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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院

《列子》3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氏的门徒在路上遇到乞丐和马医这些穷人,再不敢侮辱,一定要下车致礼。宰我听说了这件事,告诉孔子。孔子说:“你不知道吗?最诚心的人,是可以感动万物的。可以感动天地,感动鬼神,横行天下而没有违抗的人,何止身负危险、出入水火而已呢!商丘开相信假话尚且遭不到阻碍,又何况你我都诚心诚意呢!你们要牢牢记住!”

  周宣王时负责饲养禽兽的官吏手下有个仆役梁鸯,能够饲养野禽野兽,在园庭中喂养它们,即使是猛虎饿狼、大雕鱼鹰之类,没有不被训养得柔顺的。雌雄禽兽交配繁殖,生育的禽兽成群结队;不同类的禽兽混杂居住在一起,也不互相打架伤害。周宣王担心他的技术没有传人,便命令毛丘园向他学习。梁鸯对毛丘园说:“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仆役,有什么技术告诉你?但怕大王说我对你隐瞒,姑且和你谈谈畜养老虎的方法。大概顺着它就高兴,逆着它就发怒,这是有血气的动物的本性。但高兴与愤怒难道是随便发泄的吗?都是违背它的习俗才触犯起来的。喂养老虎,不能用活的动物喂它,怕它因杀死活物时要发怒;不能用整个动物喂它,怕它因撕碎动物时要发怒。要知道它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饱了,摸透它为什么会发怒。虎与人不是一类,虎讨好喂养它的人,是因为喂养的人顺着它的缘故;那么它伤害人,就是因为逆着它的缘故了。我哪里敢逆着它使它发怒呢?当然也不顺着它使它高兴。高兴以后必然是愤怒,愤怒以后常常是高兴,都不是适中的态度。现在我的心是既不违逆也不顺从,那么鸟兽对待我,就像对待它们的同类一样了。所以在我的园中游玩的禽兽,不思念高大的树林和空旷的水泽;在我的庭中睡觉的禽兽,不向往深山和幽谷,这是由事物的规律所决定的。

  颜回问孔子说:“我曾坐船渡过像酒壶一样陡的深渊,渡船的船夫掌船十分神妙。我问他:‘掌船可以学吗?’他说:‘可以。能游泳的人可以教会,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学习自己就会。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潜泳的人,即使从未见过船,拿起舵也能掌船。’我问他原因,他不告诉我。请问这怎么讲呢?”孔子说:“唉!我和你在书本上讨论这件事已经很久了,却并没有明白它的实际内容,又何况要了解道术呢?能够游泳的人可以教会他,是因为他不怕水;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学习自己就会,是因为他忘了那是水。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潜泳的人,即使从未见过船,拿起舵也能掌船,这是因为他把深渊看成是山陵,把翻船看成是车子从山坡上后退了。千万件翻船、退车一类的事摆在他面前,他也不放心上,干什么事不自由自在呢?用瓦片投掷的人很有技巧,用银钩投掷便有些害怕,用黄金投掷就昏昏沉沉了。技巧是一样的,而有所顾惜,是因为看重身外之物了。凡是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心里的素质一定很拙劣。”

  孔子在吕梁山游览,看见瀑布有几十丈高,流水的泡沫溅出三十里,鼋鼍鱼鳖也不能游动,却看见一个男人在那里游泳,以为他是因痛苦而想自杀的人,便叫弟子顺着水流去救他。谁知这个人游了几百步又出来了,披着头发唱着歌,在塘埂下漫步。孔子赶上去问他说:“吕梁瀑布有几十丈高,流水的泡沫溅出三十里,鼋鼍鱼鳖也不能游动,刚才我看见你在水里面游,以为是有痛苦而想自杀的人,便叫弟子顺着水流去救你。你出来后披着头发,一面走一面唱歌,我以为你是鬼怪。但仔细看你,仍然是人。请问游泳有道术吗?”那人说:“没有,我没有什么道术。我从这里的水的流势起步,顺着水有本性起伏,不知不觉就成功了。与漩涡一起进入水流的中心,与涌出的流水一起浮出水面,顺从水的流动方向而不另出已见,这就是我游泳的方法。”孔子问:“什么叫从这里的条件起步,顺着水的本性成长,不知不觉就成功了?”那人说:“我生在山区就安心住在山上,这就是从这里的条件起步;长在水边就安心住在水边,这就是顺着水的本性成长;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成功却成功了,这就是不知不觉的成功。”

