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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学 4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公利,其心中无丝毫私利之见存,后来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赏,难道私人所得的利还小吗?所以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利,成功固得重报,失败亦享大名,无奈目光如豆者,见不及此。从道德方面说,攘夺他人之私利,以为我有,是为盗窃行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是牺牲我的脸,牺牲我的心,以救济世人。视人之饥,犹己之饥,视人之溺,犹己之溺,即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问:“世间有许多人,用厚黑以图谋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说:“这即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耳。’”与他相敌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图谋公利而不懂厚黑技术的人,一种是图谋私利,而厚黑之技术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胜。万一遇着一个图谋公利之人,厚黑之技术与他相等,则必败无疑。语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因为妨害了千万人之私利,这千万人中只要有一个觑着他的破绽,就要乘虚打他。例如《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其时的百姓,个个都希望他两人中死去一个,所以项王迷失道,问于田父,田父给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致被汉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会给他呢?我们提倡厚黑救国,这是用厚黑以保卫四万万人之私利,当然得四万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

昔人云“文章报国”。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请以厚黑报国。《厚黑经》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陈于国人之前,故众人莫如我爱国也。”叫我不讲厚黑,等于叫孔孟不讲仁义,试问:能乎不能?我自问:生平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全在发明厚黑学,抱此绝学而不公之于世,是为怀宝迷邦,岂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圣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国复兴也,如欲中国复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吾何为不讲厚黑哉?”

昔人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众人都说饭好吃,哪个知道种田人的艰难?众人都说厚黑学适用,哪个知道发明人的艰难?我那部《厚黑学》,可说字字皆辛苦。

我这门学问,将来一定要成为专科,或许还要设专门大学来研究。我打算把发明之经过和我同研究的人写出来,后人如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做一部厚黑学案,才寻得出材料,抑或与我建厚黑庙,才有配享人物。

旧友黄敬临,在成都街上遇着我,说道:“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要建厚黑庙,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门的,请把我写一段上去,将来也好配享。”我说:“不必再写,你看《论语》上的林放,见着孔子,只问了‘礼之本’,三个字,直到而今,还高坐孔庙中吃冷猪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谈话,已足配享而有余。”敬临又说:“我今年已经62岁了,因为钦佩你的学问,不惜拜在门下。我说:“难道我的岁数比你小,就够不上与你当先生吗?我把你收列门墙,就是你莫大之幸,将来在你的自撰年谱上,写一笔‘吾师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诰封某某大夫’,光荣多了。”

往年同县罗伯康致我信说道:“许多人说你讲厚黑学,我逢人辩白,说你不厚不黑。”我复信道:“我发明厚黑学,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与我书者以作上款,我复书以作下款,自觉此等称谓,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荣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谓足下乃逢人说我不厚不黑,我果何处开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报我耶?呜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胫,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许多人劝我不必再讲厚黑学。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从前发表的《厚黑传习录》,是记载我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扩大之。我从前各种文字,许多人都未看过,今把他全行拆散来,与现在的新感想混合写之。此次的丛话,是随笔体裁,内容包含五种:

(1)厚黑史观;

(2)厚黑哲理;

(3)厚黑学之应用;

(4)厚黑学辩证法;

(5)厚黑学发明史。我只随意写去,不过未分门类罢了。

人问:“既是如此,你何不分类写之,何必这样杂乱无章的写?我说:著书的体裁分两种,一是教科书体,一是语录体。凡一种专门学问发生,最初是语录体,如孔子之《论语》,释迦之佛经,六祖之坛经,朱明诸儒之语录,都是门人就本师口中所说者笔记下来。老子手著之《道德经》,可说是自写的语录。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才整理出来,分出门类,成为教科书方式。厚黑学是新发明的专门学问,当然用语录体写出。

宋儒自称:“满腔子是恻隐。”而我则:“满腔子是厚黑。”要我讲,不知从何处讲起,只好随缘说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下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生平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地写一篇,或短短地写几句,或概括地说,或具体地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个思想写得出来。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夫学制等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个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个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等,是极不规则的。惟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参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表现,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芜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个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的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检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发明蒸汽,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无施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伸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教,也要分许多派。  写文字,全是兴趣,兴趣来了,如兔起鹃落,稍纵即逝。我写文字的时候,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用苏东城“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的写去,以免打断兴趣。写此类文字与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平空白地,无从说起,只好借点事物来说,引用某事某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若无典故可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也无不可。

