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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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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懒龙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厨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衣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主人听得,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一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叫连天,房外人听得房里嚷乱,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着。”夫道“这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他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黑暗难认,却把身边宝境来照。又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篷草,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掌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到门边,门己洞开。尽管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主人家道:“赶得他去世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团如球,抛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争先来解。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象剥笑壳一般。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历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众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骚黑之中,也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一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们错了。”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众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方诉出来道:“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把同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侮。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元来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巧妙之处,有诗为证:

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

虽然贼态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指挥见了问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板及小人,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有时用得小人着,水里火里,小人不辞。”指挥见他身材小巧,语言爽快,想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又见说肯出力,思量这样人有用处,便没有难为的意思。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闻你手段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懒龙叩头而出。指挥当下分付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倘有疏失,重加贵治。两个军人听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虽是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持。一阵盹睡,闻声惊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中,壁上挂一盏小行灯,上写着“苏州卫堂”四字。懒龙心思有计,登时把衣中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了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像。走到中堂壁门边,把门猛然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此时月色蒙龙,天色昏惨,两个军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际。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天色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两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那里还管甚么好歹?一道烟去了。

须臾天明,张指挥走将出来,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军人问他,两个多不在了。忙叫拿来,军人还是残梦未醒。指挥喝道:“叫你们看守鹦哥,鹦哥在那里?你们倒在外边来!”军人道:“五更时,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发放小人们归去的,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军人道:“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指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正持疑间,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出来,问他何由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指挥惊喜,大加亲幸。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指挥一发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此。有诗为证:

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

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

虽如此说,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背负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道:“使得,使得。”博徒归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妻子心里欢喜,杀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妇惺聪,难以下手,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毕剥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抱了去。”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在枕下挖钱去了。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索东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个饮酒中间,细说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酒家翁道:“一向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许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门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拼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然坐到夜分,绝无影响。意思有些不耐烦了,倦急起来,磕睡到了。起初还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扎在细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璨烂,观者无不啧啧。内中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技俩,更待何时?”懒龙笑道:“今夜让我弄了他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上洗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点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打一个混同铺,吹正了灯,一齐藉地而寝。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象意,口里和罗埋怨。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千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公子发出赏钱,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认得锦被,正是元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钱与他。那个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元道必是来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等那个人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来。”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元物不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众人收受,俱到酒店里破除了。元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正是:

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

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戏谑。

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有一伙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控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偷不平争嚷。懒龙丢个眼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何必动气?”遂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众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一个磕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扁闭得严密。其时河中赏月归舟欢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日间看在眼里,有十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图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得泻下,想来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拿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叫下酒船。百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揩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怪哉!圣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

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

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指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壤之际,特来证实道土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在肚里,即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

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更兼苞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面且认民之父母。

懒龙看不尽许多箸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墙上,画着一技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搪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覆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

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肩甲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东西罢了,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

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分付?”懒龙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独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他关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走。次日,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模,顶髻俱无,大叫起来。合衙惊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若平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严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别件犹可,县印要紧。”函取印箱来看,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又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发髻,散在箱里。再简点别件,不动分毫。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元来又是前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直如此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元来果是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拼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便好补填了,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到家中。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应捕老大心惊,噙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商量踌躇,忽见县里差签来到。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捕问其缘故,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了,委实好手段!

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礼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懒龙道:“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县屏退左右,密与懒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赏。”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知县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神通罢了。”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分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懒龙道:“我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懒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知县道:“怎么?”懒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白不如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踪迹。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间是他地方,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处。”分付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权发巡捕官收贮。一连几日,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问安。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即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县见察院如此肝膈相待,反觉局脊,不晓是甚么缘故。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错,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房两间,公廨无事。察院分付把门关了。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分付下的。知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印信,我这干系须推不去。”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锁如旧。明日升堂,抱匣送还。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道

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是:

