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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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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枕席情浓之际,郑生忽然对陆氏道:“我与你二人相爱,已到极处了。万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与你说过: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陆氏道:“正要与你百年偕老,怎生说这样不祥的话?”不觉的光阴荏苒,过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郑生一时间得了不起的症侯,临危时对父母道:“儿死无所虑,只有陆氏妻子恩深难舍,况且年纪少艾,日前已与他说过,我死之后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儿死亦暝目矣!”陆氏听说到此际,也不回言,只是低头悲哭,十分哀切,连父母也道他没有二心的了。

死后数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闲事的牙婆每,打听脚踪,探问消息。晓得陆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来与他来往。那陆氏并不推拒那一伙人,见了面就千欢万喜,烧茶办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见这些光景,心里嫌他,说道:“居孀行径,最宜稳重,此辈之人没事不可引他进门。况且丈夫临终怎么样分付的?没有别的心肠,也用这些人不着。”陆氏由公婆自说,只当不闻,后来惯熟,连公婆也不说了,果然与一个做媒的说得入港,受了苏州曾工曹之聘。公婆虽然恼怒,心里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着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顺水推船,等他去了罢。”只是想着自己儿子临终之言,对着两个孙儿,未免感伤痛哭。陆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满,就收拾箱匣停当,也不顾公婆,也不顾儿子,依了好日,喜喜欢欢嫁过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亲热头上,曾工曹受了漕帅檄文,命他考试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别而去。去了两日,陆氏自觉凄凉,傍晚之时,走到厅前闲步。忽见一个后生象个远方来的,走到面前,对着陆氏叫了一头,口称道:“郑官人有书拜上娘子。”递过一封柬帖来。陆氏接着,看到外面封筒上题着三个大字,乃是“示陆氏”三字,认认笔踪,宛然是前夫手迹。正要盘问,那后生忽然不见。陆氏惧怕起来,拿了书急急走进房里来,剔明灯火,仔细看时,那书上写道:“十年结发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蓄积于别户。不念我之双亲,不恤我之二子。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吾已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看罢,吓得冷汗直流,魂不附体,心中懊悔不及。怀着鬼胎,十分惧怕,说不出来。茶饭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见得是负了前夫,得此果报了。

却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到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并没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人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晓。若是男子风月场中略行着脚,此是寻常勾当,难道就比了女人失节一般?但是果然负心之极,忘了旧时恩义,失了初时信行,以至误人终身。害人性命的,也没一个不到底报应的事。从来说王魁负桂英,毕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个男负女的榜样。不止女负男知所说的陆氏,方有报应也。

今日待小子说一个赛王魁的故事,与看官每一听,方晓得男子也是负不得女人的。有诗为证:

由来女子号痴心,痴得真时恨亦深。

莫道此痴容另负,冤冤隔世会相寻!

话说宋时有个鸿胪少卿姓满,因他做事没下稍,讳了名字不传,只叫他满少卿。未遇时节,只叫他满生。那满生是个淮南大族,世有显宦。叔父满贵,见为枢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满京师,尽皆富厚本分。惟有满生心性不羁,狂放自负:生得一表人材,风流可喜。怀揣着满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无父母,无些拘束,终日吟风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连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渐渐不理他,满生也不在心上。有个父亲旧识,出镇长安。满生便收拾行装,离了家门,指望投托于他,寻些润济。到得长安,这个官人已坏了官,离了地方去了,只得转来。满生是个少年孟浪不肯仔细的人,只道寻着熟人,财物广有,不想托了个空,身边盘缠早已罄尽。行到汴梁中牟地方,有个族人在那里做主簿,打点与他寻些盘费还家。那主簿是个小官,地方没大生意,连自家也只好支持过日,送得他一贯多钱。还了房钱,饭钱,余下不多,不能勾回来。此时已是十二月天气,满生自思囊无半文,空身家去,难以度岁,不若只在外厢行动,寻些生意,且过了年又处。关中还有一两个相识,在那里做官,仍旧掇转路头,往西而行。

到了凤翔地方,遇着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满生阻住在饭店里,一连几日。店小二来讨饭钱,还他不勾,连饭也不来了。想着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学问,视功名如拾芥耳。一时未际,浪迹江湖,今受此穷途之苦,谁人晓得我是不遇时的公卿?此时若肯雪中送炭,具乃胜似锦上添花。争奈世情看冷暖,望着那一个救我来?不觉放声大哭。早惊动了隔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谁人如此啼哭?”那个人怎生打扮?头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颜色,带者几分酒,脸映红桃,苍白须髯,沾着几点雪,身如玉树。疑在浩然驴背下,想从安道宅中来。

