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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19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处。

  儒生的短处,不仅仅因为不通晓公文,文吏的不足,不仅仅因为没有弄通先王之道,反而是因为闭塞不明,不通古今,不能各自知道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不全面。二家各有短处,自己不能了解,世上评论的人,也不能解答它,这怎么行呢?

  儒生的事业是五经。面朝南边作老师,早晚讲课,把经书的章节字句背得滚瓜烂熟,道理讲得十分完备,在通晓五经这点,是不错的。春秋战国之后,秦、汉的事情,不知道的,就是短处。了解古代不了解现在,称为愚昧无知,那么儒生就只能称作愚昧无知的人了。春秋战国之前,到天地开辟,帝王开始设立,君主的名字是谁,儒生更不知道。了解现在不了解古代,称为瞎子。春秋战国时代跟上古相比,就像是今天跟春秋战国时代相比一样。只能说解经书,不通晓上古,那么儒生就是称作瞎子的人。

  儒生还可以说:“上古已很久远了,那时候的事情昏暗不明,所以经书上没有记载,老师也没有讲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周武王的事情虽然很远,经书上即使没有记载,但道理是相通的,这是研究五经的人应该都了解的,儒生们应该清楚地加以解释。夏朝从禹统治国家经过多少年才到殷朝,殷朝从汤经过多少年才到周朝,周朝从文王经过多少年才到秦朝呢?桀使夏朝亡,纣使殷朝灭,丧失了周朝天下的又是哪个王呢?要是周朝还算远,那么秦朝则是汉朝灭掉的。夏朝从禹开始,殷朝从汤立国,周朝的起祖是后稷,那么秦朝的第一个君主又是谁呢?秦朝烧五经,坑杀儒士,这是研究五经的人都知道的事。秦始皇是什么起因要烧五经,又是什么感触要坑杀儒士呢?要是秦朝还算前代,那么汉朝本是儒生生活的年代。从高祖刘邦到现在是几代,又经过多少年才到现在呢?最初禀受了什么天命,又得到了什么祥瑞呢?汉朝得天下与殷、周相比,哪个难,哪个容易呢?家里的孩子读书过了多少年,有人问他:“你住的房子有多少年?祖先是干什么的?”如果都不能知道,就是愚昧无知的孩子。哪么儒生不知道汉朝的事情,就是世上愚昧无知的人。复习旧的了解新的,才可以做老师。古今都不知道,怎么能称老师呢?

  那些儒生会说:“经书是圣人精辟的话,早晚讲授学习,涉及的道义类似,所以能够经过努力弄懂。汉朝的事情在经书上没有记载,称作一般书籍,近于小道理,即使能懂得它,也不是儒者引以为贵的。

  儒生不能对古今的事都了解,只想各自分别讲述他们擅长的经书,可是经书上的事情和道理是类似的,如果说可以不了解古今的事,这才是以无知为贵!要是对古今的事不通晓,还不认为是短处,那么就请让我用他们各自早晚讲习的经书,再来分别问一问儒生吧。

  先问研究解释《易》的儒生:“《周易》本来的起因是什么?作者是谁?”他们将会答应说:“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推演成六十四卦,孔子作《彖辞》、《象辞》和《系辞》。伏羲、文王、孔子三圣沿袭作《易》,《易》才完备。”再问他们:“《易》有三家,一叫《连山》,二叫《归藏》,三叫《周易》。伏羲,文王作的,究竟是《连山》呢,还是《归藏》、《周易》呢?秦朝烧毁五经,《周易》为什么能逃脱呢?汉朝兴起经过多少年,才重新把《周易》立为经书呢?汉宣帝的时候,河内郡有个妇女拆老屋,得《周易》一篇,名叫什么《易》呢?这时《周易》完备了没有呢?”

  问研究解释《尚书》的人:“如今早晚讲授的《尚书》是二十九篇,另外有一百零二篇的,还有一百篇的。二十九篇《尚书》的起因是什么?一百零二篇的作者是哪个?秦朝焚毁书籍的时候,《尚书》各篇都在什么地方?汉朝兴起,开始收录《尚书》的是哪个皇帝?最初向学生讲授的又是哪个人?”

  问研究解释《仪礼》的儒生:“在孔子以前,周朝已经制定了礼,还有殷礼,夏礼,共经历三代,礼都根据当时的情况有增减,篇数有多有少,文字有增有减,不知道现在的《仪礼》,是周朝的,还是殷朝、夏朝的?”他们必定认为汉制继承周制,将回答说:“周礼。”其实,周朝的礼有六典,再用六相乘,六六三十六,三百六十,这是因为周朝的官职有三百六十个。考察现在的《礼》不见六典,没有三百六十个官职,又看不见关于天子礼仪的记载,天子的礼仪是什么时候废除的呢?难道是秦朝烧掉的吗?汉朝宣帝时,河内郡一个妇女拆老屋,得到失传的《礼》一篇,十六篇中,哪一篇是失传的《礼》呢?汉高祖命令叔孙通制作《仪品》,那么当时《礼》十六篇在什么地方去了呢?为什么还要重新制定礼仪呢?现在的《礼》十六篇,是秦始皇烧书剩下的,经历了秦朝,一共还有多少篇呢?

  问研究解释《诗经》的儒生:“《诗经》创作于哪个帝王的时代?”他们将回答说:“周朝衰败的时候,《诗经》已创作出来了,那么大概作于周康王的时候。由于康王的品德在房事上有缺点,大臣们就讽刺他起得晚,因此创作了《诗经·关睢》。”周文王、周武王的隆盛事业延续到了成王、康王的时代,康王时还没有衰败,《诗经》怎么能创作出来呢?周朝不只一个帝王,怎么知道他就是康王呢?夏禹、商汤的未代都衰败,但是夏朝、殷朝衰败的时侯,《诗经》为什么没有创作出来呢?《尚书·舜典》上说:“诗要说出自己的心意,歌要唱出自己想说的话。”可见,这时候已经有诗了。从上古诗中截取周朝以来的诗编入《诗经》,就说《诗经》产生在周朝。古代帝王派人采集诗歌,每首诗都有文字记载,现在的《诗经》中没有关于古诗的文字记载,怎么知道不是秦始皇焚烧五经,独使周以前的诗一篇也没有留下来呢?

