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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学 9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后乎老子者,都脱不了老子的范围。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子。与非同时,虽有《吕览》一书,但此书是吕不韦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类书,寻不出主名,故当以韩非为最末一人。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解释,呼老子为圣人。他的学问,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说:“刑名原于道德。”由此知周秦诸子,彻始彻终,都是在研究厚黑这种学理,不过莫有发明厚黑这个名词罢了。  

韩非之书,对于各家学说俱有批评,足知他于各家学说,都一一研究过,然后才独创一派学说。商鞅言法,申子言术,韩非则合法、术而一之,是周秦时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据我看来,他实是周秦时代厚黑学之集大成者。不过其时莫得厚黑这个名词,一般批评者,只好说他惨刻少恩罢了。

老子在周秦诸子中,如昆论山一般,一切山脉,俱从此处发出;韩非则如东海,为众河流之总汇处。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诸子,则为一支山脉或一支河流,于厚黑哲理,都有发明。

道法两家的学说,根本上原是相通,敛之则为老子之清静无为,发之则为韩非之惨刻少恩,其中关键,许多人都看不出来。朱子是好学深思的人,独看破此点。他指出张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之发处,算是一针见血之语。卑弱者,敛之之时也,所谓厚也;可畏者,发之之时,所谓黑也。即厚即黑,原不能歧而为二。  

道法两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修《史记》,以老庄申韩合为一传,后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个孔子,于诸子学术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谓李耳与韩非同传,不伦不类,力诋史迁之失,真是梦中呓语。史迁父子,是道家一派学者,所著《六家要指》,字字是内行话。史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与韩非同列一传,岂是莫得道理吗?还待后人为老子抱不平吗?世人连老子一韩非的关系都不了解,岂足上窥厚黑学?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疯子也。

厚黑这个名词,古代莫得,而这种学理,则中外古今,人人都见得到。有看见全体的,有看见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见形态千差万别。所定的名词,亦遂千差万别。老子见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见之,名之曰仁义,孔子见之,名之曰庙算,韩非见之,名之曰法术,达尔文见之,名之曰竞争,俾斯麦见之,名之曰铁血,马克思见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氏见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学家,各有所见,各创一名,真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无一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人诘问我道:“你主张‘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向列强攻打。’这本是一种正义,你何得呼之为厚黑?”我说:“这无须争辩,即如天上有两个亮壳,从东边溜到西边,从西边溜到东边,溜来溜去,昼夜不停。这两个东西,我们中国人呼之为日月,英国人则呼之为Sun或Moon,名词虽不同,其所指之物则一。我们看见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译为日月二字。读者见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译成正义二字可也,即译之为道德二字或仁义二字,也无不可。  

周秦诸子,无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学理,惟老子窥见至深,故其言最为玄妙。非有朱子这类好学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学问。非有张子房这类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点,不能把老子的学问用得圆转自如。

周秦诸子,表面上,众喙争鸣,里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学说能否适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为断。《老子》和《韩非》二书,完全是谈厚黑学,所以汉文行黄老之术,致治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韩之术治蜀,相业为古今所艳称。孙吴苏张,于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孙吴之兵,战胜攻取,苏秦、张仪,出而游说,天下风靡。由是知:凡一种学说,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来,社会上立即发生重大影响。儒家高谈仁义,仁近于厚,义近于黑,所得者不过近似而已。故用儒术治国,不痒不痛,社会上养成一种大肿病,儒家强为之解曰:“王道无近功。”请问汉文帝在位,不过23年,武侯治蜀,亦仅二十年,于短时间收大效,何以会有近功?难道汉文帝是用的霸术吗?诸葛武侯,岂非后儒称为王佐之才吗?究竟是甚么道理?请儒家有以语我来,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诸子无一不窥见此点,我也不能说儒家莫有窥见,惜乎窥见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远而阔于事情”也。

老庄申韩,是厚黑学的嫡派。孔孟是反对派。吾国二千余年以来,除汉之文景、蜀之诸葛武侯、明之张江陵而外,皆是反对派执政,无怪乎治日少而乱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学不明,把好好一个中国闹得这样糟,所以奋然而起,大声疾呼,以期唤醒世人。每日报纸上,写厚黑丛话一二段,等于开办一个厚黑学的函授学校。经我这样的努力,果然生了点效。许多人向我说道:“我把你所说的道理,证以亲身经历的事项,果然不错。”又有个朋友说道:“我把你发明的原则,去读《资治通鉴》,读了几本,觉得处处俱合。”我听见这类话,知道一般人已经有了厚黑常识,程度渐渐增高,我讲的学理,不能不加深点,所以才谈及周秦诸子,见得我发明的厚黑学,不但证以一部二十五史,处处俱合,就证以周秦诸子的学说,也无一不合。读者诸君,尚有志斯学,请细细研究。

教授学生,要用启发式、自修式,最坏的是注入式。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只举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司马懿几人为例,其余的,叫读者自去搜寻,我写的《厚黑学》和《厚黑传习录》,也只简简单单的举出纲要,不一一详说,恐流于注入式,致减读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说:周秦诸子的学说,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说个大概,让读者自去研究。