庄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达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昔人谓:“文王周公,繁易,彖辞爻辞,取其象,亦偶触其机,假令易,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达哉所言!战国策士,如苏秦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纯熟,其游说人主也,随便引一故事或设一个比喻,机趣横生,头头是道,其途径与庄之寓言,易之取象无异。宋儒初读儒书,继则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成了一个系统,然后退而注孔子之书,借以明其胸中之理,于是孔门诸书,皆成为宋儒之鲲鹏野马,渔父盗跖。而清代考据家,乃据训诂本义,字字讥弹之,其解释字义固是,而宋儒所说之道理,也未尝不是。九方皋相马,在牝牡骊黄之外。知此义者,始可以读朱子之《四书集注》。无如毛西河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乎!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学者,离不得宋儒语录。然语录出自门人所记,有许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学,号称极盛,然阳明手著之书无多,欲求王氏之学,只有求之传习录及龙溪诸子所记,而天泉证道一夕话,为王门极大争点。我尝说“四有四无”之语,假使阳明能够亲手写出,岂不少去许多纠葛。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者有几十种说法。假使曾子当日记孔子之言,于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释,不但这几十种说法不会有,而且朱学与王学争执也无自而起。我在重庆有个姓王的朋友,对我说道:“你先生谈话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几个朋友来谈谈,把你的谈话笔记下来。”我听了,大骇,这样一来,岂不成了宋明诸儒的语录吗!万一我门下出了一个曾子,摹仿大学那种笔法,简简单单的写出,将来厚黑学案中,岂不又要发生许多争执吗?于是我赶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办法,手写语录,名曰《厚黑丛话》,谢绝私人谈话,以示大道无私之意。将来如有人说,“我亲闻厚黑教主如何说”,你们万不可听信。经我这样的声明,绝不会再有天泉证道这种疑案了。我每谈一理,总是反反复复的解说,宁肯重复,不肯简略,后人再不会像“格物致和”四字,生出许多奇异的解释。鄙人之于厚黑学也,可谓尽心焉耳矣。噫!一衣一钵,传之者谁乎!

 

 

《厚黑丛话卷二》

 

成都《华西日报》民国二十四年九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  

有人问道:“你这丛话,你说内容包含厚黑史观、厚黑哲理、厚黑学之应用、厚黑学辩证法及厚黑学发明史,共五部分,你不把他分类写出,则研究这门学问的人,岂不目迷五色吗?,岂不是故意使他们多费些精神吗?”我说:“要想研究这种专门学问,当然要用心专研,中国的十三经和二十四史,泛泛读去,岂不是目迷五色,纷乱无章吗?而真正之学者,就从这纷乱无章之中寻出头绪来。如果惮于用心,就不必操这门学问。我只揭出原则和大纲,有志斯道者,第一步加以阅发,第二步加以编纂,使之成为教科书,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门别类,挨一挨二地讲,乃是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

我从前刊了一本《宗吾臆谈》。内面的篇目:

(1)厚黑学;

(2)我对于圣人之怀疑;

(3)心理与力学;

(4)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

(5)考试制之商榷。后来我把“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扩大成为一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这是业已付了印的。近来我又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已脱稿,尚未发布。这几种作品,在我的思想上是一个系统,是建筑在厚黑哲理上,但每篇文字独立写去,看不出连贯性。因把他拆散来,在丛话中混合写去,一则见得各种说法互相发明,二则谈心理、谈学术是很沉闷的,我把他夹在厚黑学中,正论谐语错杂而出,阅者才不至枯燥无味。

我心中有种种见解,不知究竟对与不对,特写出来,请阅者指驳,指驳越严,我越是欢迎。我重在解释我心中的疑团,并不是想独创异说。诸君有指驳的文字,就在报上发表,我总是细细的研究,认为指驳得对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认为不对,我也不回辩,免至成为打笔墨官司,有失研究学问的态度。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绝不受任何人的压抑,同时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独立,所以驳诘我的文字,不能回辩。我倡的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这厚黑教主让他充当,拜在他门下称弟子。何以故?服从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的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无须请人替我研究。古今的哲学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间的介绍人,他们所介绍的有无错误,不可得知,应该离开了他们的说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个朋友,读了我所作的文字,说道:“这些问题,东西洋哲学家讨论的很多,未见你引用,并且学术上的专名词你也少用,可见你平时对于这些学说少有研究。”我听了这个话,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来,凡引有哲学家的名字及学术上的专名词,尽量删去,如果名词不够用,就自己造一个来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尔引有古今人的学说,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学说,不是以他的斗秤来衡量我的学说。换言之,乃是我去审判古今哲学家,不是古今哲学家来审判我。