  问研究解释《春秋》的儒生:“孔子作《春秋》,是周朝哪个君王的时候?他从卫国回到鲁国,然后鲁国的音乐才得到审定和整理,之后写了《春秋》。从卫国回到鲁国,是鲁哀公的时候。他从卫国动身,那里的君主是谁?用什么礼节对待他,而使他回到鲁国就要写《春秋》呢?孔子抄录鲁国史官的编年史用来写《春秋》,鲁国史官的编年史本名叫《春秋》呢?还是写作成为经以后,才称为《春秋》的呢?”

  研究讲解法律的人,也是儒生。问他们:“《九章》是谁制作的?”他们听说皋陶作过尧、舜时的司法官,一定要说:“皋陶。”往下追问:“皋陶,在尧、舜时代,尧、舜时的刑法有五种:墨、劓、刖、宫、大辟,考察今天的法律没有五刑的条文。”有人会说:“是箫何。”往下追问:“箫何是汉高祖时候的人。汉文帝时,齐国的太仓令淳于意有罪,押送到长安,他的女儿缇萦为解救父亲上书,说肉刑一施行,就不能悔改。文帝被她的话感动,于是废除了肉刑。考察今天的《九章》是象刑,没有肉刑。文帝生活在箫何之后,我们知道文帝时还有肉刑,要是箫何制作的,怎么反而全是象刑呢?这能说今天的《九章》是箫何制作的吗?”古代礼制条文有三百,具体礼节仪式规定有三千,刑法也是正刑纲目三百条,科条细目三千条,违反了礼,就要判刑,礼反对的,就是刑要惩罚的,所以礼和刑条文数目的多少是相同的。今天的《仪礼》是十六篇,箫何制作的法律只有九章,不互相吻合,又是为什么呢?给五经各篇加题目,都是根据各篇的内容来区别的,至于礼与律同样应该是经,给它们定篇名,为什么礼叫《经礼》,律叫《盗律》呢?

  把古今的道理汇总起来问儒生,儒生知道,分别拿他们熟悉的一种经书内容去问他们,又不能通晓,这就是因为他们墨守相信老师对经书的解释,而不肯稍微多读点书的过错。

  文吏自认为懂得官家的事情,又通晓公文。要是问他们:“懂得这些事情,就应当能够通晓它们的道理,透彻了解它们的意义是不是?”文吏听了一定会发呆。再问他们:“古时候分封诸侯,都是各人独自统治国家,现在要设置郡太守、县令、县长,是什么道理呢?古人实行井田制,老百姓为公家耕种,现在是征收田赋和畜草,是什么用意呢?一年让老百姓当一个月的更卒,根据是什么呢?二十三岁登记服役,十五岁开始交纳算赋,七岁开始交纳口赋二十三钱,是什么缘故呢?腊祭,起于哪个帝王的时候?门神、户神、井神、灶神,为什么要立他们呢?社稷、先农、灵星,祭祀的是什么神呢?年底驱赶瘟疫,驱逐的是什么鬼呢?立桃梗假人在门前,是什么意思呢?挂芦索在门上,画虎在门框中,驱赶的是什么呢?去掉墙壁的字画上厌火丈夫,是根据什么画的呢?一步六尺,帽高六寸,为什么要这样对应呢?一般的郡有尉史、令史,而没有丞长史,为什么要这样制定呢?两郡互致文书要说‘敢告卒人’,而两县间就不说这样的话,怎样解释呢?郡守上书报告事情对太尉、司徒要说‘敢言之’,对司空要说‘上’,为什么要这样陈述呢?赐给老百姓爵位八级,效法的是什么呢?爵位起名叫‘簪……’、‘上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给官吏记功叫伐阅,把名字记入墨写的行状里,是什么用意呢?赐王杖给七十岁的老头,起因是什么呢?在王杖的顶端刻上斑鸠,而不刻麻雀,为什么要作这样的杖呢?假如因为斑鸠是益鸟,不赐给斑鸠而赐给鸠杖,怎么解释呢?白天分为六十刻,漏水滴完一百刻,夜晚鼓要敲五次,为什么呢?官吏穿黑色衣服,宫廷卫士却穿红色禅衣,是怎么考虑的呢?皮带系在腰上,刀佩在右边,剑带在左边,为什么要这样装束呢?絇饰在鞋上,帽戴在头上,是象征什么呢?官吏住在城市,出入乘车马,坐着处理文书,那么筑城郭,开始是哪个君王呢?造车子,最初是哪个工匠呢?产马,最早在什么地方呢?创造文字,最先是谁呢?”建造城郭和最早产马的地方,很难晓得,因为时间太久远了。但是制造车子创作文字,容易知道,文吏一定会答应说:“是仓颉创作文字,奚仲创造马车。”往下追问:“仓颉是感触什么创作文字,奚仲是受什么启发创造马车的呢?”还是不知道。这些都是文吏应该知道的,然而却不知道,这也是不多读书的过错啊。

  儒生不通古今,知道的不过是墨守和相信经书,背熟章节和句子,分析互相错乱的文句,辨明矛盾与不同的地方。文吏不通晓做吏的道理,他们的能力不过是审判案件考察事务,递交文书下发公文,对答流利。衡量文吏和儒生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都学识浅陋达不到,片面杂乱不完善,都有缺点和不足,有什么理由相互指责呢?

 

 

《卷十三·效力篇》

 

  《程才》、《量知》之篇,徒言知学,未言才力也。人有知学,则有力矣。文吏以理事为力,而儒生以学问为力。或问扬子云曰:“力能扛鸿鼎、揭华旗,知德亦有之乎?”答曰:“百人矣。”夫知德百人者,与彼扛鸿鼎、揭华旗者为料敌也。夫壮士力多者,扛鼎揭旗;儒生力多者,博达疏通。故博达疏通,儒生之力也;举重拔坚,壮士之力也。《梓材》曰:“强人有王开贤,厥率化民。” 此言贤人亦壮强於礼义,故能开贤,其率化民。化民须礼义,礼义须文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能学文,有力之验也。问曰:“说一经之儒,可谓有力者? ”曰:非有力者也。陈留庞少都每荐诸生之吏,常曰:“王甲某子,才能百人。” 太守非其能,不答。少都更曰:“言之尚少,王甲某子,才能百万人。”太守怒曰:“亲吏妄言!”少都曰:“文吏不通一经一文,不调师一言;诸生能说百万章句,非才知百万人乎?”太守无以应。夫少都之言,实也,然犹未也。何则?诸生能传百万言,不能览古今,守信师法,虽辞说多,终不为博。殷、周以前,颇载《六经》,儒生所不能说也。秦、汉之事,儒生不见,力劣不能览也。周监二代,汉监周、秦,周、秦以来,儒生不知;汉欲观览,儒生无力。使儒生博观览,则为文儒。文儒者,力多於儒生,如少都之言,文儒才能千万人矣。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己,不亦远乎!”由此言之,儒者所怀,独己重矣,志所欲至,独己远矣。身载重任,至於终死,不倦不衰,力独多矣。夫曾子载於仁而儒生载於学,所载不同,轻重均也。夫一石之重,一人挈之,十石以上,二人不能举也。世多挈一石之任,寡有举十石之力。儒生所载,非徒十石之重也。地力盛者,草木暢茂。一亩之收,当中田五亩之分。苗田,人知出谷多者地力盛。不知出文多者才知茂,失事理之实矣。夫文儒之力过於儒生,况文吏乎?能举贤荐士,世谓之多力也。然能举贤荐士,上书〔占〕记也。能上书〔占〕记者,文儒也。文儒非必诸生也,贤达用文则是矣。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笔有余力,极言不讳,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为也。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删《五经》,秘书微文,无所不定。山大者云多,泰山不崇朝辩雨天下。夫然则贤者有云雨之知,故其吐文万牒以上,可谓多力矣。

