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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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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道:“他与小妇人女儿有奸,小妇人知道了,骂了女儿一场,女儿当夜缢死。所以小妇人哄他到家锁住了,特来告状。及至小妇人到得家里,不想女儿已活,双双的住在房里了几日,这奸情一发不消说起了。”孙小官道:“小人与贾家女儿邻居,自幼相识,原不曾有一些甚么事。不知方氏与女儿有何话说,却致女儿上吊。道是女儿死了,把小人哄到家里,一把锁锁住,小人并不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儿尸首时,女儿忽然睁开双目,依然活在床上。此时小人出来又出来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鲁男子时,也只索同这女儿住在里头了。不诓一住就是两三日,却来拿小人到官。这不是小人自家走进去住在里头的,须怪小人不得,望爷爷详情。

县官见说了,笑将起来道:“这说的是真话。只是女儿今虽不死,起初自缢,必有隐情。”孙小官道:“这是他娘女自有相争,小人却不知道。”县官叫方氏起来问道:“且说你女儿为何自缢?”方妈妈道:“方才说过,是与孙某有奸了。”县官道:“怎见得他有奸?拿奸要双,你曾拿得他着么?”方妈妈道:“他把小妇人认做女儿,赶来把言语调戏,所以疑心他有奸。”县官笑道:“疑心有奸,怎么算得奸?以前反未必有这事,是你疑错了,以后再活转来,同住这两日夜,这就不可知。却是你自锁他在房里成就他的,此莫非是他的姻缘了。况已死得活,世所罕有,当是天意。我看这孩子仪容可观,说话伶俐。你把女儿嫁了他,这些多不消饶舌了。”方妈妈道:“小妇人原与他无仇,只为女儿死了,思量没处出这口气,要摆布他。今女儿不死,小妇人已自悔多告了这状了,只凭爷爷主张。”县官大笑道:“你若不出来告状,女儿与女婿怎能勾先相会这两三日?”遂援笔判道:“孙郎贾女,貌若年当。疑奸非好,认死不死。欲望其钻穴之身,反遂夫同衾之乐。似有天意,非属人为。宜效绸缪,以消怨旷。”判毕,令吏典读与方妈妈。孙小官听了,俱各喜欢,两两拜谢而出。孙小官就去择日行礼,与贾闰娘配为夫妇。这段姻缘,分明在这一吊上成的。有诗为证:

姻缘分定不须忙,自有天公作主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卷三十六》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

资财自有分定,贪谋枉费踌躇。

假使取非其物,定为神鬼揶揄!

话说宋时淳熙年间,临安府市民沈一,以卖酒营生,家居官巷口,开着一个大酒访。又见西湖上生意好,在钱塘门外丰楼买了一所库房,开着一个大酒店。楼上临湖玩景,游客往来不绝。沈一日里在店里监着酒工卖酒,傍晚方回家去。日逐营营,算计利息,好不兴头。

一日正值春尽夏初,店里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就在店里宿了。将及二鼓时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将拢岸,鼓吹喧阗,丝管交沸。有五个贵公子各戴花帽,锦袍玉带,挟同姬妾十数辈,径到楼下。唤酒工过来问道:“店主人何在?”酒工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间。”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请相见。”沈一出来见过了。五客道:“有好酒,只管拿出来,我每不亏你。”沈一道:“小店酒颇有,但凭开量洪饮,请到楼上去坐。”五客拥了歌童舞女,一齐登楼,畅饮更余。店中百来坛酒吃个磬尽。算还酒钱,多是雪花白银。沈一是个乖觉的人,见了光景想道:“世间那有一样打扮的五个贵人?况他容止飘然,多有仙气,只这用了无数的酒,决不是凡人了,必是五通神道无疑。既到我店,不可错过了。”一点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

小人一生辛苦经纪,赶趁些微末利钱,只勾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真是夙世前缘,有此遭际,愿求赐一场小富贵。”五客多笑道:“要与你些富贵也不难,只是你所求何等事?”沈一叩头道:“小人市并小辈,别不指望,只求多赐些金银便了。”五客多笑着点头道:“使得,使得。”即叫一个黄巾力士听使用,力士向前声喏。五客内中一个为首的唤到近前,附耳低言,不知分付了些甚么,领命去了。须臾回覆,背上负一大布囊来掷于地。五客教沈一来,与他道:“此一囊金银器皿,尽以赏汝。然须到家始看,此处不可泄露!”沈一伸手去隔囊捏一捏,捏得囊里块块累累,其声铿锵,大喜过望,叫头称谢不止。俄顷鸡鸣,五客率领姬妾上马,笼烛夹道。其去如飞。

