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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18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先师之学,虽顿悟於居常之日,而历艰备险,动心忍性,积之岁月,验诸事履,乃始脱然有悟於良知。虽至易至简,而心则独苦矣。何学者闻之之易,而信之之难耶!

有迁官而较远近劳逸者,曰:“不然。责望於人者谓之远,求尽於己者谓之近,较计於远者谓之劳,相忘於远近之外者谓之逸。苟有以尽吾心,远近劳逸,吾何择焉,吾惟尽吾之心而已矣。”

 

 

《江右王门学案·主事何善山先生廷仁》

 

何廷仁字性之,号善山,初名秦,江西雩县人。举嘉靖元年乡试。至二十年,始谒选,知新会县。喜曰:“吾虽不及白沙之门,幸在其乡,敢以俗吏临其子弟耶?”释菜於祠,而后视事。迁南京工部主事,满考致仕。三十年卒,年六十六。

初闻阳明讲学,慨然曰:“吾恨不得为白沙弟子,今又可失之耶!”相见阳明於南康。当是时,学人聚会南、赣,而阳明师旅旁午,希临讲席。先生即与中离、药湖诸子接引来学。先生心诚气和,不厌缕覼,由是学者益亲。已从阳明至越,先生接引越中,一如南、赣。阳明殁后,与同志会於南都,诸生往来者恒数百人。故一时为之语曰:“浙有钱、王,江有何、黄。”指绪山、龙溪、洛村与先生也。先生论学,务为平实,使学者有所持循。尝曰:“吾人须从起端发念处察识,於此有得,思过半矣。”又曰:“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本体。”又曰:“圣人所谓无意无情者,非真无也,不起私意,自无留意留情耳。若果无意,孰从而诚?若果无情,孰从而精?”或谓:“求之於心,全无所得,日用云为,茫无定守。”先生曰:“夫良知在人为易晓,诚不在於过求也。如知无所得,无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无所得者,安心以为无得,知无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岂非入门下手之实功乎?况心性既无形声,何从而得?既无定体,何从而守?但知无所得,即有所悟矣,知无定守,即有定主矣。”其言不为过高如此。故闻谈学稍涉玄远,辄摇手戒曰:“先生之言,无是无是。”南都一时之论,谓“工夫只在心上用,才涉意,便已落第二义,故为善去恶工夫,非师门最上乘之教也。”先生曰:“师称无善无恶者,指心之应感无迹,过而不留,天然至善之体也。心之应感谓之意,有善有恶,物而不化,着於有矣,故曰:‘意之动’。若以心为无,以意为有,是分心意为二见,离用以求体,非合内外之道矣。”乃作《格物说》,以示来学,使之为善去恶,实地用功,斯之谓致良知也。

细详先生之言,盖难四无而伸四有也。谓无善无恶,是应感无迹,则心体非无善无恶明矣。谓着於有为意之动,则有善有恶是意之病也。若心既无善无恶,此意知物之善恶,从何而来?不相贯通。意既杂於善恶,虽极力为善去恶,源头终不清楚,故龙溪得以四无之说胜之。心意知物,俱无善恶,第心上用功,一切俱了,为善去恶,无所事事矣,佛家之立跻圣位是也。由先生言之,心既至善,意本澄然无动,意之灵即是知,意之照即是物,为善去恶,固是意上工夫也,然则阳明之四有,岂为下根人说教哉!

 

一、善山语录

 

圣人所谓无意无情者,非真无也,不起私意,自无留意留情耳。若果无意,孰从而诚?若果无情,孰从而精?是尧、舜不必惟精,孔子不必徙义改过矣。吾故曰:“学务无情,断灭天性,学务有情,缘情起衅。不识本心,二者皆病。”

有意固谓之意见,而必欲求为无意,是亦不可谓非意见也。是故论学,不必太高,但须识本领耳。苟识本领,虽曰用意,自无留情;苟不识本领,虽曰欲无意,只是影响。

或谓:“求之於心,全无所得,日用云为,茫无定守。”夫良知在人为易晓,诚不在於过求也。如知无所得,无所定守,即良知也。就於知无所得者,安心以为无得,知无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岂非入门下手之实功乎?况心性既无形声,何从而得?既无定体,何从而守?但知无所得,即有所悟矣,岂真无所得耶?知无定守,即有定主矣,岂真无定守耶?

后世儒者,不能至於圣人,其毫釐之差,只不信此。使果真知,即刻一了百当,自是了得终身。见在此心,合下圆成、合下具足,更有何意可起?何理可思?苟有所思虑,盖不过殊涂同归,一致百虑而已。

有欲绝感以求静者,曰:“非也。君子亦惟致其良知而已矣,知至则视无不明,听无不聪,言无不中,动无不敬。是知应物之心非动也,有欲故谓之动耳。绝感之心非静也,无欲故谓之静耳。苟有欲焉,虽闭关习静,心斋坐忘,而其心未尝不动也。苟无欲焉,虽纷华杂扰,酬酢万变,而其心未尝不静也。动而无欲,故动而无动,而其动也自定。静而无欲,故静而无静,而其静也常精。动定静定庶矣。

所论“个中拟议差毫发,就里光明障几重。肯信良知无适莫,何须事后费磨砻”即此知直造先天。夫本来面目,岂特无容拟议,虽光明亦何所有!诚知本体无容用其力,则凡从前着意寻求,要皆敲门瓦砾耳,门开则瓦砾诚无所施。虽太虚中何物不有,门户瓦砾,色色具列,而不能染於太虚。思而无思,拟议而无拟议,道本如是耳。是故戒慎恐惧,格物致知,虽为众人设法,在圣人惟精亦不废。不然,孔子尝谓“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而又忧“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以上达不离下学中得之,则磨砻改过,正见圣人洁净精微。

