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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21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弱冠从诸长者游,一登讲堂,此心戚戚。既谢计偕,独处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栖迟田亩又三十余年。赖有此学,死生患难,未尝陨志。若只以臣等讲学,惟宜放弃斥逐之,日以此浇其磊块,消其抑郁无聊之气,则如切如磋道学之语,端为济穷救若良方,非尽性至命妙理,亦视斯道太轻,视诸林下臣太浅矣。人生堕地,高者自训诂帖括外,别无功课,自青紫荣名外,别无意趣,恶闻讲学也,实繁有徒。盖不知不闻道,即位极人臣,动勒旂常,了不得本分事,生是虚生,死是虚死,朽骨青山,黄鸟数声,不知天与昭昭者飘泊何所!此臣所以束发至老,不敢退堕自甘者也。前二十年,东林诸臣,有文有行,九原已往,惟是在昔朝贵,自歧意见,一唱众和,几付清流。惩前覆辙,不在臣等。”有旨慰留。

给事中郭允厚言:“侍郎陈大道请恤张居正,元标不悦,修旧怨也。”先生言:“当居正败时,露章者何止数百人,其间不无望风匿影之徒。臣有疏云:‘昔称伊、吕,今异类唾之矣。昔称恩师,今仇敌视之矣。’当时臣无只字发其隐,岂至今四十余年,与朽骨为仇乎?虚名浮誉,空中鸟影,世不以大人长者休休有容之度教臣,望臣如村樵里媪,睚眥必报之流,则未与臣习也。”郭兴治又言:“元标无是非之心。”先生言:“兴治盖为冯三元傅言发也。三元初起官见臣,臣语之曰:‘往事再勿提起。’渠曰:‘是非却要说明。’臣曰:‘今之边事家,具一锥凿,越讲是非,越不明白,不如忘言为愈。’盖熊廷弼所少者惟一死,廷弼死,法不能独无。但皇上初登宝位,才二年所,如尚书、如待郎中丞、如藩臬抚镇诸臣,累纍槁街,血腥燕市,成何景象?老成守法,议狱缓死之意,非过也。是非从恻隐中流出,是为真心之是非,即方从哲满朝以酖毒为言,臣谓姑待千秋者,亦是非不必太分明之一证也。”再疏乞归,始允。未几卒。逆奄追削为民,夺诰命。庄烈御极,赠太子太保,谥忠介。

先生自序为学曰:“年少气盛时,妄从光影中窥瞷,自以为觉矣。不知意气用事,去道何啻霄壤。又七年,再调刑部,虽略有所入,而流於狂路。赖文洁邓公来南提醒,不敢放浪。阅三年,入计归山,十余年失之缪悠,又十余年过於调停,不无以神识为家舍,视先觉尚远,净几明窗,水落根见,始知觉者,学之有见也。如人在梦,既醒觉,亦不必言矣。学而实有之已,亦不必言觉矣。”先生之学,以识心体为入手,以行恕於人伦事物之间、与愚夫愚妇同体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为极致。离达道,无所谓大本;离和,无所谓中,故先生禅学,亦所不讳。求见本体,即是佛氏之本来面目也。其所谓恕,亦非孔门之恕,乃佛氏之事事无碍也。佛氏之作用是性,则离达道无大本之谓矣。然先生即摧刚为柔,融严毅方正之气,而与世推移,其一规一矩,必合当然之天则,而介然有所不可者,仍是儒家本色,不从佛氏来也。

 

一、会语

 

以情识与人混者,情识散时,如汤沃雪;以性真与世游者,性天融后,如漆因胶。

五伦是真性命,词气是真涵养,交接是真心髓,家庭是真政事。父母就是天地,赤子就是圣贤,奴仆就是朋友,寝室就是明堂。平旦可见唐、虞,村市可观三代,愚民可行古礼,贫穷可认真心。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类,鱼鸟皆我天机,要荒皆我种姓。

问“为之不厌”。曰:“知尔之厌,则知夫子之不厌矣。今世从形迹上学,所以厌;圣人从天地生机处学,生机自生生不已,安得厌?”

善处身者,必善处世;不善处世,贼身者也。善处世者,必严修身,不严修身,媚世者也。

学者有志於道,须要铁石心肠,人生百年转盻耳,贵乎自立。

后生不信学有三病:一曰耽阁举业,不知学问事,如以万金商,做卖菜佣;二曰讲学人多迂阔无才,不知真才从讲学中出,性根灵透,遇大事如湛卢刈薪;三曰讲学人多假,不知真从假中出,彼既假矣,我弃其真,是因噎废食也。

问“儒佛同异。”曰:“且理会儒家极致处,佛家同异不用我告汝。不然,随人口下说同说异何益?”

问“如何得分明”。曰:“要胸中分明,愈不分明。须知昏昏亦是分明,不可任清明一边。昭昭是天,冥冥是天。”

马上最好用功,不可放过。若待到家休息,便是驰逐。

老成持重,与持立保禄相似;收敛定静,与躲闲避事相似;谦和逊顺,与柔媚谐俗相似。中间间不容发,非研几者鲜不自害害人。

说清者便不清,言躬行者未必躬行,言知性命便未知性命,终日说一便是不一,终日说合便是不合,但有心求,求不着便着。

人只说要收敛,须自有箇头脑,终日说话,终日干事,是真收敛。不然,终日兀坐,绝人逃世,究竟忙迫。

横逆之来,愚者以为遭辱,智者以为拜赐;毁言之集,不肖以为罪府,贤者以为福地。小人相处,矜己者以为荆棘,取人者以为砥砺。

目无青白则目明,耳无邪正则耳聪,心无爱憎则心正。置身天地间,平平铺去,不见崖异,方是为己之学。学者好说严毅方正,予思与造物者游,春风习习,犹恐物之与我拂也。苟未有严毅方正之实,而徒袭其迹,徒足与人隔绝。

未知学人,却要知学,既知学人,却要不知有学;未修行人,却要修行,既修行人,却要不知有修。予见世之稍学修者,哓哓自别於人,其病与不知学修者,有甚差别?