沈一心里快活,不去再睡,要驼回到家开看。虑恐入城之际,囊里狼逾,被城门上盘诘。拿一个大锤,隔囊锤击,再加蹴踏匾了,使不闻声。然后背在肩上,急到家里。妻子还在床上睡着未起,沈一连声喊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得一主横财在这里了,寻秤来与我秤秤看。”妻子道:“甚么横财!昨夜家中柜里头异常响声,疑心有贼,只得起来照看,不见甚么。为此一夜睡不着,至今未起。你且先去看看柜里着,再来寻秤不迟。”沈一走去取了钥匙,开柜一看,那里头空空的了。元来沈一城内城外两处酒访所用铜锡器皿家伙与妻子金银首饰,但是值钱的多收拾在柜内,而今一件也不见了。惊异道:“奇怪!若是贼偷了去,为何锁都不开的!”妻子见说柜里空了,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一生辛苦,多没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将神道昨夜所赐来看看,尽勾受用哩!”慌忙打开布袋来看时,沈一惊得呆了。说也好笑,一件件拿出来看,多是自家柜里东西。只可惜被夜来那一顿锤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家伙了。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这伙泼毛神作弄了。”妻子问其缘故。乃说:“昨夜遇着五通神道,求他赏赐金银,他与我这一布囊。谁知多是自家屋里东西,叫个小鬼来搬去的。”妻子道:“为何多打坏了?”沈一道:“这却是我怕东西狼,撞着城门上盘诘,故此多敲打实落了。那知有这样,自家害着自家了?”沈一夫妻多气得不耐烦,重新唤了匠人,逐件置造过,反费了好些工食。不指望横财,倒折了本。传闻开去,做了笑话。沈一好些时不敢出来见人。只因一念贪痴,妄想非分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见世上不是自家东西,不要欺心贪他的。小子说一个欺心贪别人东西不得受用,反受显报的一段话,与看官听一听。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有诗为证:

异宝归人定夙缘,岂容旁睨得垂涎!

试看欺隐皆成祸,始信冥冥自有权。

话说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地方有一个渔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世代以捕鱼为业。每日与同妻子棹着小舟,往来江上撒网施罢。一日所得,恰好供给一家。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将鱼虾市上去卖,若勾了一日食用,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禅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见惯了的,况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与他一心一意,虽是生意浅薄,不多大事,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见水底一物,荡漾不定。恰象是个日头的影一般,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道:“你看见么,此下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取他起来,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网,搜的一声撒将下去。不多时,掉转船头牵将起来,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道:“是甚么好物事呵?”取上手看,却元来是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之文,又有篆书许多字,字形象符箓一般样,识不出的。王甲与妻子看了道:“闻得古镜值钱,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识者,才取出来与他看看,不要等闲亵渎了。”看官听说,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着日精月华,接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下炉开铸。上有金章宝篆,多是秘笈灵符。但此镜所在之处,金银财宝多来聚会,名为“聚宝之镜”。只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与前缘,合该兴旺。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镜之后,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垦田也垦出银窖来,船上去撒网也牵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珠来。

一日在江边捕鱼,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盘旋数番。急跳上岸,将衣襟兜住,却似莲子大两块小石子,生得明净莹洁,光彩射人,甚是可爱。藏在袖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来随侍。醒来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可见是宝贝了。”把来包好,结在衣带上,隔得几日,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宝物,愿求一看。”王甲推道:“没甚宝物。”胡人道:“我远望宝气在江边,跟寻到此,知在君家。及见君走出,宝气却在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是个识宝的,身上取出与他看。胡人看了喷喷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王甲道:“我要他无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说肯卖,不胜之喜道:“此宝本没有定价,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尽数与君买了去罢。”王甲道:“吾无心得来,不识何物。价钱既不轻了,不敢论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浊水皆清。带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道:“只如此,怎就值得许多?”胡人道:“吾本国有宝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来无不即死。所以要取宝的,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还要养瞻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身边,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从取宝总无妨了。岂不值钱?”王甲道:“这等,只买一颗去勾了,何必两颗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颗也好。”胡人道:“有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若折开两处,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王甲想胡人识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道:“此非凡间之宝,其妙无量,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钱,也不敢买,只买此二宝去也勾了。此镜好好藏着,不可轻觑了他!”王甲依言,把镜来藏好,遂与胡人成了交易,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时富足起来,然还未舍渔船生活。一日天晚,遇着风雨,掉船归家。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其声甚急。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若不得渡,这些人须吃了苦。急急冒着风掉过去载他。元来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摇过对岸。道上对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没处投宿。得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便道:“家里虽蜗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每不妨下顾的。”遂把船拴好,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分付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苦辞道:“不必赐餐,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栗喇有声,扑的一响,像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请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然是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王甲疑心,暗里走出来,听两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声息,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出外一照,叫声“阿也!”元来竹床压破,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挺挺的眠着。伸手去一模,吓得舌头伸了出去,半个时辰缩不进来。你道怎么?但见这两个道士:冰一般冷,石一样坚。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希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王甲道:“也是。”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销熔了。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我每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不容。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便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每一片心,也结了我每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每知时识务,正该如此。”