天下之事,原无善恶,学者不可拣择去取,只要自审主意。若主意是个真心,随所处皆是矣;若主意是个私心,纵拣好事为之,却皆非矣。譬如戏谑是不好事,但本根是个与人为善之心,虽说几句笑话,动人机括,自揣也是真心。但本根是个好名之心,则虽孝亲敬长,温凊定省,自揣还是欺心。

此学是日用寻常事,自知自足,无事旁求,习之则悦,顺之则裕,真天下之至乐也。今之同志,负高明之志者,嘉虚玄之说,厉敦确之行者,乐绳墨之趋,意各有所用,而不能忘所见,此君子之道所以为鲜。

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者,如或动於客气,梏於物欲,觉得胸中劳耗错乱,天地即已翻覆,亲而父子兄弟,近而童仆,远而天下之人,皆见得不好。至於山川草木,鸡犬椅桌,若无相干,也自不好。天下虽大,我自不得其平矣。少即平其心,易其气,良知精察,无有私意,便觉与天地相似矣。不惟父子兄弟童仆自无不好,而天下之人亦无不好,以至鸡犬椅桌、山川草木,亦无不好,真见万物皆有春意。至於中间有不得其所者,自恻然相关,必思处之而后安。故尽天下之性,只是自尽其性。(位育之理确然。)

天地万物与吾原同一体,知吾与天地万物既同一体,则知人情物理要皆良知之用也,故除却人情物理,则良知无从可致矣。是知人情物理,虽曰常感,要之感而顺应者,皆为应迹,实则感而无感。良知无欲,虽曰常寂,要之原无声臭者,恒神应无方,实则寂而无寂。此致知所以在於格物,而格物乃所以实致其良知也。明道以穷理尽性至命,一下便了,於此可见。

象山云:“老夫无所能,只是识病。”可见圣贤不贵无病,而贵知病,不贵无过,而贵改过。今之学者,乃不虑知病即改,却只虑有病。岂知今之学者,要皆半路修行者也,习染既深,焉能无病?况有病何伤?过而能改,虽曰有病,皆是本来不染,而工夫亦为精一实学耳。

今日论学,只当辨良知本领,果与慎独工夫同与不同,不当论其行事标末,律之古人出处异与不异。使其本领既同,而行事或过,自可速改而进诚明之域;使其本领已失,而操履无过,虽贤如诸葛、韩、范、明道、尚惜其不着不察,而有未闻道之叹!

谓“近来勉强体究,凡动私意,一觉便欲放下。”如此岂不是切实工夫?但说得似易,恐放下甚难。若私意已尝挂根,虽欲放下,却不能矣。须有好仁无以尚之之心,然后私意始不挂根。如此一觉放下,便就是洁净精微之学。

 

 

《江右王门学案·郎中陈明水先生九川》

 

陈九川字惟浚,号明水,临川人也。母梦吞星而娠。年十九,为李空同所知。正德甲戌进士。请告三年,授太常博士。武宗欲南巡,先生与舒芬、夏良胜、万潮连疏谏止,午门荷校五日,杖五十,除名。世宗即位,起原官。进礼部员外郎、郎中,以主客裁革妄费,群小恨之。张桂与铅山有隙,诬先生以贡玉餽宏,使通事胡士绅讼之,下诏狱榜掠,谪镇海卫。已遇恩诏复官。致仕。周流讲学名山,如台宕、罗浮、九华、匡庐,无不至也。晚而失听,书札论学不休。一时讲学诸公,谓明水辩驳甚严,令人无躲避处。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卒,年六十九。

先生自请告入虔师阳明,即自焚其著书。后凡再见,竟所未闻。阳明殁,往拜其墓,复经理其家。先生自叙谓:“自服先师致知之训,中间凡三起意见,三易工夫,而莫得其宗。始从念虑上长善消恶,以视求之於事物者要矣。久之自谓瀹注支流,轮回善恶,复从无善无恶处认取本性,以为不落念虑直悟本体矣。既已复觉其空倚见悟,未化渣滓,复就中恒致廓清之功,使善恶俱化,无一毫将迎意必之翳,若见全体,炯然炳於几先,千思百虑,皆从此出。即意无不诚,发无不中,才是无善无恶实功。从大本上致知,乃是知几之学。自谓此是圣门绝四正派,应悟入先师致知宗旨矣。乃后入越,就正龙溪,始觉见悟成象,怳然自失。归而求之,毕见差谬,却将诚意看作效验,与格物分作两截,反若欲诚其意者,在先正其心,与师训圣经矛盾倒乱,应酬知解,两不凑泊,始自愧心汗背,尽扫平日一种精思妙解之见,从独知几微处谨缉熙,工夫才得实落於应感处。若得个真几,即迁善改过,俱入精微,方见得良知体物而不可遗,格物是致知之实,日用之间都是此体,充塞贯通,无有间碍。致字工夫,尽无穷尽,即无善无恶非虚也,迁善改过非粗也。始信致知二字,即此立本,即此达用,即此川流,即此敦化,即此成务,即此入神,更无本末精粗内外先后之间。证之古本序中,句句吻合,而今而后,庶几可以弗畔矣。”

按阳明以致良知为宗旨,门人渐失其传,总以未发之中,认作已发之和,故工夫只在致知上,甚之而轻浮浅露,待其善恶之形而为克治之事,已不胜其艰难杂糅矣。故双江、念菴以归寂救之,自是延平一路上人。先生则合寂感为一,寂在感中,即感之本体,感在寂中,即寂之妙用。阳明所谓“未发时惊天动地,已发时寂天寞地”,其义一也,故其谓双江曰:“吾丈胸次广大,荡荡渊渊,十年之前,却为蛰龙屈蠖二虫中作祟,欠欲窃效砭箴,愧非国手,今赖吾丈精采仙方,密炼丹饵,将使凡胎尽化,二虫不知所之矣。”是先生与偏力於致知者大相迳庭。顾念菴铭其墓犹云:“良知即未发之中,无分於动静者也。”指感应於酬酢之迹,而不於未发之中,恐於致良知微有未尽。是未契先生宗旨也。