  世称力者,常褒乌获,然则董仲舒、扬子云,文之乌获也。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少文之人,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必将不任,有绝脉之变。王莽之时,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死於烛下,精思不任,绝脉气减也。颜氏之子,已曾驰过孔子於涂矣,劣倦罢极,发白齿落。夫以庶几之材,犹有仆顿之祸,孔子力优,颜渊不任也。才力不相如,则其知〔惠〕不相及也。勉自什伯,鬲中呕血,失魂狂乱,遂至气绝。书五行之牍,〔奏〕十〔言〕之记,其才劣者,笔墨之力尤难,况乃连句结章,篇至十百哉!力独多矣!江河之水,驰涌滑漏,席地长远,无枯竭之流,本源盛矣。知江河之流远,地中之源盛,不知万牒之人,胸中之才茂,迷惑者也。故望见骥足,不异於众马之蹄,蹑平陆而驰骋,千里之迹,斯须可见。夫马足人手,同一实也,称骥之足,不荐文人之手,不知类也。夫能论筋力以见比类者,则能取文力之人立之朝庭。故夫文力之人,助有力之将,乃能以力为功。有力无助,以力为祸。何以验之?长巨之物,强力之人乃能举之。重任之车,强力之牛乃能挽之。是任车上阪,强牛引前,力人推後,乃能升逾。如牛羸人罢,任车退却,还堕坑谷,有破覆之败矣。文儒怀先王之道,含百家之言,其难推引,非徒任车之重也。荐致之者,罢羸无力,遂却退窜於岩穴矣。

  河发昆仑,江起岷山,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不得广岸低地,不能通流入乎东海。如岸狭地仰,沟洫决泆,散在丘墟矣。文儒之知,有似於此。文章滂沛,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亦将弃遗於衡门之下,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论说政事之务乎?火之光也,不举不明。有人於斯,其知如京,其德如山,力重不能自称,须人乃举,而莫之助,抱其盛高之力,窜於闾巷之深,何时得达?奡、育,古之多力者,身能负荷千钧,手能决角伸钩,使之自举,不能离地。智能满胸之人,宜在王阙,须三寸之舌,一尺之笔,然後自动,不能自进,进之又不能自安,须人能动,待人能安。道重知大,位地难适也。小石附於山,山力能得持之;在沙丘之间,小石轻微,亦能自安。至於大石,沙土不覆,山不能持,处危峭之际,则必崩坠於坑谷之间矣。大智之重,遭信之将,无左右沙土之助,虽在显位,将不能持,则有大石崩坠之难也。或伐薪於山,轻小之木,合能束之。至於大木十围以上,引之不能动,推之不能移,则委之於山林,收所束之小木而归。由斯以论,知能之大者,其犹十围以上木也,人力不能举荐,其犹薪者不能推引大木也。孔子周流,无所留止,非圣才不明,道大难行,人不能用也。故夫孔子,山中巨木之类也。

  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管仲有力,桓公能举之,可谓壮强矣。吴不能用子胥,楚不能用屈原,二子力重,两主不能举也。举物不胜,委地而去可也,时或恚怒,斧斫破败,此则子胥、屈原所取害也。渊中之鱼,递相吞食,度口所能容,然後咽之;口不能受,哽咽不能下。故夫商鞅三说孝公,後说者用,前二难用,後一易行也。观管仲之《明法》,察商鞅之《耕战》,固非弱劣之主所能用也。六国之时,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韩用申不害,行其《三符》,兵不侵境,盖十五年。不能用之,又不察其书,兵挫军破,国并於秦。殷、周之世,乱迹相属,亡祸比肩,岂其心不欲为治乎?力弱智劣,不能纳至言也。是故碓重,一人之迹不能蹈也;大,一人之掌不能推也。贤臣有劲强之优,愚主有不堪之劣,以此相求,禽鱼相与游也。干将之刃,人不推顿,菰瓠不能伤;

  筱{辂}之箭,机不动发,鲁缟不能穿。非无干将、筱{辂}之才也,无推顿发动之主。菰瓠、鲁缟不穿伤,焉望斩旗穿革之功乎?故引弓之力不能引强弩。弩力五石,引以三石,筋绝骨折,不能举也。故力不任强引,则有变恶折脊之祸;知不能用贤,则有伤德毁名之败。

  论事者不曰才大道重,上不能用,而曰不肖不能自达。自达者带绝不抗,自衒者贾贱不仇。案诸为人用之物,须人用之,功力乃立。凿所以入木者,槌叩之也,锸所以能撅地者,跖蹈之也。诸有锋刃之器,所以能断斩割削者,手能把持之也,力能推引之也。韩信去楚入汉,项羽不能安,高祖能持之也。能用其善,能安其身,则能量其力、能别其功矣。樊、郦有攻城野战之功,高祖行封,先及萧何,则比萧何於猎人,同樊、郦於猎犬也。夫萧何安坐,樊、郦驰走,封不及驰走而先安坐者,萧何以知为力,而樊、郦以力为功也。萧何所以能使樊、郦者,以入秦收敛文书也。众将拾金,何独掇书,坐知秦之形势,是以能图其利害。众将驰走者,何驱之也。故叔孙通定仪,而高祖以尊;萧何造律,而汉室以宁。案仪律之功,重於野战,斩首之力,不及尊主。故夫垦草殖谷,农夫之力也;勇猛攻战,士卒之力也;构架斫削,工匠之力也;治书定簿,佐史之力也;论道议政,贤儒之力也。人生莫不有力,所以为力者,或尊或卑。孔子能举北门之关,不以力自章,知夫筋骨之力,不如仁义之力荣也。

