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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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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贤。以鸟附从审凤皇,如何?

  或曰:“凤皇、骐驎,太平之瑞也。太平之际,见来至也。然亦有未太平而来至也。鸟兽奇骨异毛,卓绝非常,则是矣,何为不可知?凤皇骐驎,通常以太平之时来至者,春秋之时,骐驎尝嫌於王孔子而至。光武皇帝生於济阳,凤皇来集。”夫光武始生之时,成、哀之际也,时未太平而凤皇至。如以自为光武有圣德而来,是则为圣王始生之瑞,不为太平应也。嘉瑞或应太平,或为始生,其实难知。独以太平之际验之,如何?

  或曰:“凤皇骐驎,生有种类,若龟龙有种类矣。龟故生龟,龙故生龙,形色小大,不异於前者也。见之父,察其子孙,何为不可知?”夫恆物有种类,瑞物无种适生,故曰德应,龟龙然也。人见神龟、灵龙而别之乎?宋元王之时,渔者网得神龟焉,渔父不知其神也。方今世儒,渔父之类也。以渔父而不知神龟,则亦知夫世人而不知灵龙也。

  龙或时似蛇,蛇或时似龙。韩子曰:“马之似鹿者千金。”良马似鹿,神龙或时似蛇。如审有类,形色不异。王莽时有大鸟如马,五色龙文,与众鸟数十集於沛国蕲县。宣帝时凤皇集於地,高五尺,与言如马身高同矣;文章五色,与言五色龙文,物色均矣;众鸟数十,与言俱集、附从等也。如以宣帝时凤皇体色众鸟附从,安知凤皇则王莽所致鸟凤皇也。如审是王莽致之,是非瑞也。如非凤皇,体色附从,何为均等?

  且瑞物皆起和气而生,生於常类之中,而有诡异之性,则为瑞矣。故夫凤皇之圣也,犹赤乌之集也。谓凤皇有种,赤乌复有类乎?嘉禾、醴泉、甘露,嘉禾生於禾中,与禾中异穗,谓之嘉禾;醴泉、甘露,出而甘美也,皆泉、露生出,非天上有甘露之种,地下有醴泉之类,圣治公平而乃沾下产出也。蓂荚、硃草亦生在地,集於众草,无常本根,暂时产出,旬月枯折,故谓之瑞。夫凤皇骐驎,亦瑞也,何以有种类?

  案周太平,越常献白雉。白雉,生短而白色耳,非有白雉之种也。鲁人得戴角之麞,谓之骐驎,亦或时生於麞,非有骐驎之类。由此言之,凤皇亦或时生於鹄鹊,毛奇羽殊,出异众鸟,则谓之凤皇耳,安得与众鸟殊种类也?有若曰:“ 骐驎,之於走兽,凤皇之於飞鸟,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类也。”然则凤皇、骐驎,都与鸟兽同一类,体色诡耳!安得异种?同类而有奇,奇为不世,不世难审,识之如何?

  尧生丹硃,舜生商均。商均、丹硃,尧、舜之类也,骨性诡耳。鲧生禹,瞽瞍生舜。舜、禹,鲧、瞽瞍之种也,知德殊矣。试种嘉禾之实,不能得嘉禾。恆见粢梁之粟,茎穗怪奇。人见叔梁纥,不知孔子父也;见伯鱼,不知孔子之子也。张汤之父五尺,汤长八尺,汤孙长六尺。孝宣凤皇高五尺,所从生鸟或时高二尺,後所生之鸟或时高一尺。安得常种?

  种类无常,故曾皙生参,气性不世,颜路出回,古今卓绝。马有千里,不必骐〔骥〕之驹;鸟有仁圣,不必凤皇之雏。山顶之溪,不通江湖,然而有鱼,水精自为之也。废庭坏殿,基上草生,地气自出之也。按溪水之鱼,殿基上之草,无类而出。瑞应之自至,天地未必有种类也。

  夫瑞应犹灾变也。瑞以应善,灾以应恶,善恶虽反,其应一也。灾变无种,瑞应亦无类也。阴阳之气,天地之气也,遭善而为和,遇恶而为变,岂天地为善恶之政,更生和变之气乎?然则瑞应之出,殆无种类,因善而起,气和而生。亦或时政平气和,众物变化,犹春则鹰变为鸠,秋则鸠化为鹰,蛇鼠之类辄为鱼鳖,虾蟆为鹑,雀为蜃蛤。物随气变,不可谓无。黄石为老父授张良书,去复为石也。儒知之。或时太平气和,麞为骐驎,鹄为凤皇。是故气性,随时变化,岂必有常类哉?褒姒,玄鼋之子,二龙漦也。晋之二卿,熊罴之裔也。吞燕子、薏苡、履大迹之语,世之人然之,独谓瑞有常类哉?以物无种计之,以人无类议之,以体变化论之,凤皇、骐驎生无常类,则形色何为当同?

  案《礼记瑞命篇》云:“雄曰凤,雌曰皇。雄鸣曰即即,雌鸣足足。”《诗》云:“梧桐生矣,於彼高冈。凤皇鸣矣,於彼朝阳。菶々萋萋,噰々

  喈喈。”《瑞命》与《诗》,俱言凤皇之鸣。《瑞命》之言“即即、足足”,《诗》云“噰々、喈喈”,此声异也。使声审,则形不同也;使审〔异〕同,《诗》与《礼》异。世传凤皇之鸣,故将疑焉。

  案鲁之获麟云“有麞而角”。言“有麞”者,色如麞也。麞色有常,若鸟色有常矣。武王之时,火流为乌,云其色赤。赤非乌之色,故言其色赤。如似麞而色异,亦当言其色白若黑。今成事色同,故言“有麞”。麞无角,有异於故,故言“而角”也。夫如是,鲁之所得驎者,若麞之状也。武帝之时,西巡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角或时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鲁所得麟,云“有麞”,不言色者,麞无异色也。武帝云“得白驎”,色白不类麞,故〔不〕言有麞,正言白驎,色不同也。孝宣之时,九真贡,献驎,状如〔鹿〕而两角者。孝武言一,角不同矣。《春秋》之麟如麞,宣帝之驎言如鹿。鹿与麞小大相倍,体不同也。

  夫三王之时,驎毛色、角趾、身体高大,不相似类。推此准後世,驎出必不与前同,明矣。夫骐驎,凤皇之类,骐驎前後体色不同,而欲以宣帝之时所见凤皇高五尺,文章五色,准前况後,当复出凤皇,谓与之同,误矣!後当复出见之凤皇、骐驎,必已不与前世见出者相似类。而世儒自谓见而辄知之,奈何?

  案鲁人得驎,不敢正名驎,曰“有麞而角者”,时诚无以知也。武帝使谒者终军议之,终军曰:“野禽并角,明天下同本也。”不正名驎而言“野禽”者,终军亦疑无以审也。当今世儒之知,不能过鲁人与终军,其见凤皇、骐驎,必从而疑之非恆之鸟兽耳,何能审其凤皇、骐驎乎?