 

一、明水论学书

 

古之学者为己,天下事尽矣。尧、舜之治天下,亦尽其性充其君道而已,何尝有人己先后於其间哉!后儒不知性情之学,有始有为国为民,不为身谋以为公者。此贤豪之士,所以自别於流俗。而其运动设施,不合於中道,不可语天德王道也。(《与聂双江》)

便安气习,往往认作自然,要识勉强,亦是天命。用功修治,莫非勉强人力,然皆天命自然合如此者。

近年体验此学,始得真机,脚跟下方是实地,步有不容自己者。从前见悟转换,自谓超脱,而於此真体,若存若亡,则知凡倚知解者,其担阁支吾虚度不少矣。(以上《与董兆明》)

日用应酬,信手从心,未尝加意。间亦有稍经思虑区画者,自以为良知变化原合如此,然皆不免祗悔。及反观之,信有未尽未当处,岂所谓认得良知不真耶?

夫逐事省克,而不灼见本体流行之自然,则虽饬身励行,不足以言天德固矣。然遂以窒欲惩忿为下乘,迁善改过为妄萌,使初学之士,骤窥影响者,皆欲言下了当,自立无过之境,乃徒安其偏质,便其故习,而自以为率性从心,却使良知之精微紧切,知是知非所藉以明而诚之者,反蔑视不足轻重,而遂非长过,荡然忘返,其流弊岂但如旧时支离之习哉!

本体至善,不敢以善念为善也。若以善念为善,则恶念起时,善固灭矣,恶在其为至善天命不已者耶!

戒惧兢惕工夫,即是天机不息之诚,非因此为入道复性之功也。

不当以知觉为良知固矣,然乃良知之发用,不容有二。先师云:“除却见闻,无知可致。”况知觉乎?故知觉废则良知或几乎息矣。近诸公只说本体自然流行,不容人力,似若超悟真性,恐实未见性也。缘私意一萌,即本体已蔽蚀阻滞,无复流行光照之本然也。故必决去之,而后其流行照临之体,得以充达。此良知所以必致,而后德明身修也。

心斋晚年所言,多欲自出机轴,殊失先师宗旨。岂亦微有门户在耶?慨惟先失患难困衡之余,磨砻此志,直得千圣之祕,发明良知之学,而流传未远。诸贤各以意见搀和其间,精一之义无由睹矣。

先师所以悟入圣域,实得於《大学》之书,而有功於天下后世,在於古本之复,虽直揭良知之宗,而指其实下手处,在於格物,古本《序》中及《传习录》所载详矣。岂有入门下手处,犹略而未言,直待心斋言之耶?惟其已有成训,以物知意身心为一事,格致诚正修为一工,故作圣者有实地可据。而又别立说以为教,苟非门户之私,则亦未免意见之殊耳。

诚意之学,却在意上用不得工夫,直须良知全体洞彻普照,旁烛无纤毫翳障,即百虑万几,皆从此出,方是知几其神,乃所谓诚其意也。若俟意之不善,倚一念之觉,即已非诚意,落第二义矣。却似正心,别是上面一层工夫,故窃谓炳於几先,方是诚意之学。先师云:“致知者,诚意之本也。”若谓诚意之功,则非矣。格物却是诚意之功,故曰“致知在格物”。夫知之所以不致者,物未格耳。物虽意之所在,然不化则物矣,诚能万感俱化,胸中无一物矣。夫然后本体扩然,与天地同体,即意无不诚矣。

象山人情事变上用工,是於事变间尊其德性也。性无外也,事无外道也,动而无动者也。白沙静中养出端倪,是磨炼於妄念朋思之间,体贴天理出来。性无内也,道外无事也,静而无静者也。是谓同归一致。

夫收视返听於中,有个出头,此对精神浮动务外逐末者言,良为对病之药。然於大道,却恐有妨,正为不识心体故耳。心无定体,感无停机,凡可以致思着力者,俱谓之感,其所以出思发知者,不可得而指也。故欲於感前求寂,是谓画蛇添足,欲於感中求寂,是谓骑驴觅驴。夫学至於研几,神矣。然《易》曰:“几者,动之微。”周子曰:“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既谓之动,则不可言静矣,感斯动矣。圣人知几,故动无不善。学圣者舍是,无所致其力。过此以往则失几,不可以言圣学矣。

心本寂而恒感者也,寂在感中,即感之本体,若复於感中求寂,辟之谓“骑驴觅驴”,非谓无寂也。感在寂中,即寂之妙用,若复於感前求寂,辟之谓“画蛇添足”,非未感时也。《易》以寂感为神,非感则寂,不可得而见矣。

念菴谓:“感有时而变易,而寂然者未尝变易,感有万殊,而寂然者惟一。”先生言:“念已形,而寂然者未尝不存,岂感前复有寂乎?双江虽在寂上用工,然寂感不分时,则寂亦感也。念菴则分时,与双江之意又微异矣。”夫寂即未发之中,即良知,即是至善。先儒谓未发二字,费多少分疏,竟不明白,只为认有未发时故耳。惟周子洞见心体,直曰:“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去却大本一边。彼岂不知未发之中者哉?正恐认作两截,故合一言之,虑至深也。而晦翁复以己意释之,则周子之意荒矣。有友人问川曰:“涵养於未发之前,是致中工夫?”川答曰:“此处下不得前字。喜怒哀乐如春夏秋冬,有前乎?未发之中,是太和元气,亦有未发为四序之时者乎?只缘今人看粗了喜怒哀乐,故添许多意见耳。先师云:‘良知者,未发之中,天下之大本。’致之,便是天下之达道,则行天下之达道,乃实致良知也。实致良知,乃立大本也。非立大本后,乃推而为达道也。”