  孔子到楚国去,经过一片树林,看见一位驼背老人在粘蝉,就像捡东西一样容易。孔子问:“您真巧啊!有道术吗?”那人答道:“我有道术。经过五六个月的训练,我把二个泥丸摞在竹竿头上而不会掉下来,粘蝉失手的次数就很少了;摞三个而不会掉下来,粘蝉失手的次数只有十分之一;摞五个而不会掉下来,粘蝉就像捡东西一样了。我站在地上,像残断的树桩;我伸出手臂,像枯槁的树枝。虽然天地很大,万物很多,而我只知道蝉的翅膀。我心无二念,不用任何事物分散我对蝉的翅膀的注意力,为什么会粘不到呢?”孔子回头对弟子说:“心志专一而不分散,就会达到神妙境界。说的就是这位驼背老人吧!”老人说:“你这个穿长袍大褂的儒者,怎么想起来问这件事呢?好好研究你的仁义之道,然后把这些事记载下来吧。”

  海边有个喜欢鸥鸟的人,每天早上到海上去,跟鸥鸟玩耍,鸥鸟来玩的有成百只以上。他父亲说:“我听说鸥鸟都爱跟你游玩,你抓一只来,我玩玩。”第二天他来到海上,鸥鸟都在空中飞翔而不下来。所以说:“最好的语言是没有语言,最高的作为是没有作为。同别人比试智慧的想法,那是很浅陋的。

  赵襄子率领仆从十万人在中山打猎,践踏杂草,烧毁树林,烈炎烧及百里之远。有个人从石壁中走出来,跟随着烟火忽上忽下,大家以为是鬼。火势过去以后,他慢慢地走出来,像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一样。赵襄子感到奇怪,便留住他。慢慢地观察他,看他的形貌、肤色与七窍是人,气息声音也是人,于是问他:“什么道术使你能住在石壁中?什么道术使你能进入火焰中?”那人说:“什么东西叫做石壁?什么东西叫做火焰?”赵襄子说:“你刚才出来的地方就是石壁,你刚才所踩过的东西就是火焰。”那人说:“我不知道。”魏文侯听说后,问子夏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子夏说:“以我从孔子那里听来的话说,中和之人与万物完金混同,因而万物不能伤害与阻碍他,在金石中游玩,在水火中行走,都是可以的。”魏文侯又问:“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说:“挖掉心肺,抛弃思虑,我不能办到。即使这样,姑且说一说还是有可能的。”文侯说:“孔子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说:“他老人家能办得到,但是不愿意这样做。”文侯十分高兴。

  有一个神奇的巫师从齐国来到郑国居住,名字叫季咸,知道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夭寿,所预言的年、月、旬、日,准确如神。郑国人见了他,都避开他走得远远的。列子见到他,佩服得如痴如醉,并回来把这事告诉了壶丘子,说:“原来我以为您的道术是最高的了,现在又有了比您更高的人。”壶子说:“我和你在书本上讨论过这些事,却并没有明白它的实际内容,又何况要了解道术呢?只有许多雌性动物而没有雄性动物,又怎么能生出卵来呢?你却要以你这点小道术与世上的人周旋,必然要露出真实面目,所以便容易让人看透而为你相面。你试试把他请来,让他看看我的相。”第二天,列子带着季咸来见壶子。季咸出去后对列子说:“唉!您的老师快要死了,不能活了,过不了十天了。我看他形色怪异,面如湿灰。”列子进来后,哭得衣服都湿了,把此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大地的表象,在不动不静中生存,所以他看见我杜塞了生机。再请他来一趟吧!”第二天,季咸又同列子来见壶子。出去后对列子说:“您的老师遇到我真是太幸运了!有救了。全身都有生气了,我看见他闭塞的生机在萌动了。”列子进来把这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天地交接,虚名实利都不入千心,而生机却已在脚后跟发动起来,这就是闭塞生机的萌动。所以他看到我好转的生机。再请他来一趟吧!”第二天,季咸又同列子来见壶子。出去后对列子说:“您的老师坐在那里心神恍惚,我无从给他看相,等他心神安定下来,我再给他看相。”列子进来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太虚无迹象可征,所以他看到了我混沌平衡的生机。鲸鱼盘旋之处成为深渊,水流停积之处成为深渊,水流运动之处成为深渊,水流涌出之处成为深渊,水流陡落之处成为深渊,水流决口之处成为深渊,水流回拢之处成为深渊,水流入泽之处成为深渊,水流会合之处成为深渊,这是九种深渊。再请他来一趟吧!”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子。还没有站定,季咸就惊慌失色地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追赶不上,回来报告壶子,说:“已经不见了,已经消失了,我追不上他了。”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并没有离开我的本来面目。我无所执而随着他变化,他便搞不清我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又像草一样跟着他颠倒,像水一样跟着他流动,所以他就逃走了。”列子这时才明白自己还没有学到什么,便返回到家中,三年不出门,替他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像伺候人一样周到,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偏爱,不事雕琢而复归真朴,像土块一样独立而不受干扰,在纷繁的琐事中却心神一致,如此直到终身。