枉使心机,自作之孽,

无梁不成,反输一贴。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响,莫非是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库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忽听库吏对其妻道:“吾取了库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却是懒龙怎肯应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墓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中元宝,官府正追捕,你却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懒龙,走回苏州出首。果然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已明,前日说话的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了。恐怕终久有人算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卖卜度日,栖迟长于寺中数年,竟得善终。虽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到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傅带的不同。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正是:

世上于今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

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卷四十》

 

宋公明闹元宵杂剧

第一折 提纲

【末上】

【青玉案】东风未放花千树。早吹陨、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靥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李师师手破新橙,周待制惨赋离情。

小旋风簪花禁苑,及时雨元夜观灯。

第二折 破橙

【生扮周美成上】用支思韵

【仙吕引子紫苏丸】穷秀才学问不中使,是门庭那堪投止。甚因缘得逗女娇姿,总君王禁不住相思死。

【忆秦娥】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装束。娇羞爱把眉儿蹙,逢人只唱相思曲。相思曲,一 声声是,怨红愁绿。自家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氏。才学拟扬云,曾献《汴都》之赋;风流欺柳七,同传乐府之名。典册高文,不晓是翰墨林中大手;淫词艳曲,多认做繁华队里当家。只得混俗和光,偷闲寄傲。见作开封监税,权为吏隐金门。此间有个上厅行首李师师,乃是当今道君皇帝所幸。此女风情不凡,委是烟花魁首。亦且善能赏鉴,钟爱文人。小生蒙彼不弃,忝在相知。今日天气寒冷,料想官家不出来了。 不免步至他家,取醉一回则个。【行介】

【仙吕过曲醉扶归】他九重兀自关情事,我三生结下小缘儿,两字温柔是证明师。尽树起莺花帜,任奇葩开暖向南枝。

这芳香自惹蜂蝶恣。【旦扮李师师上】

【前腔】舞裙歌扇烟花市,便珠宫蕊殿有甚参差?谁许轻来觑罘罳!须不是闲阶址。花胡同排下个海神祠,破题儿先把君王试。

奴家李师师是也。谁人在客堂中?上前看去。【相见介】呀,元来是周官人。甚风吹得到此?【生】小生心绪无聊,愿与贤卿一谈。想今日天气严寒,官家不出,故尔造访。【旦】既如此,小妹暖酒,与官人敌寒清话。丫鬟取酒过来。【丑扮丫鬟,持酒上】有酒。【旦送介】【桂枝香】高贤来至,撩人清思。俺这家门户呵,假饶终日喧阗,只算做黄昏独自。论知心有几?论知心有几?多情相视,甘当陪侍。【合】意孜孜。最是疼人处,吹灯带笑时。

【生】

【前腔】迂疏寒士,馋穷酸子。谢娘行眼底种情,早赏识胸中奇字。论知音有几?论知音有几?这般怜才谁似?办取志诚无二。【合前】【小生扮宋道君,道服带二内侍上】【赚】美玉于斯,微服潜行有所之。风流事,谁言王者必无私?【内侍喝】驾到!【 生旦慌介】 【 旦】 忙趋俟。【 生】 书生俏胆无双翅,【 躲床下介】 且向床阴作伏雌。【 小生】 听宣示,从容祗对无迁次。【 旦拜介】 妾当万死,妾当万死?

【小生】赐卿平身。【旦】愿官家万岁。【小生】爱卿坐了讲话。【旦谢恩介】圣驾光临,龙体劳顿,臣妾敢奉卮酒上寿。

【内作乐,旦送酒介】【小生】朕有新物,可以下酒。【袖出橙介】【旦】芳香酷烈,此地所未有也。【小生】此江南初进到,与卿同之。【旦】容臣妾手破,以刀作虀,配盐下酒。【小生进酒介】【掉角儿序】这新橙芳香正滋,驿传来江南初至。须不是一骑红尘,也烦着几多星使。试看他下并刀,蘸吴盐,胜金虀,同玉脍,手似凝脂。【吹笙合唱】寒威方肆,兽烟枭丝。