有个人走进店中,问店小二道:“谁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复大郎,是一个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见饭钱拿出来。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们不与他饭吃了,想是肚中饥饿,故此啼哭。”那个人道:“那里不是积福处?既是个秀才官人,你把他饭吃了,算在我的帐上,我还你罢。”店小二道:“小人晓得。”便去拿了一分饭,摆在满生面前道:“客官,是这大郎叫拿来请你的。”满生道:“那个大郎?”只见那个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汉。”满生忙施了礼道:“与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个人道:“老汉姓焦,就在此酒店间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烫几杯热酒暖寒。闻得这壁厢悲怨之声,不象是个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间寻问。店小二说是个秀才雪阻了的,老汉念斯文一脉,怎教秀才忍饥?故此教他送饭。荒店之中,无物可吃,况如此天气,也须得杯酒儿敌寒。秀才宽坐,老汉家中叫小厮送来。”满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与老丈不曾识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当?”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决不是落后之人。老汉是此间地主,应得来管顾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汉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霁好走路了,再商量不迟。”满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问了满生姓名乡贯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满生心里喜欢道:“谁想绝处逢生,遇着这等好人。”正在侥幸之际,只见一个笼头的小厮拿了四碗嘎饭,四碟小菜,一壶热酒送将来,道:“大郎送来与满官人的。”满生谢之不尽,收了摆在桌上食用。小厮出门去了,满生一头吃酒,一头就问店小二道:“这位焦大郎是此间甚么样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这个大郎是此间大户,极是好义。平日扶穷济困,至于见了读书的,尤肯结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几杯酒,若是陪得他过的,一发有缘了。”满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产业,也不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着他,便多住几日,不打紧的了。”满生道:“雪睛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当得,当得。”过了一会,焦家小厮来收家伙,传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满大官人供给,只管照常支应。用酒时,到家里来取。”店小二领命,果然支持无缺,满生感激不尽。

过了一日,天色睛明,满生思量走路,身边并无盘费。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谢。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陇望蜀,见他好情,也就有个希冀借些盘缠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里来。焦大郎接着,满面春风。满生见了大郎,倒地便拜,谢他:“穷途周济,殊出望外。倘有用着之处,情愿效力。”焦大郎道:“老汉家里也非有余,只因看见秀才如此困厄,量济一二,以尽地主之意,原无他事,如何说个效力起来?”满生道:“小生是个应举秀才,异时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大郎道:“好说,好说!目今年已傍晚,秀才还要到那里去?”满生道:“小生投入不着,囊匣如洗,无面目还乡,意思要往关中一路寻访几个相知。不期逗留于此,得遇老丈,实出万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没奈何了,只得在此饭店中且过了岁,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岁?秀才不嫌家间淡薄,搬到家下,与老汉同住几日,随常茶饭,等老汉也不寂寞,过了岁朝再处,秀才意下何如?”满生道:“小生在饭店中总是叨忝老丈的,就来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踪相遇,受此深思,无地可报,实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况且秀才是个读书之人,前程万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愿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元来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却又看得满生仪容俊雅,丰度超群,语言倜傥,料不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满生有缘,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发了行李,到焦家来。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饭与满生同吃,满生一席之间,谈吐如流,更加酒兴豪迈,痛饮不醉。大郎一发投机,以为相见之晚,直吃到兴尽方休,安置他书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唤文姬,年方一十八岁,美丽不凡,聪慧无比。焦大郎不肯轻许人家,要在本处寻个衣冠子弟,读书君子,赘在家里,照管暮年。因他是个市户出身,一时没有高门大族来求他的,以下富室痴儿,他又不肯。高不凑,低不就,所以蹉跎过了。那文姬年已长大,风情之事,尽知相慕。只为家里来往的人,庸流凡辈颇多,没有看得上眼的。听得说父亲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个读书秀才来到,他便在里头东张西张,要看他怎生样的人物。那满生仪容举止,尽看得过,便也有一二分动心了。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财仗义,要做好人,只该费发满生些少,打发他走路才是。况且室无老妻,家有闺女,那满生非亲非戚,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为好着几杯酒,贪个人作伴,又见满生可爱,倾心待他。谁想满生是个轻薄后生,一来看见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来晓得内有亲女,美貌及时,未曾许人,也就怀着希翼之意,指望图他为妻。又不好自开得口,待看机会。日挨一日,径把关中的念头丢过一边,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终日情懵醉乡,没些搭煞,不加提防。怎当得他每两下烈火干柴,你贪我爱,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浓时,未免不避形迹。焦大郎也见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来。大凡天下的事,再经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满生在家,大郎无日不与他同饮同坐,毫无说话。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觉满生饮酒之间,没心设想,言语参差,好些破绽出来。