  以体色言之,未必等;以鸟兽随从多者,未必善;以希见言之,有瞿鹆来;以相奇言之,圣人有奇骨体,贤者亦有奇骨。圣贤俱奇,人无以别。由贤圣言之,圣鸟、圣兽,亦与恆鸟庸兽俱有奇怪。圣人贤者,亦有知而绝殊,骨无异者;圣贤鸟兽,亦有仁善廉清,体无奇者。世或有富贵不圣,身有骨为富贵表,不为圣贤验。然则鸟亦有五采,兽有角而无仁圣者。夫如是,上世所见凤皇、骐驎,何知其非恆鸟兽?今之所见鹊、麞之属,安知非凤皇、骐驎也?

  方今圣世,尧、舜之主,流布道化,仁圣之物,何为不生?或时以有凤皇、骐驎,乱於鹄鹊、麞鹿,世人不知。美玉隐在石中,楚王、令尹不能知,故有抱玉泣血之痛。今或时凤皇、骐驎,以仁圣之性,隐於恆毛庸羽,无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犹玉在石中也。何用审之?为此论草於永平之初,时来有瑞,其孝明宣惠,众瑞并至。至元和、章和之际,孝章耀德,天下和洽,嘉瑞奇物,同时俱应,凤皇、骐驎,连出重见,盛於五帝之时。此篇已成,故不得载。

  或问曰:“《讲瑞》谓凤皇、骐驎难知,世瑞不能别。今孝章之所致凤皇、骐驎,不可得知乎?”曰:《五鸟》之记,四方中央,皆有大鸟,其出,众鸟皆从,小大毛色类凤皇,实难知也。故夫世瑞不能别,别之如何?以政治。时王之德,不及唐、虞之时,其凤皇、骐驎,目不亲见。然而唐、虞之瑞必真是者,尧之德明也。孝宣比尧、舜,天下太平,万里慕化,仁道施行,鸟兽仁者感动而来,瑞物小大、毛色、足翼必不同类。以政治之得失,主之明暗,准况众瑞,无非真者。事或难知而易晓,其此之谓也。又以甘露验之。甘露,和气所生也。露无故而甘,和气独已至矣。和气至,甘露降,德洽而众瑞凑。案永平以来,讫於章和,甘露常降,故知众瑞皆是,而凤凰、骐驎皆真也。

 

  1. 译文

 

  俗儒们谈论,自称看见凤凰、麒麟就能认识。为什么认识呢?靠考察凤凰、麒麟的形状来认识。又有《春秋》上记载捕获麒麟的文章说:“形状似獐,但是长着角。”像獐而又长角,那么就是麒麟了。他们看见鸟的形状像凤凰,那只鸟便是凤凰了。黄帝、尧、舜、周朝的兴盛之时,都曾招来过凤凰。汉宣帝时,凤凰停落在上林苑中,后来又停落在长乐宫东门的树上,凤凰身高五尺,花纹有五种色彩。东周时捕获一头麟,麟的形状似獐但长有角。汉武帝时捕获一头麟,也像獐而长有角。如果有一只大鸟,身上花纹有五种色彩,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獐,头上长有一只角,按照画上的凤凰、麒麟的样子来考察,根据古今的历史记载来验证,那么凤凰和麒麟是可以识别的。凤凰是鸟中的圣者,麒麟是兽中的圣者,五帝、三王、皋陶、孔子,是人中的圣者。十二圣的骨相各不相同,而想把形状似獐而长角的称之为麒麟,鸟的长相与凤凰的样子相符合的称之为凤凰,这怎么行呢?

  神圣的鸟鲁的毛色不相同,好比十二圣人的骨相形体不相同一样。头上长角的形象,就同面额高满的形象一样。颛顼面额高满,尧、舜不一定也是这样。现在鲁国捕获的麟头上长角,那么以后见到的麟头上不一定长角。如果依照鲁国捕获的麟的形状去识别世间上的麟,那是肯定不能误别的。为什么呢?因为凤凰、麒麟的毛羽骨角是个个都不同的。即使毛羽骨角相同,也许有类似的,下一定真的是这种东西。虞舜有双瞳人,王莽也有双瞳人;晋文公的肋骨连成一片,张仪的肋骨也连成一片。如果因为骨体毛色相同就是同类人,那么王莽就应该是虞舜那样的圣人了;而张仪也就应该是晋文公那样的霸主了。在鲁国的有若,相貌最像孔子。孔子死后,弟子们一起推有若坐在孔子的座位上,向他请教先王之道及礼仪,有若不能问答,是什么原因呢?体形相貌与孔子相似,而实际上禀性和孔子并不相同。现在有五色羽毛的大鸟,长有一角的野兽,也许与凤凰、麒麟形状相似,其实并不是真的,而谈论者想根据骨体毛色相似来认定是凤凰和麒麟,这就错了!所以颜渊的道德学问与孔子差不多,但相貌却不像孔子;有若很平庸,相貌反而像孔圣人。因此说来,也许真的凤凰、麒麟,它们的骨体并不与想象的相似,而一般的鸟兽,毛色反而像真的凤凰、麒麟一样。用那些儒者的办法怎么能识别它们呢?

  俗儒自称见到凤凰、麒麟就能认得,那就是自称见到圣人就能认得。皋陶生一张马嘴,孔子头顶凹陷,假如就是出现了智慧超群,并且口像马口,头像“反宇”的人,也还不能称他们为圣人。为什么呢?十二个圣人的形相不相同,前代圣人的形相,难以比照后代圣人的形相。骨相不同,姓名不同,身形各有形状,出生在不同的地方,即使再有圣人出现,怎么识别呢?桓君山对杨子云说:“如果后世再有圣人出现,人们只知他的才能超过了自己,但大多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圣人。”杨子云说:“的确如此。”圣人难以识别,像桓君山、杨子云这样智慧才能很高的人,尚且不能识别,世儒仅有平凡的才智,死抱住圣人骨相没有差别这种见解,见了圣人不能识别,可以保证必然是这样。

  不能认识圣人,就不能认识凤凰与麒麟。世人称某些动物为凤凰和麒麟,根据什么而自以为能认识它们呢?古人称它们为“凤凰”、“麒麟”,只是听说它们是鸟兽中珍奇的东西罢了。它们的毛和角都有奇异之处,又不胡乱飞翔随便走动,又不与一般鸟兽争吃食物,就称它们为凤凰、麒麟了。世人认识圣人,也是如此。听说圣人是人中出奇的人,身上长有奇特的骨头,智慧才能广博通达,就称他为圣人了。待他们去识别圣人的时候,并不是仓猝见一面,或匆匆忙忙地听到一句半句话,就把他称做“圣人”的。与圣人生活在一起,跟他学习,然后才知道他是不是圣人。用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子贡侍奉孔子,一年,自称超过了孔子;两年,自认与孔子相同;三年,自己知道不及孔子。当子贡侍奉孔子一两年时,不知道孔子是圣人,三年之后,这才知道他是位圣人。从子贡知道孔子是圣人,三年才能确定这件事上看,俗儒没有子贡的才能,他们见到圣人,不跟他学习,凭仓猝之间的观察,又没有三年的接触,自称知道了圣人,是完全错了!