 

  1. 译文

 

  本书《程材篇》和《量知篇》,只论说了知识学问,没有谈才能力量。

  人有了知识学问就有力量。文吏以处理官府事务作力量,而儒生以学问作力量。有人问杨子云:“有力气的人能扛大鼎、拔大旗,有智慧和道德的人也能这样吗?”回答说:“要一百个人才行。”看来,一百个有智慧有道德的人的力气,才跟那个扛大鼎、拔大旗的人的力气估计是相等的。壮士的力气,能扛大鼎、拔大旗;儒生的精力强,能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注释说明,融会贯通。所以能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注释说时融会贯通,是儒生精力的表现;举重鼎,拔大旗,是壮士力量的表现。《尚书·梓材》上说:“贤臣辅佐君王任用贤能的人,他能率领教化百姓。”这话是说贤臣在礼义方面很突出,所以能任用贤能的人,并率领他们教化百姓。教化百姓需要礼义,学习礼义需要经书。干完事情有多余的精力,就要学习经书。能够学懂经书,就是有力量的证明。

  有人问:“能讲解一种经书的儒生,可以称得上有力量的人吗?”我说:不是有力量的人。陈留郡的庞少都每次推荐儒生去做官,往往说:“王某某人,才能超过百人。”太守不以为这人有如此能力,不作声。少都又说:“说得还不够,王某某人,才能超过百万人。”太守发脾气说:“我的好官,乱说假话。”庞少都说:“文吏没有弄通经书上的每篇文章,又没有理解老师讲的每句话,儒生能把经书按章句讲解到百万言,这不是才智超过百万人吗?”太守无法用话回答。其实,少都的话是确实的,但还不全面。为什么呢?儒生能解释百万言,不能通古今,墨守和相信老师对经书的解释。虽然话说得很多,但始终不广博。殷、周以前的事情,六经上略有记载,所以儒生能够解说。秦、汉的事情,儒生不明白,是因为他们能力不足,不能博览的缘故。周朝要借鉴夏代和殷代的事迹,汉朝要借鉴周朝和秦朝的事迹,但周、秦以来的事迹,儒生不知道,汉朝想借鉴周、秦的事迹,儒生却无能为力。假使儒生能广泛考察,就能成为鸿儒。鸿儒,能力比儒生强,正像少都说的,鸿儒的才能能够超过百万人。

  曾子说:“读书人不可以心胸不宽广,意志不坚强,因为他们担子重,道路遥远。把实现仁作为自己的责任,担子不也很重大吗?死后才停止,道路不也很遥远吗?”像这样说来,唯独儒生所怀的抱负是非常重大的,唯独儒生志向所希望达到的理想是非常远大的。他们身上担负着重大的责任,直到老死,不疲倦不衰退,唯独精力很强。曾子担负着仁义,儒生负担着学问,虽然负担的方面不同,但重要性却是一样的。一石的重量,一个人能提得起,十石以上的重量,两个人是不可能举起来的。世上很多人能提起一石的担子,很少有能举起十石重量的力气。儒生负担的东西,不仅仅是十石的重量。地力旺盛,草本就长得茂密,一亩的收成,相当于中等四五亩的产量。种庄稼的地,人们知道出产粮食多的地力旺盛,却不懂得写文章多的才智高超,这不符合事理的真实情况。

  鸿儒的能力超过儒生,何况是不如儒生的文吏呢?能被推荐的贤人,世人都认为他们能力强。这样说,能被推荐的贤人,都会给君主或长官上奏记了。能给君主或长官上奏记的是鸿儒。鸿儒不一定是儒生,凡能贤明通达著书写文章的就是鸿儒。谷子云和唐子高上了近百次章奏,笔下有功夫,能毫不隐讳地说尽自己要说的话,而不缺乏文采,这不是有才智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孔子是周代能力很强的人,他写《春秋》,删改五经,对罕见的书籍文章,没有不删定的。山大云就多,泰山最大,它的云形成的雨,不到一个早晨就下遍了天下。那么贤人都有像泰山云雨般的智慧,所以他们能写出万片以上木简的文章,可以说是能力相当强了。

  社会上称赞大力士,常常赞扬乌获,像这样,那么董仲舒、扬子云著书写文章也该像称赞乌获样受到赞扬了。秦武王跟大力士孟说比举鼎,不能胜任,筋脉崩断而死。文才差的人跟董仲舒同样抒发胸中的文思,一定会不胜任,有血脉枯竭的危险。王莽的时候,删定五经的解说,每经都是二十万字,年轻博士郭路晚上删定原来五经的解说,死在灯烛之下,这是因为精力智慧不能胜任,血脉枯竭元气不存的缘故。颜渊,已曾在德行的“路”上超过了孔子,弄得精疲力尽,发白齿落。以接近孔子的才能,尚且还有仆倒力竭的灾祸,可见孔子精力很强,颜渊不能胜任。这不仅是才能精力不如孔子,就是他的智慧也赶不上孔子。勉强做超过自己十倍、百倍能力的事情,会胸中吐血,神魂颠倒,直至气绝。写五行字的书信,上头十个字的奏记,那些才能差的人,笔墨功夫还感觉困难,更何况是连结章句写成文章,达到十篇百篇呢!可见,只有这种人的能力才算强盛。

  长江、黄河的水,汹涌奔驰地滚滚流泻,顺着地势,流得很远,没有枯竭的干流,可见水源旺盛。知道长江、黄河流得很远,是发源地水源旺盛,却不知道能写万简文章的人是由于胸中的才能旺盛,这是缺乏判断力的人。所以有人看见千里马的蹄子,却分不出跟普通马蹄的差别,只有在平地上飞奔,千里马的样子,才立刻可以看出。其实,马蹄与人的手,是同类东西,只称赞千里马的蹄子,却不推崇人的手,这是不懂得类推的缘故。要是能用评论体力的方法来发现经过类比的人,那么就能选择有写文章能力的人到朝廷去做官了。