  列子到齐国去,半路上又返了回来,遇到了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怎么又回来了?”列子说:“我感到震惊。”“为什么震惊?”“我在有十家酒店的小镇吃饭,刚到那里就有五家酒店赠送给我酒菜。”伯昏瞀人问:“这样,你为什么要感到震惊呢?”列子说:“心中的情欲没有消融,形态举动便有光彩,以这外貌镇服人心,使人轻易把自己视为老人而尊重,这可能带来祸患。那酒店老板特地准备些酒菜饭食,为的是得到多余的利润,他们的盈利很少,他们的权势也很小,尚且这样对待我。又何况拥有万乘兵车的君主,身体劳瘁于国家,而智能耗尽于政事,他一定会任用我去办事,并希望我取得功效的。所以我感到震惊。”伯昏瞀人说:“你的看法真是太好了!你这样严格要求自己,人们一定会归附你的。”伯昏瞀人没过多久去列子家,门外的鞋子都已经摆满了。伯昏瞀人面向北站着,竖着拐杖支撑着下巴。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就走了。接待宾客的人告诉了列子。列子提着鞋子光着脚赶了出来,追到大门口,问道:“先生既然来了,还不说几句启发训导我的话吗?”瞀人说:“算了吧!我原来就告诉你说,人们将归附于你,果然归附你了吧。这不是你有能力使别人归附于你,而是你没有能力使别人不归附于你。你哪里用得着以言行去感动别人呢?你事先就应当知道以言行感动别人的结果会使自己与众不同。而且心有所动,必然会动摇你的本性,这就更没有意义了。同你交往的人,没有人会告诉你。他们所说的闲言碎语,都是毒害人的话。不帮助别人觉悟,又怎么能称为好朋友呢?”

  杨朱向南到沛地,老聃西游到秦地。杨朱抄郊野的小路,至梁地遇到了老子。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长叹道:“起初我以为你是可以教导的,现在看来不可教导了。”杨朱没吭声。到了旅舍,杨朱给老子送上洗脸水、嫩口水、毛巾和梳子,把鞋子脱在门外,跪着走到老子面前,说:“刚才您老人家仰天长叹道:‘起初我以为你是可以教导的,现在看来不可教导了。’学生想请教您原因,但路上您没有空,所以不敢问。现在您有空了,请问我哪里做错了。”老子说:“你神态傲慢,谁还愿意和你相处呢?最洁白的东西好像十分黑暗,最道德的人好像有所不足。”杨朱立刻变得十分恭敬地说:“敬听教诲了。”杨朱往沛地去,走到旅舍的时候,主人十分客气地迎接他进房间,老板安排坐席,老板娘拿来毛巾和梳子,旅舍的客人让出了坐席,在灶前烤火的人让出了灶门。当他从沛地回来的时候,旅舍的客人们已不再拘束,同他争抢坐席了。

  杨朱经过来国,向东到了旅舍。旅舍主人有两个小老婆,其中一人美丽,一人丑陋,丑陋的受尊宠而美丽的受冷落。杨子问这是什么缘故。旅舍的伙计回答说:“那美丽的自以为美丽,我并不觉得她美丽;那丑陋的自以为丑陋,我并不觉得她丑陋。”杨子说:“弟子们记住!行为善良而能去掉自我炫耀的心念,到哪里会不受人喜欢呢?”

  天下有经常取胜的方法,有经常不能取胜的方法。经常取胜的方法叫做柔弱,经常不能取胜的方法叫做刚强。二者容易明白,但人们却不懂得。所以上古时的话说:刚强可以战胜力量不如自己的人,柔弱可以战胜力量超过自己的人。可以战胜力量不如自己的,一旦碰到力量与自己相当的人,那就危险了。可以战胜力量超过自己的,就没有危险了。以柔弱战胜一个人,会像什么也没有干一样;以柔弱统治天下人,也会像什么也没有干一样。这叫做不想取胜而自然取胜,不想统治而自然统治。鬻子说过:“要想刚硬,必须要坚守柔软;要想强大,必须要保持虚弱。柔软积聚多了一定刚硬,虚弱积聚多了一定坚强。看他所积聚的是什么,就可以知道他祸与福的发展方向。刚强能战胜力量不如自己的人,一旦碰到力量与自己相当的人就会受挫折;柔弱能战胜力量超过自己的人,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老聃说:“刚强的军队会被消灭,刚强的树木会被折断。柔弱的东西属于生存的一类,坚强的东西属于死亡的一类。”