予别无得力处,但觉本分二字亲切,做本分人,说本分话,行本分事。本分外不得加减毫末,识得本分,更有何事!

道无拣择,学无精粗。

下学便是上达,非是下学了才上达,若下学后上达,是作两层事了。

学问原是家常茶饭,浓酽不得,有一毫浓酽,与学便远。(以上《龙华密证》)

孟我疆问:“如何是道心人心?”曰:“不由人力,纯乎自然者,道心也;由思勉而得者,人心也。”

我疆问:“孔子云:‘正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故曰,视於无形,听於无声。’子思发之为不睹不闻,阳明又云:‘若睹闻一於理,即不睹不闻也。’其言不同如此!”曰:“孔子惧人看得太粗,指隐处与人看,阳明恐人看得甚细,指显处与人看,其实合内外之道也。”(以上《燕台会记》)

问“吾有知乎哉章”。曰:“鄙夫只为有这两端,所以未能廓然。圣人将他两端空尽无余了,同归於空空。”曰:“然则致知之功如何?”曰:“圣人致之无知而已。”曰:“然则格物之说如何?”曰:“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体物而不可遗,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真格物也。”(《南都会记》)

识仁即是格物。

问“识仁”。曰:“夫子论仁,无过‘仁者,人也’一语。当日我看仁做箇幽深玄远,是奇特的东西,如今看到我辈在一堂之上,即是仁,再无亏欠,切莫错过。”

问:“夫子只言仁之用,何以不言仁之体?”曰:“今人体用做两件看,如何明得?余近来知体即用,用即体,离用无体,离情无性,离显无微,离已发无未发。非予言也。孟子曰:‘恻隐之人,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体会自见。”

问:“生机时有开发,奈不接续何?”曰:“无断续者体也,有断续者见也。”曰:“功将何处?”曰:“识得病处即是药,识得断处就是续。”

一堂之上,有问即答,茶到即接,此处还添得否?此理不须凑泊,不须帮帖。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尽者了无一物,浑然太虚之谓,心性亦是强名。(以上《龙华会记》)

问:“其心三月不违仁,仁与心何所分别?”曰:“公适走上来问,岂有带了一箇心,又带了一箇仁来?公且退。”

恕者,如心之谓。人只是要如己之心,不思如人之心,如己如人,均齐方正,更说甚一贯。

有言“不能安人,如何算得修己”。曰:“我二十年前,热中亦欲安人,今安不得,且归来。我与公且论修己。修己之方,在思不出其位,在素位而行。公且素位,老实以行谊表於乡,便是安人。不然,你欲安人,别人安了你。”

塘南先生问:“佛法只是一生死动人,故学佛者在了生死。”曰:“人只是意在作祟,有意则有生死,无意则无生死。”(以上《元潭会记》)

欧阳明卿问曰:“释氏不可以治天下国家。”曰:“子何见其不可以治天下国家?”曰:“样样都抛了。”曰:“此处难言,有饭在此,儒会吃,释亦会吃,既能吃饭,总之皆可以治天下国家。子谓释样样抛了,故不可;儒者样样不抛,又何独不能治天下国家?”

(所谓不能治天下国家,如唐、虞、三代之治,治之也。若如后世之治,无论释氏,即胥吏科举之士,及盗贼菜佣牛表,无不可以治天下国家,而可以谓之能治乎?先生之许释氏,亦不过后世之治也。) 

私虑不了,私欲不断,毕竟是未曾静,未有入处。心迷则天理为人欲,心悟则人欲为天理。(以上《铁佛会记》)

问“天下归仁”,曰:“子无得看归仁是奇特事,胸中只芝麻大,外面有天大。子斋中有诸友,与诸友相处,无一毫间隔,即是归仁;与妻子僮仆,无一毫间隔,便是归仁。若舍见在境界,说天下归仁,越远越不着身。”(《太朴会记》)

有因持志入者,如识仁则气自定;有由养气入者,如气定则神目凝;又有由交养入者,如白沙诗云:“时时心气要调停,心气功夫一体成。莫道求心不求气,须教心气两和平。”此是先辈用过苦功语。(《青原会记》)

问:“诚意之功,须先其意之所未动而诚之,苦待善恶既动而后致力,则已晚矣。果若此,则慎独之功,从何下手?”曰:“国君好仁,天下无敌,无敌真慎独也。人所不知,己所独知,多流入识神去。‘先其意之所未动而诚之’,愚谓既云未动,诚将何下手?莫若易诚而识之,即识仁之谓。未发前,观何气象意思?‘善恶既动而后致力,则已晚’,此为老学者言,初学者既发后,肯致力亦佳”。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此心依旧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问“生死”。曰:“子死乎?”曰:“未死。”曰:“何未死?”曰:“胸中耳目聪明,色色如赤子时。”曰:“子知生矣,知生则知死,不必问我。”

问“知天命”。曰:“日间问子以时义,子必曰:‘知。’问子以家宅乡里事,子必曰:‘知。’此知之所在,即命也,即阴阳五行之数也,亦即天命也。说到知之透彻地,少一件不得。”

