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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2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舜问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闾。”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逾垣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时,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往而怨之。国氏曰:“若为盗若何?”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鳖,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过东郭先生问焉。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况外物而非盗哉?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国氏之盗,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盗也;亡公私者,亦盗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邪?孰为不盗邪?”

 

  1. 译文

 

  列子住在郑国圃田,四十年没有知道他的人。郑国的国君公卿大夫看待他,就像看待一般老百姓一样。郑国发生了饥荒,列于准备离开家到卫国去。他的学生说:“老师这次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学生想请教一些问题,老师用什么来教导我们呢?老师没有听到过壶丘子林的教导吗?”列子笑着说:“壶丘先生说了什么呢?即使如此,他老先生曾经告诉过伯昏瞀人。我从旁边听到了,姑且告诉你们。他的话说:有生死的事物不能产生其它事物,有变化的事物不能使其它事物发生变化。没有生死的事物能够产生出有生死的事物,没有变化的事物能使有变化的事物发生变化。有生死的事物不能不生死,有变化的事物不能不变化,所以这些事物经常生死,经常变化。经常生死、经常变化的事物,无时无刻不在生死,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阴阳是这样,四时也是这样。没有生死的事物无与伦比,没有变化的事物循环往复。循环往复的事物,它的边界永远找不到;无与伦比的事物,它的道理不可以穷究。《黄帝书》说:‘虚空之神不会死亡,它就是幽深微妙的阴户。阴户的大门,就叫做天地的本根。它绵延不断,好像存在着,用它不尽。’所以产生万物的自己不生死,变化万物的自己没有变化。它自己产生,自己变化;自己形成,自己着色;自己产生智慧,自己产生力量;自己消减衰落,自己生长旺盛。说有使它产生、变化、形成、着色、产生智慧、产生力量、消减衰落、生长旺盛的事物,那是错误的。”

  列子说:“过去圣人凭借阴阳二气来统御天地万物。有形的事物是从无形的事物产生出来的,那么有形的天地万物是从哪里产生的呢?所以说:天地万物的产生过程有大易阶段,有太初阶段,有太始阶段,有太素阶段。所谓太易,是指没有出现元气时的状态;所谓太初,是指元气开始出现时的状态;所谓大始,是指形状开始出现时的状态;所谓太素,是指质量开始出现时的状态。元气、形状、质量具备但却没有分离开来,所以叫做浑沦。所谓浑沦,说的是万物浑然一片而没有分离开来的状态。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到,摸它摸不着,所以叫做简易。易没有形状,易变化而成为一,一变化而成为七,七变化而成为九。九是变化的终极,于是反过来又变化而成为一。一是形状变化的开始,清轻之气上浮成为天,浊重之气下沉成为地,中和之气便成为人,所以天地蕴含着精华,万物由此变化而生。”