笑欣欣调笙坐对,醉眼迷眵。

【小生】酒兴已阑,朕将还宫矣。【旦】臣妾有一言,向官家敢道么?【小生】恕卿无罪。【旦附耳,作低唱】【前腔】问今宵谁行侍私?【小生笑介】不要管他。【旦】这些时犹烦唇齿。听严城鼓已三挝,六街中少人行止。试看他露霜浓,骑马滑,倒不如,休回去,着甚嗟咨?【合前】【小生】爱卿爱朕,言之有理。传与内侍,明早还宫。

【搂旦肩介】

【尾声】留侬此处欢情恣。抵多少昭阳殿里梦回时。【合】怎知道行雨行云在别一司。【同下】【生作床下出介】奇哉,奇哉。吓杀我也,侥幸杀我也。

你看他剖橙而食,促膝而谈,欲去欲留,相调相谑。若有史官在旁,也该载入起居注了。小臣何缘,得以亲见亲闻。不免将一时光景,作一新词,以记其事。【词寄《少年游》】【念介】“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词已写完,明日与师师看了,以博一笑。

【皂罗袍】偶到阳台左次,遇东皇雨露,正洒旁枝。新橙剖出傲霜姿,玉笙按就纤纤指。低声厮诨,含娇带嗤。不如休去,殷勤致辞。怕官家不押个鸳鸯字?

未许流莺过院墙,天家于此赋《高唐》。

大鹏飞在梧桐上,自有旁人说短长。

第三折 讯灯

【外扮宋公明,领从人上】

用江阳韵

【中吕引子粉蝶儿】四海无人,谁知俺满怀忠壮?这些时且自埋藏。借山东烟水寨,三关兴旺。问谁当?这横行一时无两。一水洼中能出令,万山深处自鸣金。包身义胆奇男子,世自称名在绿林。我乃山东宋江,表字公明。现为梁山寨主,替天行道。人多称我为及时雨。目下天气严寒,不知山下有甚事体?且待众兄弟到来,试问则个。【众扮梁山泊好汉,净扮李逵,照常上场诗、通姓名,相见介】【外】众兄弟,山下有甚事来?

【众】启哥哥得知,朱贵酒店里拿得一班莱州府灯匠,往东京进灯的。未敢擅便,押在关前听令。【外】休得要惊吓他,押上堂来我问咱。【众】得令。【杂扮灯匠挑灯上】朝为田舍郎,献灯忠义堂。寨主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众】灯匠当面。【外】【中吕过曲尾犯序】率土戴君王。岂是吾侪,不晓伦常?谄佞盈朝,致闾阎尽荒。灯匠!无非是繁华景物,才显出精工伎俩。争知道,脂膏尽处,黄雀觑螳螂!【 杂叩头介】【 前腔换头】 应当,灯铺乃官行。里甲排门,痛比钱粮。今年官家大张灯火,庆赏元宵。着落本州解造五架好灯。这灯呵,妙手雕镂,号玲珑玉光。【 外】 我多取了你的,你待如何?

【杂】惊惶。若还是山中尽取,难销破京师业帐。【作悲介】从何处,重寻儿女?更一度哭爹娘。

【外】听之可伤。我逗你耍来。若取了你的,恐怕你吃苦,不当稳便。只取你小的一架,值多少价钱?【杂】本钱二十两。大王跟前,不敢说价。【外】就与你二十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

【杂】多谢大王。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下】

【外】众兄弟,据灯匠所言,京师十分好灯,我欲往看一遭。

【前腔换头】京华靡丽乡。少长山东,未得倘徉。改换规模,到天边日旁。【众】斟量。若还遇风波竞险,须难免干戈闹嚷。分明是,龙居线地,索是要提防。

【外】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不足为虑。

且听我分拨:我与柴进、戴宗、燕青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暗地相随,缓急策应。其余兄弟,尽数在家守寨。【净李逵云】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外】你如何去得?【净】我如何去不得?【外】你生性不着,面庞丑恶。【净】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大的小的?若不带我去,我独自一个先赶到东京,杀他一场,大家看不安稳。【外】既然要去,只打扮做伴当,跟随着我,不许惹事便了。