名世不系名位,每一代必有司此道之柄者,即名世也。

求放心者,使人知心之可求也。心要放者,使人知无心之可守也。卑者认着形色一边,高者认着天性一边,谁知形色即是天性,天性不外形色,即“仁者人也”宗旨。

予归山十五年,只信得感应二字。

问“《复卦》”。曰:“有人於此,所为不善,开心告语之,渠泫然泣下,即刻来复矣。”

问“《有孚》於小人,乃去佞如拔山,何也?”曰:“欲去佞,所以如拔山,君子惟有解,解者悟也,悟则不以小人待小人,所以孚小人。”

问“居德则忌”。曰:“即如今讲学先生,不自知与愚夫愚妇同体,只要居德,所以取忌。”

有学可循,是曰洗心,无心可洗,是曰藏密。

除知无独,除自知无慎独。

真正入手,时时觑不睹不闻是甚物,识得此物,真戒惧不必言矣。(以上《问仁会录》)

问:“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不知四十以后,尚可为善否?”曰:“八十尚可,况四十乎?此俱从躯壳上起念。”问:“迩日学者始学,先要箇存守,是未择中庸而先服膺,未明善而先固执,证之博学审问之说无当也。”曰:“学贵存守,但存守之方不一,故问辨以择之。盖学而后有问,学即存守也,不学何问之有?如行者遇歧路即问,问了又行,原非二事。若谓不待存守而先择,则是未出门而空谈路径也。”(《鹭洲会记》)

止原无处所,正无可止,则知止矣。

问:“心如何为尽?”曰:“尽者水穷山尽之谓。人心原是太虚,若有箇心,则不能尽矣。”

万古学脉,人人所公共的,渔樵耕牧,均是觉世之人,即童子之一斟酒处,俱是学之所在。若曰“我是道,而人非道”,则丧天地之元气也。

新安王文轸曰:“丁酉在南都参访祝师,认心不真,无可捞摸。坐间日影正照,祝师指曰:‘尔认此日影为真日,不知彼阴暗处也是真日。’因此有省。”曰:“尔道认心不真,无可捞摸,不知无可捞摸处,便是真心。”

问:“吾人学问,不勾手者,正以有所把捉,有好功夫做故也。有把捉时,便有不把捉时,有好功夫时,便有不好功夫时。”曰:“此可与透身贴体做功夫者商量,若是此学茫茫荡荡,且与说把捉做功夫不妨。”

先生谓王文轸曰:“到不得措手处,还有功夫也无?”轸曰:“无功夫。”先生曰:“仍须要退转来。”轸曰:“有功夫而不落常,无功夫而非落断,为而无为,谓之无功夫也可。”先生曰:“就说有功夫,又何不可!”

问“不孝有三章”。曰:“看来箇箇犯此。子辈不庄敬严肃,即是惰其四肢。予四十以后,出入不经我母之手,非货财私妻子乎?饮食起居,任从自便,非从耳目之欲乎?不受人言,即是斗狠。体贴在身,时时是不孝。”

天地万物皆生於无,而归於无。一切蠢动含灵之物,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往,故其体本空。我辈学问,切不可向形器上布置,一时若妍好,终属枯落。虽然空非断灭之谓也,浮云而作苍狗白衣,皆空中之变幻所必有者,吾惟信其空空之体,而不为变幻所转,是以天地在手,万化生身。今有一种议论,只是享用现在,才说克治防检,便去纽捏造作,日用穿衣吃饭,即同圣人妙用,我窃以为不然。夫圣凡之别也,岂止千里?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如何证得学问?只是不起意,便是一体,便是浑然。所以乍见非有为而不为,齐王有不知其心之所然也。(以上《仁文会记》)

 

二、讲义

 

人若真仁,直心而言为德言,根心而发为生色。不然,强排道理,遮饰有德,皆巧言也;危冠危服,一面笑容,皆令色也。彼方自负道统,自认涵养,不知去仁何啻千山万水,到不如乡里朴实老农老圃,可与之入道。(以上《巧言令色》)

有子说和,又必以礼节,是看和自和,礼自礼。子思子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若又要以礼节之,何以谓之和?(《礼之用》)

口之於味,耳之於声,目之於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逸,非性乎?仁之於父子,义之於君臣,礼之於宾主,智之於贤者,圣人之於天道,非性之故物乎?(《温故》)

近世学者,以知是知非为良知。夫是非炽然,且从流於情识而不自觉,恶在其为良知?(《诲女知之》)

仕学一道,隐显一心,孝友即是政事。若曰“居位别有政事”,此托词以答,或人则视政事孝弟为两事矣。(《子奚不为政》)

夫道一而已矣。以为有一,却又是万,以为有万,却又是一。一即万,万即一。如学者云“以一贯万”,是一是一,万是万,岂不是两件?(《一贯》)

旧说思与之齐,是从他人身上比拟,一团世俗心肠。思与之齐,必不能思齐,原齐则无不齐。不贤只是一念差了。我自省不赖此学,一念而差,与渠争多少,待人自无不恕。(《见贤见不贤》)

学道之士,在世途极是不便,向道不笃的,易生退转。若真信千古而得一知者,犹比肩也,何孤立之有?不能自立,东挨西靠,口嘴上讨得箇好字,眼前容易过,误却平生事业矣。(《德不孤》)

伯夷是清,伊尹是任,柳下惠是和,还有箇器在。(《女器也》)