诗经、书经、易经、周礼、仪礼等书,是儒门的经典,凡想研究儒学的,这些书不能不熟读。周秦诸子的书,是厚黑学的经典,如不能遍读,可先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知道了厚黑的体用,再读诸子之书,自然头头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学说的人,开口即是“诗曰、书曰”,鄙人讲厚黑哲理,不时也要说几句“老子曰、韩非曰”。

四书五经,虽是外道的书,苟能用正法眼读之,也可寻出许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书上的“孩提爱亲”章、“孺子将入井”章,岂非儒家学说的基础吗?鄙人就此两章书,绘出甲乙两图,反成了厚黑学的哲学基础,这是鄙人治厚黑学的秘诀。诸君有志斯学,不妨这样的研究。

 

 

《厚黑原理(心理与力学)自序一》

 

民国元年,我在成都《公论日报》上发表一文,题曰《厚黑学》,谓:古今成功之英雄,无一非面厚心黑者。这本是一种游戏文字,不料自此以后,厚黑学三字,遂传播四川,成一普通名词。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心想:此等说法,能受一般人欢迎,一定与心理学有关系,继续研究下去,始知厚黑学是渊源于性恶说,在学理上是有根据的,然私心终有所疑。遍寻中外心理学读书读之,均不足解我之疑,乃将古今人说法尽行扫去,另用物理学的规律来研究心理学觉得人心之变化,处处是跟着力学规律走的。从古人事迹上、今日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处处可通,乃创一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民国九年,写一文曰《心理与力学》,藏之箧中,未敢发表,十六年方刊入拙著《宗吾臆谈》内。兹特重加整理,扩大为一单行本。

我这《心理与力学》一书,开始于民国九年,今为民国二十七年,历时十八年,而此书渊源于厚黑学。我研究厚黑学,始于满清末年,可说此书之成,经过30年之久。记得唐朝贾岛做了两句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己批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我今日发表此书,真有他那种感想。

我的思想,好比一株树;厚黑学是思想之出发点,等于树根;因厚黑学而生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等于树身;其他所写《社会问题之商榷》、《考试制度之商榷》、《中国学术之趋势》,与夫最近所写的《制宪与抗日》等书,都是以“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这条臆说为根据,等于树上生出的枝叶花果。故我所写的文,虽种种不同,实是一贯。  

去岁遇川大教授福建江超西先生,是专门研究物理的,并且喜欢研究易学,是博通中外的学者。我把稿子全部拿与他看,把所有疑点提出请教。承蒙一一指示,认为我这种说法讲得通,并赐序一篇,我是非常感激。然而我终不敢自信,请阅者不客气的赐教。

我研究这个问题,已经闹得目迷五色,文中种种说法,对与不对,自己无从知道。我重在解释心中疑团:阅者指驳越严,我越是感激,绝不敢答辩一字。诸君赐教的文字,可在任何报章杂志上发表,发表后,请惠赠一份,交成都《华西日报》转交,以便改正。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十三日,富顺李宗吾,于成都。

 

 

《厚黑原理(心理与力学)自序二》

 

我发表此书后,得着不少的批评,使我获益匪浅,至为感谢。除全部赞成和全部否认者外,其有认为大致不差,某某点尚应该改者,我已遵照修改。有些地方,虽经指示,而我认为尚应商酌者,则暂仍其旧,请阅者再加指正。所有赐教文字,请交重庆《国民公报》转交,以便再加修改。

读者常驳我道:“人之心理,变化不测,哪里会有规律?”我说:物理也是变化不测,何以又有规律?今之科学家,研究物理,可谓极精了。我们试取一瓷杯,置之地上,手执一铁锤,请问:此锤击下去,此杯当成若干块?每块形状如何?恐怕聚世界科学家研究之,无一人能预知,所可知者,铁锤击下,此杯必破裂而已。何也?杯子内部分子之构造,无从推测也,我们不能因此就说,物理变化,无有规律。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与瓷杯之分子相同,所以心理变化,如珠走盘,横斜曲直,不可得知,所可知者,必不出此盘而已。人持弓箭,朝东射,朝西射,我们不能预知,但一射出来,其箭必依抛物线进行,这即是力之规律。我所谓心理变化有规律可寻者,亦就是也。

我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原是一种臆说,不能说是公例。公例者,无一例外之谓也。当初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定出三例,许多人都不承认,后来逐渐证明,逐渐承认,最后宇宙各种现象,俱合牛顿规律,惟天王星不合,有此例外,仍不能成为公例。直到1846年,有某天文家,将天王星合牛顿规律这部分提出,将其不合规律之部分加以研究,断定天王星之外,另有一行星,其形状如何,位置如何,加入此星之引力,天王星即合规律了。此说一发表出来,众天文家,依其说以搜求之,立把海王星寻出,果然丝毫不差错,牛顿之说,乃成为公例。心理之变化,较物理更复杂,更奇妙。我之说法,不为一般人所承认者,因为例外之事太多也。我不认为我之臆说有错,而认为人心中之海王星太多。我们亦能只握着大原则,以搜求各人心中之海王星耳。

