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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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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轮转供养,勾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慨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去买柴朵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管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本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藉完了。

祖宗缔造本艰难,公物将来弃物看。

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浙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初时这家住了几日,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日。挨得满了,又过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只该自揣了些己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憋了口气,别走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越想越气,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孺生,老来弄得过等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我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罢了。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处,恰好侄儿高文明在外边收债回来。船在岸边摇过,只听得庙里哭声。终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听着,象是伯伯的声音,便道:“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拢去看一看,怕做甚么?”叫船家一橹邀住了船,船头凑岸,扑的跳将上去。走进庙门,喝道:“那个在此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多吃了一惊。高文明道:“我说是伯伯的声音,为何在此?”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道:“伯伯老人家,休哭坏了身子,且说与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道:“说也羞人,我自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多分与他们了。今日却没一个理着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寻个自尽。不想遇着我侄,甚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见!姊妹们是女人家见识,与他认甚么真?”愚溪道:“我宁死于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道:“不去也凭得伯伯,何苦寻死?”愚溪道:“我已无家可归,不死何待?”高文明道:“侄儿不才,家里也还奉养得伯伯一口起,怎说这话?”愚溪道:“我平日不曾有好处到我侄,些些家事多与了别人,今日剩得个光身子,怎好来扰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说个扰字?”愚溪道:“便做道我侄不弃,侄媳妇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钱,买别人嫌憎过了,何况孑然一身!”高文明道:“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由妇人作主!况且侄妇颇知义理,必无此事。伯父只是随着侄儿到家里罢了,再不必迟疑,快请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父回言,一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载回家来。

高文明先走进去对娘子说着伯伯苦恼思量寻死的话,高娘子吃惊道:“而今在那里了?”高文明道:“已载他在船里回来了。”娘子道:“虽然老人家没搭煞,讨得人轻贱,却也是高门里的体面,原该收拾了回家来,免被别家耻笑!”高文明还怕娘子心未定,故意道:“老人家虽没用了,我家养这一群鹅在圈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饭。”娘子道:“说那里话!家里不争得这一口,就吃了白饭,也是自家骨肉,又不养了闲人。没有侄儿叫个伯子来家看鹅之理!不要说这话,快去接了他起来。”高文明道:“既如此说,我去请他起来,你可整理些酒饭相待。”说罢,高文明三脚两步走到船边,请了伯子起来,到堂屋里坐下,就搬出酒看来,伯侄两人吃了一会。高愚溪还想着可恨之事,提起一两件来告诉侄儿,眼泪簌簌的下来,高文明只是劝解。自此且在侄儿处住下了。三家女儿知道,晓得老儿心里怪了,却是巴不得他不来,虽体面上也叫个人来动问动问,不曾有一家说来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去了。

一直到了年边,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来说接去过年,也只是说声,不见十分殷勤。高愚溪回道不来,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的,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若在姊妹们家里,挂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道:“侄儿说得是,我还有两个旧箱笼,有两套圆领在里头,旧纱帽一顶,多在大女儿家里,可着人去取了来,过年时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这是要的,可写两个字去取。”随着人到大女儿家里去讨这些东西。那家子正怕这厌物再来,见要这付行头,晓得在别家过年了,恨不得急烧一付退送纸,连忙把箱笼交还不迭。高愚溪见取了这些行头来,心里一发晓得女儿家里不要他来的意思,安心在侄儿处过年。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巴不得撞个时节吉庆,穿着这一付红闪闪的,摇摆摇摆,以为快乐。当日高愚溪着了这一套,拜了祖宗,侄儿侄媳妇也拜了尊长。一家之中,甚觉和气,强似在别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里时常不快,道是不曾掉得甚么与侄儿,今反在他家打搅,甚为不安。就便是看鹅的事他也肯做,早是侄儿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

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忽然一个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老伯伯,借问一声,此间有个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问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问来,说道在此间,在下要见他一见,有些要紧说话。”高愚溪道:“这是个老朽之人,寻他有甚么勾当?”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爷,山东沂州人,是他的门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来访他,找寻两日了。”愚溪笑道:“则我便是高广。”公差道:“果然么?”愚溪指着壁间道:“你不信,只看我这顶破纱帽。”公差晓得是实,叫声道:“失敬了。”转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说山东李爷叫甚么名字?”公差道:“单讳着一个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元来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里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烦了。小的去禀,就来拜了。”公差访得的实,喜喜欢欢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儿高文明来,与他说知此事。高文明道:“这是兴头的事,贵人来临,必有好处。伯伯当初怎么样与他相处起的?”愚溪道:“当初吾在沂州做学正,他是童生新进学,家里甚贫,出那拜见钱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勾来尽礼。斋中两个同僚,撺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后来访得他果贫,去唤他来见。是我一个做主,分文不要他的。斋中见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我见这人身虽寒俭,意气轩昂,模样又好,问他家里,连灯火之资多难处的。我到助了他些盘费回去,又替他各处赞扬,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好馆。在东昌时节,又府里荐了他。归来这几时,不相闻了。后来见说中过进士,也不知在那里为官。我已是老迈之人,无意世事,总不记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旧情,一直到此来访我。”高文明道:“这也是一个好人了。”