学不见体,动辄落显微二边。(《文章性天》)

出户即是由道,非是由户与由道有分别。(《出不由户》)

学者若不从大光明藏磨勘,露出精彩,群居终日,虽说若何为心,若何为性,若何为孔门之旨,若何为宋儒之旨,是言不及义也。终日依倚名节之迹,彷彿义理之事,是好行小慧也。(《群居终日》)

吾辈在此一堂讲学,所亲就者大人,不虚心受益,却是狎大人。所讲究者圣言,不虚心体贴,却是,侮圣言。记得少年时,在青原,当时我邦济济大人在席,今皆物化,蹈狎大人之弊。又记得一友。将《四书》诸论,互相比拟,一先正答曰:“总只是非礼之言。”(《畏天命》)

乡愿一副精神,只在媚世,东也好,西也好,全在毁誉是非之中。圣人精神,不顾东,不顾西,惟安我心之本然,超出毁誉是非利害之外。(《乡愿》)

德本明也,人只争一箇觉耳。

“须知人人具有至善,只是不止,一止而至善在是”。曰:“何以止?”“无意必固我是已。”

学不知止,漫言修身,如农夫运石为粪,力愈勤而愈远矣。(《大学》)

《大学》之要,无意而已。无意入门,诚意而已。然徒知诚意,不知意之面目,未有能诚意者。故教人以观意之所自来,何处看得?只在毋自欺。毋自欺何处体贴?你看人闻恶臭那箇不掩鼻?见好色那箇不喜欢?这箇好恶,就是意根。那箇人不求自慊?又小人为不善,见君子厌然,厌然处亦是真意。这箇真意发根处,至贵无对,所以谓之独。君子慎独,从心从真,只是认得此真心,不为意所掩,故通天通地,指视莫违,心广体胖,斯为真慎独。后儒之所谓慎独者,则以身为桎梏,如何得广与胖?无意之旨荒矣。(《诚意》)

学者一向说明德,说亲民,说止至善,说格物,千言万语,旁引曲譬,那箇是宋儒说,那箇是我明大儒说,纵说得伶俐,与自家身心无干。一到知止,则水尽山穷,无复可言。说如此方谓之致知,方谓之格物,此谓之本。(《知止》)

先生以知止为《大学》之宗。

离已发求未发,即孔子复生不能。子且观中节之和,即知未发之中,离和无中,离达道无大本。(《中和》)

何谓之索隐?今讲学者外伦理日用说心性,入牛毛者是已。何以谓之行怪?今服尧服,冠伊川冠之类。(《索隐行怪》) 

一字,即吾道一以贯之之一。圣人说道理零碎了,恐人从零碎处寻道理,说天德也说到一来,说王道也说到一来。正如地之行龙,到紧关处,一束精神便不散乱。(《所以行之者一》)

人之生也直,直道而行,不直则曲,所以须致曲。如见孺子入井,自然怵惕恻隐之心,直也;纳交要誉恶声,斯曲矣。然则何以致之?程子云:“人须是识其真心。”此致曲之旨也。(《致曲》)

有问:“自成自道者。”曰:“子适来问我,还是有人叫子来问我,还是自来问的?”曰:“此发於自己,如何人使得?”曰:“即此是自成自道。”(《自成自道》)

善与人同,不是将善去同人,亦不是将人善来同我。人人本有,箇箇圆成,鱼游於水,鸟翔於天,无一物能问之也。(《善与人同》)

赤子之心,真心也。见着父母,一团亲爱,见着兄弟,一团欢欣,何尝费些拟议思虑?何曾费些商量?大人只是不失这箇真心,便是圣学不明。愁赤子之心空虚,把闻见填实,厌赤子之心真率,把礼文遮饰。儒者以为希圣要务,不知议论日繁,去真心日远。无怪乎大人不多见也。象山云:“纵不识一字,终是还他堂堂大人。”(《赤子之心》)

 

三、文集

 

“从心所欲不踰矩”。世儒谓从者纵也,纵其心,无之非是。此近世流弊。窃谓矩,方也;从心所欲,圆也。圆不离方,欲不离矩。

心,神物也,岂能使之不动?要知动亦不动耳,寂感体用,原未有不合一,故求合一,便生分别,去合一之旨愈远。

吾辈动辄以天下国家自任,贫子说金,其谁信之。古人云,了得吾身,方能了得天地万物。吾身未了,纵了得天地万物,亦只是五霸路上人物。自今以往,直当彻髓做去,有一毫病痛,必自照自磨,如拔眼前之钉,时时刻刻始无媿心。

吾辈无论出处,各各有事,肯沉埋仕途便沉埋,不肯沉埋,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骧首青霄。世岂有锢得人?人自无志耳。

夫道以为有,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未尝有也。以为无,出往游衍,莫非帝则,未尝无也。有无不可以定论者,道之妙也。知道者言有亦可,言无亦可,不知道者言无着空,言有滞迹。

道心为主者,世情日淡,世情日淡而后能以宰世,不为世所推移。识情为主者,世情日浓,世情日浓且不能善其身,又安能善天下!