大郎一日推个事故,走出门去了。半日转来,只见满生醉卧书房,风飘衣起,露出里面一件衣服来。看去有些红色,象是女人袄子摸样,走到身边仔细看时,正是女儿文姬身上的,又吊着一个交颈鸳鸯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绣的。大惊诧道:“奇怪!奇怪!有这等事?”满生睡梦之中,听得喊叫,突然惊起,急敛衣襟不迭,已知为大郎看见,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从何而来?”满生晓得瞒不过,只得诌个谎道:“小生身上单寒,忍不过了,向令爱姐姐处,看老丈有旧衣借一件。不想令爱竟将一件女袄拿出来,小生怕冷,不敢推辞,权穿在此衣内。”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讲,岂有与闺中女子自相往来的事?是我养得女儿不成器了。”

抽身望里边就走,恰撞着女儿身边一个丫头,叫名青箱,一把挝过来道:“你好好实说姐姐与那满秀才的事情,饶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赖道:“没曾见甚么事情。”大郎焦躁道:“还要胡说,眼见得身上袄子多脱与他穿着了!”青箱没奈何,遮饰道:“姐姐见爹爹十分敬重满官人,平日两下撞见时,也与他见个礼。他今日告诉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与他,别无甚说话。”大郎道:“女人家衣服,岂肯轻与人着!况今日我又不在家,满秀才酒气喷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发胡说了,他难道再有别处吃酒?他方才已对我说了,你若不实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晓得没推处,只得把从前勾搭的事情一一说了。大郎听罢,气得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喊道:“不成才的歪货!他是别路来的,与他做下了事,打点怎的?”青箱说:“姐姐今日见爹爹不在,私下摆个酒盒,要满官人对天罚誓,你娶我嫁,终身不负,故此与他酒吃了。又脱一件衣服,一个香囊,与他做纪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叹口气道:“多是我自家热心肠的不是,不消说了!”反背了双手,踱出外边来。

文姬见父亲挝了青箱去,晓得有些不尴尬。仔细听时,一句句说到真处来。在里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见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亲出去了,才定了性对青箱道:“事已败露至此,却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叹口气,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几分成事的意思在那里。”文姬道:“怎见得?”青箱道:“爹爹极敬重满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赶逐了他去,不但恶识了,把从前好情多丢去,却怎生了结姐姐?他今出去,若问得满官人不曾娶妻的,毕竟还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愿是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书房中带者怒容问满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满生跼蹐无地,战战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飘流,实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读诗书,也该有些行止!吾与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识,怜你客途,过为拯救,岂知你所为不义若此!点污了人家儿女,岂得君子之行?”满生惭愧难容,下地叩头道:“小生罪该万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为难报。今为儿女之情,一时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家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报,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叹口气道:“事已至此,虽悔何及!总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为汝污,岂可别嫁?汝若不嫌地远,索性赘入我家,做了女婿,养我终身,我也叹了这口气罢!”满生听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飞下一纸赦书来,怎不满心欢喜?又仰着头道:“若是如此玉成,满某即粉身碎骨,难报深恩!满某父母双亡,家无妻子,便当奉侍终身,岂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负起心来。”满生道:“小生与令爱恩深义重,已设誓过了,若有负心之事,教满某不得好死!”