【前腔】王都本上邦。须胜似军州,马壮人强。此去私游,要行踪敛藏。【众】须仗,一队队分行布摆,一步步回头顾望。从今日,长安梦里,搅起是非常

【外】明日黄道吉日,就此起行。【众】得令。

且解征袍脱茜巾,洛阳如锦旧知闻。

相逢何用通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众调阵下】第四折词忤【旦扮李师师上】用庚青韵【南吕过曲一江风】是生来落得排场胜,那个曾红定?但相逢便有姻缘,暮雨朝云,暂主巫山令。嫦娥不恁撑,君王取次行。是风流占尽无余剩。

亲身李师师。前日正与周美成饮笑,恰遇官家到来,仓忙避在床下。后来官家语言动止,尽为美成所见。美成填作一词,眼前说话,尽作词中佳料。似此才人,真堪爱敬。今日无事在此,且把此词展玩一遍则个。【小生道服,扮道君上】【前腔】离宫闱喜踏闲花径,种下风流性。但相从可意冤家,别样温柔,反似多侥幸。知他是怎生?拚倾若个城。任朝端絮不了穷三圣。

已到师师家了。师师那里?【旦迎驾介】臣妾候迎圣驾,愿官家万岁!【 小生】 赐卿平身。爱卿,朕因元宵将近,暂息万机。乘此清闲,访卿夜话。【 旦】 臣妾洁除几席,专候驾临。?

【小生看案上介】爱卿在此看些甚么?【见词介】元来是一首词。【念前词介】此乃前日与卿晚夕的光景,何人隐括入词?

【旦】不敢隐瞒,实出周邦彦之笔。【小生】周邦彦为何知得这等亲切?似目见耳闻的一般。【旦】臣妾万死。前日偶与周邦彦在此闲话,适遇驾到。邦彦无处躲避,窜伏床下。故彼时官家与臣妾举动言语,悉被窥见,作此词以纪其事。【小生怒介】轻薄如此,可恨!可恨!

【锁寒窗】是何方劣相酸丁,混入花丛举止轻!看论黄数黑,画影描形;机关逗外,唇枪厮逞。怎当他风狂行径?

【合】思量直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旦跪介】邦彦之罪,皆臣妾之罪也。望天恩宽宥。【起介】【前腔】念他们白面书生,得见天颜喜倍增。任一时风欠,写就新声;知他那是,违条干令?总歌讴太平时境。【合】思量有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小生】这个断难饶他。明日分付开封府,逐他出城便了。

【旦】一曲新词话不投,【小生】明朝谪遣向边州。

【合】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第五折 闯禁

【末儒巾扮柴进,贴小帽扮燕青,同上】用齐微韵

【末】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则俺是梁山泊上第十位头领小旋风柴进,这个兄弟是第三十六位头领浪子燕青。随俺哥哥宋公明下山,到东京看灯。哥哥在城外住下,俺和这个兄弟先进城来探听光景,做一番细作。早已入城来了也。

【北正宫端正好】却离了水云乡,早来到繁华地。路旁人不索猜疑,满朝中不及俺那出间位,衠一味怀忠义。

【贴】哥哥,来到东华门外。你看,街上的人好不多也!

【末】

【滚绣球】景色奇,士女齐。满街衢游人如蚁,大多来肉眼愚眉。【手指介】兄弟,你看那戴翠花,着锦衣,一班儿纷纷济济,走将来别是容仪。多管是堂中朱履三千客,须不似山上兜鍪八面威,煞有跷蹊。