敬者,主一无适之谓。夫所谓一者,必有所指,庄严以为敬者,涉於安排;存想以为敬者,流於意识。不安排而庄,不意识而存,此非透所谓一者不能。一者无一处不到,而不可以方所求,无一息不运,而不可以断续言。知一则知敬,知敬则知圣学矣。

舜为法天下,自天下起念,可传后世。自后世起念,如今人只在自家一身一家起念,较是非毁誉,眼在一乡,则结果亦在一乡。

《江右王门学案·给諫罗匡湖先生大紘》

罗大紘字公廓,号匡湖,吉之安福人。万历丙戌进士。辛卯九月,吴门为首辅,方註籍新安山阴,以停止册立,具揭力争,列吴门於首。上怒甚,吴门言不与闻,特循阁中故事列名耳。时先生以礼科给事中守科,愤甚,上疏纠之,遂谪归。先生学於徐鲁源,林下与南臬讲学。南臬谓先生敏而善入,众人所却步躇踌四顾者,先生提刀直入;众人经数年始入者,先生先闯其奥。然观其所得,破除默照,以为一念既滞,五官俱堕。於江右先正之脉,又一转矣。野史言:“吴门殁,其子求南臬立传。南臬为之作传,先生大怒,欲具揭告海内,南臬嘱申氏弗刻乃止。”按吴门墓表见刻南臬《存真集》,野史之非,可勿辨矣。

 

一、匡湖会语

 

心非专在内,俯仰今古无非是心。性非专是心,耳目口鼻无非是性。故知心量之无外,则存心者不必专收於内,知性体之无二,则尽性者不必苦求於心。一念迷即为放,而心非自内出也。一念觉则为收,而心非自外来也。当其视,心即在目,心量如是,眼量亦如是,迷则皆迷,悟则皆悟,不必舍视而别求心也。当其听,心即在耳,心量如是,耳量亦如是,迷则皆迷,悟则皆悟,不必舍听而别求心也。语默动静,周旋屈伸,一切与心相印,元气充周,於天地灵光,徧照於宇宙,必拘守一块肉,乃为存心哉!

既曰气质,即不是性,既云性,便不堕气质。不识天命之性,只管在气质上修治,所以变化不生。

性之身之,是千古两派学脉,一则视听言动不离乎性;一则视听言动不离乎身。尧、舜“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所谓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此性之之学也。汤、武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以敬胜怠,以义胜欲,所谓修身道立,履准蹈绳,此身之之学也。尧、舜固是自然,即当其忧嗟咨叹,兢业劳苦,亦从性之来;汤、武固是勉然,即当其动,罔不臧身,安用利,亦从身之发。故学者初入门时,劈空从性命上参求,竟是性之之学起手,从身心上操存,终是身之之学。

问:“夫子言仁,何不直指仁体,而必曰复礼,何也?”曰:“《乾》之元亨利贞,即我性之仁义礼智。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盖乾元资始统天,荡荡难名。至於亨,当《巽》、《离》之交,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枝叶华蕋,苍翠丹绿,杂然并陈,所谓万物皆相见也。即此相见者,而资始统天之元,灼然宇宙,悟此而复礼归仁,不待赘辞矣。故《击传》曰:‘显诸仁。’”

仁之浑然全体,难於思求,而其条理,则有可觉悟,故复礼即归仁。仁一而已矣,在目为视,在耳为听,发於声为言,运於身为动,此仁之条理,所为礼也。舍礼之外无仁,舍视听言动之外无礼,故一日之间,能於视听言动忽然觉悟,而仁之全体呈露矣。问:“何以见天下归仁?”曰“人但看得仁大,看得视听言动小,不知仁体随在具足,即视而仁之体全在视,即听而仁之体全在听,言动亦然。始以视明之:今人在室见一室,在堂见一堂,在野见四境,仰视而见高天之无穷,俯视而见大地之无尽,见亲则爱,见长则敬,见幼则慈,见入井之孺子则恻隐,见衅钟之牛则不忍,孰非与吾之视为一体者?即此一觉,而天下归仁,不待转盻矣。五官之貌,言视听思也,五伦之亲,义序别信也,人皆生而具之,日而用之,所谓故也,时时从此体认,从此觉悟,事亲知人,可以知天,聪明圣智,达乎天德,是为温故而知新。”

兰舟杂述(刘调父记)

习俗移人,非求友不能变。一家有一家气习,非友一乡之善士,必不能超一家之习。推之一国天下皆然,至於友天下尽矣。然一朝又有一朝之气习,非尚友千古不可以脱一世之习,此孟子所以超脱於战国风习之外也。

吾辈无论友千古、友四方,此身自房中出,到厅上便觉超然,自厅上出,到门外又觉超然。

孔子去鲁,不以女乐,而以燔肉。其一段肫肫之仁,渊深而不浅露,容蓄而不迫隘,不倚於意见,不倚於名节,全是天德用事,人则不免於有所倚矣。

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人。各有所处之地,所谓土也。惟不安其所处之地,则一室之内,不胜异意。我既嫌人,人亦嫌我,如之何能安乎仁而相亲爱乎?若安土者,见处处皆好,人人皆好,是以能无不爱,无不爱,是谓敦厚以居仁。

仁本与万物同体,只为人自生分别,所以小了。古人天下一家,中国一人,非意之也,其心量原自如此。今处中国,只争箇江西,江西又争箇吉安,吉安又争箇安福,安福又争箇某房,某房又争箇某祖父位下,某祖父位下又只争我一人,终生营营,不出一身一家之内,此岂不是自小乎?故善学者愈充之则愈大,不善学者愈分之而愈小。

《江右王门学案·中丞宋望之先生仪望》

宋仪望字望之,吉之永豊人。由进士知吴县。入为御史。劾仇鸾拥兵居肘掖,无人臣礼。复劾分宜之党胡宗宪、阮鹗。迁大理丞。分宜中之,出备兵霸州,移福建。大计归,以荐补四川佥事。迁副使,视福建学政。陞参政。入为太仆大理卿。巡抚南直隶佥都御史。建表忠祠,祀逊国忠臣。表宋忠臣杨邦义墓。卒年六十五。