  少正卯在鲁国,与孔子齐名。孔子的门徒几次满堂,几次跑光。只有颜渊不离开孔子,惟独颜渊知道孔子是位圣人。弟子们离开孔子归附少正卯,说明他们不仅不能识别孔子是圣人,同时也不能识别少正卯的邪佞,弟子们都胡涂了。子贡说:“少正卯,是鲁国有名望的人,您执政以后,为什么首先要杀他呢?”孔子说:“端木赐,你走开吧,这不是你所能懂得的事。”像子贡那样一位有才能有智慧的人,尚且不能识别圣人,俗儒见到圣人,自称能够识别,太荒诞了!

  从俗儒不能识别圣人说来,也就知道他们不能识别凤凰与麒麟。假如凤凰的翅膀又长又宽,麒麟的身体又高又大,那么见到它们的人认为它们不过是大鸟巨兽罢了,怎么能识别它们是凤凰、麒麟呢?如果一定要以形体巨大为标准来辨别是不是凤凰、麒麟,那么他们识别圣人也应该用是否巨大来衡量了。春秋之时,鸟中有叫爰居的大鸟,不能把它当作风凰;长狄人来了,不能把它当作圣人。然而凤凰、麒麟与一般鸟鲁是相同的,世人见了它们,用什么去识别呢?如果认为中原一带没有,是从边远地区到来才识别了它们的,那么这就和鸜鹆一样了。鸜鹆,不是中原一带的飞禽,凤凰、麒麟也不是中原一带的禽兽。都不是中原一带的动物,俗儒为什么说鸜鹆出现是凶兆,而凤凰、麒麟出现是祥瑞呢?

  有人说:“汉宣帝的时候,凤凰停落在上林苑,有千千万万只鸟跟随着它。因为它是所有的鸟的首领,圣明神奇与众不同,所以无数的鸟随从着它。如果看见大鸟飞来停下,无数的鸟随从着它,那么这就是凤凰了。因此凤凰可以识别,那么,麒麟也可据此而确定了。凤凰与麒麟同一属性,凤凰出现,无数的鸟随从着它;麒麟出现,各种野兽也应该随从着它。考察《春秋》上记载的麒麟,没有讲各种野兽随从着它。汉宣帝、汉武帝时都获得麒麟,没有各种野兽跟随着它的记载。如果因为麒麟被人所捕获,跟随它的野兽逃散了,那么凤凰不是人所捕获的,是自己飞来的,跟随它的鸟应该看得见。《尚书》上说:“《箫韶》乐曲演奏了九次,凤凰飞来朝拜。”《尚书大传》上说:“凤凰栖息在大树上。”没有记载无数鸟跟随它这件事。难道宣帝时所招来的凤凰同古代的有差别吗?

  有人说:“这是记事的人漏记了这种情况。唐尧、虞舜的时候,凤凰确实有鸟跟随着它。过去的时代久远了,记事难免有遗失,经书上的文字,不能完全用它来证实凤凰没有鸟跟随的说法。”既然有实际上存在而记事者漏记的事,也就会有实际上不存在而记事者凭空编造出来的事。如果是这样,儒者书写的东西,很难用它来证明什么事情,根据有众鸟跟随这一点来识别凤凰,也同样得不到证实。况且人有凭着奸诈狡猾而聚集徒众的,鸟也有凭着狡诈使群鸟跟从的。是不是唐尧、虞舜的时候出现的凤凰忠厚老实,汉宣帝时候出现的凤凰狡诈呢?不然,为什么它们都有圣人的品德,而行为却大不相同呢?没有众鸟跟从的,也许是凤凰;有群鸟跟随的,也许并不是凤凰。

  君子生活在世间,坚持清高的节操,不广泛聚集党羽,出入行动,没有人随从。强横狡诈的人,骄横傲慢,往来进退,有很多人跟随。凤凰是鸟中的君子,一定要以随从的鸟多来识别凤凰,那么狂放狡诈的人就成为君子了。歌曲越是美妙动听,跟着唱的人就愈少;行为道德越清高,和他交往的人就愈少。鸟兽的情况也是如此。一定要用随从的多少来识别凤凰,这就等于把跟着唱的人多的歌曲说成是美妙的歌曲一样。龙与凤凰是属于同一类的。汉宣帝的时候,在新丰这个地方出现了一条黄龙,各种蛇并没有跟随它。神雀和鸾鸟,都是众鸟的首领,它们的仁义圣明虽然赶不上凤凰,但跟随它们的鸟起码也应有数十只。信陵君、孟尝君豢养三千食客,被称为贤君,西汉将军卫青和将军霍去病,门下没有一个食客,也被称为名将。太史公说:“盗跖横行天下,聚集党徒数千人。伯夷、叔齐,隐居在首阳山中。”鸟兽的操行,与人相类似。人即使得到许多徒众,也不足以用来识别他是否贤良,以鸟跟随的多少来识别凤凰,又怎么行呢?

  有人说:“凤凰、麒麟,是太平盛世的祥瑞之物。太平盛世,就可以见它们到来。但是也有不是太平盛世时到来的。鸟兽有奇骨异毛,卓绝与众不同,这就是凤凰、麒麟了,为什么不能够识别呢?”凤凰、麒麟,通常是在太平盛世到来,春秋的时候,麒麟曾经猜测孔子要当王而出现过。光武皇帝在济阳出生,凤凰飞来停落在那里。光武皇帝出生的时候,正是汉成帝、汉哀帝在位的时期,当时不是太平盛世而凤凰来了。假如凤凰是因为光武皇帝有圣德而来的,这就是为圣王出生而出现的祥瑞,不是天下太平的征兆。嘉瑞之物有时预兆太平盛世,有时预兆圣王出生,它实在难于预知。单凭太平的时候去检验它,怎么行呢?