中国从前的读书人,一开口即是诗云书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变以后,一开口即是达尔文曰,卢梭曰,后来又添些杜威曰,孟子曰,马克思曰,纯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样,自己也不伸头去窥一下,未免过于懒惰了!假如驳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为审判官,以四书五经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引了一句达尔文诸人曰,即是以达尔文诸人为审判官,以他们的作品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像这样的审判,我是绝对不到案的。有人问:“要谁人才能审判你呢?”我说:你就可以审判我,以你自家的心为审判官,以眼前的事实为新刑律。例如说道:“李宗吾,据你这样说,何以我昨日看见一个人做的事不是这样,今日看见一只狗,也不是这样?可见你说的道理不确实。”如果能够这样的判断,我任是输到何种地步,都要与你立一个铁面无私的德政碑。

牛顿和爱因斯坦的学说,任人怀疑,任人攻击,未尝强人信从,结果反无人不信从。注《太上感应篇》的人说道:“有人不信此书,必受种种恶报。”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说道:“不信吾教,请试吾刀。”这是由于这两部书所含学理经不得研究,无可奈何,才出于威吓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于科学界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假如不许人怀疑,不许人攻击,即无异于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太上老君感应篇和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岂不是我自己诋毁自己吗?  

有人说:假如人人思想独立,各创一种学说,思想界岂不成纷乱状态吗?我说:这是不会有的。世间的真理,只有一个,如果有两种或数种学说互相违反,你也不必抑制哪一种,只叫他彻底研究下去,自然会把真理发见出来。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例如穿衣吃饭的事,叫人人独立的研究,得的结果,都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同归一致。凡所谓冲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来的。假如各种学说,个个独立,犹如林中树子,根根独立,有何冲突?树子生在林中,采用与否,听凭匠师。我把我的说法宣布出来,采用与否,听凭众人,哪有闲心同人打笔墨官司。如果务必要强天下之人尽从己说,真可谓自取烦恼,而冲突于是乎起矣。程伊川、苏东坡见不及此,以致洛蜀分党,把宋朝的政局闹得稀烂。朱元晦、陆象山风不及此,以致朱陆分派,一部宋元学案,明儒学家,打不完的笔墨官司。而我则不然,读者要学厚黑学,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对我,则是甘于自误,我也只好付之一叹。

拙著《宗君臆谈》,流传至北平,去岁有人把《厚黑学》抽出翻印,向舍侄征求同意,并说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该欧化,他老人家那套笔墨,实在来不倒。等我们与他改过,意思不变更他的,只改为新式笔法就是了。”我闻之,立发航信说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吗?他们只知我笔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学》,思想之途径,内容之组织,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于八股者,看不出来。宋朝一代讲理学,出了文天祥、陆秀夫人诸人来结局,一般人都说可为理学生色。明清两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个厚黑教主来结局,可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从八股中出来,算是真正的国粹。我还希望保存国粹的先生,由厚黑学而上溯八股,仅仅笔墨上带点八股气,你们都容不过吗?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则不必翻印。”哪知后来书印出来,还是与我改了些。特此声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学》是赝本,以免贻误后学。

大凡有一种专门学问,就有一种专门文体,所以《论语》之文体与《春秋》不同,《老子》之文体与《论语》不同,佛经之文体与《老子》又不同。在心为思想,在纸为文字,专门学问之发明者,其思想与人不同,故其文字也与人不同。厚黑学是专门学问,当然另有一种文体。闻者说道:“李宗吾不要自夸,你那种文字,任何人都写得出来。”我说:“不错,不错,这是由于我的厚黑学,任何人都做得来的缘故。”

我写文字,定下三个要件:见得到,写得出,看得懂。只求合得到这三个要件就够了。我执笔时,只把我胸中的意见写出,不知有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话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吗字,任便用之。民国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谈》,十八年刊的《社会问题之商榷》,都是这样。有人问我:“是什么文体?”我说:“是厚黑式文体。”近见许多名人的文字都带点厚黑式,意者中国其将兴乎!

有人说:“我替你把《厚黑学》译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刘备这些典故改为西洋典故,外国人才看得懂。”我说:“我的厚黑学,决不能译为西洋文,也不能改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学这门学问,非来读一下中国书,研究一下中国历史不可,等于我们要学西洋科学,非学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赝本《厚黑学》,有几处把我的八股式笔调改为欧化式笔调,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有两点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声明:

(1)我发明厚黑学,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证过,觉得道理不错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举以为例。又追溯上去,再举刘邦、项羽为例,意在使读者举一反三,根据三国和楚汉两代的原则,以贯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这原是就楚汉人物,当下指点,更觉亲切。北平赝本,把这几句删去,径说韩信以不黑失败,范增以不厚失败。诸君试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失败者,岂少也哉!鄙人何至独举韩范二人。北平赝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