  列子说:“天地没有完备的功效,圣人没有完备的能力,万物没有完备的用途。所以天的职责在于生长覆盖,地的职责在于成形载物,圣人的职责在于教育感化,器物的职责在于适合人们使用。这样看来,天有短缺之功,地有擅长之事,圣人有淤塞之时,器物有通达之用。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生长覆盖的不能成形负载,成形负载的不能教育感化,教育感化的不能违背它的适当用途,事物适宜的功用已经确定了的,便不能再超出它所担负的职责。所以天地的运行,不是阴便是阳;圣人的教讹,不是仁便是义;万物的本质,不是柔便是刚;这些都是按照它所适宜的功用而不能超出它所担负的职责的。所以有有生死的事物,有使有生之物产生的事物;有有形状的事物,有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有有声音的事物,有使有声之物发出声音的事物;有有颜色的事物,有使有色之物表现出颜色的事物;有有滋昧的事物,有使有味之物呈现出滋味的事物。有生死的事物所呈现出的生命死亡了,但使有生之物产生的事物却没有终止;有形状的事物所呈现出的形状成就了,但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却没有出现;有声音的事物所呈现出的声音已经被听到了,但使有声之物发声的事物却没有发声;有颜色的事物所呈现出的颜色显明了,但使有色之物出色的事物却没有显露;有滋味的事物所呈现出的滋味已经被尝到了,但使有味之物出味的事物却没有呈现:这些都是‘无’所做的事情。无使事物可以表现出阴的特性,也可以表现出阳的特性;可以表现出柔的特性,也可以表现出刚的特性;可以缩短,也可以延长;可以呈现圆的形状,也可以呈现方的形状;可以产生,也可以死亡;可以暑热,也可以凉爽;可以上浮,也可以下沉;可以发出宫声,也可以发出商声;可以呈现,也可以隐没;可以表现出黑的颜色,也可以表现出黄的颜色;可以呈现出甜的滋味,也可以呈现出苦的滋味;可以发出羶的气味,也可以发出香的气味。它没有知觉,没有能力,却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列子到卫国去,在路边吃饭,看见道旁已有百年的死人头骨。列子拔起一根飞蓬草指着它,回头对他的学生百丰说:“只有我和他懂得万物既没有生,也没有死的道理。生死果真使人忧愁吗?生死果真使人欢喜吗?物种都有出生与复归的机关:就像青蛙变为鹌鹑,得到水又继续变化。到了水土交会之处,便成为青苔。生长在高土堆上,便成为车前草。车前草得到了粪土,又变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为土蚕,它的叶子则变为蝴蝶。蝴蝶很快就又变为虫子,如果生长在炉灶下,它的形状就会像蜕了皮一样,它的名字叫掇。 掇过了一千天,又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和唾沫变成为斯弥虫,斯弥虫又变成为酒醋上的颐辂虫。酒醋上的颐辂虫生出了酒醋上的黄軦虫,酒醋上的黄軦虫又生出了九猷虫,九猷虫生出了瞀芮虫,瞀芮虫又生出了萤火虫。羊肝变化为附在地面上的白气,马血变成为能转动的磷火,人血变成为在野外流窜的鬼火。鹞鸟变成为晨风鸟,晨风鸟变成为布谷鸟,布谷鸟时间长了又反过来变为鹞鸟。燕子变成为蛤蜊,田鼠变成为鹌鹑,腐朽的瓜变成为鱼,老韮菜变成为苋菜,老母羊变成为猿猴,鱼的卵又变成为虫子。亶爱山上的兽自己怀孕而生崽叫做类,河泽中的鸟互相看着而生子叫做 。全是母的动物的名字叫大腰,全是公的动物的名字叫稚蜂。单相思的男士不娶妻子而受胎,单相思的女子不嫁丈夫而怀孕。后稷生于巨人的脚印,伊尹生于空旷的桑林。蟩昭生在潮湿之处,蠛蠓生在酒醋之中。羊奚草与不长笋子的老竹相比美,不长笋子的老竹生出了青宁虫,青宁虫生出了豹子,豹子生出了马,马生出了人,人活久了又复归于像阴户那样的机关。万物都从这个机关生出,又都复于这个机关。

  《黄帝书》说:“形体动不产生形体而产生影子,声音动不产生声音而产生回响,‘无’动不产生‘无’而产生‘有’。”有形之物是一定会终结的。天地会终结吗?和我一样有终结。终结有完尽的时候吗?不知道。道终结于原来没有开始的时候,完尽于原来就没有事物的地方。有生死的事物则回复到没有生死的状态,有形状的事物则回复到没有状态的状态。没有生死的状态,并不是原来就没有生死;没有形状的状态,并不是原来就没有形状。凡是产生出来的事物,按理是必定要终结的。该终结的事物不得不终结,就像该产生的事物不能不产生一样。而要想使它永远生存,制止它的终结,这是不懂得自然之理啊!精神,属于天;骨骸,属于地。属于天的清明而分散,属于地的混浊而凝聚。精神离开了形骸,各自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所以叫它为鬼。鬼,意思是回归,回归到它原来的老家。黄帝说:“精神进入天门,骨骸返回原来的地根,我还有什么留存呢?”