  有人说:“凤凰、麒麟,出生是有族类的,像龟和龙有族类一样。龟固然生龟,龙固然生龙,形状色彩大小,后者与前者没有什么差别。看见他的父亲,就可以了解他的子孙,为什么不能识别呢?”平常的东西都有族类,祥瑞之物没有族类是偶然出现的,所以称为“德行的征兆”。龟、龙就是这样的征兆。人们见了神龟、灵龙能识别它们吗?宋元王的时候,一个渔夫用网捕捉到一只神龟,渔夫并不知道它是神龟。现在的俗儒,如同渔夫之类的人一样。根据渔夫不能识别神龟,也就知道一般人不能识别灵龙了。

  龙有时像蛇,蛇有时像龙。韩非说:“像鹿的马价值千金。”良马有像鹿的,神龙有时就像蛇。如果确实有这种族类的话,那么形状、颜色就不应当有差别。王莽的时候,有只鸟像马一样大,羽毛五色有如龙一样的花纹,与数十只鸟停落在沛国的蕲县。汉宣帝时,有凤凰停落在地上,身高五尺,与上面讲的“如马”的大鸟身高是相同的;羽毛五色纹彩,与上面讲的“五色龙文”颜色是完全一样的;众鸟数十,与前面讲的“俱集”、“附从”是同样的。如果根据汉宣帝时凤凰的形体、颜色以及众鸟跟随这种情况来考察识别凤凰,那么王莽时招来的鸟,就是凤凰了。如果确实是凤凰,那么因为它是王莽招来的,就不应该是祥瑞了。如果不是凤凰,那么它在形体、颜色、有鸟跟随这些特征上为什么又都与凤凰相同呢?

  况且祥瑞都是由天地间的“和气”产生的,它生长于平常的事物之中,而具有奇特的本性,就成为祥瑞。所以凤凰的到来,就如赤乌的降落一样。说凤凰有族类,赤乌同样有族类吗?嘉禾、醴泉、甘露三种东西,嘉禾生长在一般禾之中,与一般禾的穗不同,就称之为嘉禾;醴泉、甘露,出来就特别甘美,都是从一般的泉水、露水中产生出来的,并不是天上有甘露之种,地下有醴泉之类,圣君公平治理天下,醴泉、甘露才能浸润、降落而产生出来。蓂荚、朱草也生长在地上,夹杂在众草之中,没有固定的根茎,暂时产生出来,十天半月就枯折了,所以称之为祥瑞。

  凤凰、麒麟也是祥瑞之物,它们会有什么种类呢?考察周朝天下太平,越常贡献白雉。白雉,生得短小而毛是白色的罢了,并非专有白雉这种种类。鲁国人捕获长有角的獐,称之为麒麟,也许它是獐生出来的,并非有麒麟这种种类。由此说来,凤凰也许是天鹅喜鹊生出来的,只是羽毛奇异特殊,它的出生与众鸟不同,就称它为凤凰罢了,怎么与众鸟是不同的种类呢?有若说:“麒麟对于一般走兽,凤凰对于一般飞鸟,泰山对于一般土堆,河海对于一般溪流水洼,都属于同类。”那么,凤凰、麒麟都与一般鸟兽同属一类,只不过形体、颜色奇异罢了,怎么是不同的种类呢?

  同类中有奇异的,奇异之物是世上不常有的,世上不常有就很难弄清楚,又怎能识别它呢?尧生下丹朱,舜生下商均。商均、丹朱,是尧、舜的后代,骨相情性不同罢了。鲧生下禹,瞽瞍生下舜。舜、禹,是鲧、瞽瞍的后代,才智德性大不相同。试种下嘉禾的种子,不一定能够长出嘉禾。经常见到的粢、粱这类一般谷物,茎穗也有生得很奇异的。人们见了叔梁纥,不会知道他是孔子的父亲;见了伯鱼,不会知道他是孔子的儿子。张苍的父亲身高五尺,张苍身高八尺,张苍的孙子身高六尺。汉宣帝时的凤凰身高五尺,生这只凤凰的鸟也许只有二尺高,后面所生的鸟也许才只有一尺高,哪会有固定不变的种类呢?

  没有固定不变的种类,所以曾皙生下曾参,曾参的气质性格世上少有,颜路生下颜回,颜回是古今卓绝的人物。有千里马,它不一定是骐骥生下的小马;有仁圣之鸟,它不一定是凤凰的幼鸟。山顶上的溪流,与江湖不相连接,然而溪中有鱼,这是水中的精气自然产生的。废弃朽坏了的殿庭,屋基上长了草,这是地中的精气自然产生的。察看溪水中的鱼,殿基上的草,没有种类而产生,祥瑞之物应时而来,天地之间未必有它的种类。

  祥瑞的出现和灾异的出现道理是相同的。祥瑞与善政相适应,灾变与恶政相适应,善政与恶政虽然相反,它们在作为征兆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灾变之物没有种类,祥瑞之物同样也没有种类。阴气与阳气,都是天地产生的气,遇到善政就成为和谐之气形成祥瑞,遇到恶政就成为变异之气造成灾变,哪里是天地有意识地根据政治的善恶,另外制造出和谐之气与灾变之气呢?然而祥瑞之物的出现,恐怕也没有什么种类,由于遇到善政而兴起,气和谐而产生出来。也有时政治安定阴阳之气和谐,但众物自身发生变生,如果在春天,那么鹰变成了鸠;在秋天,鸠就变化为鹰,蛇鼠一类的东西就变为鱼鳖,蛤蟆变为鹌鹑,雀子变成大蛤蜊等等。万物随着阴阳之气变化,不能说是没有这种事。黄石变成老翁,传授兵书给张良,离去后又转变为黄石,这些事当世的儒生是知道的。有时天下太平阴阳之气和谐,獐变成了麒麟,天鹅变成了凤凰。所以一种东西的气质特性总是随时发生变化的,怎么能断定有固定不变的种类呢?褒姒,是黑蜥蜴的女儿,由两条龙的唾液产生而来。晋国的范氏、中行氏,是熊罴的后代。吞吃燕卵而生契、吃薏苡而生禹、踩巨人足印而生稷的传说,世上的人都相信这种说法,怎么却偏偏说祥瑞之物有固定不变的种类呢?根据万物没有固定不变的种类这一点来判断,根据人没有固定不变的种类这一点来分析,根据形体经常发生变化这一点来议论,凤凰、麒麟的出生没有固定不变的种类,那么它们的形体、色彩为什么一定要相同呢?