(2)《厚黑传习录》中,求官六字真言,先总写一笔曰:“空、贡、冲、捧、恐、送”。注明此六字俱是仄声。做官六字真言,总写一笔曰:“空、恭、绷、凶、聋、弄”,注明此六字俱是平声,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是叠韵,念起来音韵铿锵,原欲宦场中人朝夕持诵,用以替代佛书上嘛呢叭

六字,或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倘能虔诚持诵,立可到极乐世界,不比持诵经咒或佛号,尚须待诸来世。这原是我一种救世苦心。北平赝本把总写之笔删去,径从逐字分疏说起来,则读者只知逐字埋头工作,不能把六字作咒语或佛号虔诚讽诵,收效必鲜。此则北平赝本不能不负咎者也。

近有许多人,请我把《厚黑学》重行翻印,我说这也无须。所有民元发表的厚黑学,我把他融化于此次丛话中,遇有重要的地方,就把原文整段写出,读者只读丛话就是了,不必再读原本。至于北平赝本,经我这样的声明,也可当真本使用,诸君前往购买,也不会贻误。

厚黑学,共分三步工夫。

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人的面皮,最初薄如纸一般,我们把纸叠起来,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墙了。心子最初作乳白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蓝色,再进就黑如煤炭了。到了这个境界,只能算初步。何以故呢?城墙虽厚,轰炸得破,即使城墙之外再筑几十层城墙,仍还轰炸得破,仍为初步。煤炭虽黑,但颜色讨厌,众人不敢挨近他,即使煤炭之上再灌以几垆缸墨水,众人仍不敢挨近他,仍为初步。

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深于厚学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丝毫不能动。刘备就是这样人,虽以曹操之绝世奸雄,都把他莫奈何,真可谓硬之极了。深于黑学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买主越是多,曹操就是这类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天下豪杰,奔集其门,真可谓黑得透亮了。人能造到第二步,较之第一步,自然有天渊之别。但还着了迹象,有形有色,所以曹刘的本事,我们一着眼就看得出来。

  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天下后世皆以为不厚不黑,此种人只好于古之大圣大贤中求之。有人问:“你讲厚黑学,何必讲得这样精深?”我说:“这门学问,本来有这样精深。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臭’才能终止。学佛的人,要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才能证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要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吾道分上中下三乘。前面所说,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随缘说法,时而说下乘,时而说中乘、上乘,时而三乘会通来说。听者往往觉得我的话互相矛盾,其实始终是一贯的,只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讲厚黑学,虽是五花八门,东拉西扯,仍滴滴归源,犹如树上千枝万叶,千花百果,俱是从一株树上生出来的,枝叶花果之外,别有树之生命在。《金刚经》曰:“若以色见我,若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诸君如想学厚黑学,须在佛门中参悟有得,再来听讲。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勤勤恳恳,言之不厌其详,乃领悟者殊少。后阅《五灯会元》及论、孟等书,见禅宗教人以说破为大戒;孔子“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孟子“引而不发,跃如也”;然后知禅学及孔孟之说盛行良非无因。我自悔教授法错误,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谈》,厚黑学仅略载大意,出言弥简,属望弥殷。噫!“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厚黑学是内圣外王之学,我已说二十四年,打算再说二十六年,凑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说一年。

有人劝我道:“你的怪话少说些,外面许多人指责你,你也应该爱惜名誉。”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语:‘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未下笔之先,迟回审慎,既著于纸,听人攻击,我不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有个姓罗的朋友,留学日本归来,光绪三十四年,与我同在富顺中学堂当教习。民国元年,他从懋功知事任上回来,我在成都学道街栈房内会着他,他把任上的政绩告诉我,颇为得意。后来被某事诖误,官失掉了,案子还未了结,言下又甚愤恨。随谈及厚黑学,我细细告诉他,他听得津津有味。我见他听入了神,猝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厉声说道:“罗某!你生平作事,有成有败,究竟你成功的原因,在什么地方?失败的原因,在什么地方?你摸着良心说,究竟离脱这二字没有?速说!速说!不许迟疑!”他听了我的话,如雷贯耳,呆了许久,叹口气说道:“真是没有离脱这二字!”此君在吾门,可称顿悟。  

我告诉读者一个秘诀,大凡行使厚黑学,外面定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赤裸裸的显露出来。王莽之失败,就是由于后来把它显露出来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至今孔庙中,还有王莽一席地。韩非子说:“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这个法子,诸君不可不知。假如有人问你:“认得李宗吾否?”你须放出一种很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如此说,心中却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神位。”果能这样做,包管你生前的事业惊天动地,死后还要在孔庙中吃冷猪肉。我每听见有人说道:“李宗吾坏极了!”我就非常高兴道:“吾道大行矣!”