有人说:你想把人事与物理沟通为一,从前许多人都做过这种工作,无奈这条路走不通。我说:苏彝士运河,从前许多人都说凿不通,卒之凿通。巴拿马运河,许多人都说凿不通,卒之也凿通。我认为自然界以同一原则生人生物,物理上之规律,必可适用于人事,不过我个人学识不够,不能把他沟通为一罢了。学术者,世界公物,当合全世界研究之,非一人之力所能胜也。尚望读者诸君共同研究,如我这种方式走不通,希望读者另用他种方式把他弄通。我研究这个问题,如坠五里雾中,诸君其亦怜我之愚,而有以教之乎!

物理纷繁极矣,牛顿寻出规律,纷繁之物理,厘然就诸,而科学因之大进步。世界纷乱极矣,我们在人事上如能寻出规律,则世界学说,可归一致,人世之纠纷,可以免除,而文明自必大进步。此著者所为希望诸君共同研究者也。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月八日,李宗吾,于陪都。

 

 

《一 性灵与磁电》

 

科学上许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种假设,根据这种假设,从各方试验,都是合的,这假设就成为定理了。即如地球这个东西,自开辟以来就有的,经过了若干万万年,人民生息其上,视为固然,于地球之构成,不求甚解,距今二三百年前,出了一个牛顿,发明万有引力,说:“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团,成为一个地球。”究竟地心有无引力,无人看见,牛顿这个说法,本是假定的。不过根据他的说法,任如何试验,俱是合的,于是他的假说,就成了定理。从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体之物,都要受引力的吸引。到爱因斯坦出来,发明相对论,把牛顿之说扩大之,说:“太空中的星球发出的光线,经过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由于天空中众星球互相吸引之故,于是以直线进行之光线,就变成弯弯曲曲的形状。”这也是一种假说,然经过实地测验,证明不错,也成了定理。从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无体之乐线,也要受引力之吸引。我们研究心理学,何妨把爱因斯坦之说再扩大之,说:“我们的心中,也有一种引力,能把耳闻目睹,无形无体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心,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我们这样的设想,则牛顿三例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可适用到心理学方面,而人事上一切变化,就可本力学规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称的心,是由于一种力,经过五官出去,把外边的事物牵引进来,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视之,即是一种力从目透出去,与那个物连结。我将目一闭,能够回忆那物的形状,即是此力把那物拖进来绾住了。由于这种方式,把耳闻目睹,与夫身所经历的事项,一一拖进来,集合为一团,就成为一个心,所以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说:自己有一个心,佛氏出来,力辟此说,说:人莫得心,通常所谓心,是假的,乃是六尘的影子。圆觉经曰:“一切众生,无始以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我们试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则六尘影子之经过,亦如雁过长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留了。而我们见雁之过,能记忆雁之影相者,即是心中有一种引力,能把雁影绾住的原故。

佛家说:“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成为种子,永不能去。”这正如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为种子一般。我们知: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于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是由于人心有引力。因为有引力绾住,所以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尘影子,落在八识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们如把心中所有知识,一一考察其来源,即知无一不从外面进来,其经过路线,不外眼耳鼻舌身,虽说人能发明新理,然仍靠外面收来的知识作基础,犹之修房子者,必须购买外面的砖瓦木料,才能建筑新房子一样。我们如把心中各种知识的来源,一一清出来,从目进来者,仍令从目退出去,从耳进来者,仍令从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从来路退出去,此心即空无所有了。人的心,果然能够空无所有,对于外物无贪恋,无嗔恨,有如湖心雁影,过而不留,这即是佛家所说,还我本来面目。

地球之构成,源于引力,意识之构成,源于种子。试由引力再进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种子再进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则只有所谓寂兮寥兮的状况,而二者就会归于一了。由寂兮寥兮生的引力,而后有地球,而后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种子,而后有意识,而后有人。我们这样的研究,觉得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而物理学的规律,就可适用于人事了。

我们把物体加以分析,就得原子,把原子加以分析,就得电子。电子是一种力,这是科学家业已证明了的。人是物中之一,我们的身体,是电子集合而成,身与心本是一物,所以我们的心理,不能逃磁电学的规律,不能逃力学的规律。

心的现象,与磁电的现象,是很相似的。人有七情,大别之,只有好恶二种,心所好的东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恶的东西,就推之使远,这种现象,岂不与磁电相似吗?  