  形状不一定相同而智慧相同,智慧不一定相同而形状相同。圣人选取相同的智慧,而不选取相同的形状。一般人选取相同的形状而不选取相同的智慧。形状与自己相同的,便亲近而喜爱它;形状与自己不同的,便疏远而害怕它。有七尺长的身躯,手与脚不一样,头上长头发,口中生牙齿,能站立并快步行走的,叫做人,而人未必没有禽兽之心。即使有禽兽之心,也以人的形状而得到他人的亲近。身上长翅,头上生角,龇着牙齿,张着脚爪,抬着头飞,低着头跑,叫做禽兽,而禽兽未必没有人心。即使有人心,也以禽兽的形状而被人疏远。扈牺氏、女蜗氏、神农氏、夏后氏,或者是蛇身人面,或者是牛头虎鼻,他们有不是人的形状,而有大圣人的道德。夏桀王、殷纣王、鲁桓公、楚穆王,他们的形状面貌与七窍都和人一样,但却有禽兽之心,而人们却坚持以他们有和人一样的形状而希望他们有很高的智慧,这是办不到的。黄帝在阪泉的郊野与炎帝作战时,曾统帅熊、罴、狼、豹、驱、虎为前驱,鵰、鹖、鹰、鸢为旗帜,这是用力量役使禽兽的例子。尧使用夔主管音乐,敲击着磬钟,各种野兽跟着跳舞;萧韶乐曲成了套,凤凰也来朝拜,这是用乐声吸引禽兽的例子。那么禽兽之心,与人有什么不同呢?形状声音与人不同,一般人便不知道与它们交往的方法。圣人没有什么不知道,没有什么不通晓,所以能吸引并能役使它们。禽兽的智慧有生来就与人相同的,它们都想保养身体,智慧也不比人低。雌雄互相匹配,母子互相亲爱;避开平地,依托险峻;逃离寒冷,寻求温暖;居住时结伙成群,出行时依次成列;幼生的住在里面,强壮的住在外面;喝水时互相提携,吃食时一起叫鸣。上古的时候,它们同人类在一起居住,和人类一同出行。到了有帝王的时候,才开始被惊吓而散乱了。等到衰败的乱世,它们更是隐藏逃窜,以避免祸患。现在东方有个介氏之国,这个国家的人常常懂六畜的语言,大概是有异常智慧的缘故。上古的神圣之人,对万物的性质形态全都明白,对异类的语言声音全都了解。把它们会合聚集起来,对它们进行训练教授,和对待人民一样。所以先会合鬼神妖怪,然后通达八方人民,最后聚集禽兽昆虫,说凡是有血有气的动物,它们的头脑智慧相差得并不太远。神圣之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教授训练所有的动物没有什么遗漏。

  宋国有个饲养猴子的人,很喜欢猴子。他养了一群猴子,能理解猴子的想法,猴子也懂得他的心意。他还减少家里人的生活费用,以满足猴子的需要。不久家里贫困起来,他打算限制猴子的食物,又怕猴子不听自己的话,便先欺骗它们说:“喂你们橡子,早上三个,晚上四个,够吗?”众猴子都跳起来发了怒。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喂你们橡子,早上四个,晚上三个,够吗?”猴子们听了,都趴在地上十分高兴。动物之间以智慧与否互相笼络欺骗,都像这个样子。圣人用智慧来笼络欺骗那些愚笨的人,也就像养猴人用智慧笼络欺骗那些猴子一样。名义与实际都没有亏损,却能使它们时而高兴,时而发怒啊!

  纪渻子为周宣王饲养斗鸡。周宣王过了十天就问:“鸡可以斗了吗?”回答说:“不行。还没有真本领,只知依仗骄傲之气。”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它看到别的鸡的影子、听到别的鸡的声音就想应战。”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不行。还瞪着眼睛,气势旺盛。”过了十天又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即使别的鸡大声鸣叫,它的情绪也不会变动了。看上去像个木头鸡了。它的德已经完整了。别的鸡没有敢应战的,只有转身逃跑罢了。”

  惠盎拜见宋康王。康王正顿着脚咳嗽着,急急地说:“我所喜欢的是勇敢且有力量的人,不喜欢谈论仁义道德的人。您打算用什么来教导我呢?”惠盎回答说:“我这里有一种道术,能使别人即使勇敢,也刺不进我的身体;即使有力量,也打不中我。难道大王对此没有兴趣吗?”宋康王说:“好!这正是我所想要听到的。”惠盎说:“刺我不进,打我不中,这还是在受侮辱。我这里还有一种道术,能使人虽然勇敢却不敢刺我,虽有力量却不敢打我。不过不敢并不等于不想。我这里还有一种道术,能使人根本就不想打人。不过不想打还没有爱护帮助你的思想。我这里还有一种道术,能使天下的男人女子没有不高高兴兴要爱护帮助你的。这比勇敢、有力量要好得多,是比上述四种道术都好的道术。难道大王对此没有兴趣吗?”宋康王说:“这正是我所想要得到的。”惠盎说:“孔子、墨子就是这样。孔丘、墨翟没有土地却成为君主,没有官职却成为官长,天下的男人女子没有不伸着脖子、踮着脚盼望他们,希望得到安定和帮助的。现在大王是一个拥有万乘兵车的君主,如果真有这样的志向,那么国境之内的百姓,就都会得到好处。那恩惠就会比孔丘、墨翟多得多了。”宋康王无话可说。惠盎快步走了出去。宋康王对身边的人说:“会说话啊,客人竟然这样辩说把我说服了。”