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道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番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实,买祠部度碟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元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的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勾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拨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无非穷促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曰总是登临,音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一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得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困,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

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

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是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伸,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时,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喧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回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的?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地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惩无状!吾上司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

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而今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须得送些甚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控怎么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出罢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有甚希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来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拼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取甚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甚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

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贼,怎么将着重贿,营谋甚事?见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法轮道:

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提点道:“多是一划胡说!那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隶拖番,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收在监中了,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词哄他,要说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要银子,去与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去罢!”宋喜道:“他只是要镜子,不知可是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提点道:“与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将出来,简验一过,那怕镜子不在里头!”就分付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行此事。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道:“来时曾嘱付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遂对宋喜道:“镜子原是没有,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处。小僧出去,禅院另有厚报。”宋喜道:“这个当得效力。”别了法轮,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不在话下。

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饶富,尽可凭他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见师父官提下去,正中下怀,好不自由自在。俗语云:“偷得爷钱没使处。”平日结识的私情、相交的婊子,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费掉了好些过了。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自做私房,不计其数。猛地思量道:“师父一时出来,须要查算,却不决撒?况且根究镜子起来,我未免不也缠在里头。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诺多家财,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岂不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并叠起来,做了两担。次日,自己挑了一担,顾人挑了一担,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日,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说本房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说不得!我们奉上司明文,搜简违法赃物,那管人在不在?打进去便了!”当即毁门而入,在房内一看,里面止是些粗重家火,椅桌狼犹,空箱空笼,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重的东西了。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也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宋喜道:“住持师父叮嘱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今房里空空,却是怎么呢?”合寺僧众多道:“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机走了!”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甚大生意,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问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提点大怒道:“这些秃驴,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难见处?”立时提出法轮,又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过这样苦?今监禁得不耐烦,指望折些银子,早晚得脱。见说徒弟逃走,家私已空,心里已此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个雪上加霜,怎经得起?到得监中,不胜狼狈,当晚气绝。提点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见得法轮欺心,盗了别人的宝物,受此果报。有诗为证:

赝镜偷将宝镜充,翻今施主受贫穷。

今朝财散人离处,四大元来本是室。

且说行者真空偷窃了住持东西,逃出山门。且不顾师父目前死活,一径打点他方去享用。把目前寄顿在别人家的物事,多讨了拢来,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一处。驾起一辆大车,装载行李,顾个脚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诺大家私,况且金银体重,岂是一车载得尽的?不知宋时尽行官钞,又叫得纸币,又叫得官会子,一贯止是一张纸,就有十万贯,止是十万张纸,甚是轻便。那住持固然有金银财宝,这个纸钞兀自有了几十万,所以携带不难。行者身边藏有宝镜,押了车辆,穿山越岭,待往黎州而去。到得竹公溪头,忽见大雾漫天,寻路不出。一个金甲神人闪将出来,躯长丈许,面有威容。身披锁子黄金,手执方天画戟。大声喝道:“那里走?还我宝镜来!”惊得那推车的人,丢了车子,跑回旧路。只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不顾行者死活,一道烟走了。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慌了手脚,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走入材子深处。忽地起阵狂风,一个斑澜猛虎,跳将出来,照头一扑,把行者拖的去了。眼见得真空欺心,盗了师父的物件,害了师父的性命,受此果报。有诗为证:

盗窃原为非分财,况兼宝镜鬼神猜。

早知虎口应难免,何力安心守旧来?

