非知体也”。已变为性觉之说,久之喟然曰:“总是鼠迁穴中,未离窠臼也。”於是拈“止修”两字,以为得孔、曾之真传。“止修者,谓性自人生而静以上,此至善也,发之而为恻隐四端,有善便有不善。知便是流动之物,都向已发边去,以此为致,则日远於人生而静以上之体。摄知归止,止於人生而静以上之体也。然天命之真,即在人视听言动之间,即所谓身也。若刻刻能止,则视听言动各当其则,不言修而修在其中矣。使稍有出入,不过一点简提撕修之工夫,使之常归於止而已。故谓格致诚正,四者平铺。四者何病?何所容修?苟病其一,随病随修。”著书数十万言,大指不越於此。夫《大学》修身为本,而修身之法,到归於格致,则下手之在格致明矣。故以天下国家而言,则身为本,以修身而言,则格致又其本矣。先生欲到归於修身,以知本之本,与修身为本之本,合而为一,终觉龃龉而不安也。性情二字,原是分析不开,故《易》言利贞者,性情也。无情何以觅性?《孟子》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仁义礼智,非侧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上,又有一层仁义礼智也。虞廷之言道心,即中也。道心岂中之所发乎?此在前贤不能无差,先生析之又加甚耳。即如先生之所谓修,亦岂能舍此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可以为主宰者,而求之杳冥不可知者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四端者,亦曾有声臭乎?无声无臭犹不足以当性体乎?犹非人生而静以上乎?然则必如释氏之所谓语言道断,父母未生前,而后可以言性也。止修两挈,东瞻西顾,毕竟多了头面。若单以知止为宗,则摄知归止,与聂双江之归寂一也。先生恐其邻於禅寂,故实之以修身。若单以修身为宗,则形色天性。先生恐其出於义袭,故主之以知止。其实先生之学,以止为存养,修为省察,不过换一名目,与宋儒大段无异,反多一张皇耳。许敬菴曰:“见罗谓道心人心,总皆属用心,意与知总非指体。此等立言,不免主张太过。中固是性之至德,舍道心之微,更从何处觅中?善固是道之止宿,离心意与知,却从何处明善?性无内外,心亦无内外,体用何从而分乎?”高忠宪曰:“《大学》格致,即《中庸》明善,所以使学者辨志定业,绝利一源,分剖为己为人之界,精研义利是非之极,要使此心光明洞达,无毫发含糊疑似於隐微之地,以为自欺之主。不然,非不欲止欲修,而气禀物欲拘蔽万端,皆缘知之不至也。工夫吃紧沉着,岂可平铺放在,说得都无气力。”两公所论,皆深中其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