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与情合并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电同性相推,异性相引,其相推相引,有似吾人之情,其能够判别同性异性,更是显然有知,足见磁电这个东西,具有知、情,与人之心理相同。

阳电所需要的是阴电,忽然来了一个阳电,要分他的阴电,他当然要把他推开;阴电所需要的是阳电,忽然来了一个阴电,要分他的阳电,他当然也要把他推开。这就像小孩食乳食糕饼的时候,见哥哥来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现象。至于磁电异性相引,犹如人类男女相爱,更是不待说的。由此知磁电现象,与心理现象,完全相同。

佛说:“真佛法身,映物现形。”宛然磁电感应现象。又说:“性灵本融,周遍法界。”宛然磁电中和现象。又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简直是物理学家所说:“能力不灭”。因此之故,我们用力学规律去考察人性,想来不会错。

物质不灭,能力不灭,是科学上之定律。吾身之物质,是从地球之物质转变而来,身死埋之地中,物质退还地球。物质不灭之说,算是讲得通,独是吾人之性灵,是一种能力,请问此种能力,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我们要答复这个问题。可以创一臆说,曰:“人之性灵从地球之磁电转变而来。”吾人一死,身体化为地球之泥土,同时性灵化为地球之磁电,如此则性灵生有自来,死有所去,能力不灭之说,就讲得通了。世言成仙成佛者,或许是用一种修养力,能将磁电凝聚不散耳。俗云“冤魂不散”,当是一种嗔恨心,将磁电凝住,迨至冤仇已报,嗔恨心消失,磁电无从凝聚,其鬼即归消灭。  

有了“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这条臆说,则灵魂存灭问题,就可以答复了。吾人一死,身上的物质,退还地球,性灵化为磁电,则灵魂即算消灭。然而吾身虽死,物质尚存,磁电尚存,亦可谓之灵魂尚存。此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也。

禅家最重“了了常知”四字,吾人静中,此心明明白白,迨至事务纷乘,此明明白白之心,消归乌有。学力深者,事务纷剩,此心仍所明明白白,是谓“动静如一”。然而白昼虽明明白白,晚间梦寐中,则复昏迷。学力更深者,梦寐中亦明明白白,是谓“寤寐如一”。学力极深者,死了亦明明白白,是谓“死生如一”。到了死后明明白白,则谓之灵魂永存可也。  

楞严经曰:“如来从胸字,涌出宝光,其光昱昱,有千百色,十方微尘,普佛世界,一时周遍。”此宝光,盖即电光也。阿难白佛言:“我见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尝自思惟,此相非是欲爱所生,何以故?欲气粗浊,腥臊交遘,脓血杂乱,不能发生胜净妙明,紫金光聚。”释迦修养功深,已将血肉之躯变而为磁电凝聚体,故能发出宝光,遍达十方世界。佛氏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今者无线电发明,已可证明其非诬。释迦本身即是一无线电台,将来电学进步,必能证明释迦所说,一一不虚,而“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之臆说,或亦可证明其不虚。

老子言道,屡以水为喻,佛氏说法,亦常以水为喻,我们不妨以空气为喻,所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古今、无边际、无内外,种种现象,空气是具备了的。倘进一步,以中和磁电为喻,尤为确切。若更进一步,假定:“人之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用以读老佛之书,觉得处处迎刃而解。

吾人自以为高出万物,这不过人类自己夸大的话,实则人与物,同是从地球生出来的,身体之原素,无一非地球之物质。自地球视之,人与物并无区别,仿佛父母生二子,长子曰人,次子曰物,不过长子聪明,次子患瘫病而又哑聋罢了。我们试验理化,温度变更或参入一种物品,形状和性质都要改变。吾人遇天气大变,心中就烦躁,这是温度的关系;饮了酒,性情也会改变,这是参入一种药品,起了化学作用。从此等处考察,人与物有何区别?

人身的物质和地球的物质,都是电子构成的,吾人有灵魂,地球亦有灵魂,磁电者地球之灵魂也,通常所说地心吸力者,即是磁电吸力之表现。地球的物质化为植物,同时地球的磁电,即变为植物的生机。吾人食植物,物质变为吾身的毛发骨肉,同时磁电即变为吾人的性灵。由泥土沙石变而为植物,变而为毛发骨肉,愈变愈高等。同时由地球的磁电变而为植物的生机,变而为吾人的性灵,也是愈变愈高等。虽经屡变,而本来之性质仍在,故吾身之原素,与地球之原素相同,心理之感应,与磁场之感应相同,所以本书第二章甲乙丙图,其现象与磁场相同,与地心吸力相同。然既经屡变,吾身之毛发骨肉,与地球之泥土沙石不同,吾人之性灵,也与地球之磁电不同,何也?在地球为死物,在吾身则为活物也。所以用力学规律以考察人事,我们当活用之,而不能死用之。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所谓道,即释氏所谓真如也。释氏谓: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内身外器,都是由真如不守自性,变现出来的,其说与老子正同。真如者,空无所有也(实则非空非不空)。忽焉真如不守自性,而变现为中和磁电,由是而变现为气体,回旋太空中,几经转变,而地球生焉。由是而生植物,生动物,生人类。佛氏所谓阿赖耶识的状态,与中和磁电的状态绝肖。二者都是冲漠无朕,万象森然,也即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我们可以说:真如变现出来,在物为中和磁电,在人为阿赖耶识,犹之同一物质,在地球为泥土沙石,在人则为毛发骨肉也。今人每谓人之性灵,与磁电迥不相同,犹之无科学知识之人,见毛发骨肉,即认泥土沙石,迥不相同也。中和磁电,是真如最初变现出来之物,真如不可得见,我们读佛老之书,姑以中和磁电,作为道与真如形态,觉得处处可通。