  于是乎,有写文章能力的人,得依靠有能力的地方长官推荐,才能使自己的能力发挥作用。有能力而没有有能力的人推荐,反而会因为有能力受到排斥、打击。用什么来证明呢?又长又大的东西,要力大的人才能举起它。装着重物的车子,要力大的牛才能拉动。因此装着重物的车子上坡,要力大的牛在前面拉,力大的人在后面推,才能爬上去。如果牛瘦弱,人精疲力竭,装着重物的车子后退,反而会落进坑谷中,有翻车摔碎的恶果。鸿儒胸怀先王之道,肚藏各家学说,他们很难推举,不仅仅是装着重物的车子可比。要是推荐的人,软弱无力,于是就会被迫流落到偏僻的地方去。

  黄河发源于昆仑山,长江起源于岷山。水力丰盛,浩浩荡荡的流水,逐渐往下流水势越大,但没有广阔的河岸低下的地势,就不能通畅地流入东海。如果河岸狭窄地势较高,河水会倒灌支流,造成决口泛滥,漫流在空旷荒凉的地方。鸿儒的学问,有点像上面说的一样。文章写得气势滂礴、波澜壮阔,不遇到有能力的地方长官提拔举荐,也要被遗弃在一文不值的地方,因此怎么能登上“圣主”的朝廷做官,并议论国家大事呢?火光,不高举不会明亮。这里有人,他的知识像座高丘,他的道德像山样高大,但能力大不能自我举荐,需要有人来推举,没有人的帮助,只好胸怀那旺盛高超的能力,流落到偏僻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飞黄腾达呢?奡和夏育都是古代的大力士,身体能担负千钧重量,手能扭断牛角,拉直铜钩,要是让他自己举自己,身体却不能离开地面。智慧和能力满腹的人,适合在朝廷做官,但必须有能说会写的人推荐,然后才能开始去朝廷做官,而不能一开始就做官,做官也不会一开始就地位稳固,必须靠人推荐才能去朝廷,必须靠人保护才能地位稳固。这是因为具有先王之道多,学问大,难于得到适合自己能力的地位。

  小石头附着在山上,山的力量能够支撑它;在沙丘之间,小石头由于轻微,也能自然安稳。至于很大的石头,没有泥沙覆盖,山又不能支撑,处在悬崖峭壁的边上,就必然会崩塌坠落到坑谷里去。智慧很高的人分量大,遇上才能差的地方长官,又没有周围人的帮助,虽然处在显赫地位,地方长官不能支持,就会有大石崩塌的灾难。有人在山上砍柴,能把轻小的树枝合在一起捆起来。至于十抱粗以上的大树,拉它不动,也推它不走,只好就丢在山林里,收拾起捆好的小树枝回家。由此说来,智慧能力高的人,他们就像十抱粗以上的大树,一般人的力量不可能举荐,就像砍柴的人不可能推走、拉动大树一样。孔子周游列国,没有地方留用他,并不是圣人的才能不高明,而是他的道义太深奥很难实行,人们无法任用他的缘故。这样看来,孔子是山中巨大树木一类的人。

  齐桓公多次召集诸侯会盟,一齐来扶正天下,这是靠管仲的能力。管仲有能力,齐桓公能选拔他,可以说是很了不起。吴王不能任用伍子胥,楚王不能任用屈原,是他们二人能力太强,两国君主无法选拔他们。推举重物不能胜任,把它丢在地上而自己离开,这算好的。有时有人忿恨发怒,用斧头砍破弄坏,这就是伍子胥、屈原遭到杀害的原因。深水中的鱼,顺次大鱼吞吃小鱼,估计口中能容纳,然后就吞吃掉它,要是口中不能容纳,就会哽咽吞不下去。所以商鞅三次劝说秦孝公,后一次劝说被采用,是因为前二次采用有困难,后一次的容易施行。看管仲的《管子·明法》,商鞅的《商君书·耕战》,本来就不是能力低劣的君主所能采用的。

  六国的时候,贤能的大臣,去到楚国,楚国就强大;离开齐国,齐国就衰弱;帮助赵国,赵国就保全;背离魏国,魏国就削弱。韩国任用申不害,施行他的《三符》,别国军队不敢侵犯韩国国土,大概有十五年。但由于不能任用韩非,又不看他的书,于是军队打败,国家被秦国吞并。殷周时代,动乱的事情接连不断,诸侯亡国的灾祸一个接着一个,难道这些亡国之君心里不想治理国家吗?是他们能力弱智慧差,不能接受高明的意见。所以碓重,靠一个人的脚是不能踩很久的;石磨很大,靠一个人的手是不能推很久的。贤臣有能力很强的长处,愚蠢的君主有不能使用贤臣的短处,贤能的大臣跟愚蠢的君主这样相处在一起,就跟飞禽和鱼类在一起游玩一样。宝剑干将的锋刃,人不抽出来使用,连瓜和瓠都不会被损坏;用筱、簵做的箭,弩机不扣动,连鲁缟也不会被射穿。不是没有宝剑干将、好箭筱簵的才干,而是没有抽剑扣机的人,瓜瓠、鲁缟都没有受损射穿,还怎么能指望它们发挥砍倒敌人军旗射穿敌人皮盔甲的作用呢?所以有一般拉弓的力气,就不要去拉强弩。要五石力气拉开的弩,却用只有三石力气的人去拉,就会折断筋骨,还不能拉开。所以力气不能胜任而要强行去拉,就会有恶变造成脊骨折断的灾祸;才智达不到不要任用贤人,否则会有损伤自己道德,败坏自己名誉的恶果。评论事情的人不说贤人才能强道义深,君主不能任用,而说是由于不贤,不能靠自己飞黄腾达。想依靠自己能力飞黄腾达的人,是终身得不到提拔任用的,就像炫耀自己货好的商人,没有买主欣赏,价钱再便宜,也卖不出去一样。