 

 

《周穆王》

 

  1. 概论

 

本篇皆在宣扬浮生若梦,得失哀乐皆为白驹过隙的思想。列子精心勾勒出一幅幅瑰丽奇异的画面,为我们展现了神妙莫测的幻化境界,却又让它悔起倏灭,以期证明有生有形者尽为虚无的幻象,终将随着生死阴阳之变归于消亡;唯有造化万物的大道,因“其巧妙,其功深”,才能够常信常存,无极无穷。但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惑于是非,昏于利害”,被新鲜短暂的过眼云烟所吸引,从而忽略了惯常恒久的实在拥有。因此,全文通过八则寓言,分别以化、幻、觉、梦、病、疾、诳等意象来譬喻人生的虚妄不实。另有一段议论,斯言梦觉之理,见解不凡。列子历数人间种种、万般境界,将其归纳为“八征”、“六候”,而后征引列子"神遇为梦,形接为事”一语,推断觉醒时的行为反应与梦境的产生,都是自于人们的形体和精神与外界有所接触的缘故。唯有彻悟“感变之所起者”,才能以虚静坦荡的心怀面对纷纭变幻的外部世界,即所谓“神凝者想梦自消”。

刘自《引子新书目录》以为《周穆王》《汤问》两篇“迂诞恢诡,非君子之言也”,此语颇可商榷。自本篇以观,正因其立意之标新,寓言之荒诞,文辞之曼妙,方可见撰书者用心良苦。其目睹大道日丧,众生昏乱干世情而终不觉醒,故奇言于梦呓。内中痛楚,本非凡俗“君子”者可解。

 

 

《周穆王》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日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闲恒有,疑暂亡。变化之极,徐疾之间,可尽模哉?”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减木},主车则造父为御,离离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逾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吕,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于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老成了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憣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箸其术,故世莫传焉。子列子曰:“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尽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测之哉?”

  觉有八徵,梦有六侯。奚谓八徵?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奚谓六侯?一曰正梦,二曰愕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然,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则无所怛。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物类。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内;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沈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勤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熟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途则忘行,在室而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封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曰。”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纪之。

  秦人逄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

  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谓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垅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曰:“予昔给若,此晋国耳。”其人大惭。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

 

  1. 译文

 