近时学者,不知心意知物是一件,格致诚正是一功,以心应物,即心物为二矣。心者意之体,意者心之动也;知者意之灵,物者意之实也。知意为心,而不知物之为知,则致知之功,即无下落,故未免欲先澄其心,以为应物之则,所以似精专而实支离也。

兄不知何者为感。若以流动为感,则寂感异象,微波即荡,感皆为寂累,固不待梏之反覆,而后失其湛然虚明之体矣。若以鑑物为感,则终日鑑固无伤於止也,止与鑑未始相离,亦不得言有止而不鑑时也。若患体之不止,故鑑之不明,亦当即鑑时定之,不当离鑑以求止也。何者?其本体恒鑑,不可得而离也。(以上《与王龙溪》)

吾丈近年宗旨,谓不当以知觉为良知,却不知将发用知觉竟作何观?若本体自然之明觉即良知也,若夫私智小慧,缘情流转,是乃声闻缘入,忆度成性,即非本体之灵觉矣。故知觉二字,义涵虚实,顾所指用何如。如曰“正知正觉”,即属实作体观,“恒知恒觉”,即属虚作用观。然恒知即正知无倚处,恒觉即正觉无障处,无生发,无间离也,非别有一段光照,从此脱胎着於境物也,奈何其欲贰之耶?今夫声有起灭,而闻性无起灭也,色有明暗,而见性无明暗,见闻性即知觉性也。若离知觉於本体,是从声色有无处认见闻,即知觉有起灭,反失却恒见恒闻之本体矣。

昔晦翁以戒惧为涵养本原,为未发,为致中,以慎独为察识端倪,为已发,为致和,兼修交养,似若精密,而强析动静作两项工夫,不归精一。今吾丈以察识端倪为第二义,独取其涵养本原之说,已扫支离之弊。但吾丈又将感应发用,另作一层在后面看,若从此发生流出者,则所谓毫釐之差尔。夫不睹不闻之独,即莫见莫显,乃本体自然之明觉,发而未发,动而无动者也,以为未发之中可也。既曰“戒裫慎”,曰“恐惧”,於是乎致力用功矣,而犹谓之未感未发,其可乎哉?夫屈伸翕闢,互为其根,复奋潜飞,后先异候,欲其恒复而终潜,与并行而同出,即永劫不可得。其与主静藏密,感应流行,无时可息者,不可同象而例观,亦较然明矣。弟观至显於至微,公言由微以之显,所见在毫釐之隔耳。

物者意之实也,知者物之则也,故只在发见几微处用功致谨焉,即是达用,即是立本。若欲涵养本原停当,而后待其发而中节,此延平以来相沿之学,虽若精微,恐非孔门宗旨矣。(以上《与聂双江》)

 

 

《江右王门学案·大常魏水洲先生良弼》

 

魏良弼字师说,号水洲,南昌新建人。嘉靖癸未进士。知松阳县,入为给事中,累迁礼科都给事中。十年,召王琼为冢宰,南京御史马扬等劾之,下诏狱。先生疏救,亦下狱拷讯。寻复职。明年,彗见东方,先生以为应在张孚敬,孚敬疏辩,先生受杖於殿廷,死而复苏,孚敬亦自陈致仕,彗果灭。越月,改汪鋐为吏部尚书,先生又劾之。又明年,副都御史王应鹏上疏失书职名下狱,先生以为细故当原,又下狱拷讯。先生累遭廷杖,肤尽而骨不续,言之愈激。上讶其不死,收之辄赦,或且迁官,不欲其去。永嘉复位,始以京察罢。先生居乡,情味真至。乡人见先生有所告诫,退辄称其说以教家人。其偶然流为方语,而深切者垂为法言,曰“魏水洲云云,不可易也。”疾痛则问药,旱潦则问捄,先生因而付之,各毕所愿,閭里顿化,争讼亦息。人有夜梦先生者,明旦得嘉客。生儿者梦先生过其家,则里中相贺以为瑞。稻初登,果未落,家有老人不敢尝,必以奉先生。其为乡里所亲敬如此。先生兄弟皆於阳明抚豫时受学,故以“致良知自明而诚,知微以显,天地万物之情与我之情自相应照,能使天回象,君父易虑,夫大夫永思,至愚夫孺子,亦徵於寤寐”。何者?不虑之知,达之天下,智愚疏戚,万有不同,孰无良焉?此所以不戒而孚也。殁之日,诏其子孙曰:“予平生仗忠信,皇天鉴不得已之言,后土怜欲速朽之骨,陵谷有变,人心无改,不必铭志。”隆庆改元,晋太常少卿致仕。万历乙亥卒,年八十有四。弟良政、良器。

 

 

《江右王门学案·解元魏师伊先生良政》

 

良政字师伊。燕居无堕容,尝曰:“学问头脑既明,惟专一得之。气专则精,精专则明,神专则灵。”又曰:“不尤人,何人不可处?不累事,何事不可为?”举乡试第一,寻卒。水洲言:“吾梦中见师伊辄流汗浃背。”其方严如此。

 

 

《江右王门学案·处士魏药湖先生良器》

 