  人从出生到死亡,大的变化有四个阶段:婴孩,少壮,老耄,死亡。人在婴孩阶段,意气专一,是最和谐的时候,外物不能伤害它,德不能比这再高了。人在少壮阶段,血气飘浮横溢,欲望思虑充斥升起,外物便向它进攻,德也就开始衰败了。人在老耄阶段,欲望思虑不断减弱,身体将要休息,外物也就不和它争先了。这时的德虽然还不如婴孩时的完备,但与少壮阶段相比,却有距离了。人在死亡阶段,那就到了完全休息的时候,返回到出生之前的极点了。

  孔子在泰山游览,看见荣启期漫步在郕邑的郊外,穿着粗皮衣,系着粗麻绳,一面弹琴,一面唱歌。孔子问道:“先生这样快乐,是因为什么呢?”荣启期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大自然生育万事万物,只有人最尊贵;而我既然能够成为人,那自然就是我快乐的第一个原因了。人类中有男女的区别,男人受尊重,女人受鄙视,所以男人最为贵;而我既然能够成为男人,那自然就是我快乐的第二个原因了。人出生到世上,有没有见到太阳月亮、没有离开襁褓就夭亡的,而我既然已经活到了九十岁,那自然就是我快乐的第三个原因了。贫穷是读书人的普遍状况,死亡是人的最终结果,我安心处于一般状况,等待最终结果,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孔子说:“说得好!你是个能够自己宽慰自己的人。”

  林类的年纪将近一百岁了,到了春天还穿着粗皮衣,在田地里拾取收割后遗留下来的谷穗,一面唱歌,一面往前走。孔子到卫国去,在田野上看见了他,回头对学生说:“那位老人是个值得对话的人,试试去问问他。”子贡请求前往。在田埂的一头迎面走去,面对着他感叹道:“先生没有后悔过吗?却边走边唱地拾谷穗?”林类不停地往前走,照样唱歌不止。子贡再三追问,他才仰着头答复说:“我后悔什么呢?”子贡说:“您少年时懒惰不努力,长大了又不争取时间,到老了还没有妻子儿女,现在已经死到临头了,又有什么快乐值得拾谷穗时边走边唱歌呢?”林类笑着说:“我所以快乐的原因,人人都有,但他们却反而以此为忧。我少年时懒惰不努力,长大了又不争取时间,所以才能这样长寿。到老了还没有妻子儿女,现在又死到临头了,所以才能这样快乐。”子贡问:“长寿是人人所希望的,死亡是人人所厌恶的。您却把死亡当作快乐,为什么呢?”林类说:“死亡与出生,不过是一去一回。因此在这儿死去了,怎么知道不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生呢?由此,我怎么知道死与生不一样呢?我又怎么知道力求生存而忙忙碌碌不是头脑糊涂呢?同时又怎么知道我现在的死亡不比过去活着更好些呢?”子贡听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回来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知道他是值得对话的,果然如此;可是他懂得自然之理并不完全彻底。”

  子贡对学习有些厌倦,对孔子说:“希望能休息一阵。”孔子说:“人生没有什么休息。”子贡问:“那么我也就没有休息的时候了吗?”孔子回答说:“有休息的时候。你看那空旷的原野上,有高起来的地方,好像是墓穴,又像是土丘,又像是底朝上的饭锅,就知道休息的时候了。”子贡说:“死亡真伟大啊!君子在那时休息了,小人在那时被埋葬了。”孔子说:“赐!你现在已经明白了。人们都知道活着的快乐,却不知道活着的劳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惫,却不知道老年的安逸;都知道死亡的可恶,却不知道死亡是休息。晏子说过:‘真好啊,自古以来就有死亡!仁慈的人在那时休息了,不仁的人在那时被埋葬了。’死亡是德所求取的事情。古人把死人叫做‘归人’。说死人是‘归人’,那么活着的人就是‘行人’了。一直在外面行走而不知道回家,那是抛弃了家庭的人。一个人抛弃了家庭,所有世上的人都反对他;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家庭,却没有人知道反对。有人离开了家乡,抛弃了亲人,荒废了家业,到处游荡而不知道回家,这是怎样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会说他是放荡而疯狂的人。又有人专心致志于盛世之治,自以为聪明能干,于是博取功名,到处夸夸其谈而不知道停止,这又是怎样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是有智慧谋略的人。这两种人都是错误的,而世上的人却赞扬一个,反对一个。只有圣人才知道什么该赞扬,什么该反对。”