兄弟,俺到酒坊中坐下。你去看那锦衣花帽的,与我赚将一个来者。【贴】理会得。【丑扮王班直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俺乃穿宫班直老王的便是。方才宫中承应出来,且到街上走一走。【贴迎揖介】观察,小人声喏。【丑作不认介】你是何人?咱不认得。【贴】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旧交,特使小人来相请。观察莫不姓张?【丑】俺自姓王。【贴】小人贪慌失错了。正是叫小人请王观察。【丑】你主人是谁?【贴】观察同小人去,见面就晓得。【丑】而今在那里?【贴】在这阁儿里。【走到介,对末云】请到王观察来了。【末迎合】【倘秀才】见说着良朋遇值,【揖介】忙举手当前拜礼。【丑还礼介】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愿求大名。【末笑介】俺是恁二十年前一旧知,这些时离别久,往来稀,今朝厮会。

【丑想介】其实一时想不起。【末】小弟且不说,等兄长再想。想不出时,只是罚酒。【杂送酒肴上,末送酒介】【滚绣球】俺这里殷勤待举觞,尊兄且莫推。谁教你贵人忘记,辞不得罚盏淋漓。

【丑】在下吃不得急酒,醉了须误了点名。

【末】正要问兄长,头上为何戴这朵翠花?【丑】官家庆赏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每班二百四十人,通共五千七 百六十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够入内里去。【末】小弟却不省得。元来是打扮乔,入内直,便饮一醉不妨。总无过随行逐队,料非关违误了军机。

小的每旋一杯热酒来,奉敬兄长者。【贴取酒下药介,末奉酒介】兄长饮此一杯,小弟敢告姓名。

【丑】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末灌酒介,丑饮介】【末】你早忘眼底人千里,且尽尊前酒一杯。则教我含笑微微。

【丑作醉倒介】【末】早已麻倒了也。且脱他锦衣花帽下来,待俺穿戴了,充做入直的,到内里看一遭去。

【换衣帽介】兄弟,你扶他去床上睡着。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出去未回。好生支吾者。【贴】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扶丑下】【末】俺如此服色,进内去料没挡拦也呵。【行介】【倘秀才】本是个水浒中魔君下世,权做了皇城内当筵傀儡。抵多少壮士还家尽锦衣。从此去,到官闱,没些儿回避。

呀!你看禁门上并无阻碍,一直到了紫宸殿。殿门上多有金锁锁着,进去不得。且转过凝晖殿,殷旁有路,转将入去。原来又是一个偏殿,牌上全书“睿思殿”三字。侧首一扇朱红格子,且喜开着,不免闪将入去。

【滚绣球】幸逢着殿宇开,闯入个锦绣堆。耀人睛帘垂翡翠,看不迭案满珠玑。则见架上签,尽典籍,奚超墨龙文象笔,薛涛笺子石端溪。御屏上山河一统皆图画,比及俺水泊三关也在范围。这的是帝王宏规。

转过御屏后边,元来这里素面,却有几个大字在上,待我看者。【念介】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呀!好不利害也!

【叨叨令】御屏上写得淋淋侵侵地,多是些绿林中一派参参差差讳。列两行墨印分分明明配,俺哥哥早占了高高强强位。【拔刀介】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作挖下走介】急抽身且自慌慌忙忙退。已把四字挖下,急走出殿门回去者。

【滚绣球】这事儿好骇惊,这事儿忒罕希!到那帝王家一同儿戏,俏一似出函关夜度鸣鸡。【贴上接介】哥哥来了也。看得如何?【末】且禁声,莫笑嬉,干着的一桩机密,免教他姓字高题!【 将字与贴看介】 略施万丈深潭计,已在骊龙颔下归,落得便宜。

【贴】请问哥哥 ,这是甚么意思?【末】此处耳目较近,不便细说。到下处见了大哥,自知明白。且脱下衣帽咱。【换衣帽介】【贴】这人还未醒,把衣服交与店家罢。【叫介】酒保。【酒保上】官人有何分付?

【末】俺和这王观察是兄弟,恰才他醉了,俺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俺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的酒钱,多赏了你。他的服色号衣多在这里,你等他醒来,交付还他。俺们自去了。【酒保】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会伏侍。【笑介】这样好主顾,剩钱多赏了我,明日再来下顾一下顾。若要号衣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