良器字师颜,号药湖。洪都从学之后,随阳明至越。时龙溪为诸生,落魄不羁,每见方巾中衣往来讲学者,窃骂之。居与阳明邻,不见也。先生多方诱之,一日先生与同门友投壶雅歌,龙溪过而见之曰:“腐儒亦为是耶?”先生答曰:“吾等为学,未尝担板,汝自不知耳。”龙溪於是稍相嬺就,已而有味乎其言,遂北面阳明。绪山临事多滞,则戒之曰:“心何不洒脱?”龙溪工夫懒散,则戒之曰:“心何不严栗?”其不为姑息如此。尝与龙溪同行遇雨,先生手盖,龙溪不得已亦手盖,而有怍容,顾先生自如,乃始惕然。阳明有内丧,先生、龙溪司库,不厌烦缛。阳明曰:“二子可谓执事敬矣。”归主白鹿洞,生徒数百人,皆知宗王门之学。疽发背,医欲割去腐肉,不可,卒年四十二。先生云:“理无定在,心之所安,即是理。孝无定法,亲之所安,即是孝。”龙溪与先生最称莫逆,然龙溪之玄远不如先生之浅近也。

 

一、水洲先生集

 

道无动静,性无内外,故言“动亦定,静亦定。”又曰:“未感不是先,已应不是后。”近论多於触处、动念处体认良知,不於一定处下着,故不免支离之病。(《答邹东廓》)

先师谓“良知存乎心悟”,悟由心得,信非讲求得来。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神凝知自致耳。要得神凝,须绝外诱,固非顽空打坐,亦非歌舞讲求,要自有悟处。(《答罗念菴》)

操与致自是有辩,致是全功,操特始事,致可包操,而操未可以言致。(《复会中诸子》)

“己所不欲”,吾心之知也,“勿施於人”,致吾心之良知也。诚“勿施於人”,则“己所不欲”之物格矣。所恶於下,吾心之矩也,毋以事上,絜吾心之矩也。诚毋以事上焉,则吾心所恶於下之矩絜矣。

或问:“未发之中如何?”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圣人之学莫大於无我。性之本体无我也,梏形体而生私欲,作聪明而生私智,於是始有我尔。去二者之累,无我之体复矣”。

君子有诸己,则得失不足易也,故得之自是,不得自是。小人无诸己,惟见於得失而已矣,故患得患失,无所不至。

君子以诚身为贵,实有於身,谓之诚身。夫天下之物,可以实有於身者,惟善为然。由其为固有之实理,故可实有焉耳。彼取诸外者,夫岂可得而行之耶?

良知之教不之学,故以入井怵惕、孩提爱敬、平旦好恶为证。然以三者皆一端之发见,而未见乎全,故言怵惕必以扩充继之,言好恶必以长养继之,言爱敬必以达之天下继之。

问“良知天理异同”。曰:“知之良处即是天理。昧其知,失其良,则为人欲。盖自明觉而言,谓之知,自条理而言,谓之理,非二也。”

由仁义行,即根心、生色、睟面、盎背之意。行仁义,非不是由此心也,终是知得为好。必如此做方好,乃第二义,便不是从中生,故曰“义外”。

人本得天地之生意自能生,但被习心遮蔽,故不能生。但去其蔽,则本体自然呈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自然流出,乃其生意也。(以上《示诸生》)

 

 

《江右王门学案·太常王塘南先生时槐》

 

王时槐字子植,号塘南,吉之安福人。嘉靖丁未进士。除南京兵部主事。历员外郎、礼部郎中。出佥漳南兵巡道事,改川南道。陞尚宝司少卿,历太仆、光禄。隆庆辛未,出为陕西参政,乞致仕。万历辛卯,诏起贵州参政,寻陞南京鸿胪卿、太常卿,皆不赴新衔,致仕。乙巳十月八日卒,年八十四。

先生弱冠师事同邑刘两峰,刻意为学,仕而求质於四方之言学者,未之或怠,终不敢自以为得。五十罢官,屏绝外务,反躬密体,如是三年,有见於空寂之体。又十年,渐悟生生真机,无有停息,不从念虑起灭。学从收敛而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为宗,研几为要。阳明没后,致良知一语,学者不深究其旨,多以情识承当,见诸行事,殊不得力。双江念菴举未发以究其弊,中流一壶,王学赖以不坠,然终不免头上安头。先生谓:“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於空寂,外不堕於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言良知者未有如此谛当。先生尝究心禅学,故於弥近理而乱真之处,剖判得出。夏朴斋问:“无善无恶心之体,於义云何?”先生曰:“是也。”曰:“与性善之旨同乎?”曰:“无善乃至善,亦无弗同也。”朴斋不以为然,先生亦不然朴哉。后先生看《大乘止观》,谓“性空如镜,妍来妍见,媸来媸见”,因省曰:“然则性亦空寂,随物善恶乎?此说大害道。乃知孟子性善之说,终是稳当。向使性中本无仁义,则恻隐、羞恶从何处出来?吾人应事处人,如此则安,不如此则不安,此非善而何?由此推之,不但无善无恶之说,即所谓‘性中只有箇善而已,何尝有仁义来’。此说亦不稳。”又言:“佛家欲直悟未有天地之先,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此正邪说淫辞。彼盖不知盈宇宙间一气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销尽,只一空虚,亦属气耳。此至真之气,本无终始,不可以先后天言,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若谓‘别有先天在形气之外’,不知此理安顿何处?盖佛氏以气为幻,不得不以理为妄,世儒分理气为二,而求理於气之先,遂堕佛氏障中。”非先生岂能辨其毫釐耶?高忠宪曰:“塘南之学,八十年磨勘至此。”可为洞彻心境者矣。

 

一、论学书

 

所谓“去念守心”,念不可去,心不可守。真念本无念也,何去之有?真心本无相也,何守之有?惟寂而常照,即是本体,即是功夫,原无许多歧路费讲说也。(《答王永卿》)

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於空寂,外不堕於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末世学者,往往以堕於形气之灵识为知,此圣学之所以晦也。(《答朱易菴》)

静中欲根起灭不断者,是志之不立也。凡人志有所专,则杂念自息。如人好声色者,当其艳冶夺心之时,岂复有他念乎?如人畏死亡者,当其刀锯逼体之时,岂复有他念乎?