  周穆王时,最西方的国家有个能幻化的人来到中国,他能进入水火之中,穿过金属岩石,能翻倒山河,移动城市,悬在空中不会坠落,碰到实物不被阻碍,千变万化,无穷无尽,既能改变事物的形状,又能改变人的思虑。穆王对他像天神一样的尊敬,像国君一样的侍奉,把自己的寝宫让出来让他居住,用祭把神灵的膳食给他吃喝,选择美丽的女子乐队供他娱乐。可是这个幻化人却认为穆王的宫殿太低太差不可以居住,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不可以享用,穆王的嫔妃又羶又丑不可以亲近。于是穆王便为他另筑宫殿,土木建筑、雕梁画栋,以至于到了不能再巧妙的程度。穆王把府库的钱财全部耗尽,才把楼台建成。楼台高达八千尺,比终南山还要高,称作中天之台,挑选郑国和卫国美丽而苗条的女子,体洒香水,修饰娥眉,戴上首饰耳环,穿上东阿的细布,拖上齐国的绢绸,涂脂抹粉,描眉画唇,佩珠玉,戴手镯,再带上各种香草去充满这座楼台,演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等动听的音乐使他快乐,每月送去最美的衣服,每天送上最美的膳食。可是那位幻化人还不高兴,不得已才进去。没住多久,他邀请穆王一同出去游玩。穆王拉着他的衣袖,便腾云而上,到天的中央才停下来。接着便到了幻化人的宫殿。幻化人的宫殿用金银建筑,以珠玉装饰,在白云与雷雨之上,不知道它下面以什么为依托,看上去好像是屯留在白云之中。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口舌尝到的,都是人间所没有的东西。穆王真以为到了清都、紫微、钧天、广乐这些天帝所居住的地方。穆王低下头往地面上看去,见自己的宫殿楼台简直像累起来的上块和堆起来的茅草。穆王自己觉得即使在这里住上几十年也不会想念自己的国家的。幻化人又请穆王一同游玩。所到之处,抬头看不见太阳月亮,低头看不见江河海洋。光影照来,穆王眼花缭乱看不清楚;音响传来,穆王耳鸣声乱听不明白。百骸六脏,全都颤抖而不能平静。意志昏迷,精神丧失,于是请求幻化人带他回去。幻化人推了一把,穆王好像跌落到了虚空之中。醒来以后,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左右还是原来侍候他的人。看看眼前的东西,那水酒是刚倒出来的,菜肴是刚烧好的。穆王问左右:“我刚才是从哪里来的?”左右的人说:“大王不过是默默地待了一会儿。”从此穆王精神恍愧了三个月才恢复正常。再问幻化人。幻化人说:“我与大王的精神出去游玩罢了,形体何尝移动过呢?而且您在天上居住的宫殿,与大王的宫殿有什么不同呢?您在天上游玩的花园,与大王的花园有什么不同呢?大王习惯了经常看到的东西,对暂时的变化感到怀疑。其实即使是最大的变化,无论是慢一点的变化还是快一点的变化,哪能都如实地描绘出来呢?”穆王十分高兴,从此不过问国家大事,不亲近大臣与嫔妃,毫无顾忌地到遥远的地方去游玩,他下令用天下最好的八种骏马来驾车,右边的服马叫骅骝,左边的服马叫绿耳,右边的骏马叫赤骥,左边的骖马叫白牺。穆王的马车由造父驾驭,泰丙为车右。随从的马车,右边的服马叫渠黄,左边的服马叫踰轮,左边的骖马叫盗骊,右边的骏马叫山子,由柏夭主车,参百驾驭,奔戎为车右。驰驱了一千里,到了巨蒐氏的国家。巨蒐氏于是献上白鹄的血液供穆王饮用,准备牛马的乳汁给穆王洗脚,并供奉所有乘车与驾车的人。吃喝以后继续前进,又歇宿在崑 山的弯曲处,赤水的北面。第二天便登上了崑 山巅,观览了黄帝的宫殿,并修缮整新,以传于后世。随后又成西王母的贵宾,在瑶池上宴饮。西王母为穆王朗诵歌谣,穆王也跟着唱和,歌辞都很悲哀。后来又观赏了太阳入山的情景,一天走了一万里。穆王于是叹道:“哎呀!我不修养道德而只知道享乐,后世的人恐怕要谴责我的罪过了吧!”穆王难道是神人吗?在一生中享尽了快乐,仍然活了一百岁才死,当时的人们还以为他升天了呢。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学习幻化之术,尹文先生三年都没有告诉他。老成子请问自己错在哪里,并要求退学。尹文先生向他作揖,引他进入室内,叫左右的人离开房间后对他说:“过去老聃往西边去,回头告诉我说:一切有生命的气,一切有形状的物,都是虚幻的。创造万物的开始,阴阳之气的变化,叫做生,叫做死。懂得这个规律而顺应这种变化,根据具体情形而推移变易的,叫做化,叫做幻。创造万物的技巧微妙,功夫高深,本来就难以全部了解,难以完全把握。根据具体情形变易的技巧明显,功夫低浅,所以随时发生,又随时消灭。懂得了幻化与生死没有什么不同,才可以学习幻化之术。我和你也在幻化着,为什么一定要再学呢?”老成子回去后,根据尹先生的话深思了三个月,于是能自由自在地时隐时现,又能翻交四季,使冬天打雷,夏天结冰,使飞鸟在地上走,走兽在天上飞。但终生没有把这些法术写成书,因而后世没有传下来。列子先生说:“善于幻化的人,他的道术隐秘而平常,他的功绩与一般人相同。五帝的德行,三王的功绩,不一定都是由智慧和勇力而来,也许是由幻化来完成的,谁能推测到呢?”

  醒有八种征兆,梦有六种原因。什么是八种征兆?一是在重复过去的事情,二是在做新的事情,三是有所收获,四是有所丧失,五是有所悲哀,六是有所喜悦,七是即将新生,八是即将死亡。这八种征兆,都是形体所接触的事情。什么是六种原因?一是平时自然而然的梦,二是因惊愕而致梦,三是因思虑而致梦,四是因醒悟而致梦,五是因高兴而致梦,六是因畏惧而致梦。这六种原因,都是精神所交接的事情。不懂得神感事变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发生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懂得神感事变所引起的原因的人,事情一发生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无所畏惧。一个人体魄的充实、空虚、亏损、增强,都与天地相通,与外物相应。所以阴气过于旺盛,就会梦见过大河而恐惧;阳气过于旺盛,就会梦见过大火而被烧的;阴阳二气都过于旺盛,就会梦见生死残杀。吃是太饱会梦见给别人财物,没有吃饱会梦见夺取别人财物。所以以元气浮虚为病症的,就会梦见身体飞扬;以元气沉实力病症的就会梦见身体被淹埋。枕着带子睡觉会梦见蛇,飞鸟衔住头发会梦见飞升。天气将阴会梦见大火,身体将病会梦见吃饭。喝了酒以后会在梦中忧愁,唱歌跳舞以后会在梦中哭泣。列子说:“精神与事物相遇便成为梦,形体与事物接触便成为事。所以白天思虑与夜间做梦,都是精神与形体遇到某些事物的缘故。因此精神凝结在一点上的人,白天不会思虑,夜间也不会做梦。真正清醒的人不用语言,真在做梦的人并不通达,只是随着事物的变化而变化往来。古代的真人,醒着的时候连自己也忘记了,睡眠的时候不会做梦,难道是虚假的话吗?”