先生从学於聂贞襄,闻良知之旨。时方议从祀阳明,而论不归一,因著《或问》,以解时人之惑。其论河东、白沙,亦未有如先生之亲切者也。

阳明先生从祀或问

或有问於予曰:“古今学问,自尧、舜至於孔、孟,原是一箇,后之谈学者,何其纷纷也?”予答之曰:“自古及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谓理者,非自外至也。《易系》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为生理也。此谓生理,即谓之性,故性字从心从生。程子曰:‘心如穀种。’又曰:“心生道也。’人之心,只有此箇生理,故其真诚恻怛之意流行,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以至万事万物之间,亲亲疏疏,厚厚薄薄,自然各有条理,不俟安排,非由外铄,是所谓天命之性,真实无妄者也。自尧、舜以来,其圣君贤相,名儒哲士,相与讲求而力行者,亦只完得此心生理而已。此学术之原也。”

或曰:“人之心只有此箇生理,则学术亦无多说,乃至纷纷籍籍,各立异论,何也?”予曰:“子何以为异也?”曰:“‘精一执中’说者以为三圣人相与授受,万世心学之原至矣。成、汤、文、武、周公以后,又曰‘以礼制心,以义制事’,曰‘缉熙敬止’,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门之学,专务求仁,孟子又专言集义,曾子、子思述孔子之意,作《大学》、《中庸》,圣门体用一原之学,发明殆尽。至宋儒朱子,乃本程子而疑《大学》古本缺释格物致知,於是发明其说,不遗余力。说者谓孔子集群圣之大成,而朱子则集诸儒之大成。其说已三百余年,至阳明先生始反其说。初则言‘知行合一’,既则专言‘致良知’,以为朱子格物之说,不免求理於物,梏心於外。此其说然欤?否欤?”予答之曰:“上古之时,人含淳朴,上下涵浸於斯道而不自知。伏羲氏仰观俯察,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然当时未有文字,学者无从论说。至尧、舜、禹三大圣人,更相授受,学始大明。其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盖此心本体纯一不杂,是谓道心,即所谓中也;若动之以人,则为人心矣,非中也。微者言乎心之微妙也,危则殆矣。精者,察乎此心之不一,而一於道心也。一者一乎此心之精,而勿夺於人心也。如此则能‘允执厥中’,天命可保矣。此传心之祖也。以礼制心者,言‘此心只有此箇天理,礼即天理之谓也’,故制心者惟不欺此心之天理,则心之体全矣。以义制事者,言‘天下之事,莫非吾心流行之用’,制事者惟顺吾心之条理裁制,而不以己私与焉,则心之用行矣。此体用合一之说也。若谓礼属心,义属事,是心与事二矣。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说者谓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审如此说,是理与义果为二物乎?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物,自吾心之条理精察而言,则谓之理,自吾心之泛应曲当而言,则谓之义,其实一也。缉熙者,言心体本自光明,缉熙则常存此光明也;敬止者,言此心无动无静、无内无外,常一於天理而能止也。文王缉熙光明,使此心之本体常敬,而得所止,故曰‘纯亦不已,文王之德之纯’,此之谓也。敬以直内者,言心之体本直,但能常主於敬,则内常直矣;义以方外者,言心之神明,自能裁制万物万事,但能常依於义,则外常方矣。敬者义之主宰,在内而言谓之敬,义者敬之裁制,在外而言谓之义,惟其敬义一致,内外无间,则德日大,而不习无不利矣。故曰‘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嗟乎!尧、舜、禹、汤圣君也,文王周公圣臣也,古之君臣,相与讲究此学,先后一揆,其力量所到,特有性反之不同耳。若相传学脉,则千古一理,万圣一心,不可得而异也。时至春秋,圣君贤相不作,人心陷溺,功利横流,孔子以匹夫生於其时,力欲挽回之,故与群弟子相与讲明正学,惓惓焉惟以求仁为至。夫仁,人心也,即心之生理也。其言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解之者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手足痿痹即为不仁。’此仁体之说也。当时在门之徒,如予、赐、由、求最称高等,然或胶扰於事功,出入於闻见,孔子皆不许其为仁。惟颜子请事竭才,直悟本体,故孔子赞《易》之后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颜氏之子,殆遮几焉!’此知行合一之功,孔门求仁宗旨也。孟子集义之说,因告子以仁为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以义为外,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故孟子专言集义。义者,心之宜,天理之公也。言集义,则此心天理充满,而仁体全矣。大抵古人立言,莫非因病立方,随机生悟,如言敬义,或止言敬,言忠恕,或止言恕。孔子答颜子问仁,专在复礼,至答仲弓,又言敬恕,要之莫非所以求仁也。至於《大学》之书,乃孔门传授心法,析之则条目有八,合之则功夫一敬。盖千古以来,人心只有此箇生理,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其发动而言谓之意,自其灵觉而言谓之知,自其着见而言谓之物,故心主於身,发於意,统於知,察於物,即是一时原无等待,即是一事原无彼此,此《大学》本旨也。家国天下莫非格物也,格致诚正莫非修身也,其实一也。朱子既以致知格物专为穷理,而正心诚意功夫又条分缕析,且谓穷理功夫与诚正功夫各有次第,又为之说以补其《传》。其言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穷,故其知有未尽。’又曰:‘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吾之一心。’说者谓其一分一合之间,不免析心与理而二之。当时象山陆氏,尝与反覆辨论,谓其求理於物,梏心於外,非知行合一之旨。两家门人,各持胜心,遂以陆学主於尊德性,而疑其近於禅寂,朱学专於道问学,而疑其涉於支离。三百年间,未有定论。至我朝敬斋薛氏白沙陈氏起,而知行合一之说,稍稍复明。世宗始以陆氏从祀孔庭,甚大惠也。正德、嘉靖间,阳明先生起,而与海内大夫学士讲寻知行合一之旨。其后因悟《大学》、《中庸》二书,乃孔门传心要法。故论《大学》谓其‘本末兼该,体用一致,格物非先,致知非后,格致诚正,非有两功,修齐治平,非有两事’。论《中庸》则谓‘中和原是一箇,不睹不闻,即是本体,戒慎恐惧,即是功夫。慎独云者,即所谓独知也。慎吾独知,则天德王道,一以贯之,固不可分养静慎独为两事也。’学者初闻其说,莫不诧异,既而反之吾心,验之躬行,考之孔、孟,既又参之濂溪、明道之说,无不吻合。盖人心本体,常虚常寂,常感常应,心外无理,理即是心,理外无事,事即是理。若谓致知格物为穷理功夫,诚意正心又有一段功夫,则是心体有许多等级,日用功夫有许多次第,尧、舜、孔、孟先后相传之学,果如是乎?至於致良知一语,又是先生平日苦心恳到,恍然特悟,自谓得千古圣人不传之祕。然参互考订,又却是《学》、《庸》中相传紧语,非是悬空杜撰,自开一门户,自生一意见,而欲为是以立异也。后来儒者不知精思反求,徒取必在物为理之一语,至析心与理而二之。又谓‘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知,如此则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与此心义理为两物矣’。此阳明先生所以力为之辨,而其学脉宗旨,与时之论者,委若冰炭黑白,此又不可强为之说也。”