学无分於动静者也。特以初学之士,纷扰日久,本心真机,尽汩没蒙蔽於尘埃中,是以先觉立教,欲人於初下手时,暂省外事,稍息尘缘,於静坐中默识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彻而灵光露,静固如是,动亦如是。到此时,终日应事接物,周旋於人情事变中而不舍,与静坐一体无二,此定静之所以先於能虑也。岂谓终身灭伦绝物,块然枯坐,待守顽空冷静,以为究竟哉!(《答周守甫》)

吾辈学不加进,正为不识真宰,是以虽曰为学,然未免依傍道理,只在世俗眼目上做得箇无大破绽之人而止耳。(《答邹颍泉》)

所举佛家以默照为非,而谓“广额屠儿,立地成佛”等语,此皆近世交朋,自不肯痛下苦功,真修实证,乞人残羹剩汁以自活者也。彼禅家语,盖亦有为而发。彼见有等专内趋寂,死其心而不知活者,不得已发此言以救弊耳。今以纷纷扰扰嗜欲之心,全不用功,却不许其静坐,即欲以现在嗜欲之心立地成佛,且称尘劳为如来种以文饰之,此等毒药,陷人於死。

学无多说,若真有志者,但自觉此中劳攘,不得不静坐以体察之,便须静坐;或自觉人伦事物上欠实修,不得不於动中着力,便须事上练习,此处原无定方。(《答贺弘任》)

所云“居敬穷理”,二者不可废一,要之“居敬”二字尽之矣。自其居敬之精明了悟处而言,即谓之“穷理”,非有二事也。纵使考索古今,讨论经史,亦是居敬中之一条件耳,敬无所不该,敬外更无余事也。认得居敬穷理,只是一件,则功夫更无歇手。若认作二事,便有换手,便有断续,非致一之道也。

此心湛然至虚,廓然无物,是心之本体,原如是也。常能如是,即谓之敬。阳明所谓“合得本体是,功夫也。”若以心起敬,则心是一物,敬又是一物,反似於心体上添此一项赘疣,是有所恐惧,而不得其正,非敬也。(以上《答郭以济》)

弟昔年自探本穷源起手,诚不无执恋枯寂。然执之之极,真机自生,所谓“与万物同体”者,亦自盎然出之,有不容已者。非学有转换,殆如腊画阳回,不自知其然而然也。兄之学本从“与物同体”入手,此中最宜精研,若未能入微,则亦不无儱侗漫过,随情流转之病。(《与萧兑嵎》)

所谕“欲根盘结,理原于性,是有根者也”,欲生于染,是无根者也。惟理有根,故虽戕贼之久,而竟不可泯,惟欲无根,故虽习染之深,而竟不能灭性也。使欲果有根,则是欲亦原于天性,人力岂能克去之哉!

吾辈无一刻无习气,但以觉性为主,时时照察之,则习气之面目亦无一刻不自见得。既能时时刻刻见得习气,则必不为习气所夺。盖凡可睹闻者皆习气也,情欲意见又习气之粗者也。

学贵能疑,但点点滴滴只在心体上用力,则其疑亦只在一处疑。一处疑者,疑之极,必自豁然矣。若只泛然测度道理,则其疑未免离根。离根之疑,愈疑而愈增多歧之惑矣。

舍发而别求未发,恐无是理。既曰戒慎,曰恐懼,非发而何?但今人将发字看得粗了,故以澄然无念时为未发,不知澄然无念正是发也。

未发之中固是性,然天下无性外之物,则视听言动、百行万事皆性矣,皆中矣。若谓中只是性,性无过不及,则此性反为枯寂之物,只可谓之偏,不可谓之中也。如佛老自谓悟性,而遗弃伦理,正是不知性。

澄然无念,是谓一念。非无念也,乃念之至隐至微者也。此正所谓生生之真几,所谓动之微、几之先见者也。此几更无一息之停,正所谓发也。若至于念头断续,转换不一,则又是发之标末矣。譬之澄潭之水也,非不流也,乃流之至平至细者也;若至于急滩迅波,则又是流之奔放者矣。然则所谓未发者安在?此尤难言矣。澄潭之水固发也,山下源泉亦发也,水之性乃未发也。离水而求水性曰支,即水以为性曰混,以水与性为二物曰歧,惟时时冥念,研精入微,固道之所存也。

一阴一阳,自其著者而言之,则寂感理欲,皆是也;自其微者而言之,则一息之呼吸、一念之起伏,以至于浮尘野马之眇忽,皆是也。岂截然为奇为偶,真若两物之相为对待者哉!识得此理,则知一阴一阳,即所谓其为物不贰也。舍阴阳之外,而世之欲超阴阳、离奇偶以求性者,其舛误可知矣。(以上《答钱启新》)

事之体强名曰心,心之用强名曰事,其实只是一件,无内外彼此之分也。故未有有心而无事者,未有有事而无心者,故曰「必有事焉」,又曰「万物皆备于我」,故充塞宇宙皆心也,皆事也、物也。吾心之大,包罗天地,贯彻古今,故但言尽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学者误认区区之心,渺焉在胸膈之内,而纷纷之事,杂焉在形骸之外,故逐外专内,两不相入,终不足以入道矣。(《答郭墨池》)