  最西方的南角有个国家,不知道与哪些国家接壤,名叫古莽之国。阴气和阳气不相交接,因而冬天与夏天没有分别;太阳与月亮的光芒照耀不到,因而白天与黑夜没有分别。那里的百姓不吃饭、不穿衣,睡眠很多。五十天一醒,以梦中的所作所 93 为为真实,以醒时的所见所闻力虚妄。四海的中央叫中国,横跨大河南北,超越岱岳东西,有一万余里见方。这里的阴阳二气的比例分明,因而一个时期寒冷,一个时期炎热;昏暗与明亮的职分明确,因而一段时间是白天,一段时间是黑夜。这里的百姓有的聪明,有的愚昧。万物滋养繁殖,才艺多种多样。有君主与臣民的互相抉助,用礼仪与法律来共同维持,他们的言论与作为不可以数字统计。一段时间醒着,一段时间睡着,认为醒时的所作所为为真实,以梦中的所见所闻为虚妄。最东方的北角有个国家叫阜落之国。那里的土地之气非常寒冷,只能照到一点太阳与月亮的余光。那里的土地不长庄稼,老百姓只能吃草根与树木的果实,并且不知道用火烧了以后再吃,性情刚强凶悍,强大的欺凌弱小的,崇尚胜利而不崇尚礼仪,跑步与走路的时间多,休息的时间少,经常醒着而不睡眠。

  周朝有个姓尹的人大力添置家产,在他手下服役的人从清晨到黄昏都不得休息。有个老役夫的筋力已经消耗干净了,仍然不停地被使唤,白天呻吟呼喊着干活,黑夜昏沉疲惫地熟睡。由于精神恍惚散漫,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当了国君,地位在百姓之上,总揽一国大事,在宫殿花园中游玩饮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快乐无比。醒来后继续服役。有人安慰他过于勤苦,老役夫说:“人一生活一百年,白天与黑夜各有一半。我白天做奴仆,苦是苦了,但黑夜做国君,则快乐无比。有什么可怨恨的呢?”姓尹的一心经营世间俗事,思虑集中在家业上,心灵与形体都很疲劳,黑夜也昏沉疲惫而睡,每天夜里梦见自己当了奴仆,奔走服役,什么活都干,挨骂挨打,什么罪都受。睡眠中呻吟呼喊,一直到天亮才停止。姓尹的以此为苦,便去询问他的朋友。朋友说:“你的地位足以使你荣耀,你的财产用也用不完,超过别人很多很多了。黑夜梦见做了奴仆,这一苦一乐的循环往复,是一般的自然规律。你想在醒时与梦中都很快乐,怎么能得到呢?”姓尹的听了他朋友的话,便放宽了役夫所做的工程的期限,减少了自己苦心思虑的事情,他和役夫的苦也就都减轻了。

  郑国有个人在野外砍柴,碰到一只受了惊的鹿,便迎上去把它打死了。他怕别人看见,便急急忙忙把鹿藏在没有水的池塘里,并用砍下的柴覆盖好,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他忘了藏鹿的地方,便以为刚才是做了个梦,一路上念叨这件事。路旁有个人听说此事,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回去以后,告诉妻子说:“刚才有个砍柴人梦见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得到了,他做的梦简直和真的一样。”妻子说:“是 97 不是你梦见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难道真有那个砍柴人吗?现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梦成了真吗?”丈夫说:“我真的得到了鹿,哪里用得着搞清楚是他做梦还是我做梦呢?”砍柴人回去后,不甘心丢失了鹿。夜里真的梦到了藏鹿的地方,并且梦见了得到鹿的人。天一亮,他就按照梦中的线索找到了取鹿的人的家里。于是两人为争这只鹿而吵起来,告到了法官那里。法官说:“你最初真的得到了鹿,却胡说是梦;明明是在梦中得到了鹿,又胡说是真实的。他是真的取走了你的鹿,你要和他争这只鹿。他妻子又说他是在梦中认为鹿是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人得到过这只鹿。现在只有这只鹿,请你们平分了吧!”这事被郑国的国君知道了。国君说:“唉!这法官也是在梦中让他们分鹿的吧?”为此他询问宰相。宰相说:“是梦不是梦,这是我无法分辨的事情。如果要分辨是醒还是梦,只有黄帝和孔丘才行。现在没有黄帝与孔丘,谁还能分辨呢?姑且听信法官的裁决算了。”