  考察凡是人使用的东西,都需要有人使用它,其作用才能发挥出来。凿子所以能进入木头里,是槌子敲打它;锸所以能掘地,是有脚掌踩它。凡有锋刃的器物,所以能断开、斩断、割掉、削去东西,是有手能够拿住它们,用力推拉的缘故。韩信离开楚去汉,是因为项羽不能重用他,而刘邦能掌握和使用他。能使用他的长处,能安排他的地位,就能衡量他的能力,能识别他的功绩。樊哙和郦商都有攻打城池野外作战的功绩,汉高祖论功行赏,最先给了萧何,而且把萧何比作猎人,同样把樊哙和郦商比作猎犬。那萧何安稳地坐着,樊哙和郦商奔驰疆场,封赏轮不到奔驰疆场的却先奖励坐着指挥的人,萧何是用自己的智慧作力量,而樊哙和郦商是用他们的武力当作功绩。萧何所以能差遣樊哙和郦商,是因为他进入秦都时收集了与战争有关的公文档案和地图。当时众将领都拾取金银,萧何偏偏收集文书,因此知道了秦军的形势,所以能掌握其利害关系。众将领驱使士卒,萧何则指使他们。所以叔孙通制定朝仪,汉高祖因此受尊崇;萧何制定法律,汉朝因此得安宁。考察朝仪、法律的功绩,重于打仗;斩杀敌首的能力,比不上尊崇君主。因此可见,耕田除草种植五谷,是农夫的能力;勇猛打仗,是士卒的能力;架屋削梁,是工匠的能力;处理公文,是佐史的能力;评论先王之道,议论国家大事,是鸿儒的能力。人生来都有一定的能力,只是用来发挥能力的工作,有贵有贱。孔子能举起北门的闸门,并不因为有此力气而自我炫耀,他知道身体的力气,不如仁义的力量荣耀。

 

 

《卷十三·别通篇》

 

  富人之宅,以一丈之地为内。内中所有,柙匮所〔赢〕,缣布丝〔帛〕也。贫人之宅,亦以一丈为内。内中空虚,徒四壁立,故名曰贫。夫通人犹富人,不通者犹贫人也。俱以七尺为形,通人胸中怀百家之言,不通者空腹无一牒之诵。贫人之内,徒四所壁立也。慕料贫富不相如,则夫通与不通不相及也。世人慕富不荣通,羞贫,不贱不贤,不推类以况之也。夫富人可慕者,货财多则饶裕,故人慕之。夫富人不如儒生,儒生不如通人。通人积文,十箧以上,圣人之言,贤者之语,上自黄帝,下至秦、汉,治国肥家之术,刺世讥俗之言,备矣。使人通明博见,其为可荣,非徒缣布丝〔帛〕也。萧何入秦,收拾文书,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以文书御天下,天下之富,孰与家人之财?

  人目不见青黄曰盲,耳不闻宫商曰聋,鼻不知香臭曰痈。痈聋与盲,不成人者也。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儒生不览,犹为闭暗,况庸人无篇章之业,不知是非,其为闭暗,甚矣!此则土木之人,耳目俱足,无闻见也。涉浅水者见虾,其颇深者察鱼鳖,其尤甚者观蛟龙。足行迹殊,故所见之物异也。入道浅深,其犹此也,浅者则见传记谐文,深者入圣室观秘书。故入道弥深,所见弥大。人之游也,必欲入都,都多奇观也。入都必欲见市,市多异货也。百家之言,古今行事,其为奇异,非徒都邑大市也。游於都邑者心厌,观於大市者意饱,况游於道艺之际哉?污大川旱不枯者,多所疏也。潢污兼日不雨,泥辄见者,无所通也。是故大川相间,小川相属,东流归海,故海大也。海不通於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夫人含百家之言,犹海怀百川之流也,不谓之大者,是谓海小於百川也。夫海大於百川也,人皆知之,通者明於不通,莫之能别也。润下作咸,水之滋味也。东海水咸,流广大也;西州盐井,源泉深也。人或无井而食,或穿井不得泉,有盐井之利乎?不与贤圣通业,望有高世之名,难哉!法令之家,不见行事,议罪不审。章句之生,不览古今,论事不实。或以说一经为〔足〕,何须博览。夫孔子之门,讲习《五经》。《五经》皆习,庶几之才也。

  颜渊曰:“博我以文。”才智高者,能为博矣。颜渊之曰博者,岂徒一经哉?我不能博《五经》,又不能博众事,守信一学,不好广观,无温故知新之明,而有守愚不览之暗。其谓一经〔足〕者,其宜也。开户内日之光,日光不能照幽,凿窗启牖,以助户明也。夫一经之说,犹日明也,助以传书,犹窗牖也。百家之言令人晓明,非徒窗牖之开日光之照也。是故日光照室内,道术明胸中。开户内光,坐高堂之上,眇升楼台,窥四邻之廷,人之所愿也。闭户幽坐,向冥冥之内,穿圹穴卧,造黄泉之际,人之所恶也。夫闭心塞意,不高瞻览者,死人之徒也哉!孝武皇帝时,燕王旦在明光宫,欲入所卧,户三尽闭,使侍者二十人开户,户不开,其後旦坐谋反自杀。夫户闭,燕王旦死之状也。死者,凶事也,故以闭塞为占。齐庆封不通,六国大夫会而赋诗,庆封不晓,其後果有楚灵之祸也。夫不开通於学者,尸尚能行者也。亡国之社,屋其上、柴其下者,示绝於天地。《春秋》薄社,周以为城。夫经艺传书,人当览之,犹社当通气於天地也。故人之不通览者,薄社之类也。是故气不通者,强壮之人死,荣华之物枯。

  东海之中,可食之物,集糅非一,以其大也。夫水精气渥盛,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故夫大人之胸怀非一,才高知大,故其於道术无所不包。学士同门高业之生,众共宗之。何则?知经指深,晓师言多也。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为深,多也,岂徒师门高业之生哉?甘酒醴不酤饴蜜,未为能知味也。耕夫多殖嘉谷,谓之上农夫;其少者,谓之下农夫。学士之才,农夫之力,一也。能多种谷,谓之上农,能博学问,〔不〕谓之上儒,是称牛之服重,不誉马速也。誉手毁足,孰谓之慧矣!县道不通於野,野路不达於邑,骑马乘舟者,必不由也。故血脉不通,人以甚病。夫不通者,恶事也,故其祸变致不善。是故盗贼宿於秽草,邪心生於无道,无道者,无道术也。医能治一病谓之巧,能治百病谓之良。是故良医服百病之方,治百人之疾;大才怀百家之言,故能治百族之乱。扁鹊之众方,孰若巧〔医〕之一伎?子贡曰:“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盖以宗庙百官喻孔子道也。孔子道美,故譬以宗庙,众多非一,故喻以百官。由此言之,道达广博者,孔子之徒也。