生几者,天地万物之所从出,不属有无,不分体用。此几以前,更无未发,此几以后,更无已发。若谓生几以前,更有无生之本体,便落二见。阳明曰:「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格物致知者,诚意之功也。知者意之体,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举意之一字,则寂感体用悉具矣。意非念虑起灭之谓也,是生几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独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克则不能生,故学贵从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孟子言「不学不虑」,乃指孩提爱敬而言。今人以孩提爱敬便属后天,而扩充四端皆为下乘,只欲人直悟未有天地之先,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乃为不学不虑之体,此正邪说淫辞。彼盖不知盈宇宙间一气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消尽,只一空虚,亦属气耳。此至真之气,本无终始,不可以先后天言,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若谓别有先天在形气之外,不知此理安顿何处?通乎此,则知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

宇宙万古不息,只此生生之理,无体用可分,无声臭可即,亦非可以强探力索而得之。故后学往往到此无可捉摸处,便谓此理只是空寂,原无生几,而以念头动转为生机,甘落第二义,遂使体用为二,空有顿分,本末不贯,而孔门求仁真脉,遂不明于天下矣。(以上《与贺汝定》)

来谕:“识得生几自然,火然泉达,安用人为?”但鄙意真识生几者,则必兢兢业业,所谓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方为实学。今人亦有自谓能识生几者,往往玩弄光景以为了悟,则涉于无忌惮矣。(《答王梦峰》)

禅家之学,与孔门正脉绝不相侔。今人谓孔、释之见性本同,但其作用始异,非也。心迹犹形影,影分曲直,则形之欹正可知。孔门真见,盈天地间只一生生之理,是之谓性,学者默识而敬存之,则亲亲仁民爱物,自不容已。何也?此性原是生生,由本之末,万古生生,孰能遏之?故明物察伦,非强为也,以尽性也。释氏以空寂为性,以生生为幻妄,则自其萌芽处便已斩断,安得不弃君亲、离事物哉?故释氏之异于孔子,正以其原初见性,便入偏枯,惟其本原处所见毫厘有差,是以至于作用大相背驰,遂成千里之谬也。

此心之生理,本无声臭而非枯槁,实为天地万物所从出之原,所谓性也。生理之呈露,脉脉不息,亦本无声臭,所谓意也。凡有声臭可睹闻,皆形气也。形气云者,非血肉粗质之谓,凡一切光景闪烁、变换不常、滞碍不化者,皆可睹闻,即形气也。形气无时无之,不可著,亦不可厌也。不著不厌,亦无能不著不厌之体,若外不著不厌,而内更有能不著不厌之体,则此体亦属声臭,亦为形气矣。于此有契,则终日无分动静,皆真性用事,不随境转,而习气自销,亦不见有真性之可执,不言收敛,自得其本然之真收敛矣。(以上《寄汝定》)

善由性生,恶自外染,程子所谓「善固性,恶亦不可不谓之性」者,犹言清固水,浊亦不可不谓之水耳。然水之本性岂有浊乎?其流之浊,乃染于外物耳。(《答郭墨池》)

夫本心常生者也,自其生生而言,即谓之事,故心无一刻不生,即无一刻无事。事即本心,故视听言动、子臣弟友、辞受取予,皆心也。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学者终日乾乾,只是默识此心之生理而已。时时默识,内不落空,外不逐物,一了百了,无有零碎本领之分也。(《答周时卿》)

心之官则思,中常惺惺,即思也,思即穷理之谓也。此思乃极深研几之思,是谓近思,是谓不出位,非驰神外索之思。(《答曾肖伯》)

此理至大而至约,惟「虚而生」三字尽之。其虚也,包六合以无外,而无虚之相也;其生也,彻万古以不息,而无生之迹。只此谓之本心,时时刻刻还他本来,即谓之学。

太虚之中,万古一息,绵绵不绝,原无应感与不应感之分。识得此理,虽瞑目独坐,亦应感也。时时应感,即时时是动也,常动即常静也。一切有相,即是无相,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皆无相也。真性本无杳冥,时时呈露,即有相也。相与无相,了不可得,言思路绝,强名之曰本心。(以上《与欧克敬》)

有谓静中不可著操字,则孔子所谓「操则存」者,果妄语乎?彼盖不知,操者,非以此操彼之谓也,此心兢兢业业,即是心之本体,即是操也。惟操即是本体,纯一不杂即是静也,非以荡然无所用心为静也。何思何虑,言思虑一出于正,所谓「心之官则思」,「思睿而作圣」,非妄想杂念之思虑也,岂可以不操冒认为何思何虑乎。(《答曾得卿》)

白手起家,勿在他人脚跟下凑泊。(《答郭以济》)

性之一字,本不容言,无可致力。知觉意念,总是性之呈露,皆命也。性者,先天之理,知属发窍,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也。此知在体用之间,若知前求体则著空,知后求用则逐物,知前更无未发,知后更无已发,合下一齐俱了,更无二功,故曰独。独者无对也,无对则一,故曰不贰。意者知之默运,非与之对立而为二也,是故性不假修,只可云悟。命则性之呈露,不无习气隐伏其中。此则有可修矣,修命者尽性之功。(《答萧勿庵》)

性命虽云不二,而亦不容混称,盖自其真常不变之理而言曰性,自其默运不息之机而言曰命,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中庸「天命之谓性」,正恐人于命外求性,则离体用而二之,故特发此一言。若执此语,遂谓性命果无分辨,则言性便剩一命字,言命便剩一性字,而「尽性至命」等语皆赘矣。故曰性命虽不二,而亦不容混称也。尽性者,完我本来真常不变之体。至命者,极我纯一不息之用。而造化在我,神变无方,此神圣之极致也。(《答邹子尹》)

知生知死者,非谓硬作主张,固守灵识,以俟去路不迷之谓也。盖直透真性,本非生死,乃为真解脱耳。(《答王养卿》)