还有一层,前面说“厚黑上面,要糊一层仁义道德”,这是指遇着道学先生而言,假如遇着讲性学的朋友,你向他讲仁义道德,岂非自讨莫趣?此时应当糊上“恋爱神圣”四字。若遇着讲马克思的朋友,就糊上“阶级斗争,劳工专政”八字,难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吗?总之,厚黑二字是万变不离其宗,至于表面上应该糊以什么,则在学者因时因地,神而明之。

《宗吾臆谈》中,载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许多人问我是怎样的,兹把原文照录于下:

我把《厚黑学》发布出来,有人向我说:“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我们读了,不能受用,请你指示点切要门径。”我问:“你的意思打算做什么?”他说:“我想做官。”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声,其意义如下:

1、空即空闲之意,分两种:

(1)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诸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跑在成都住起,一心一意,专门求官;

(2)指时间而言,求官要有耐心,着不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

2、贡这个字是借用的,是我们川省的方言,其意义等于钻营之钻,钻进钻出,可说贡进贡出。求官要钻门子,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定义很不好下。有人说:“贡字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我说:“错了,错了!你只说对一半,有孔才钻,无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取出钻子,新开一眼。

3、冲普通所说的吹牛,川省说是“冲帽壳子”。冲分为二,一口头上,二文字上。每门又分为二,口头上分普通场所及在上峰面前两种,文字上分报章杂志上及投递条陈说帖两种。

4、捧即是捧场面那个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

5、恐是恐吓之意,是他动词。这个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讲几句。官之为物,何等宝贵,岂能轻易给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就是少了恐字工夫。其方法是把当局的人要害寻出,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骇,立把官儿送出来。学者须知:恐字与捧字,是互相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观的人,见他在上峰面前,说的话句句是阿谀逢迎,其实上峰听之,汗流浃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观的人见他丰骨棱棱,句句话责备上峰,其实听之者满心欢喜,骨节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者之细心体会。最要紧的,用恐字时,要有分寸,如用过度,大人先生老羞成怒,与我作起对来,岂不与求官之宗旨大背?这又何苦乃尔?非到无可奈何时,恐字不可轻用。切嘱!切嘱!

6、送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二种:一大送,把银元一包一包的拿出来送;二小送,如送春茶、火肘及请上馆子之类。所送之人有二:一操用舍之权者,二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有人能把六字一一做到,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道:“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许久(空字之效),他与我有某种关系(贡字之效),其人很有点才具(冲字之效),对于我也很好(捧字之效),但此人有坏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恐字之效)。想至此处,回顾室中,黑压压的或白亮亮的,摆了一大堆(送字之效),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署理。求官至此,功行圆满,于是能走马上任,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此六字俱是平声,其意义如下:  

1、空即空洞的意思,分二种。

一,文字上:凡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我难细说,读者请往各官厅,把壁上的文字从东辕门读到西辕门,就可恍然大悟。

二,办事上,任办任事,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得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绝不会把自己牵挂着,闹出移交不清及撤任查办等笑话。

2、恭即卑躬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姨太太等而言。

3、绷即俗语所谓绷劲,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

一,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

二,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槃槃大才。上述对上司用恭,对下属及老百姓用绷,是指普通而言。然亦不可拘定,须认清饭甑子所在地,看操我去留之权者,在乎某处。对饭甑子所在地用恭,非饭甑子所在地用绷。明乎这个理,有时对上司反可用绷,对下属及老百姓反该用恭。

4、凶只要能达我之目的,就使人卖儿贴妇,亡身灭家,也不必管;但有一层要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仁义道德。  

5、聋即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聋字句有瞎字之意,文字上的诋骂,闭目不视。

6、弄即弄钱之弄,川省俗语,往往读作平声。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十一字,都为此字而设。弄字与求官之送字相对,要有送,才有弄。但弄字要注意,看公事上通得过通不过。如果通不过,自己垫点腰包也不妨;如通得过,那就十万八万,都不谦虚。  

以上十二字,我不过粗举大纲,许多精义,都未发挥,有志于官者,可按着门类自去研究。

有人问我办事秘诀,我授以办事二妙法如下:  