  殷、周之地,极五千里,荒服、要服,勤能牧之。汉氏廓土,牧万里之外,要荒之地,褒衣博带。夫德不优者,不能怀远,才不大者,不能博见。故多闻博识,无顽鄙之訾;深知道术,无浅暗之毁也。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具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古贤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粲然,岂徒墙壁之画哉?空器在厨,金银涂饰,其中无物益於饥,人不顾也。肴膳甘醢,土釜之盛,入者乡之。古贤文之美善可甘,非徒器中之物也,读观有益,非徒膳食有补也。故器空无实,饥者不顾,胸虚无怀,朝廷不御也。剑伎之家,斗战必胜者,得曲城、越女之学也。两敌相遭,一巧一拙,其必胜者,有术之家也。孔、墨之业,贤圣之书,非徒曲城、越女之功也。成人之操,益人之知,非徒战斗必胜之策也。故剑伎之术,有必胜之名;贤圣之书,有必尊之声。县邑之吏,召诸治下,将相问以政化,晓慧之吏,陈所闻见,将相觉悟,得以改政右文。圣贤言行,竹帛所传,练人之心,聪人之知,非徒县邑之吏对向之语也。

  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非禹、益不能行远,《山海》不造。然则《山海》之造,见物博也。董仲舒睹重常之鸟,刘子政晓贰负之尸,皆见《山海经》,故能立二事之说。使禹、益行地不远,不能作《山海经》;董、刘不读《山海经》,不能定二疑。实沉、台台,子产博物,故能言之;龙见绛郊,蔡墨晓占,故能御之。父兄在千里之外,且死,遗教戒之书,子弟贤者,求索观读,服臆不舍,重先敬长,谨慎之也;不肖者轻慢佚忽,无原察之意。古圣先贤,遗後人文字,其重非徒父兄之书也,或观读采取,或弃捐不录,二者之相高下也,行路之人,皆能论之,况辩照然否者不能别之乎?孔子病,商瞿卜期日中,孔子曰:“取书来,比至日中何事乎?”圣人之好学也,且死不休,念在经书,不以临死之故,弃忘道艺,其为百世之圣,师法祖修,盖不虚矣!自孔子以下,至汉之际,有才能之称者,非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不说《五经》则读书传。书传文大,难以备之。卜卦占射凶吉,皆文、武之道。昔有商瞿能占爻卦;末有东方朔、翼少君,能达占射覆。道虽小,亦圣人之术也。曾又不知人生禀五常之性,好道乐学,故辨於物。今则不然,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襄,是则物也。倮虫三百,人为之长,“天地之性人为贵,贵其识知也。今闭暗脂塞,无所好欲,与三百倮虫何以异?而谓之为长而贵之乎!

  诸夏之人所以贵於夷狄者,以其通仁义之文,知古今之学也。如徒〔任〕其胸中之知以取衣食,经厉年月,白首没齿,终无晓知,夷狄之次也。观夫蜘蛛之经丝以罔飞虫也,人之用作,安能过之?任胸中之知,舞权利之诈,以取富寿之乐,无古今之学,蜘蛛之类也。含血之虫,无饿死之患,皆能以知求索饮食也。人不通者,亦能自供,仕官为吏,亦得高官,将相长吏,犹吾大夫高子也,安能别之?随时积功,以命得官,不晓古今,以位为贤,与文〔人〕异术,安得识别通人,俟以不次乎?将相长吏不得若右扶风蔡伯偕、郁林太守张孟尝、东莱太守李季公之徒,心自通明,览达古今,故其敬通人也如见大宾。燕昭为邹衍拥彗,彼独受何性哉?东成令董仲绶知为儒枭,海内称通,故其接人,能别奇〔伟〕。是以锺离产公以编户之民,受圭璧之敬,知之明也。故夫能知之也,凡石生光气;不知之也,金玉无润色。自武帝以至今朝,数举贤良,令人射策甲乙之科,若董仲舒、唐子高、谷子云、丁伯玉,策既中实,文说美善,博览膏腴之所生也。使四者经徒能摘,笔徒能记疏,不见古今之书,安能建美善於圣王之庭乎?孝明之时,读《苏武传》,见武官名曰《栘中监》,以问百官,百官莫知。夫《仓颉》之章,小学之书,文字备具,至於无能对圣国之问者,是皆美命随牒之人多在官也。“木”旁“多”文字且不能知,其欲及若董仲舒之知重常,刘子政之知贰负,难哉!或曰:“通人之官,兰台令史,职校书定字,比夫太史、太柷,职在文书,无典民之用,不可施设。是以兰台之史,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名香文美,委积不泄,大用於世。”曰:此不继。周世通览之人,邹衍之徒,孙卿之辈,受时王之宠,尊显於世。董仲舒虽无鼎足之位,知在公卿之上。周监二代,汉监周、秦然则兰台之官,国所监得失也。以心如丸卵,为体内藏;眸子如豆,为身光明。令史虽微,典国道藏,通人所由进,犹博士之官,儒生所由兴也。委积不绁,岂圣国微遇之哉,殆以书未定而职未毕也。

 

  1. 译文

 

  富人的住宅,用一平方丈的地做内室。内室中所有的箱子柜子都装满了缣布丝绵。穷人的住宅,也用一平方丈的地做内室。内室中空空只有四墙壁立在那里,所以叫做穷。通人就像富人一样,不博通的人就像穷人一样。他们都七尺身体,通人胸中怀着各家学说,不博通的人腹中空空连一片木简也没有读过,就像穷人的内室,只有四面墙壁立在那里。能看出穷人不如富人,那么就应该知道通人与不通的人不相等。世人羡慕富人而不以通人为荣耀,看不起穷人而不以贤人为低贱,这是不懂得用类推的方法来比较。当然,富人可以羡慕,钱财货物多而富裕,所以人们羡慕他们。其实富人不如儒生,儒生不如通人。通人积累的书有十箱以上,书上圣人的话,贤人的话,上自黄帝,下至秦、汉时代,治国治家的方法,刺讥世上庸俗的言论,全都具备。假使一个人通达事理,见识广博,那么他能够引以为荣耀的,就不仅仅是缣、布、丝、绵一类的财物了。萧何进入秦都咸阳,收集了有关的公文档案和地图,汉所以能控制全国,是这些文书的作用。用文书能统治天下,国家的财富,与一家人的财富哪一个多呢?