  考察《礼记·瑞命篇》里说:“雄的叫凤,雌的叫凰。雄凤的鸣叫声是‘即即’,雌凰的鸣叫声是‘足足’。”《诗经》里说:“那高高的山冈上长着梧桐树。在向着太阳的一面凤凰在鸣叫。梧桐树叶茂盛,凤凰叫声噰噰喈喈。”《瑞命篇》与《诗经》都讲了凤凰的鸣叫声,《瑞命篇》的说法是“即即、足足”,《诗经》上的说法是“噰噰喈喈”,这是鸣叫声不相同。如果《瑞命》、《诗经》所记载的凤和凰的叫声确实不同,那么它们的形状就应该不一样。如果凤和凰的叫声确实相同,《诗经》与《礼记》里形容它们的叫声却不相同,历代相传把它们当作凤和凰的叫声,就值得怀疑了。

  考察鲁国捕获麟的记载,说:“形状像獐而长着角”。说:“形状像獐”,是它的毛色像獐的毛色。獐的毛色是固定不变的,就像鸟的毛色固定不变一样。周武王的时候,火落下来变成了乌鸦,说“它的毛色是红的”。红不是乌鸦本来的颜色,因此说“它的毛色是红的”。如果像獐但毛色不同,也应当讲清它的颜色是白的或是黑的。现在事实上鲁国捕获的麟与獐的颜色相同,所以说成“形状像獐”。獐没有长角,不同于本来的样子,所以说成是“长着角”。如果是这样,鲁国所捕获的麟,只是形状上像獐。汉武帝的时候,到西部巡狩,捕获得一只白色的麟,头上长一只角,每只蹄子上有五个脚趾。角也许相同,讲有五个脚趾,是足不相同。鲁国捕获的麟,只讲“形状像獐”,不讲毛色,因为与獐的毛色没有什么不同。汉帝武时讲“捕获白麟”,毛色是白的与獐不同,所以不讲“形状像獐”,而确切地讲“白色的麟”,是毛色与獐不相同。汉宣帝的时候,九真郡进贡,献了一只麟,形状像鹿但长有两只角,这就和汉武帝时所说的一只角的麟不相同了。春秋时的麟像獐,汉宣帝时的麟像鹿。鹿与獐大小相差一倍,体态根本不相同。

  鲁哀公、汉武帝、汉宣帝的时候,麟的毛色、角趾、身体高大各不相同。由此情况去衡量后代,麟的出现必定不与前面出现的相同,这是很清楚的。麒麟、凤凰这一类东西,前后出现的麒麟形体毛色各不相同,想以汉宣帝时所见到的高有五尺,羽毛有五彩花纹的凤凰作为标准,依据前面的标准去比较后面的,倘若再出现凤凰,就说它与宣帝时所见的凤凰相同,这就错了!以后倘若再出现凤凰、麒麟,必定不会和以前出现的相类似,然而俗儒自称见到它们就能识别出来,这怎么行呢?

  考察鲁国人捕获的麟,不敢确切地取名“麒麟”,说是“像獐而长有角”,因为当时确实无法识别它。汉武帝让谒者终军评论这件事,终军说:“野兽的两只角合并长在一起,象征天下都归附西汉。”不能确切地命名为“麒麟”,而说成“野兽”,是因为终军也怀疑是不是麒麟而无法加以肯定的缘故。现在俗儒的才智,不能超过鲁国人与终军,他们见到凤凰、麒麟,必定也只是怀疑这种禽兽不是一般的鸟兽罢了,怎么能确定它们是凤凰、麒麟呢?

  从形体、毛色方面来说,不一定相同。从随从的鸟兽多少来判断,不一定准确。从很少出现这方面来说,有鸜鹆飞来筑巢的事实。从骨相奇特来说,圣人有奇特的骨体,贤者也有奇特的骨相。圣人贤人的骨相都奇特,人们就无法区别他们谁圣谁贤。就圣、贤这一点来说,圣鸟、圣兽和一般鸟兽相比也都各有奇特之处。然而圣人贤人之中也有智慧卓绝而骨相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圣鸟贤兽之中也有仁慈、善良、廉洁、清高而形体并不奇特的。世上有的富贵之人,并不是圣人,身上有奇骨只是作为富贵的征象,而不是作为圣人、贤人的证明。然而鸟中也有毛色五彩的,兽中有长一角的,但并不是仁圣的鸟兽。如果是这样,前代所见到的凤凰、麒麟,怎么知道它就不是一般的鸟兽呢?现在所见到的鹊、獐这类的鸟兽,又怎么知道它们不是真的凤凰和麒麟呢?

  现在是圣人在位的时代,像尧、舜那样的君王,普遍地施行道德教化,仁圣的东西,为什么不产生呢?也许已经有凤凰、麒麟混杂在天鹅、喜鹊、獐、鹿之中,而世上的人没有认识出来。美玉隐藏在石头中,楚王、令尹不能识别出来,所以造成卞和抱玉泣血的悲痛。现在,或许凤凰、麒麟由于它们仁圣的情性,隐藏在一般的鸟兽之中,没有只长一只角或毛羽五色这样的特征把它们标志出来,世上的人因此而不能识别它们,好比宝玉隐藏在石头中,用什么去识别它们呢?因为这篇文章起草于永平初年,当时正有祥瑞出现,汉明帝布施恩惠,各种祥瑞都一齐来了。到了元和、章和年间,汉章帝发扬德教,天下太平,嘉瑞奇物,同时都应和而出,凤凰、麒麟,连接重复出现,比五帝之时更为兴盛。这篇文章已经写完,所以就没有记载这些事情。

  有人问道:“《讲瑞篇》中说凤凰、麒麟难以认识,世儒对祥瑞是不能识别的。现在汉宣帝所招致的凤凰、麒麟,也是不可能识别的吗?”回答说:《五鸟记》中记载:“在东、南、西、北四方的中央,都有大鸟在其中。大鸟出来,众鸟都跟随着,它的大小毛色都类似凤凰。”实在难以认识,所以世儒不能够识别。用什么才能识别呢?根据政治、在位君王的道德来识别。没有赶上唐尧、虞舜在位的时代,那些凤凰、麒麟没有亲眼见到,然而唐尧、虞舜时代的祥瑞必然是真的,因为唐尧的道德是圣明的。汉宣帝类似唐尧、虞舜,天下太平,四面八方仰慕归化,仁道普遍施行,鸟兽中的仁者,受感动而来,祥瑞之物的大小、毛色、足翼必然不会相同。用政治的好坏、君王的贤明或昏庸作标准,来检验汉宣帝时的众多的祥瑞,没有一个不是真的。有的事情看来很难懂实际上却容易理解,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说的吧。又用甘露的产生来检验它,甘露,是由和气而产生的,露水无缘无故地发甜,是因和气早就已经来到了。和气来到,甘露降临,恩德普施所以各种祥瑞都凑集来了。考察永平以来,到章和年间,甘露经常降临,所以知道各种祥瑞都是真的,而凤凰、麒麟也都是真的。

 

 

《卷十七·指瑞篇》

 

  儒者说凤皇、骐驎为圣王来,以为凤皇、骐仁圣禽也,思虑深,避害远,中国有道则来,无道则隐。称凤皇、骐驎之仁知者,欲以褒圣人也,非圣人之德不能致凤皇、骐驎。此言妄也。夫凤皇、骐驎圣,圣人亦圣。圣人恓恓忧世,凤皇、骐驎亦宜率教。圣人游於世间,凤皇、骐亦宜与鸟兽会。何故远去中国,处於边外,岂圣人浊,凤皇、骐驎清哉?何其圣德俱而操不同也?如以圣人者当隐乎,十二圣宜隐;如以圣者当见,凤、驎亦宜见。如以仁圣之禽,思虑深,避害远,则文王拘於羑里,孔子厄於陈、蔡,非也。文王、孔子,仁圣之人,忧世悯民,不图利害,故其有仁圣之知,遭拘厄之患。凡人操行能修身正节,不能禁人加非於己。