1、锯箭法相传:有人中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干锯下,即索谢礼。问何不将箭头取出?答:“这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现在各官厅,与夫大办事家,都是用着这种方法。譬如批呈词云:“据呈某某等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知事,查明严办”等语。“不合已极”四字是锯箭干,“该知事”已是内科。抑或云“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就是内科。又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我说:“此事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个字是锯箭干,“某人”是内科。又或说:“我先把某部分办了,其余的以后办。”“先办”是锯箭干,“以后”是内科。此外有只锯箭干,并不命寻内科的,也有连箭干都不锯,命其径寻内科的。种种不同,细参自悟。

2、补锅法家中锅漏,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皮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道:“请点火来我烧烟。”乘着主人转背之际,用铁锤在锅上轻轻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主人转来,指与他看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说道:“不错!不错!今天不遇着你,我这锅恐怕不能用了。”及到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有人曾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来医。”这即是用的补锅法。《左传》上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用兵讨伐,也是补锅法。历史上这类事很多,举不胜举。

大凡办事的人,怕人说他因循,就用补锅法,无中生有,寻些事办。及到事情棘手,就用锯箭法,脱卸过去。后来箭头溃烂了,反大骂内科坏事。我国的政治,大概前清宦场是用锯箭法,变法诸公是用补锅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法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办事公例,合得到这公例的就成功,违反这公例的就失败。我国政治家,推管子为第一,他的本事,就是把这两个法子用得圆转自如。狄人伐卫,齐国按兵不动,等到狄人把卫灭了,才出来做“兴灭国,继绝世”的义举。这是补锅法。召陵之役,不责楚国僭称王号,只责他包茅不贡。这是锯箭法。那个时候,楚国的实力远在齐国之上,管仲敢于劝齐桓公兴兵伐楚,可说是把锅烂来补。及到楚国露出反抗的态度,他立即锯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管仲把锅敲烂了,能把它补起,所以称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围住了,故意放他出来,本是用的补锅法;后来制他不住,竟至国破君亡,把锅敲烂了补不起,所以称为“误国庸臣”。岳飞想恢复中原,迎回二帝,他刚刚才起了取箭头的念头,就遭杀身之祸。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谦把他弄回来,算是把箭头取出了,仍遭杀身之祸。何以故?违反公例故。

晋朝王导为宰相,有一个叛贼,他不去讨伐,陶侃责备他。他复书道:“我遵养时晦,以待足下。”侃看了这封信,笑道:“他无非是遵养时贼罢了。”王导遵养时贼,以待陶侃,即是留着箭头,以待内科。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导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他义形于色,俨然手执铁锤要去补锅,其实说两句漂亮话,就算完事。怀、愍二帝陷在北边,永世不返,箭头永未取出。王导此等举动,略略有点像管仲,所以史上称他为“江左夷吾”。读者如能照我说的方法去实行,包管成为管子而后第一个大政治家。

我著的《厚黑经》,说得有:“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哪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茧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遇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仁义道德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中国幅员广大,南北气候不同,物产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质也就不同。于是文化学术,无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庄,两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术分南北两派,禅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尽是。厚黑学是一种大学问,当然也要分南北两派。门人问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欤?北方之厚黑欤,任金革,死而不愿,北方之厚黑也,卖国军人居之。革命以教,不循轨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机分子居之。人问:“究竟学南派好,还是学北派好?”我说:“你何糊涂乃尔!当讲南派,就讲南派,当讲北派,就讲北派。口南派而实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实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纯是相时而动,岂能把南北成见横亘胸中。民国以来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复南而北,北而南,往返来回,已不知若干次,独你还徘徊歧路,向人问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实在无从答复。”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何以你做事每每失败?何以你的学生本事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亏?”我说:“你这话差了。凡是发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极。儒教是孔子发明的,孔子登峰造极了,颜曾思孟去学孔子,他们的学问,就经孔子低一层;周程朱张去学颜曾思孟,学问又低一层;后来学周程朱张的又低一层,一辈不如一辈。老子发明道教,释迦发明佛教,其现象也是这样,这是由于发明家本事太大了的原故。惟西洋科学则不然,发明的时候很粗浅,越研究越精深。发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冲壶盖之理,发明电气的人,只悟得死蛙运动之理。后人继续研究下去,造出种种机械,有种种用途,为发明蒸汽电气的人所万不及料。可见西洋科学,是后人胜过前人,学生胜过先生。我的厚黑学,与西洋科学相类,只能讲点汽冲壶盖、死蛙运动,中间许多道理,还望后人研究。我的本事,当然比学生小,遇着他们,当然失败。将来他们传授些学生出来,他们自己又被学生打败,一辈胜过一辈,厚黑学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问我道:你既发明厚黑学,为什么未见你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我说道:“你们的孔夫子,为什么未见他做些轰轰烈烈的事?他讲的为政为邦,道千乘之国,究竟实行了几件?曾子著一部《大学》,专讲治国平天下,请问他治的国在哪里?平的天下在哪里?子思著一部《中庸》,说了些中和位育的话,请问他中和位育的实际安在?你去把他们问明了,再来同我讲。”