  有人对列子说:“您为什么以虚无为贵呢?”列子说:“虚无没有什么可贵的。”列子又说:“不在于事物的名称。关键在于保持静,最好是虚。清静与虚无,便得到了事情的真谛;争取与赞许,反而丧失了事情的精义本性。事物已被破坏,而后出现了舞弄仁义的人,但却不能修复了。”

  鬻熊说:“万事万物运动转移永不停止,连天地也在悄悄地移动,谁感觉到了呢?所以事物在那里减损了,却在这里有了盈余;在这里成长了,却在那里有了亏缺。减损、盈余、成长、亏缺,随时发生,随时消失。一往一来,头尾相接,一点间隙也看不出来,谁感觉到了呢?所有的元气都不是突然增长,所有的形体都不是突然亏损,所以我们也就不觉得它在成长,也不觉得它在亏损。这也像人们从出生到衰老一样,容貌、肤色、智慧、体态,没有一夭不发生变化;皮肤、指甲、毛发,随时生长,随时脱落,并不是在婴孩时就停顿而不变化了。变化一点觉察不到,等到衰老来到了才明白。”

  杞国有个人担忧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自己的身体无处可藏,因而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又有一个担忧那个怕天塌地陷之人的人,于是前去向他解释,说:“天是气的积聚,无处没有气。就像你弯腰挺身、呼气吸气,整天在天空中生活,为什么要担忧它崩塌下来呢?”那人说:“天果真是气的积聚,那日月星辰不会掉下来吗?”向他解释的人说:“日月星辰,也是积聚起来的气中有光辉的物体,即使掉下来,也不会伤害什么。”那人说:“地陷下去怎么办呢?”解释的人说:“地是土块的积聚,充满了四方空间,无处没有土块。就像你停走踩踏,整天在地上生活,为什么要担忧它陷裂下去呢?”那人放下心来,十分高兴;那个为他担心的人也放下心来。长庐子听说后笑着说:“虹霓呀,云雾呀,风雨呀,四季呀,这些是气在天上积聚而形成的。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这些是有形之物在地上积聚而形成的。知道它们是气的积聚,是土块的积聚,为什么说它不会毁坏呢?天地是宇宙中的一个小物体,但却是有形之物中最巨大的东西。难以终结,难以穷究,这是必然的;难以观测,难以认识,也是必然的。担忧它会崩陷,确实离正确的认识太远;说它不会崩陷,也是不正确的。天地不可能不毁坏,最终总会毁坏的。遇到它毁坏时,怎么能不担忧呢?”列子听到后,笑着说:“说天地会毁坏的意见是荒谬的,说天地不会毁坏的意见也是荒谬的。毁坏与不毁坏,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即使这样,毁坏是一种可能,不毁坏也是一种可能,所以出生不知道死亡,死亡不知道出生;来不知道去,去不知道来。毁坏与不毁坏,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

  舜问烝说:“治理天下的道可以获得并据为己有吗?”烝回答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据有的,你怎么能据有道呢?”舜问:“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所有,是谁据有它呢?”烝回答说:“是天地把形体托付给你的。生命不属于你所有,是天地把中和之气托付给你的。寿天不属于你所有,是天地把顺序密码托付给你的。子孙也不属于你所有,是天地把蜕变的功能托付给你的。所以你行走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居住不知道要拿些什么,吃饭不知道要什么味道。天地的运动,也是气的作用,天地间的万物又怎么能获得并据有呢?”