  案人操行莫能过圣人,圣人不能自免於厄,而凤、驎独能自全於世,是鸟兽之操,贤於圣人也。且鸟兽之知,不与人通,何以能知国有道与无道也?人同性类,好恶均等,尚不相知;鸟兽与人异性,何能知之?人不能知鸟兽,鸟兽亦不能知人,两不能相知;鸟兽为愚於人,何以反能知之?儒者咸称凤皇之德,欲以表明王之治,反令人有不及鸟兽,论事过情,使实不著。

  且凤、驎岂独为圣王至哉?孝宣皇帝之时,凤皇五至,骐驎一至,神雀、黄龙,甘露、醴泉,莫不毕见,故有五凤、神雀、甘露、黄龙之纪。使凤、驎审为圣王见,则孝宣皇帝圣人也;如孝宣帝非圣,则凤、驎为贤来也。为贤来,则儒者称凤皇、骐驎,失其实也。凤皇、骐为尧、舜来,亦为宣帝来矣。夫如是,为圣且贤也。

  儒者说圣太隆,则论凤、驎亦过其实。《春秋》曰:“西狩获死驎。”人以示孔子,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泣涕沾襟。儒者说之,以为天以命孔子,孔子不王之圣也。夫驎为圣王来,孔子自以不王,而时王鲁君无感驎之德,怪其来而不知所为,故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知其不为治平而至,为己道穷而来,望绝心感,故涕泣沾襟。以孔子言“孰为来哉”,知驎为圣王来也。曰:前孔子之时,世儒已传此说,孔子闻此说而希见其物也,见驎之至,怪所为来。实者,驎至,无所为来,常有之物也,行迈鲁泽之中,而鲁国见其物遭获之也。孔子见驎之获,获而又死,则自比於驎,自谓道绝不复行,将为小人所蹊获也。故孔子见驎而自泣者,据其见得而死也,非据其本所为来也。然则驎之至也,自与兽会聚也。其死,人杀之也。使驎有知,为圣王来,时无圣主,何为来乎?思虑深,避害远,何故为鲁所获杀乎?夫以时无圣王而驎至,知不为圣王来也;为鲁所获杀,知其避害不能远也。圣兽不能自免於难。圣人亦不能自免於祸。祸难之事,圣者所不能避,而云凤、驎思虑深,避害远,妄也。

  且凤、驎非生外国也,中国有圣王乃来至也。生於中国,长於山林之间,性廉见希,人不得害也,则谓之思虑深,避害远矣。生与圣王同时,行与治平相遇,世间谓之圣王之瑞,为圣来矣。剥巢破卵,凤皇为之不翔;焚林而畋,漉池而渔,龟、龙为之不游。凤皇,龟、龙之类也,皆生中国,与人相近。巢剥卵破,屏窜不翔;林焚池漉,伏匿不游,无远去之文,何以知其在外国也?龟、龙、凤皇,同一类也。希见不害,谓在外国;龟、龙希见,亦在外国矣。

  孝宣皇帝之时,凤皇、骐驎、黄龙、神雀皆至,其至同时,则其性行相似类,则其生出宜同处矣。龙不生於外国,外国亦有龙。凤、驎不生外国,外国亦有凤、驎。然则中国亦有,未必外国之凤、驎也。人见凤、驎希见,则曰在外国;见遇太平,则曰为圣王来。夫凤皇、骐驎之至也,犹醴泉之出、硃草之生也。谓凤皇在外国,闻有道而来,醴泉、硃草何知,而生於太平之时?醴泉、硃草,和气所生,然则凤皇、骐驎,亦和气所生也。和气生圣人,圣人生於衰世。物生为瑞,人生为圣,同时俱然,时其长大,相逢遇矣。衰世亦有和气,和气时生圣人。圣人生於衰世,衰世亦时有凤、驎也。孔子生於周之末世,骐驎见於鲁之西泽。光武皇帝生於成、哀之际,凤皇集於济阳之地。圣人圣物,生於衰世。圣王遭见圣物,犹吉命之人逢吉祥之类也,其实相遇,非相为出也。

  夫凤、驎之来,与白鱼、赤乌之至,无以异也。鱼遭自跃,王舟逢之;火偶为乌,王仰见之。非鱼闻武王之德,而入其舟;乌知周家当起,集於王屋也。谓凤、驎为圣王来,是谓鱼、乌为武王至也。王者受富贵之命,故其动出见吉祥异物,见则谓之瑞。瑞有小大,各以所见,定德薄厚。若夫白鱼、赤乌小物,小安之兆也;凤皇、骐驎大物,太平之象也。故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不见太平之象,自知不遇太平之时矣。且凤皇、骐驎,何以为太平之象?凤皇、骐驎,仁圣之禽也,仁圣之物至,天下将为仁圣之行矣。《尚书大传》曰:“高宗祭成汤之庙,有雉升鼎耳而鸣。高宗问祖乙,祖乙曰:‘远方君子殆有至者。’祖乙见雉有似君子之行,今从外来,则曰“远方君子将有至者”矣。

  夫凤皇、骐驎犹雉也,其来之象,亦与雉同。孝武皇帝西巡狩,得白驎,一角而五趾,又有木,枝出复合於本。武帝议问群臣,谒者终军曰:“野禽并角,明同本也;众枝内附,示无外也。如此瑞者,外国宜有降者。若〔是〕应,殆且有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而蒙化焉。”其後数月,越地有降者,匈奴名王亦将数千人来降,竟如终军之言。终军之言,得瑞应之实矣。推此以况白鱼、赤乌,犹此类也。鱼,〔水〕精;白者,殷之色也;乌者,孝鸟;赤者,周之应气也。先得白鱼,後得赤乌,殷之统绝,色移在周矣。据鱼、乌之见以占武王,则知周之必得天下也。