世间许多学问我不讲,偏要讲厚黑学,许多人都很诧异。我可把原委说明:我本来是孔子信徒,小的时候,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见《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从孔子之意。光绪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学堂开堂,我从自流井赴成都,与友人雷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来讨论。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教不能满我之意,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之旗帜。今年岁在乙亥,不觉已整整的32年了。自从改字宗吾后,读一切经史,觉得破绽百出,是为发明厚黑学之起点。

及入高等学堂,第一次上讲堂,日本教习池永先生演说道:“操学问,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师。教育二字义是‘引出’之意。世间一切学问,俱是我脑中所固有,教师不过‘引之使出’而已,并不是拿一种学问来,按入学生脑筋内。如果学问是教师给与学生的,则是等于此桶水倾入彼桶,只有越倾越少的,学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学生每每有胜过先生者,即是由于学问是各人脑中的固有的原故。脑如一个囊,中贮许多物,教师把囊口打开,学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这种演说,恰与宗吾二字冥合,于我印象很深,觉得这种说法,比朱子所说“学之为言效也”精深得多。后来我学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错。池永先生这个演说,于我发明厚黑学有很大的影响。我近来读报章,看见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觉得讨厌,独有池永先生,我始终是敬佩的。他那种和蔼可亲的样子,至今还常在我脑中。

我在学堂时,把教习口授的写在一个副本上,书面大书“固囊”二字。许多同学不解,问我是何意义?我说:并无意义,是随便写的。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说明,恐怕后来的考古家,考过一百年,也考不出来。”固囊者,脑是一个囊,副本上所写,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题此二字,聊当座右铭。

池永先生教理化数学,开始即讲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脑中搜索,走路吃饭睡觉都在想,看还可以引出点新鲜的东西否。以后凡遇他先生所讲的,我都这样的工作。哪知此种工作,真是等于王阳明之格竹子,干了许久许久,毫无所得。于是废然思返,长叹一声道:“今生已过也,再结后生缘。”我从前被八股缚束久了,一听见废举,兴学堂,欢喜极了,把家中所有四书五经,与夫诗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堂内住了许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学道街买了一部《庄子》。雷民心见了诧异道:“你买这些东西来做什么?”我说:“雷民心,科学这门东西,你我今生还有希望吗?”他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许多道理,也莫得器械来试验,还不是等于空想罢了。在学堂中,充其量,不过在书本上得点人云亦云的智识,有何益处?只好等儿子儿孙再来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国古书上寻一条路来走。”他听了这话,也同声叹息。  我在高等学堂的时候,许多同乡同学的朋友都加入同盟会。有个朋友曾对我说:“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非常高兴,心想古来当英雄豪杰,必定有个秘诀,因把历史上的事汇集拢来,用归纳法搜求他的秘诀。经过许久,茫无所得。宣统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有一夜,睡在监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谓英雄豪杰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触类旁通,头头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贯之。那一夜,我终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俨然像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发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样。

我把厚黑学发明了,自己还不知这个道理对与不对。我同乡同学中,讲到办事才,以王简恒为第一,雷民心尝呼之为“大办事家”。适逢简恒进富顺城来,我就把发明的道理,说与他听,请他批评。他听罢,说道:“李宗吾,你说的道理,一点不错。但我要忠告你,这些话,切不可拿在口头说,更不可见诸文字。你尽管照你发明的道理埋头做去,包你干许多事,成一个伟大人物。你如果在口头或文字上发表了,不但终身一事无成,反有种种不利。”我不听良友之言,竟自把它发表了,结果不出简恒所料。诸君!诸君!一面读《厚黑学》,一面须切记简恒箴言。

我从前意气甚豪,自从发明了厚黑学,就心灰意冷,再不想当英雄豪杰了。跟着我又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这些都是民国元年的文字。反正后许多朋友,见我这种颓废样子,与从前大异,很为诧异,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讲厚黑学,埋头做去,我的世界或许不像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是厚黑学误我,还是我误厚黑学。

《厚黑学》一书,有些人读了,慨然兴叹,因此少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有些人读了,奋然兴起,因此又多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我发明厚黑学,究竟为功为罪,只好付诸五殿阎罗裁判。