再说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藏在家里,仍旧贫穷。又见寺中日加兴旺,外人纷纷议论,已晓得和尚欺心调换,没处告诉。他是个善人,只自家怨怅命薄,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时时叹恨而已。一日,夫妻两个同得一梦,见一金甲神人分付道:“你家宝镜今在竹公溪头,可去收拾了回家。”两人醒来,各述其梦。王甲道:“此乃我们心里想着,所以做梦。”妻子道:“想着做梦也或有之,不该两个相同。敢是我们还有些造化,故神明有此警报?既有地方的,便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

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穿川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内有无数物件,金银钞市,约莫有数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想道:“此一套无主之物,莫非是天赐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里头?”把车内逐一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也多不见。笑道:“镜子虽不得见,这一套富贵也勾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顾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道:“多蒙神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不得见,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等了一会,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故取了家来。”妻子当下简看,尽多是金银宝钞,一一收拾,安顿停当。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道:“梦里原说宝镜,今虽得此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间,复得一梦,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王甲,你不必痴心!此镜乃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富贵,也是你的前缘,不想两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车之物,原即是室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坚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记得明白,一一对妻子说,明知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尽勾丰足,仍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

休慕他人富贵,命中所有方真。

若要贪图非分,试看两个僧人。

 

《卷三十七》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

诗曰:

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

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

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纪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其间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来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纪》道是僧孺落第时,遇着薄太后,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诗词唱和,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话。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门客韦瓘作此记诬着他。只说是他自己做的,中怀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要坐他族灭之罪。这个记中事体,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又有那《后土夫人传》,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疑心是妖魁,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安道到他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又召天后之灵,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安道归来,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与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说得百枝有叶。元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后来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议论的道:“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实的。未可执了一个见识,道总是虚妄的事。只看《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载之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乃是千真万真的。盖是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半疑半信。后见辽东一个佥宪、一个总兵到京师来,两人一样说话,说得详细,方信其实。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以后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着人邀请他来相会,特问这话,方说得始末根由,备备细细。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无一句不真的。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不尽是虚诞了。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那个事怎么样起?看官听小子据着传义,敷演出来。正是

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

不知精爽质,向以恋凡生?

话说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世代儒门,少时多曾习读诗书。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正德初年,与兄程寀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往来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话,羞惭惨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思量还乡去了。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他兄弟自无本钱,就有人出些束,请下了他专掌帐目,徽州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两人,日里只在铺内掌帐,晚间却在自赁下处歇宿。那下处一带两间,兄弟各驻一间,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住在里头,就象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边方地土,天气早寒,一日晚间风雨暴作。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气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家乡起来。只得重复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叹数声,自想如此凄凉情状,不如早死了到干净。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纤毫皆见。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异香扑鼻,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顿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程宰越加惊愕,自想道:“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走出外边,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出去看,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寒冷得不可当。慌忙奔了进来,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异。”心里慌怕,不敢动脚步,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胧,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睡着,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臾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帷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或提炉,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葆荷幢;或拥衾褥;或执巾;或奉盘,或挈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陈音乐。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数百?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看官,不是这话,列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有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便高声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程宰听罢,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我且起来见他,看是怎地。”遂一毂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俱怕,且与我同坐着。”挽着程宰之手,双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坐定,东西两美人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即命侍女设酒进撰,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举箸,心胸顿爽。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后进酒。后形绝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人间曲孽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一后,亲奉程宰。程宰不过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虽要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后俱尽。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卮,侍女们八音齐秦,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随起身褰帷拂枕,叠被辅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凡百具器、霎时不见,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遍体酥麻了。真个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若远若近,宛转娇怯。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喜之如在。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僧恶。我非此类,郎慎勿疑。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若有一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身碎骨,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大喜,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与郎有夙缘甚久,故来相就耳。”语话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美人揽衣起道:

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将梳洗应有的物件,伏侍梳洗罢。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看房内,但见: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塌地炉,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事体,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案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塞,失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甚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案道:“我也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案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程案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却心里也自觉神思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扁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炉前导,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旁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即命侍女设撰进酒,欢虐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须臾彻席就寝,侍女俱散。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程宰心忖道:“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茵铺衬,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悭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自此情爱愈驾。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象树上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此时已是深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才说罢,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价百金。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拿大笑道:“郎君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看。”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程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尽皆不见。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美人又抚拿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诺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一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撰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么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暗暗助你,这便使得。”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

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不去,各剩下千来斤,此是贱物,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了。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一问价钱,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哥子程案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却是两味草药。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诺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有这样失算的事!”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磬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案不知就里,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湿黪,多发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了,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价钱甚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程宰磬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案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意,几时能勾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僭宝位,东南一时震动。朝廷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多要整齐,限在顷刻,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