或曰:“阳明先生言知行合一,其说详矣。其在《六经》,亦有不甚同处,不可不辨。傅说之告高宗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是知在先,行在后。《易系》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是知属乾,行坤属。《中庸》言‘未发’‘已发’,亦属先后,‘生知’‘学知’,‘安行’‘利行’,亦有等级。《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凡如此说,皆可例推。今阳明先生却云‘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精察明觉处,即是知。’如此是知行滚作一箇,便无已发未发,先后次第,与古先哲贤亦是有间。又如程子以格物为穷理,《易系》亦言‘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今阳明言格致诚正原是一事,而极言格物穷理之说,似为支离。其说可得闻欤?”予曰:“自天地生物以来,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所谓灵者,即吾心之昭明灵觉,炯然不昧者也。人自孩提以来,即能知爱知敬。夫知爱知敬,即良知也。知爱而爱,知敬而敬,即良能也。此谓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也。极而至於参天贰地,经世宰物,以至通古今,达事变,亦莫不是循吾良知,充吾良能,非外此知能,而别有一路径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此知行合一之原也。傅说所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者,言人主一日之间,万几丛集,多少纷夺,多少索引,非真能以天地万物为心,以敬天勤民为事,则怠乐易生,生机易丧,非不知贤士大夫之当亲,邪佞宠幸之当远,而有不能亲不能远者,欲夺之也。故为人主者,惟在亲贤讲学,养成此心,知而必行,不为邪佞摇惑,不为宠倖牵引,乃为知而能行,故曰‘知之非艰,行之惟艰’。此傅说所以惓惓於高宗也。‘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者,天地之气,原是一箇,乾以一气而知大始,有始则终可知,故曰易;坤以一气而作成物,能成则始可见,故曰简。若天地之气,各自为用,则感应不通,二气错杂,造化或几乎息矣。人心之生理,即乾坤之生理也,率吾良知,则无所不知,故曰‘易则易知’;率吾良能,则无所不能,故曰‘简则易从’。知者,知乎此也;能者,能乎此也,实一理也,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此又知行合一之旨也。《中庸》‘未发’‘已发’云者,言人心本体,常虚常寂,常感常应,未应不是先,故体即是用,已应不是后,故用即是体。后来儒者,正於此处看得不透,却去未发上做守寂功夫,到应事时,又去做慎动功夫,却是自入支离窠臼。明道云:“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周子恐人误认中和作先后看,故曰:‘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孟子指亲亲敬长为达之天下,即达道之说也。亲亲敬长,良知也,达之天下,良能也,又何尝有先后?李延平今学者看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夫未发气象,即孟子夜气之说。若未发之中,原无气象可言。譬之镜然,置之广室大众之中,无所不照,未尝有动也;收之一匣之内,照固自在,未尝有寂也。阳明先生正恐人於此处未透,故其答门人曰:‘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於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於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於动静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其言发明殆尽矣。‘生知’‘安行’‘学知’‘利行’等语,乃就人品学问力量上看,譬之行路者,或一日能百里,能六七十里,能三四十里,其力量所到,虽有不同,然同此一路,非外此路而别有所知也,同此一行,非外此行而别有所行也。但就知而言,则有生知、学知、困知不同,就行而言,则有安行、利行、勉行不同,故曰‘及其知之与其成功一也’,又何尝截然谓知与行为两事哉!《大学》‘本末’‘终始’‘先后’等语,极为分晓。盖此心本体,即至善之谓。至善者,心之止处。《易》曰:‘艮其止,止其所也。’学问功夫,必先知吾至善所在,看得分晓,则生意流动,曲畅旁通,安静安虑,自然全备,《易》所谓‘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亦是此意。先儒所谓‘知止为始,能得为终’,言一致也。从生天生地生人以来,只是一箇生理,由本达末,由根达枝,亦只是此箇生理。先儒谓‘明德为本,亲民为末’,本即体也,末即用也,民者对己而言。此身无无对之时,亦无无用之体。体常用也,民常亲也。明德者,心之体也,亲民者,明德之用也,如明明德以事父,则孝之德明,明明德以事君,则忠之德明。此本末之说,一以贯之。