老子著书,开端即曰:“道可道,非常道。”释迦说法四十九年,结果自认未说一字,归之于不可囗,不可说而已。苏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达者因似以识真,而昧者执似以陷于伪。”道与真如,不可思议者也,阿赖耶识,与中和磁电,可思议者也,借可思议者,以说明不可思议者,此所谓言其似也。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们可解之曰,道者空无所有也,一者中和磁电也,中和磁电发动出来,则有相推相引两作用,所谓二也。由这两种作用,生出第三种作用,由是而辗转相生,千千万万之事物出焉。老子曰:“抱一以为天下式。”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一也,母也,都是指中和磁电,在人则为阿赖耶识。故曰:“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又曰:“渊兮似万物之宗。”老子专守阿赖耶识,故著出之书,可以贯通周秦诸子,可以贯通赵宋诸儒,可以贯通易经,贯通佛学,又为后世神仙方士所依托,据严又陵批,又可以贯通西洋学说(其说具见拙著《中国学术之趋势》)。《道德经》一书之无所不包者,正因阿赖耶识之无所不有也。佛氏则打破此说,而为大圆镜智,以“空无所有”为立足点。此由于佛氏立教,重在出世,故以“空无所有”为立足点。老子立教,重在将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故以阿赖耶识为立足点。由阿赖耶识而向内追寻,则可到大圆镜智,而空诸所有。由阿赖耶识而向外工作,则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二氏立足点,所由不同也。

我们假定“人之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则佛告波斯匿王及阿难诸语,与夫宋儒所谓“如鱼在水,外面水便是肚里水,鳜鱼肚里水,与鲤鱼肚里水,只是一样”,明儒所谓“盖天地皆心也”等等说法,都可不烦言而解。《中庸》曰:“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中。”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胆上座本来面目。”广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庄子曰:“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都是阿赖耶识现象,也即是磁电中和现象,中和磁电,发动出来,呈相推相引之作用,而纷纷纭纭之事物起矣。所以我们要研究人世事变,当首造一臆说曰:“性灵由磁电转变而来。”研究磁电,离不得力学,我们再造一臆说曰:“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有这两个臆说,纷纷纭纭之事物,就有轨道可循,而世界分歧之学说,可汇归为一,中、西、印三方学说,也可汇归为一。

佛氏谓:山河大地及人世一切事物,皆是幻相,牛顿造出三例,所以研究物理之幻相也;我们造出两个臆说,所以研究人事之幻相也。本章所说种种,乃是说明造此臆说之理由。第二章以下,即依据这两个臆说,说明人世事变,不复涉及本体。佛言本体,我们言现象,鸿沟为界。著者对于佛学及科学,根本是外行。所有种种说法,都是想当然耳,心中有了此种想法,即把他写出,自知纯出臆断,以佛学科学律之,当然诸多不合,我不过姑妄言之,读者亦姑妄听之可耳。

 

 

《二 孟荀言性争点》

 

 孟子之性善说,荀子之性恶说,是我国学术史上,未曾解除之悬案,两说对峙了二千多年,抗不相下。孟子说:人性皆善,主张仁义化民;宋儒承袭其说,开出理学一派,创出不少迂廖的议论。荀子生在孟子之后,反对其说,谓人之性恶,主张以礼制裁之;他的学生韩非,以为礼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强,遂变而为刑名之学,其弊流于刻薄寡恩。于是儒法两家,互相诋斥,学说上、政治上生出许多冲突。究竟孟荀两说,孰得孰失?我们非把他彻底研究清楚不可。

孟子谓:“孩提之音,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这个说法,是有破绽的。我们任喊一个当母亲的,把他亲生孩子抱出来,当众试验,母亲抱着他吃饭,他就伸手来拖母亲之碗,如不提防,就会落地打烂。请问这种现象,是否爱亲?又母亲手中拿一糕饼,他见了,就伸手来拖,如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请问这种现象,是否爱亲?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请问这种现象,是否敬兄?五洲万国的小孩,无一不如此。事实上,既有了这种现象,孟子的性善说,岂非显有破绽;所有基于性善说发出的议论,订出的法令制度,就不少流弊。

然则孟子所说“孩提爱亲,少长敬兄”,究竟从甚么地方生出来?我们要解释这个问题,只好用研究物理学的法子去研究。盖人之天性,以我为本位,我与母亲相对,小儿只知有我,故从母亲口中把糕饼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亲是乳哺我的人,哥哥是分乳吃,分糕饼吃的人,母亲与哥哥相对,小儿就很爱母亲,把哥哥打开推开。长大了点,出而在外,与邻人相遇,哥哥与邻人相对,小儿就很爱哥哥。走到异乡,邻人与异乡人相对,则爱邻人。走到外省,本省人与外省人相对,就爱本省人。走到外国,本国人与外国人相对,就爱本国人。我们细加研究,即知孟子所说爱亲敬兄,都是从为我之心流露出来的。