  齐国的国氏非常富有,宋国的向氏非常贫穷。向氏从宋国到齐国,向国氏请教致富的方法。国氏告诉他说:“我善于偷盗。我开始偷盗时,一年就够自用,二年便很富足,三年就家资丰收了。从此以后,我还施舍州里乡亲。”向氏听了非常高兴。但他只理解了国氏偷盗的话,却没有了解国氏偷盗的方法。于是跳墙打洞,凡是手摸到的,眼睛看到的,没有一件不探取。没过多久,便以盗窃来的赃物而被问罪,并被没收了先前积蓄的财产。向氏认为国氏欺骗了自己,便去埋怨国氏。国氏问:“你是怎样偷盗的?”向氏叙述了他偷盗的情况。国氏说:“唉!你偷盗的方法竟然错到了这种程度!现在来告诉你吧。我听说天有季节性,地有利人处。我偷盗天的季节和地的利益,如云雨的滋润,山泽的特产,都用来生育我的禾苗,繁殖我的庄稼,夯筑我的围墙,建造我的房屋。在陆地上偷盗禽兽,在水泊中偷盗鱼鳖,没有不偷盗的。这些禾苗、庄稼、土地、树木、禽兽、鱼鳖,都是天生出来的,难道是我所有的?然而我偷盗天的东西却没有灾殃。至于金玉珍宝、谷布财物,是别人所积聚,哪里是天给你的呢?你偷盗它们而被问罪,能怨谁呢?”向氏十分迷惑,以为国氏又在欺骗自己了,于是到东郭先生那里去请教。东郭先生说:“你全身的东西难道不都是偷盗来的吗?偷盗阴阳中和之气来成就你的生命,充塞你的形体,又何况身外之物,哪一样不是偷盗来的呢?诚然,天地和万物都是不能完全分开的,把它们认作己有,都是糊涂的。国氏的偷盗,是公道,所以没有灾殃;你的偷盗,是私心,所以被问罪。其实,分别公私也是偷盗,不分别公私也是偷盗。但把公共的东西视为公共所有,把私人的东西视为私人所有,这是天地的德行。了解天地德行的人,谁是偷盗者呢?谁又不是偷盗者呢?”

 

 

《黄帝》

 

  1. 概论

 

本篇皆在论述养身冶物之道。全文围绕道心与外物的关系展开多番探讨,唯有应理处顺,忘形养神,才能达到所适常通,遇物无滞的境界。具体而言,修养内在道心。必须”壹其性,养其神”,做到心无逆顺,物我两忘。列子以列子御风、伯昏临渊、商丘诚信、粱鸯饲虎、津人撮舟、吕梁济水、佝偻承蜩等多则寓言对此反复加以证明。同时他又指出,除了保持内心的虚静凝独,人们在应物处世时还必须“含其德”,做到韬光养晦,与世无违。文中海上沤乌、赵襄子狩猎神巫季威、列子之齐、杨朱之沛,杨朱过宋数章,既为阐明其理。

既名《黄帝》.最终还是为了推崇黄老学派‘清虚无为’的治世主张。从华晋国的国民,列姑射山的神人.到鬻子、老聃的守柔之术以及圣人的笼愚之智直至篇末惠盎对宋康王的说教中,都可以发现这样的思想痕迹。对于列子而言,理想国内,上有效法天道无为德庇万物而不以为功的国君,下有自治自化的国民,同时还得有孔、墨等圣贤以仁义济人使‘四竟内,皆得其利’ 如此,天下大治才能真正得以实现。

 

 

《黄帝》

 

  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五戴己,养正命,娱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皮干>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智力,营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赞曰:“朕之过淫矣。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待,彻钟县。减厨膳,退而间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者无的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间请蕲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而请辞,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尹生曰:“曩章戴有请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复脱然,是以又来。”列子曰:“嚷吾以汝为达,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今女居先生之门,曾未浃时,而怼憾者再三。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履虚乘风,其可几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复言。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鱼语女。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得而正焉?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疆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坰外,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牖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诒,扌党挨扌冘,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戏笑。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骨几>骨于为。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绵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入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子言之。嚷子二客之宿吾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水火岂复可近哉?”自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必下车而揖之,宰我闻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况彼我皆诚哉?小子识之!”