时习者,时时知至善为本而止之,约情以复性云耳。大学止至善,即中庸慎独之功,无二事也。舍此更有何学。(《答王敬所》)

学不知止,则意必不能诚。何谓知止?盖意心身家国天下总为一物也,而有本末焉。何谓本?意之所从出者是也,意之所从出者性也,是至善也。知止于至善之性,则意心身家国天下一以贯之矣,是谓物格而后知至。何谓格?格者,通彻之谓也。

朱子格物之说,本于程子。程子以穷至物理为格物。性即理也,性无内外,理无内外,即我之知识念虑,与天地日月山河草木鸟兽,皆物也,皆理也。天下无性外之物,无理外之物,故穷此理至于物,物皆一理之贯彻,则充塞宇宙,绵亘古今,总之一理而已矣。此之谓穷理尽性之学,与阳明致良知之旨,又何异乎!盖自此理之昭明而言,谓之良知,良知非情识之谓,即程门所谓理也、性也。良知通彻于天地万物,不可以内外言也。通乎此,则朱子之格物非逐外,而阳明致良知非专内,明矣。但朱子之说,欲人究彻弥宇宙、亘古今之一理,在初学遽难下手,教以姑从读书而入,即事察理,以渐而融会之。后学不悟,遂不免寻枝摘叶、零碎支离,则是徒逐物而不达理,其失程朱之本旨远矣。阳明以学为求诸心而救正之,大有功于后学,而后学复以心为在内,物为在外,且谓理只在心不在物,殊不知心无内外,物无内外,徒执内而遗外,又失阳明之本旨也。

意不可以动静言也,动静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机,有性则常生而为意,有意则渐著而为念,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则为顽空;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则为滞机。(以上《答杨晋山》)

虞廷曰中,孔门曰独,舂陵曰几,程门主一,白沙端倪,会稽良知,总无二理。虽立言似别,皆直指本心真面目,不沈空,不滞有,此是千古正学。(《寄钱启新》)

易曰「乾知大始」,此知即天之明命,是谓性体,非以此知彼之谓也。易曰「坤作成物」,此作即明命之流行,是谓性之用,非造作强为之谓也。故知者体,行者用,善学者常完此大始之知,即所谓明得尽便与天地同体。故即知便是行,即体便是用,是之谓知行一、体用一也。

夫以此知彼,揣摩测度,则谓之空知。若乾知大始之知,即是本性,即是实事,不可以空知言也。以此想彼,如射覆然,则谓之悬想。若默而识之,即是自性自识,觌体无二,不可以悬想言也。(《答龚修默》)

静中涵养,勿思前虑后,但澄然若忘,常如游于洪蒙未判之初。此乐当自得之,则真机跃如,其进自不能已矣。(《答刘心蘧》)

性本不二,探奇逐物,总属二见。若未免见有妙性超于物外,犹为法尘影事。学者果能透到水穷山尽,最上之上更无去处,然后有信。当下小心翼翼,动不逾矩,便为究竟耳。(《寄刘公霁》)

释氏所以与吾儒异者,以其最初志愿在于出世,即与吾儒之志在明明德于天下者分涂辙矣。故悟性之说似同,而最初向往之志愿实异;最初之志愿既异,则悟处因之不同,悟处不同,则用自别。(《答唐凝庵》)

圣学失传,自紫阳以后,为学者往往守定一个天理在方寸之间,以为功夫,于圣门无声无臭之旨不相契。故阳明特揭无善无恶,正恐落一善字,便觉涉于形象;提出心体,令人知本心善,亦著不得也。第宗其说者,致有流弊,不若无声无臭字义直截稳当。(《答吴安》)

本性真觉,原无灵明一点之相。此性遍满十方,贯彻古今,盖觉本无觉。孔子之无知,文王之不识不知,乃真知也。若有一点灵明不化,即是识神,放下识神,则浑然先天境界,非思议所及也。(《答邹子予》)

文者,礼之散殊,如视听言动、子臣弟友,一切应酬皆是也。以其散殊,故曰博。礼者,文之根底,如孔子言「所以行之者一」是也。以其至一,故曰约。学者时时修实行,谓之博文;事事协天则,谓之约礼。即事是礼而非滞迹,即礼是事而非落空,此博约合一之学也。(《答周宗濂》)

性本不容言,若强而言之,则虞廷曰「道心惟微」,孔子曰「未发之中」、曰「所以行之者一」、曰「形而上」、曰「不睹闻」,周子曰「无极」,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所谓密也,无思为也,总之,一性之别名也。学者真能透悟此性,则横说竖说,只是此理。一切文字语言,俱属描画,不必执泥。若执言之不一,而遂疑性有多名,则如不识其人,而执其姓氏、名讳、别号以辩同异,则愈远矣。性之体本广大高明,性之用自精微中庸,若复疑只以透性为宗,恐落空流于佛老,而以寻枝逐节为实学,以为如此,乃可自别于二氏。不知二氏之异处,到透性后自能辨之。今未透性,而强以猜想立说,终是隔靴爬痒,有何干涉?反使自己真性不明,到头只做得个讲说道理,过了一生,安得谓之闻道也。(《答龚修默》)

性体本寂,万古不变,然非顽空,故密运而常生。惟几萌知发,不学以反其本,则情驰而性蔽矣。故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答唐凝庵》)

心体本寂念者,心之用也。真识心体,则时时常寂,非假人力,其体本如是也。此本常寂,虽欲扰之而不可得。念之应感,自然中节,而心体之寂自若也。心体之寂,万古不变,此正所谓未发之中。舍此则学不归根,未免逐末,将涉于憧憧往来,于道远矣。(《答陆仰峰》)

大抵佛家主于出世,故一悟便了,更不言慎独。吾儒主于经世学问,正在人伦事物中实修,故吃紧于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