  宋国阳里的华子中年时得了健忘症,早晨拿的东西到晚上就忘了,晚上放下的东西到早晨就忘了;在路上忘记走路,在家里忘记坐下;不知道先后,不知道今古。全家都为他苦恼。请史官来占卜,不能灵验;请巫师来祈祷,没有效果;请医生来诊治,也不见好转。鲁国有个儒生自我推荐说能治好他的病,华子的妻子和儿女以家产的一半作为报酬,请他开药方。儒生 99 说:“这种病本来就不是算卦龟卜所能占验,不是祈祷请求所能生效,不是药物针灸所能诊治的。我试试变化他的心灵,改换他的思虑,也许能够治好。”于是试着脱掉他的衣服,他便去寻找衣服;不给他吃饭,他便去寻找食物;把他关在黑暗处,他便去寻找光明。儒生高兴地告诉他的儿子说:“病可以治好了。但我的方法秘密,只传子孙不告诉旁人。请其他人回避一下,让我单独和他在室内待七天。”大家按他的要求办了。没有人知道儒生干了些什么,而华子多年积累起来的病突然全都除去了。华子清醒以后,便大发雷霆,废黜妻子,惩罚儿子,并拿起戈矛驱逐儒生。宋国人把他捉住并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华子说:“过去我健忘,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道天地是有还是无。现在突然明白了过去的一切,数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千头万绪纷纷扰扰全部出现了。我害怕将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还像这样扰乱我的心,再求片刻的淡忘,还能得到吗?”子贡听说后感到奇怪,把这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啊!”回头叫颜回把此事记录下来。

  秦国的逢氏有个小孩,小时候很聪明,长大以后却得了迷糊的病症。听到唱歌以为是哭泣,看到白色以为是黑色,闻到香气以为是臭气,尝到甜昧以为是苦味,做错了事却以为是正确。意识所到的地方,无论是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没有不颠倒错乱的。一个姓杨的告诉这个孩子的父亲说:“鲁国的君子多才多艺,可能能治好吧!你为么不去拜访呢?”孩子的父亲去了鲁国,当路过陈国时,碰到了老聃,便告诉他儿子的病症。老聃说:“你的愚昧哪里能知道你儿子的迷糊?现在天下的人对什么为是、什么为非搞不清楚,对什么是利、什么是害糊里糊涂,害这种病的人很多,本来就没有清醒的人。而且一个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家倾覆,一家人迷糊并不能使一乡倾覆,一乡人迷糊并不能使一国倾覆,一国人迷糊并不能使天下倾覆。天下人都迷糊,谁能纠正呢?如果使天下人的心都像你儿子的话,那么你就反而是迷糊的人了,那哀乐、声色、气味、是非,又有谁能纠正呢?我这些话未必不是迷糊的表现,更何况鲁国的君子们都是迷糊得最厉害的人,又怎么能解开别人的迷糊呢?不如担着你的粮食,赶快回去吧!”

  燕国有个人出生在燕国,生长在楚国,到老年才回本国去。路过晋国时,同行的人欺骗他,指着城墙说:“这是燕国的城墙。”那人凄怆地改变了面容。同行的人指着土地庙说:“这是你那个地方的土地庙。”那人长叹了一声。同行的人指着房屋说:“这是你的先人的房屋。”那人流着眼泪哭了起来。同行的人指着坟墓说:“这是你先人的墓地。”那人禁不住大哭起来。同行的人失声大笑说:“我刚才是在欺骗你,这是晋国啊!”那人大为惭愧。等到了燕国,真的见到了燕国的城墙和土地庙,真的见到先人的房屋和墓地时,悲伤的心情便少了。

 

 

《仲尼》

 

  1. 概论

 

《仲尼》,一曰《极智》。孔子本为儒家先贤,修身治国也是历代儒者所关心的话题。然而面对“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的严酷现实,儒家的诗书礼乐往往失去原先济世浩乱的作用,而变为弃之可惜、革之无方的摆设。此刻,须由“体神而独运,忘情而任理”的道家思想出场,来给予迷惘的贤臣士子一份圆融静定的安宁心态。本篇列子便有意借用孔子的形象和言论来阐释这种“有易于自者无难于外”的修身理论。

文中以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引出“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的观点。列子认为,摒弃礼教和变革社会都不过是显露形迹的有心作为,唯有保持内心虚静,才能泰然应对纷纭莫测的时局。同时,针对凡俗一味纠缠于外在细节,只知运用感官妄定是非的浅陋偏见,列子又提出判断圣人的独特标准:圣^通融于大道,故而在内修身,则能“体台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台于无”,在外治世,亦可“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嫣。

篇末,列子为了预防矫枉过正,又将’默而得之而性成之”的圣人与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加以区别对待,申明圣人之智寂然玄照,通理而无所偏执,无为而惠及天下,后者却好像聚块积尘,只不过是繁华人间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罢了。这不由使人想起孔子那句至理名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无能也。”(《论语·宪问》)

 

 

《仲尼》

 

  仲尼闲居,子贡入待,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间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遣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谓所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之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脏之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商太宰大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