  周宣王文牧正有役人梁鸯者,能养野禽兽,委食于园庭之内,虽虎狼雕鹗之类,无不柔驯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王虑其术终于其身,令毛丘园传之。梁鸯曰:“鸯,贱役也,何术以告尔?惧王之谓隐于尔也,且一言我养虎之法。凡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碎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故游吾园者,不思高林旷泽;寝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颜回问乎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数能。乃若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者也。’吾问焉,而不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讠医!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达其实,而固且道与。能游者可救也,轻水也;善游者文数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郤也。覆郤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抠者巧,以钩抠者惮,以黄金钩抠者惮。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内。”

  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承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棠行。孔子从而问之,曰:“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所不能游,向吾见子道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将承子。子出而被发行歌,吾以子为鬼也。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汨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于陵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也,若橛株驹,吾执臂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载言其上。”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闻之,问子夏曰:“彼何人哉?” 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文侯大说。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亲,雕彖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终。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右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敕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闲,是以不敢。今夫子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乾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则殆矣。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至于若己者刚;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状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于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于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响。”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耳。”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竟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1. 译文

 

  黄帝即天子位的第十五年,因天下百姓拥戴自己而十分高兴,于是就保养身体,兴歌舞娱悦耳目,调美味温饱鼻口,然而却弄得肌肤枯焦,面色霉黑,头脑昏乱,心绪恍惚。又过了十五年,因忧虑天下得不到治理,于是竭尽全部精力,增进智慧和体力,去治理百姓,然而同样是肌肤枯焦,面色霉黑,头脑昏乱,心绪恍惚。黄帝长叹道:“我的错误真是太深了。保养自己的毛病是这样,治理万物的毛病也是这样。”于是他放下了纷繁的日常事务,离开了宫殿寝室,取消了值班侍卫,撤掉了钟磐乐器,削减了厨师膳食,退出来安闲地居住在宫外的大庭之馆,清除心中杂念,降服形体欲望,三个月不过问政治事务。有一天,他白天睡觉时做梦,游历到了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的西方,台州的北方,不知离中国有几千万里,并不是乘船、坐车和步行所能到达的,只不过是精神游历而已。那个国家没有老师和官长,一切听其自然罢了。那里的百姓没有嗜好和欲望,一切顺其自然罢了。他们不懂得以生存为快乐,也不懂得以死亡为可恶,因而没有幼年死亡的人;不懂得私爱自身,也不懂得疏远外物,因而没有可爱与可憎的东西;不懂得反对与叛逆,也不懂得赞成与顺从,因而没有有利与有害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偏爱与吝借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畏惧与忌讳的。他们到水中淹不死,到火里烧不坏。刀砍鞭打没有伤痛,指甲抓搔也不觉酸痒。乘云升空就像脚踏实地,寝卧虚气就像安睡木床。云雾不能妨碍他们的视觉,雷霆不能捣乱他们的听觉,美丑不能干扰他们的心情,山谷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一切都凭精神运行而已。黄帝醒来后,觉得十分愉快而满足,于是把大臣天老、力牧和太山稽叫来,告诉他们说:“我安闲地在家中住了三个月,清除了心中的杂念,降服了形体的欲望,专心考虑能够保养身心和治理外物的方法,却仍然得不到这种方法。后来我因疲倦而睡觉,做了一个这样的梦。现在我才懂得最高的‘道’是不能用主观的欲望去追求的。我明白了!我得到了!但却不能用语言来告诉你们。”又过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几乎和华胥氏之国一样,而黄帝却升天了,老百姓悲痛大哭,二百多年也不曾中断过。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住着神人,呼吸空气,饮用露水,不吃五谷;心灵似深山的泉水,形貌似闺房的少女;不偏心不私爱,仙人和圣人做他的群臣;不威严不愤怒,诚实与忠厚的人替他办事;不施舍不恩惠,外界的事物都自己满足;不积聚不搜括,自己的用品一点也不缺乏。阴阳二气永远调和,太阳月亮永久明亮,春夏秋冬年年有序,风霜雨雪季季适当,孕育生长时时合节,五谷杂粮岁岁满仓;而土地未被伤害,人民不会夭殇,万物没有残疾,鬼魅不兴风作浪。