我发表《厚黑学》的时候,念及简恒之言,迟疑了许久。后来想到朱竹所说:“宁不食两庑无豚肩,风怀一诗,断不能删。”奋然道:“英雄豪杰可以不当,这篇文字不能不发表。”就毅然决然,提笔写去,而我这英雄豪杰的希望,从此就断送了,读者只知厚黑学适用,那知我是牺牲一个英雄豪杰掉换来的,其代价不为不大。

其实朱竹删去风怀一诗,也未必能食“两庑豚肩”,我把厚黑学秘为独得之奇,也未必能为英雄豪杰。于何征之呢?即以王简恒而论,其于吾道算是独有会心,以他那样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时,他到成都,张列五委他某县知事,他不干,回到自井。民国三年,讨袁之役,熊杨在重庆独立,富顺响应,自井推简恒为行政长。事败,富顺廖秋华、郭集成、刁广孚被捕到泸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简恒东藏西躲,昼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缠绵至次年死,身后非常萧条。以简恒之才具之会心,还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读我厚黑学的人,切不可自命为得了明人的指点,即便自满。民国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论日报社内,与廖绪初、谢绶青、杨仔耘诸人同住,他们再三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来。绪初并说道:“你如果写出来,我与你做一序。”我想:“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朋辈呼之为‘廖大圣人’,他都说可以发表,当然可以发表,我遂逐日写去,我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取“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意,绪初用淡然的别号作一序曰:“吾友独尊先生,发明厚黑学,成书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嬉笑怒骂,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与夫当世大人先生,举莫能外,诚宇宙至文哉!世欲业斯学而不得门径者,当不乏人,特劝先生登诸报端,以饷后学,他日更刊为单行本,普渡众生,同登彼岸,质之独尊,以为何如?民国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发表,读者哗然。说也奇怪,我与绪初同是用别号,乃廖大圣人之称谓,依然如故,我则博得李厚黑的徽号。

绪初办事,富有毅力,毁誉在所不计。民国八年,他当省长公署教育科科长,其时校长县视学(县视学即后来之教育局长)任免之权,操诸教育科。杨省长对于绪初,倚畀甚殷,绪初签呈任免之人,无不照准。有时省长下条子任免某人,绪初认为不当者,将原条退还,杨省长不以为忤,而信任益坚。最奇的,其时我当副科长,凡是得了好处的人,都称颂曰:“此廖大圣人之赐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记过的,要求不遂的,预算被核减的,往往对人说道:“这是李厚黑干的。”成了个“善则归廖绪初,恶则归李宗吾”。绪初今虽死,旧日教育科同事诸人,如侯克明、黄治畋等尚在,请他们当天说,究竟这些事,是不是我干的?究竟绪初办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说这话,并不是卸责于死友,乃是举出我经过的事实,证明简恒的话是天经地义,厚黑学三字,断不可拿在口中讲。我厚爱读者诸君,故敢掬诚相告。

未必绪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吗?则又不然。有人向他说及我,绪初即说道:“某某事是我干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来,我当面对他说,与宗吾无干。”无奈绪初越是解释,众人越说绪初是圣人,李宗吾干的事,他还要代他受过,非圣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学做得说不得。”真绝世名言哉!后来我也挣得圣人的徽号,不过圣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罢了。

圣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与大盗的真相,庄子是看清楚了。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圣勇义智仁五者,本是圣人所做的,跖能窃用之,就成为大盗。反过来说,厚黑二者,本是大奸大诈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成大圣大贤。试举例言之,胡林翼曾说:“只要于公家有利,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要干。”又说:“办事要包揽把持。”所谓顽钝无耻也,包揽把持也,岂非厚黑家所用的技术吗?林翼能善用之,就成为名臣了。  

王简恒和廖绪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堂和当省议会议员,只知为公二字,什么气都受得,有点像胡林翼之顽钝无耻。简恒办事,独行独断,有点像胡林翼之包揽把持。有天我当着他二人说道:“绪初得了厚字诀,简桓得了黑字诀,可称吾党健者。”历引其事以证之。二人欣然道:“照这样说来,我二人可谓各得圣人之一体了。”我说道:“百年后有人一与我建厚黑庙,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国元年,我在成都公论日报社内写《厚黑学》,有天绪初到我室中,见案上写有一段文字:“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谓至矣。及为齐王,果从蒯通之说,其贵诚不可言,独奈何于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这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谓非咎由自取哉!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绪初把我的稿子读了一遍,转来把韩信这一段反复读之,默然不语,长叹一声而去。我心想道:“这就奇了,韩信厚有余而黑不足,范增黑有余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对举,他怎么独有契于韩信这一段?”我下细思之,才知绪初正是厚有余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夫子,叫他忍气,是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