  世见武王诛纣,出遇鱼、乌,则谓天用鱼、乌命使武王诛纣,事相似类,其实非也。春秋之时,瞿鹆来巢,占者以为凶。夫野鸟来巢,鲁国之都且为丘墟,昭公之身且出奔也。後昭公为季氏所攻,出奔於齐,死不归鲁。贾谊为长沙太傅,服鸟集舍,发书占之,云:“服鸟入室,主人当去”。其後贾谊竟去。野鸟虽殊,其占不异。夫凤、驎之来,与野鸟之巢、服鸟之集,无以异也。是瞿鹆之巢,服鸟之集,偶巢适集,占者因其野泽之物,巢集城宫之内,则见鲁国且凶、传〔主〕人不吉之瑞矣。非瞿鹆、服鸟知二国祸将至,而故为之巢集也。王者以天下为家,家人将有吉凶之事,而吉凶之兆豫见於人,知者占之,则知吉凶将至。非吉凶之物有知,故为吉凶之人来也。犹蓍龟之有兆数矣。龟兆蓍数,常有吉凶,吉人卜筮与吉相遇,凶人与凶相逢,非蓍龟神灵知人吉凶,出兆见数以告之也。虚居卜筮,前无过客,犹得吉凶。然则天地之间,常有吉凶,吉凶之物来至,自当与吉凶之人相逢遇矣。或言天使之所为也。夫巨大之天使,细小之物,音语不通,情指不达,何能使物?物亦不为天使,其来神怪,若天使之,则谓天使矣。

  夏後孔甲畋於首山,天雨晦冥,入於民家,主人方乳。或曰:“後来,之子必大贵。”或曰:“不胜,之子必有殃。”夫孔甲之入民室也,偶遭雨而廕庇也,非知民家将生子,而其子必〔吉〕凶,为之至也。既至,人占则有吉凶矣。夫吉凶之物见於王朝,若入民家,犹孔甲遭雨入民室也。孔甲不知其将生子,为之故到。谓凤皇诸瑞有知,应吉而至,误矣。

 

  1. 译文

 

  俗儒说凤凰、麒麟是为圣人而出现的,认为凤凰、麒麟是仁圣的禽兽。

  它们思虑深远,远避祸害,中国政治清明就出现,政治昏暗就隐藏不出。称颂凤凰、麒麟如此仁智,是想用它们来颂扬圣人。因为不具备圣人的道德,就不能招来凤凰、麒麟,这种说法是荒谬的。凤凰、麒麟仁圣,圣人也仁圣。圣人忙碌不安为天下操心,凤凰、麒麟也应当遵循圣人的教化去做。圣人在人世间来往,凤凰、麒麟也应当与鸟兽聚集在一起。为什么要远远离开中国,处在边远地区呢?难道是圣人的道德不高尚,凤凰、麒麟的道德清高吗?为什么它们的品德如此相同而行为却又如此不同呢?

  如果认为圣人应当隐藏,那么十二圣就应当隐藏起来;如果认为圣人应当出现,那么凤凰、麒麟也就应当出现。如果认为它们是仁圣的禽兽,思虑深远,应该远避祸害,那么周文王被拘禁在羑里,孔子在陈国、蔡国间遭难,就不对了。周文王和孔子,都是仁圣的人,操心天下爱惜百姓,不计较个人得失,所以他们具有仁圣的才智,才遭受拘禁困穷的祸患。凡个人进行修养,能够修养身心端正节操,却不能够阻止别人把非议加在自己的头上。考察人的道德行为,谁也超不过圣人,圣人都不能使自己免受灾难,而凤凰、麒麟偏偏能自我保全在世上,这样说来,鸟兽的操行比圣人的还要好了。

  鸟兽的思想,不与人相通,凭什么能知道中国政治的好坏呢?人与人的禀性和种类是相同的,好恶也是相等的,尚且不能相互了解,鸟兽与人的禀性不同,怎么能够了解人呢?人不能了解鸟兽,鸟兽也不能了解人,两方面互相不了解,鸟兽比人愚蠢,为什么反而能够了解人呢?俗儒都称赞凤凰的品德,想用它来表彰圣王的统治,反而使人有圣王不及鸟兽的感觉,论事超过实情,反而使实情不明显了。而且凤凰、麒麟难道是单为圣王才出现的吗?孝宣皇帝的时候,凤凰五次出现,麒麟一次出现,神雀、黄龙、甘露、醴泉,全都出现过,所以才有五凤、神雀、甘露、黄龙这些年号。假如凤凰、麒麟确实是为了圣王而出现的,那么孝宣皇帝也是圣人了;如果孝宣皇帝不是圣人,那么凤凰、麒麟是为贤人而出现的了。凤、麟为贤人而出现,那么俗儒称赞凤凰、麒麟,就失去它的实际意义了。凤凰、麒麟为尧、舜而出现,同样也为孝宣皇帝而出现。如此说来,凤凰、麒麟既为圣王出现也为贤人而出现。俗儒颂扬圣人太过分,而称赞凤凰、麒麟也言过其实了。

  《春秋》上说:“有人在鲁国西部打猎,获得一头死麒麟,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它为谁而来啊!它为谁而来啊!’把袖口翻过来擦脸,泪水打湿了衣襟。”俗儒解释这件事,认为是上天用麒麟来授命于孔子,因为孔子是没有当君王的圣人。麒麟是为圣王出现的,孔子因为自己不是君王,而当时的周王和鲁君又都没有能感召麒麟的德行,对麒麟的出现感到奇怪而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所以就说“它为谁而来啊!它为谁而来啊!”孔子知道它不是为政治贤明而出现,是为自己到了穷途末路而出现,希望破灭内心伤感,因此泪水打湿了衣襟。从孔子说“它为谁而来啊”这句话,可知麒麟是为圣王而出现的。

  我说:在孔子以前,俗儒已经流传着关于麒麟是为圣王而出现的这种说法了,孔子听见了这种传说而又很少见到这种动物,所以见到麒麟出现,就奇怪它为什么到来。实际上,麒麟出现是没有任何目的的,它也是一种常见的动物。它行经鲁国的草泽之中,鲁国人见到这种动物,碰上就捕获住它了。孔子看见麒麟被捕捉,捉到后又死了,就以麒麟自比,自认为治世的主张到了穷途末路不能再继续施行,将会被小人所拘禁了。所以孔子见到麒麟而自己哭起来,是由于见到麒麟被捉住并且死了,并不是根据它原本是为什么来而哭的。然而麒麟的出现,是它自己与兽类相聚会;它的死,是人杀了它。假如麒麟有神智,是为圣王而出现,当时并没有圣王,它为什么出现呢?它能思虑深邃,远避祸害,为什么会被鲁国人捕获而杀死呢?从当时没有圣王而麒麟出现来看,可知麒麟不是为圣王而出现的;从它被鲁国人捕获杀死来看,可知它并不能远远地避开祸害。圣兽不能自免于灾难,圣人也就不能自免于祸患。祸患灾难的事件,圣者不能避开,而说凤凰、麒麟能思虑深邃,远避祸害,太荒诞了。

  而且凤凰、麒麟并不是产生在边远地区,中原有了圣王才来出现的。它们生于中原,长于山林之中,性情清高很少出现,人们不能够伤害它们,就说它们思虑深远,能远避祸害了。它们与圣王同时产生,活动正与政治清明时期相遇,世上的人就说它们是圣王的祥瑞,是为了圣王才出现的。捣毁凤凰巢,打破凤凰卵,凤凰因此会不飞翔;烧毁森林来打猎,放干池水来打鱼,龟、龙因此会不游动。凤凰,是龟、龙的同类,都产生在中原,与人相接近。巢被毁卵被打破,凤凰就躲避起来不飞翔;林被焚烧池被放干,龟、龙就隐藏起来不再游动。并没有它们远远离去的文字记载,怎么知道它们存在于边远地区呢?