阳明先生辨之已详,若夫‘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二句,其义最精。夫率性之道,彻天彻地,彻古彻今,原无先后,圣人全体,此心通乎昼夜,察乎天地,亦无先后可言。吾人心体与圣人何常有异,惟落气质以后,则清浊厚薄迥然不同。气禀既殊,意见自分,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则贸贸焉日用不知,而君子之道鲜矣。《大学》一书,发明明德亲民,止於至善。所谓至善者,即本然之良知,而明德亲民之极则也。是良知也,至虚至灵,无古今,无圣愚,一也。故意念所动,有善有不善,有过有不及,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吾人但当循吾本然之良知,而察乎天理人欲之际,使吾明德亲民之学,皆从真性流出,真妄错杂,不至混淆,如此而后,可以近道。道即率性之道也。苟或不知真性一脉,而或入於空虚,或流於支离,如二氏五霸,其失於道也远矣。《中庸》所谓‘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以入德’。意正如此。孔门作《大学》而归结在於‘知所先后’一语,虽为学者入手而言,然知之一字,则千古以来学脉,惟在於此。此致良知之传,阳明先生所以吃紧言之。故曰:‘乃若致知,则存於心悟,致知焉尽矣。’若易曰‘穷理尽性以至於命’,非所谓穷至事物之理之谓也。理也、性也、命也,一也。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穷字非言考索,即穷尽吾心天理之穷。故穷仁之理,则仁之性尽矣。穷义之理,则义之性尽矣。性,天之命也,穷理尽性,则至命也,所谓知天地之化育也。且格物穷理之说,自程、朱以至今日,学者孰不尊而信之?今朱子《或问》具在,试取其说而论之。如云:‘《大学》之道,先致知而后诚意。’夫心之所发为意,意之所在为物,今曰‘先致知而后诚意’,则所知者果何物耶?物果在於意之外耶?又曰:‘惟其烛理之明,乃能不待勉强而自乐循理。’夫不待勉强而自乐循理,圣人之事也,岂诚意功夫又在循理之后耶?又云:‘学莫先於正心诚意,欲正心诚意,必先致知格物。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穷而至之。所谓格也。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读书讲明道义,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又曰:‘穷理者,非必尽穷天下之理,又非止穷得一理便到,但积累多后,自当脱然有悟处。如穷孝之理,当求所以为孝者如何。若一事上穷不得,且别穷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难者,但得一道而入,则可以推类而通。’又谓:‘今日格一物,穷一理,久则自然浃洽贯通,此伊川先生穷理格物之说也。’今试反之吾心,考之尧、舜精一之旨,与此同乎?异乎?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理即天理也。学者所以学乎此,心也。如读书穷理,讲论古今,岂是不由意念所发,辄去读书讲明古今之理?如事亲从兄,岂是不由意念所发,辄去穷究事亲从兄之理?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不知舍意念,则何从应接?何从处得当否?又谓‘今日格一物,明日穷一理’,则孔子所学功夫,自志学至於不踰矩,原是一箇,若必待尽穷事物之理,而后加诚正功夫,恐古人未有此一路学脉。且人每日之间,自鸡鸣起来,便将何理去穷?何物去格?又如一日事变万状,今日从二十以后,能取科第,入仕途,便要接应上下,躬理民社,一日之间,岂暇去格物穷理,方才加诚正一段功夫?又岂是二十年以前,便将理穷得尽,物格得到,便能做得好官,干得好事?一如此想,便觉有未通处。若阳明先生论《大学》古本,则谓‘身心意知物,一事也,格物诚正修,一功夫也。’何也?身之主宰为心,故修身在於正心;心之发动为意,故正心在於诚意;意之所发有善有不善,而此心灵明,是是非非,昭然不昧,故诚意在於致知;知之所在则谓之物,物者其事也,格,正也,至也,格其不正,以归於正,则知致矣,故致知在於格物。《诗》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孟子》云:‘万物皆备於我。’夫大人之学,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故言物则知有所察,意有所用,心有所主,是不可以先后彼此分也。《大学》一书,直将本体功夫,一下说尽,一失俱失,一得俱得。先生《大学或问》一篇,发明殆尽,而世之论者,犹或疑信相半,未肯一洗旧闻,力求本心,以至今议论纷然不一。以愚测之,彼但谓致良知功夫,未免专求於内,将古人读书穷理,礼乐名物,古今事变,都不讲求,此全非先生本旨,《大学》有体有要,不先於体要,而欲从事於学,谬矣。譬之读书穷理,何尝不是。如我意在於读书,则讲习讨论,莫非致知,莫非格物;我意在於事亲,则温凊定省,服劳奉养,莫非致知,莫非格物。故物格则知至,知至则意诚,意诚则心正,心正则身修,此孔门一以贯之之学也。晦翁晚年定论,亦悔其向来所着亦有未到,且深以误己误人为罪,其答门人诸书可考也。至於伊川门人,亦疑格物之说非,程子定论,具载《大学或问》中,是其说在当时已未免异同之议,非至今日始相牴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