  列子拜老商氏为师,以伯高子为友,把两人的所有本领部学到了手,然后乘风而归。尹生听说了,便来跟列子学习,并和列子住到一起,好几个门都下回去看望家人。他趁列子闲暇时,请求学习他的法术,往返十次,列子十次都没有告诉他。尹生有些生气,请求离开,列子也不表态。尹生回家了。几个月后,尹生心不死,又去跟列子学习。列子问:“你为什么来去这么频繁呢?”尹生说:“以前我向您请教,您不告诉我,本来有些怨恨您。现在又不恨您了,所以又来了。”列子说:“过去我以为你通达事理,现在你的无知竟到了如此程度吗?坐下!我打算把我在老师那里学习的情况告诉你。自从我拜老商氏为师、以伯高子为友,三年之内,心中不敢计较是与非,嘴上不敢谈论利与害,然后才得到老师斜着眼睛看我一下罢了。又在两年之内,心中(比学道前)更多地计较是与非,嘴上更多地谈论利与害,然后老师才开始放松脸面对我笑了笑。又在两年之内,我顺从心灵去计较,反而觉得没有什么是与非;顺从口舌去谈论,反而觉得没有什么利与害;老师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块席子上。又在两年之内,我放纵心灵去计较,放纵口舌去谈论,但所计较与谈论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别人的是非利害呢;并且也不知道老商氏是我的老师,伯高子是我的朋友;这时身内身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从此以后,眼睛就像耳朵一样,耳朵就像鼻子一样,鼻子就像嘴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了。心灵凝聚,形体消失,骨肉全部融化了;感觉不到身体依靠着什么,两脚踩着什么,随风飘游四方,就像树叶与干燥的皮壳一样。竟然不知道是风驾驭着我呢,还是我驾驭着风啊!现在你在老师的门下,还不到一个时辰,便怨恨了好几次。你的一片肤体也不会被元气所接受,你的一根肢节也不会被大地所容纳。脚踏虚空,驾驭风云,又怎么能办得到呢?”尹生非常惭愧,好长时间不敢大声出气,也不敢再说什么。

  列子问关尹说:“道术最高的人在深水中游泳不会窒息,站在火中不感到炽热,在最高的地方行走不至于战栗。请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关尹说:“这是积聚了纯真之气的结果,而不是聪明、技巧和果敢所能办到的。坐下!我给你讲。凡是有相貌、形状、声音和颜色的,都是物。物与物为什么会差别很大呢?是什么使某些物比其它物高出一头呢?不过是形貌与声色罢了。而那些高级的物可以达到没有声色形貌的程度,以圭于达到没有变化的程度,到了这种程度时你要想考察个透彻,又怎么能获得完全正确的认识呢?这种物将表现出平常的的状态,隐藏于无头无尾的循环之中,运动在万事万物的始终。完善你的性,培养你的气,深藏你的德,与最高级的物相贯通。如果能这样,你的天赋的纯真之气就会积聚完整,你的精神就不会有空缺,那外物又怎么能侵入井影响你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跌落下来,虽然有伤却不会死亡。骨骼与别人相同,而损伤却比别人轻,就是因为他的精神完整。坐车没有知觉,跌落也没有知觉,死亡、生存、惊恐、惧怕等观念都侵入不到他的心中,因而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害怕。他因为醉酒而使精神完整尚且如此,又何况积聚了完整的天赋纯真之气呢?圣人把自己隐藏在天赋的纯真之气中,所以没有任何外物能伤害他。”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他拉满了弓弦,把装满水的杯子放在拿弓的手的肘上,然后射出箭去,一箭连着一箭,前一箭刚射出,后一箭已拉满弦。在这个时候,他全身贯注,像木偶一样一动也不动。伯昏无人说:“你这是有心的射箭,而不是无心的射箭。如果我和你登上高山,走在摇晃的岩石上,面临着万丈深渊,你还能射吗?”于是伯昏无人便领他登上高山,走在摇晃的岩石上。当临近万丈深渊时,他背对着深渊往后退,双脚已有三分之二悬空了,才拱手作揖,请列御寇上来。列御寇早已吓得趴倒在地,汗水流到了脚后跟。伯昏无人说:“道术最高的人,朝上能看到青天,往下能潜入黄泉,他遨游八方,精神和真气都不会改变,现在你全身发抖,心中十分恐惧,你的这种心理也太糟糕了!”