  龟、龙、凤凰、麒麟,同属一类。凤、麟很少出现不受伤害,就说它们存在于边远地区,龟、龙很少出现,也存在于边远地区了。孝宣皇帝的时候,凤凰、麒麟、黄龙、神雀都出现。它们都同时出现,那么它们的本性和行为是相同的,它们的产生和出没也应当在同一个地区了。龙不产生于边远地区,边远地区也有龙;凤凰、麒麟不产生在边远地区,边远地区也有凤凰、麒麟。然而中原也有的凤、麟,未必就是边远地区的凤、麟。人们见凤凰、麒麟很少出现,就说它们存在于边远地区,看到它们正巧在太平的时候出现,就说它们是为圣王而出现的。

  凤凰,麒麟的出现,就和醴泉的出现、朱草的产生一样。说凤凰存在于边远地区,听见中原的政治清明而出现,那么醴泉、朱草知道什么,怎么会产生在太平的时候呢?醴泉、朱草,是由和气所产生的,同样,凤凰、麒麟也是由和气所产生的。事物产生就是祥瑞,人物产生就是圣人,同时产生本性相同,等到他们长大后,自然就相遇在一起了。衰世也有和气,和气有时也产生圣人。圣人在衰世产生,衰世中也不时会有凤凰、麒麟出现。孔子出生在周代的末世,麒麟就在鲁国的西部水泽中出现。汉光武帝出生在西汉成、哀之际,就有凤凰在济阳那个地方停落。圣人圣物,生于衰世。圣王恰好出生,圣物恰好出现,遇到圣物,好比有好命的人遇上吉祥之物一样,他们实在是偶然碰在一起了,并不是互相为了对方才产生出来的。

  凤凰、麒麟的出现,与白鱼、赤乌的出现一样,并没有什么奇异。白鱼正好自己往上跳,武王的船也正好碰上它;火偶然变成乌鸦,武王抬头就看见了它。并不是白鱼知道了武王的德行而跳入他的船中,赤乌知道周朝要兴盛才在武王的屋顶上停落。说凤凰、麒麟为圣王而出现,这就是说白鱼、赤乌也是为武王才出现的了。当君王的人承受了富贵之命,所以他行动外出时总会看到些吉祥珍奇的东西,看见了就称之为祥瑞。祥瑞之物有小有大,各人以见到的瑞物的大小来判断它所象征的功德的大小。白鱼、赤乌是小瑞物,是小安的征兆;凤凰、麒麟是大瑞物,是天下太平的征兆。

  所以孔子说:“凤鸟不飞来了,黄河也没有图出现,我这一生可能是完了。”孔子看不到太平盛世的征兆,自知遇不上天下太平的时候了。而且凤凰、麒麟为什么是太平盛世的征兆呢?因为凤凰、麒麟是仁圣的禽兽。这种仁圣之物出现,象征着天下将要出现仁圣的教化了。《尚书大传》上说:“殷高宗祭祀成汤的宗庙,有野鸡飞到鼎的把手上鸣叫。高宗问祖己这预兆什么,祖己回答说:‘远方的君子大概有要来朝贡的。’”祖己看到野鸡的性情具有和君子的操行相类似之处,现在又从外面飞来,就说“远方的君子将有要来朝贡的”了。

  凤凰、麒麟同野鸡一样,它们出现时的征兆,也与野鸡相同。汉武帝到西部巡狩,获得一头白麟,长有一只角,每个蹄子上有五只脚趾,又有一棵树,树枝长出来又合并到树干上。汉武帝询问群臣,谒者终军说:“野兽的角两只合并长成一只,象征天下归附西汉;所有的枝条内附树干,象征没有背离的人。像这种祥瑞出现,边远地区应该有来归附的人。这个祥瑞如果应验的话,大概将会有解散发辫、改掉向左开襟的衣服,头上戴帽,腰间系上带子而来接受教化的人了。”说这话后的几个月之内,越地就有来归降的,匈奴的名王也率领数千人来归降,竟然和终军所说的符合。终军所说的话,得到了祥瑞应验的证实。

  用这种事实来推论白鱼、赤乌的出现,仍然属于这一类情况。鱼,是水中精气所生;白色是殷朝的服色。乌鸦是孝鸟;红色是周朝的瑞应之气。武王先得白鱼,后得赤乌,殷朝世代相传的国统已经断绝,服色已经移到周朝崇尚的红色上来了。根据白鱼、赤鸟的出现,以此推测武王的命运,就知道周朝必然统治天下了。世人看到武王诛灭纣王,出行时遇上白鱼、赤乌,就说上天用白鱼、赤乌来授命武王诛灭纣王,事情有点相象,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春秋的时候,有鸜鹆飞到鲁国来筑巢,占卜的人认为是凶兆。野鸟飞来筑巢,预兆鲁国的都城将要变成废墟,鲁昭公将要离开国土去逃难。后来,昭公被季氏所驱逐,逃难到齐国,至死也没有回到鲁国。贾谊任长沙王太傅时,服鸟停落在他的房舍上,他打开策书占卜这件事,书上说:“服鸟飞入房内,主人应当离去”。事后,贾谊果然离开长沙国了。野鸟的种类虽然不同,但占卜的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凤凰、麒麟的出现,与野鸟的筑巢,服鸟的停落,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些鸜鹆的筑巢,服鸟的停落,只是偶然来鲁国搭窝和恰巧停在贾谊的屋顶上,占卜的人因为它们是生长在野泽中的飞禽,筑巢停落在都城宫室里面,就看出鲁国将有凶险、传舍人不吉利的征兆了。并不是鸜鹆、服鸟知道长沙国和鲁国的祸害将要发生,而故意为它们筑巢停落表示预兆。

  做君王的人以天下为家。家里人将要发生或吉或凶的事情,吉凶的征兆对人事先表现出来,有才智的人占卜它,就知道吉凶将要到来,并不是吉凶之物事前有知,故意为吉凶之人而来的。好比蓍草有数,龟甲有兆一样,龟兆蓍数预示的,经常有吉有凶,吉利的人去占卜,正好碰上吉兆,不吉利的人去占卜,正好遇到凶兆,并不是蓍草龟甲有神灵,知道人的吉凶,显出龟兆出现蓍数用以告知人们。无事时空坐家中占卜,面前没有来求占卜的客人,仍然会得出凶兆或吉兆。然而天地之间,经常有吉有凶,吉凶之物出现,自然应当跟吉凶之人相遇到一起了。有人说这是上天指使它们这么做的。巨大无比的天,指使细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