  人的眼睛看不见颜色叫盲,耳朵听不到声音叫聋,鼻子不知道香臭叫痈。有痈、聋和盲,就成不了健全的人。人不博览群书,不通古今,不能识别各种事物,不懂得是非,就像眼瞎、耳聋、鼻痈的人一样。儒生不博览群书,尚且是闭塞不明,何况俗人没有读过书,不知道是非,他们就更是闭塞不明了!这就是些泥塑木雕的人,耳朵眼睛都齐全,就是听不见看不见。淌过浅水的人能看见虾子,淌过稍微深水的人能看见鱼鳖,到过深渊的人能看见蛟龙。脚走的地方不同,所以见到的东西也不一样。人掌握先王之道的深浅,那更是这样。浅薄的人就看些传记小说一类的东西;深厚的人就要进到圣人室内读罕见的书籍,因此掌握的先王之道更加深刻,见闻更加广博。人去游玩,肯定想去都市,因为都市有很多新奇的东西看。进都市一定想去看市场,因为市场上有很多不同的货物。各家的学说,是些古往今来的事情,它们非同一般,不只是都市大市场可比。游都市的人心里感到满足,逛大市场的人心里感到满意,何况是博览、钻研经书的时候呢!

  大河遇旱而不涸,是由于很多干流与它相通。浅水坑连日不下雨,泥土就会现出来,是由于没有水流与它相通。所以大河互相隔着,有小河相互连结,一齐向东流去归大海,因此大海广阔。大海不与河流相通,怎么会有大海的名称呢?人胸怀各家的学说,就像大海拥有河流的流水一样,如果不能认为这样的人渊博,那就是认为大海比河流小了。大海比河流广阔,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通人比不通的人高明,却没有人能够识别它。水向下浸润就产生了咸味,这是水有滋味的缘故。东海里的水咸,是流水太多的缘故;四川一带的盐井,水源太深。人们有的没有井盐可吃,有的打井得不到盐水,这样能得到盐井的好处吗?不跟圣贤弄通学业,想在世上有崇高的名声,困难啊!司法的官吏,不了解以往的判例,论罪就不可能恰当。只懂一家章句的儒生,不通古今,评论事情就不会符合实际情况。

  有人以为能解说一种经书就够了,为什么需要博览群书呢?孔子学派,要学习五经,五经都学习好了,就接近圣人的才能。颜渊说:“用文献知识来丰富我。”才能智慧高的人,才能做到博览古今。颜渊说“博”的意思,难道只指一种经书吗?不能通晓五经,又不懂得民众的事,只墨守和相信一家学派,不喜欢广泛阅读,没有复习旧知识获得新体会的聪明,并且具有保守愚蠢不博览的愚昧,这样的人认为只解说一种经书就够了,那是理所当然的。开门让阳光进屋,阳光不能照到阴暗的地方,就开个窗户,以便帮助门使屋子更明亮。对一种经书的解说,就像太阳从门照亮屋子一样;用传书来帮助学习,就像有了窗户一样。各家的学说,能使人通晓道义明白事理,不只是开个窗,让阳光照进屋可比。所以阳光照进屋内,就像道义学术照亮了胸中。打开门让阳光进屋,坐在高大的堂屋里,登上楼台的最高处,看周围人家的庭院,这是人们所希望的。闭门静坐,面向黑暗深处,挖个墓穴睡下,去到黄泉的深处,这是人们所厌恶的。闭塞视听,思想僵化,不能高瞻远瞩博览古今,那就是死人之类!

  汉武帝时,燕王刘旦在明光宫,想去卧室,三道门都自动关上,叫侍从二十个人去开门,门打不开。那以后,刘旦因为谋反而自杀。门会自动关上,是燕王刘旦要死的征兆。死,是件不吉利的事情,所以关闭堵塞是预兆。齐国庆封没有学问,六国大夫会盟赋诗,庆封不会,所以他后来果然有被楚灵王杀死的灾祸。可见,没有弄通学问的人,跟行尸走肉一样。亡国的社,上面盖了屋顶,下面堵住了出口,表示与天地隔绝。《春秋》上说薄社是“亡国之社”,周朝以它作为借鉴。经书传书,人们应当经常看它,就像社应该与天地通气一样。所以人没有通晓博览经传,就像薄社之类一样。因此不跟天地通气,健康强壮的人会死,正在开花的植物要枯萎。

  东海中,可吃的东西,混杂不只一种,因此它们很多。海水的精气浓厚旺盛,所以它产生的东西很多都不一般。因此通人胸中具有的学问不只一种,由于才智高超,所以他们在道义学问上没有不包括的。学生在一个老师门下学习,学业好的学生,大家都尊敬他。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了解经书的意旨深刻,通晓老师的学说多。但对古今的事情,各家的学说,通人了解得又多又深,难道他们仅仅是老师门下的优秀学生可比吗!只知道甜酒甜,而不知道调入蜜糖更甜,不能算懂得味道。农夫能多种好谷子,称作上等农夫;那种得少的,称作下等农夫。读书人的才能,跟农夫的能力,是一样的。能多种谷子,称作上等农夫,能有广博学问,不称作鸿儒,这是只称赞牛能负重,而不赞扬马跑得快。要是有人称赞自己的手,却诋毁自己的脚,谁会说他聪明呢?

  县城的路不通往农村,农村的路不到城镇,骑马坐船的人,一定不经过它们。所以血脉不通,人们认为是重病。看来,不通达,是件坏事,因为它向坏的方面变化会导致不好的后果。所以盗贼藏在杂草丛中,邪恶的心出自无道。无道的意思,就是没有道义学术。医师能治疗一种病称作巧医,能治疗各种各样的病称作良医。所以良医掌握了治各种病的药方,能治各种人的疾病;才能大的人胸怀各家学说,所以能治理各家族、宗族的变乱。以扁鹊能治各种病的本领,要是跟巧医只治一种病的本领相比,谁高明呢?子贡说:“如果找不到那道门走进去,就看不见宗庙的威严壮丽,各种房舍建筑的多样。”这大概是拿宗庙和各种房舍来比喻孔子的学术思想。孔子的学术思想精深,所以拿宗庙的威严壮丽来比喻;它博大不是一种,所以拿各种房舍建筑的多样来比喻。这样说来,学术思想达到广博的人,都是孔子的学生了。

  殷、周地域,最远五千里,荒服、要服的边远地区,仅仅能控制它们。

  汉朝扩充疆域,控制到万里以外,就连要服、荒服的边远地区,人们穿衣也宽袍大带。恩德不优容不能安抚边远地方的人,才智不高的人不会有广博的见识。所以听闻多见识广,就不会受到愚昧无知的指责;深刻了解道义与学术,就不会受到浅薄愚昧的诋毁。人们喜欢看图画,是由于图上画的是古代有名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