试绘之为丁图:如甲: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亲,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邻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国人,第七圈是外国人。细玩此圈,即可寻出一定的规律:“距我越近,爱情越笃,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其规律与地心吸力相似,并且这种现象,很像磁场现象。由此知:人之性灵,与磁电相同,与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顿所创的公例,可适用于心理学。上面所绘甲图,是否正确,我们还须再加考验:假如暮春三月,我们约着二三友人出外游玩,见着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恶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烦闷,这是甚么原故呢?因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体,所以物类好,心中就愉快,物类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们又走至一个地方,见地上许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飘零,我心对于落花,不胜悲感,对于碎石,则不甚注意,这是甚么原故呢?因为石是无生之物,花与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诗、落花赋,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诗词中,吟咏落花,推为绝唱者,无一不是连同人生描写的。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将毙之犬,哀鸣宛转,入耳惊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断,这是甚么原故呢?因为花是植物,犬与我同是动物,故不知不觉,对于犬特表同情。又假如归途中见一狰狞恶犬,拦着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乱击,当此人犬相争之际,我们只有帮人之忙,断不会帮犬之忙,这是甚么原故呢?因为犬是兽类,我与那人同是人类,故不知不觉,对于人更表同情。我同友人分手归家,刚一进门,便有人跑来报道,先前那个友人,走在街上,同一个人打架,正在难解难分。我闻之立即奔往营救,本来是与人打架,因为友谊的关系,故我只能营救友人,不能营救那人。我把友人带至我的书房,询他打架的原因,我倾耳细听,忽然屋子倒下来,我几步跳出门外,回头转来喊友人道:你还不跑呀?请问一见房子倒下,为甚么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门了,才回头来喊呢?这就是人之天性,以我为本位的证明。

我们把上述事实绘图如(乙)。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规律是“距我越远,爱情越减,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与甲图是一样的。乙图所设的境界,与甲图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结果,完全一样,足证天然之理,实是如此。兹再总括言之:凡有二物,同时呈于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会以我为本位,视距我之远近,定爱情之厚薄,与地心吸力、电磁吸力无有区别。

力有离心同心二种,甲图层层向外发展,是离心力现象;乙图层层向内收缩,是向心力现象。孟子站在甲图里面,向外看去,见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爱亲,稍长爱兄,再进则爱邻人,爱本省人,爱本国人,层层放大;如果再放大,还可放至爱人类爱物类为止,因断定人之性善。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举斯心,加诸彼。”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性善扩而充之。孟子喜言诗,诗是宣导人的意志的,凡人只要习于诗,自然把这种善性发挥出来,这即是孟子立说之本旨。所以甲图可看为孟子之性善图。

荀子站在乙图外面,向内看去,见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见花就忘了石,看见犬就忘了花,看见人就忘了犬,看见朋友,就忘了他人,层层缩小,及至房子倒下来,赤裸裸的只有一个我,连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断定人之性恶。故曰:“妻子具而存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又曰:“拘木待括蒸矫然后直,钝金待砻厉然后利。”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恶性抑制下去。荀子喜言礼,礼是范围人的行为的,凡人只要习于礼,这种恶性自然不会发现出来。这就是荀子立说之本旨。故乙图可看为荀子之性恶图。

甲乙二图,本是一样,自孟子荀子眼中看来,就成了性善性恶,极端相反的两种说法,岂非很奇的事吗?并且有时候,同是一事,孟子看来是善,荀子看来是恶,那就更奇了。例如我听见我的朋友同一个人打架,我总愿我的朋友打胜,请问这种心理是善是恶?

假如我们去问孟子,孟子一定说道:这明明是性善之表现,何以言之呢?友人与他人打架,与你毫无关系,而你之愿其打胜者,此乃爱友之心,不知不觉,从天性中自然流出,古圣贤明胞物与,无非基于一念之爱而已。所以你这种爱友之心,务须把他扩充起来。

假如我们去问荀子,荀子一定说道:这明明是性恶之表现,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觉,从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战,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战,无非起于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这种自私之心,务须把它抑制下去。

上面所举,同是一事,而有极端相反之两种说法,两种说法,都是颠扑不灭,这是甚么道理呢?我们要解释这个问题,只须绘图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请问友字这个圈,是大是小?孟子在里面画一个我字之小圈,与之比较,就说他是大圈。荀子在外面画一个人字之大圈,与之比较,就说他是小圈。若问二人的理由,孟子说:友字这个圈,乃是把画我字小圈的两脚规张开来画成的,怎么不是大圈?顺着这种趋势,必会越张越大,所以应该扩充之,使他再画大点。荀子说道:友字这个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两脚规收拢来画成的,怎么不是小圈?顺着这种趋势,必定越收越小,所以应该制止之,不使之再画小。孟荀之争,如是如是。