  范家有个叫子华的,喜欢私自蓄养侠客,全国人都佩服他。他很得晋国国君的宠爱,虽然没有官职,但地位却在三位公卿之上。谁被他看中,国君就会给谁爵位;他说谁的坏话,国君就会罢免谁。在他厅堂上议事的人同朝廷上的一样多。子华叫他的侠客中的智者与愚者互攻击,强者与弱者互相凌辱,虽然受伤流血的人躺在眼前,他也毫不放在心上。整天整夜以此游戏取乐,几乎成为全国的风俗。禾生和子伯两人是范家尊贵的侠客,一次出外游玩,经过荒远郊野,住在老农商丘开的家里。半夜,禾生与予伯两人谈论子华的名声与势力,能使活着的人死去,该死的人活下来;富有的人贫穷,贫穷的人富有。商丘开以前一直为饥寒所困迫,于是悄悄地躲到北边窗下偷听他们的谈话。然后借了粮食,挑上畚箕到了子华的家门口。子华的门徒都出身于世家大族,身穿绸缎,乘坐高车,迈着四方步,眼睛只朝天看。他们瞧见商丘开年老体弱,面色黎黑,衣冠不整,没有不小瞧他的。接着又戏弄、侮辱、欺骗他,推摔捶打,无所不为,商丘开却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侠客们的手段用尽了,戏弄、嘲笑得也十分疲惫。于是同商丘开一起登上高台,人群中有人随意说:“有能从台上跳下去的,奖赏他一百金。”大家都争着响应。商丘开信以为真,于是首先从台上跳了下去,形状像一只飞鸟,飘扬到了地上,肌肤与骨骼都没有损伤。范家的门徒以为是偶然成功,因而没有觉得太奇怪。于是又指着河湾的深水处说:“那水里有宝珠,游下去可以摸到。”商丘开又跳到了水里。游出水面后,果然得到了宝珠。大家这才开始觉得奇怪,子华才让他加入食肉穿绸的行列。没多久范家的仓库发生大火。子华说:“你们有能钻进火中取出绸缎的,根据取出的多少赏赐你们。”商丘开毫无难色地钻进了大火中,来去几次,烟尘没有沾污脸面,身体也没有被烧焦。范家的门徒以为他有什么道术,于是一齐向他道歉说:“我们不知道您有道术而欺哄了您,我们不知道您是神人而侮辱了您。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笨蛋,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聋子,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瞎子。我们大胆地向您请教道术。”商丘开说:“我没有什么道术。就是我的心里,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虽然这样,我心中还是有一个感觉,姑且向你们说一说。过去你们中有两位侠客住在我的家中,我听到他们赞誉范氏的势力,能够使活着的人死去,该死的人活下来;富有的人贫穷,贫穷的人富有。我真诚地相信,没有一点怀疑,所以不怕路途遥远而赶来。我来了后,又认为你们的话都是真实可靠的,因而只怕我的诚心不够,行动得不快,并不知道我的形体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利害在什么地方,只是专心一意罢了。外物也不能改变我的诚心,如此而已。今天才知道你们在欺哄我,于是我心中便隐藏着猜测与疑虑,外面要注意所见所闻,回想过去侥幸没有被烧焦、淹死,现在还害怕得心中发烧,恐惧得全身发抖。哪能再靠近水火呢?”从此以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