大郎见他言语真切,抑且没奈何了,只得胡乱拣个日子,摆些酒宴,配合了二人。正是:

绮罗丛里唤新人,锦绣窝中看旧物。

虽然后娶属先奸,此夜恩情翻较密。

满生与文姬,两个私情,得成正果。天从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对满生道:“妾见父亲敬重君子,一时仰慕,不以自献为着,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亲配合,终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万千侥幸,他日切不可忘!”满生道:“小生飘蓬浪迹,幸家令尊一见如故,解衣推食,恩已过厚;又得遇卿不弃,今日成此良缘,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负,诚非人类!”两人愈加如胶似漆,自不必说。满生在家无事,日夜读书,思量应举。焦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拾了盘费,赉发他去。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名,满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及,思量道:“作梁去凤翔不远,今幸已脱白挂绿,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再来未迟?”此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各迎接,鼓乐喧天,闹动了一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头四拜。拜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若使当日困穷旅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荣贵?”叩头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日困穷失意,乃贤土之常;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来,交拜行礼,各各相谢。其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有须说话了,后来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这几时。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还有何妨?”

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棒市,尽是些地方邻里亲戚,来与大郎作贺称庆。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几个相知亲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里,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上。满生与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从来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文春许多渗濑。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员,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奈,不甚伤情。今番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舍得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真得定的日子,别不多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

两人絮聒了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女,带了仆人,往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女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元来到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耗,举族疑猜,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在汴河,行李乡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的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路却不定,反走过西去怎的?”

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象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到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交: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的。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道:“你一向出外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扎得第做官回来!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巴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知那临海的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从容。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作声不得。满生若是个有主意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长是短,备细对叔父说一遍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决绝,叔父未必不依允。争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象凤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当场说明,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持,你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一计较。”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

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文姬是先娶的,须让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心里真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不下。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先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里展转了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去,好事尽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好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了。满生只为亲事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个偷情,真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尤不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真计已定,就去回复枢密。抠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过来。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要齐整,妆音丰厚,百物具备。那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无不俱足。满生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悔着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要自此绝了念头。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未,道:“这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及了。”朱氏是个贤慧女子,到说道:“既然未遇时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俗语云:“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朱氏封赠过了两番。

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那齐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住着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后堂有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唧走到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元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时心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归到家中,叔父先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来你那里。”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刚剩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足,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事你与夫人,完我余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一句,哭一句。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哭做一堆。

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觉,连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人贤慧,你既肯认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去。”少卿此时也是身不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个丫鬟直寻到这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人随了少卿,步到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多家夫人不弃,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便了。”就相邀了一同进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他同住,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过的和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明,不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与青箱慌忙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几时,也该到他房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乡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时节还自睡哩!青箱丫头在旁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众人议论了一日,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也该起身了,难道忘了外边坐堂?”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里面一些声晌,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迟得不象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声,逐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须臾之间,已掇开了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扰来。正是:

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昔有冤偿。

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什么焦氏?连青箱也不见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众人忙请夫人进。朱氏一见,惊得目睁口呆,大哭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道他两个人摆布死了相公,连夜走了?”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里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青天白日相处这几时,这两个却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死,着地方停当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走将出来,对朱氏道:“夫人体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心,一去不来,吾举家悬望,受尽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家悲哀过甚,与青箱丫头相继沦亡。今在冥府诉准,许自来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他冥府对证去。家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转来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晓得文姬、青箱两个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这事,也道少卿没理的,今日死了无可怨怅,只得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之遗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样,难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

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阴中有判断?

虽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诗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

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有成心?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有的。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

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铛的一声响,把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拨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可说?”小民只是叩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元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时,忽然告此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伏,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安县问理。晦翁越加喧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是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

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各细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据着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遂对天祝下四句道:

此地若发,是有地理;

此地不发,是有天理。

祝罢而去。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了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庵大贤,不能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诗为证:

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

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蝉娟解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善于词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阙,词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词寄《如梦今》。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土,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命,即口吟一词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词寄《鹊桥仙》。

词已吟成,元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公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去。”元卿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不如何。”仲友笑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酒散,竟同谢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元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留连年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使气,一时称为豪杰。凡绥绅土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旁,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定。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待步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辽阔。惟有唐仲友平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侯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行院,台州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倦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涩。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察其词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想道:“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撤漫使钱,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来。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关心,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说话了。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濑,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这着甚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州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别勾当?”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谦意处。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里常疑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佛然道:“他是我属宦,敢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在,重要巡历。”星夜到台州市。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钉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达知圣听。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侯,酷逼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与孝宗看。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据臣看看,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侯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每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分付所部奉行。”

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只可怜这边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绍兴太守也是一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他。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娇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分付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