营救友人一事,孟子提个我字,与友字相对,说是性善之表现;荀子提个人字,与友字相对,说是性恶之表现。我们绘图观之,友字这个圈,只能说他是个圈,不能说他是大圈,也不能说他是小圈。所以营救友人一事,只能说是人类天性中一种自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孟言性善,荀言性恶,乃是一种诡辩,二人生当战国,染得有点策士诡辩气习,我辈不可不知。

荀子而后,主张性恶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说,在我国很占势力,我们可把他的学说再加研究。他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个说法,也是性善说的重要根据。但我们要请问:这章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何以下文只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是何道理?性善说之有破绽,就在这个地方。  

怵惕是惊惧之意,譬如我们共坐谈心的时候,忽见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杀一人,我们一齐吃惊,各人心中都要跳几下,这即是怵惕。因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见刀,仿佛是杀我一般,所以心中会跳,所以会怵惕。我略一审视,晓得不是杀我,是杀别人,登时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为被追之人,对乎他起一种同情心,想救护他,这就是恻隐。由此知:恻隐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会有恻隐,可以说:恻隐二字,仍是发源于我字。

见孺子将入井的时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绘之为图,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与孺子,同是人类,井是无生物。见孺子将入井,突有一“死”的现象呈于吾前,所以会怵惕,登时对于孺子表同情,生出恻隐心,想去救护他。故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我们须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恻隐者怜悯他人之死也,故恻隐可谓之仁,怵惕不能谓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来丢了。但有一个问题,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请问此心作何状态?不消说:这刹那间,只有怵惕而无恻隐,只能顾及我之死,不能顾及孺子。非不爱孺子也,变生仓卒,顾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险,神志略定,恻隐心才能发出。惜乎孟子当日,未把这一层提出来研究,留下破绽,遂生出宋儒理学一派,创出许多迂谬的议论。  

孟子所说的爱亲敬兄,所说的怵惕恻隐,内部俱藏有一个我字,但他总是从第二圈说起,对于第一圈之我,则略而不言。杨子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却专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顶放踵,是抛弃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张爱无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统画一极大之圈了事。杨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们两家,都不知道:天然现象是大圈小圈,层层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层层包裹的现象看见了,但孟子说是层层放大,荀子说是层层缩小,就不免流于一偏了。我们取杨子的我字,作为中心点,在外面加一个差等之爱,就与天然现象相合了。

我们综孟荀之说而断之曰:孟子所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一类话,也莫有错,但不能说是性善,只能说是人性中的天然现象;荀子所说“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一类话,也莫有错,但不能说是性恶,也只能说是人性中的天然现象。然则学者奈何?曰:我们知道:人的天性,能够孩提爱亲,稍长敬兄,就把这种心理扩充之,适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说法。我们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够孝衰于亲,信衰于友,就把这种心理纠正之,适用荀子“拘木待括蒸矫然后直,钝金待砻厉然后利”的说法。  

孟荀之争,只是性善性恶名词上之争,实际他二人所说的道理,都不错,都可见诸实用。我以为我们无须问人性是善是恶,只须创一条公例:“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把牛顿的吸力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应用到心理学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岂不简便而明确吗?何苦将性善性恶这类的名词,哓哓然争论不休。

 

 

《三 宋儒言性误点》

 

战国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其时游说之风最盛,往往立谈而取卿相之荣,其游说各国之君,颇似后世人主临轩策士,不过是口试,不是笔试罢了。一般策士,习于揣摹之术,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彻了,出而游说,总是把真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成为偏激之论,愈偏激则愈新奇,愈足耸人听闻。苏秦说和六国,讲出一个理,风靡天下;张仪解散六国,反过来讲出一个道理,也是风靡天下。孟荀生当其时,染有此种气习,本来人性是无善无恶,也即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从整个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论,曰性善,其说新奇可喜,于是在学术界遂独树一帜;荀子出来,把孟子遗下的那半面,揭而出之曰性恶,又成一种新奇之说,在学术界,又树一帜。从此性善说和性恶说,遂成为对峙之二说。宋儒笃信孟子之说,根本上就误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误,宋儒则大误,宋儒言性,完全与孟子违反。

请问:宋儒的学说乃是以孟子所说

(1)“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

(2)“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两个根据为出发点,何至会与孟子之说完全违反?兹说明如下:

小孩与母亲发生关系,共有三个场所:

(1)一个小孩,一个母亲,一个外人,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特别亲爱,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母亲;

(2)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小孩对乎母亲依恋不舍,这个时候,可以说小孩爱母亲;

(3)一个小孩,一个母亲,同在一处,发生了利害冲突,例如有一块糕饼,母亲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亲把他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来,放在自己口中。这个时候,断不能说小孩爱母亲。孟子言性善,舍去第三种不说,单说前两种,讲得头头是道。荀子言性恶,舍去前两种不说,单说第三种,也讲得头头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学说,本身上是不发生冲突的。宋儒把前两种和第三种同剂讲之,又不能把他贯通为一,于是他们的学说,本身上就发生冲突了。  

宋儒笃信孟子孩提爱亲之说,忽然发见了小孩会抢母亲口中糕饼,而世间小孩,无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说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创一名词曰:“气质之性。”假如有人问道:小孩何以会爱亲?曰此“义理之性”也。问:即爱亲矣,何以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曰此“气质之性”也。好好一个人性,无端把他剖而为二,因此全部宋学,就荆棘丛生,迂谬百出了。……朱子出来,注孟子书上天生民一节,简直明明白白说道:“程子之说,与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他们自家即这样说,难道不是显然违反孟子吗?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性,见孺子将入井,就会发生怵惕心,跟着就会把怵惕心扩大,而为恻隐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扩大,推至于四海,此孟子立说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谓之仁,恻隐是怜悯他人之死,方能谓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只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错,不过文字简略,少说了一句“恻隐是从怵惕扩大出来的”。不料宋儒读书不求甚解,见了“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为人之天性一发出来,即是恻隐,忘却上面还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性一笔抹杀。我们试读宋儒全部作品,所谓语录也,文集也,集注也,只是发挥恻隐二字,对于怵惕二字置之不理,这是他们最大的误点。

然而宋儒毕竟是好学深思的人,心想:小孩会夺母亲口中糕饼,究竟是甚么道理呢?一旦读礼记上的乐记,见有“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等语,恍然大悟道:糕饼者物也,从母亲口中夺出者,感于物而动也。于是创出:“去物欲”之说,叫人切不可为外物所诱。  

宋儒又继续研究下去,研究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发出来的第一念,只是赤裸裸一个自己畏死之心,并无所谓恻隐,遂诧异道,明明看见孺子将入井,为甚恻隐之心不出来,反发出一个自己畏死之念?要说此念是物欲,此时并莫有外物来诱,完全从内心发出,这是甚么道理?断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从为我二字出来的,抢母亲口中糕饼,也是从为我二字出来的,我者人也,遂用人欲二字代替物欲二字。告其门弟子曰:人之天性,一发出来,即是恻隐,尧舜和孔孟诸人,满腔子是恻隐,无时无地不然,我辈有时候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发出来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恻隐之心,此气质之性为之也,人欲蔽之也,你们须用一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为孔孟,为尧舜。天理者何?恻隐之心是也,即所谓仁也。这种说法,即是程朱全部学说之主旨。

于是程子门下,第一个高足弟子谢上蔡,就照着程门教条做去,每日危阶上跑来跑去,练习不动心,以为我不畏死,人欲去尽,天理自然流行,就成为满腔子是恻隐了。像他们这样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恻隐”。试思:恻隐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怵惕既无,恻隐何有?我身既无,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无妨,见孺子入井,哪里会有恻隐?

程子的门人,专做“去人欲”的工作,即是专做“去怵惕”的工作。门人中有吕原明者,乘轿渡河坠水,从者溺死,他安坐轿中,漠然不动,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见从者溺死,不生恻隐心。程子这派学说传至南渡,朱子的好友张南轩、其父张魏公,苻离之战,丧师十数万,终夜鼾声如雷,南轩还夸其父心学很精。张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恻隐心。

孟子曰:“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撄冠而救之可也。”吕原明的从者、张魏公的兵士,岂非同室之人?他们这种举动,岂不是显违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必流于残忍。杀人不眨眼的恶贼,往往身临刑场,谈笑自苦,是其明证。程子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发出“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议论。故戴东原曰:宋儒以理杀人。

有人问道:怵惕心不除去,遇着大患临头,我只有个畏死之心,怎能干救国救民的大事呢?我说:这却不然,在孟子是有办法的,他的方法,只是集义二字,平日专用集义的工夫,见之真,守之笃,一旦身临大事,义之所在,自然会奋不顾身的做去。所以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平日集义,把这种至大至刚的浩气养得完完全全的,并不像宋儒去人欲,平日身蹈危阶,把那种畏死之念去得干干净净的。孟子不动心,宋儒亦不动心。孟子之不动心,从积极的集义得来;宋儒之不动心,从消极的去欲得来,所走途径,完全相反。

孟子的学说:以我字为出发点,所讲的爱亲敬兄和怵惕恻隐,内部都藏有一个我字。其言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吾者我也,其者我也,处处不脱我字,孟子因为重视我字,才有“民为贵君为轻”的说法,才有“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说法。程子倡“去人欲”的学说,专作剥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是孟子业已判决了的定案。韩昌黎里操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程子极力称赏此语。公然推翻孟子定案,岂非孟门叛徒?他们还要自称承继孟子道统,真百思不解。

孔门学说,“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利己利人,合为一事。杨子为我,专讲利己,墨子兼爱,专讲利人。这都是把一个整道理,蒙着半面,只说半面。学术界公例:“学说愈偏则愈新奇,愈受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