正说之间,外边喧嚷起来,说一个大船泊将拢来了,一齐来看。高文明走出来,只见一个人拿了红帖,竟望门里直奔。高文明接了,拿进来看。高愚溪忙将古董衣服穿戴了,出来迎接。船舱门开处,摇摇摆摆,踱上个御史来。那御史生得齐整,但见:胞蟠豸绣,人避骢威。揽辔想象登清,停车动摇山岳。霜飞白简,一笔里要管闲非;清比黄河,满面上专寻不是。若不为学中师友谊,怎肯来林外野人家?那李御史见了高愚溪,口口称为老师,满面堆下笑来,与他拱揖进来。李御史退后一步,不肯先走,扯得个高愚溪气喘不迭,涎唾鼻涕乱来。李御史带着笑,只是嫌逊。高愚溪强不过,只得扯着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行了进入草堂之中。御史命设了毯子,纳头四拜,拜谢前日提携之恩。高愚溪还礼不迭。拜过,即送上礼帖,侯敬十二两。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辞,定要旁坐,只得左右相对。御史还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昔日相与之情,甚是感谢,说道:“侥幸之后,日夕想报师恩,时刻在念。今幸运有此差,道由贵省,迂途来访。不想高居如此乡僻。”高愚溪道:“可怜,可怜。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御史道:“老师当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尽废。今无家可归,只得在此强颜度日。”说罢,不觉哽咽起来。老人家眼泪极易落的,扑的掉下两行来。御史恻然不忍,道:

容门生到了地方,与老师设处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史道:“门生到任后,便着承差来相侯。”说勾了一个多时的话,起身去了。

愚溪送动身,看船开了,然后转来,将适才所送银子来看一看,对侄儿高文明道:“此封银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汉平日供给之费。”高文明道:“岂有此理!供养伯伯是应得的,此银伯伯留下随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搅,心实不安。手中无物,只得覥颜过了。今幸得门生送此,岂有累你供给了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住了。”高文明推却不得,只得道:

既如此说,侄儿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别用罢。”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两。自李御史这一来,闹动了太湖边上,把这事说了几日。女儿家知道了,见说送来银子分一半与侄儿了,有的不气干,道:“光辉了他家,又与他银子!”有的道:“这些须银子也不见几时用,不要欣羡他!免得老厌物来家也勾了,料没得再有几个御史来送银子。”各自卿哝不题。

且说李御史到了福建,巡历地方,祛蠢除奸,雷厉风行,且是做得利害。一意行事,随你天大分上,挽回不来。三月之后,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干,顺便赍书一封,递与高愚溪,约他到任所。先送程仪十二两,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毕,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言,与侄儿高文明商量,伯侄两个一同去走走。收拾停当,承差公事已完,来促起身。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毫无费力,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此时察院正巡历漳州,开门时节,承差进禀:“请到了高师爷。”察院即时送了下处,打轿出拜。拜时赶开闲人,叙了许多时说话。回到衙内,就送下程,又分付办两桌酒,吃到半夜分散。外边见察院如此绸缪,那个不钦敬?府县官多来相拜,送下程,尽力奉承。大小官吏,多来掇臂捧屁,希求看觑,把一个老教官抬在半天里。因而有求荐奖的,有求免参论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赃的,多来钻他分上。察院密传意思,教且离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游武夷,已叮嘱了心腹府县。其有所托之事,钉好书札,附寄公文封简进来,无有不依。高愚溪在那里半年,直到察院将次复命,方才收拾回家。总计所得,足足有二千余两白物。其余土产货物、尺头礼仪之类甚多,真叫做满载而归。只这一番,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时,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两人满心欢喜,到了家里,搬将上去。

邻里之间,见说高愚溪在福建巡按处抽丰回来,尽来观看。看见行李沉重,货物堆积,传开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来家。”三家女儿知道了,多着人来问安,又各说着要接到家里去的话。高愚溪只是冷笑,心里道:“见我有了东西,又来亲热了。”接着几番,高愚溪立得主意定,只是不去。正是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这三家女儿,见老子不肯来,约会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里来见高愚溪。个个多撮得笑起,说道:“前日不知怎么样冲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来了。今我们自己来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来住住。”高愚溪笑道:

多谢,多谢。一向打搅得你们勾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来了。”三个女儿,你一句,我一句,说道:“亲的只是亲,怎么这等见弃我们?”高愚溪不耐烦起来,走进房中,去了一会,手中拿出三包银子来,每包十两,每一个女儿与他一包,道:“只此见我老人家之意,以后我也再不来相扰,你们也不必再来相缠了。”又拿了一个柬帖来付高文明,就与三个女儿看一看。众人争上前看时,上面写道:“平日空囊,止有亲侄收养;今兹余橐,无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资已归三女,身后长物悉付侄儿。书此为照。”女儿中颇有识字义者,见了此纸,又气忿,又没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里去了。

高愚溪磬将所有,尽交付与侄儿。高文明那里肯受,说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番缺乏了,告人更难。”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没有时,你兀自肯白养我;今有东西与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计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计过去,我到相安。休分彼此,说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后尽心供养,但有所需,无不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儿家去,善终于侄儿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尽归侄儿,也是高文明一点亲亲之念不衰,毕竟得所报也。

广文也有遇时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门生能报德,何缘爱女复思亲?

 

《卷二十七》

 

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

曾闻盗亦有道,其间多有英雄。

若逢真正豪杰,偏能掉臂于中。

昔日宋相张齐贤,他为布衣时,值太宗皇帝驾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齐贤坚执道:“是十策皆妙,尽宜亟用。”太宗笑其狂妄,还朝之日,对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张齐贤,留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记在心,后来齐贤登进士榜,却中在后边。真宗见了名字,要拔他上前,争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尽踢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这个张相未遇时节,孤贫落魄,却倜傥有大度。一田偶到一个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时适有一伙大盗劫掠归来,在此经过。下在店中造饭饮酒,枪刀森列,形状狰狞。居民恐怕拿住,东逃西匿,连店主多去躲藏。张相剩得一身在店内,偏不走避。看见群盗吃得正酣,张相整一整中帻,岸然走到群盗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请了,小生贫困书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饱,不识可否?”群盗见了容貌魁梧,语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辈粗疏,恐怕秀才见笑耳。”即立起身来请张相同坐。张相道:“世人不识诸君,称呼为盗,不知这盗非是龌龊儿郎做得的。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当一同欢饮一番,有何彼此?”说罢,便取大碗斟酒,一饮而尽。群盗见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来,也就一口吸干,连吃个三碗。又在桌上取过一盘猪蹄来,略擘一擘开,狼飨虎咽,吃个磬尽。群盗看了,皆大惊异,共相希咤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节,决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当念吾曹为盗多出于不得已之情。今日尘埃中,愿先结纳,幸秀才不弃!”各各身畔将出金帛来赠,你强我赛,堆了一大堆。张相毫不推辞,一一简取,将一条索子捆缚了,携在手中,叫声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张相尽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时酣畅。只此一段气魄,在贫贱时就与人不同了。这个是胆能玩盗的,有诗为证:

等闲卿相在尘埃,大嚼无惭亦异哉!

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剧盗也怜才。

山东莱州府掖县有一个勇力之士邵文元,义气胜人,专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知县面前谤他恃力为盗,知县初到不问的实,寻事打了他一顿。及至知县朝觐入京,才出境外,只见一人骑着马,跨着刀,跑至面前,下马相见。知县认得是邵文元,只道他来报仇,吃了一惊,问道:“你自何来?”文元道:“小人特来防卫相公入京,前途剧贼颇多,然闻了小人之名,无不退避的。”知县道:“我无恩于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元道:“相公前日戒训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学好,况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尽心报效?”知县心里方才放了一个大疙瘩。文元随至中途,别了自去,果然绝无盗警。

一日出行,过一富翁之门,正撞着强盗四十余人在那里打劫他家。将富翁捆缚住,着一个强盗将刀加颈,吓他道:“如有官兵救应,即先下手!”其余强盗尽劫金帛。富翁家里有一个钱堆,高与屋齐,强盗算计拿他不去,尽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罢。”号召居民,多来分钱。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贪财大胆的拿了家伙,称心的兜取,弄得钱满阶墀。邵文元闻得这话,要去玩弄这些强盗,在人丛中侧着肩膊,挨将进去,高声叫道:“你们做甚的?做甚的?”众人道:“强盗多着哩,不要惹事!”文元走到邻家,取一条铁叉,立造门内,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们还了这家银子,快散了罢!”富翁听得,恐怕强盗见有救应,即要动刀,大叫道:“壮士快不要来!若来,先杀我了。”文元听得,权且走了出来。群盗齐把金银装在囊中,驮在马背上,有二十驮,仍绑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缚。富翁披发狼狈而归。谁知文元自出门外,骑着马即远远随来,见富翁已回,急鞭马追赶。强盗见是一个人,不以为意。文元喝道:“快快把金银放在路旁!汝等认得邵文元否?”强盗闻其名,正慌张未答。文元道:“汝等迟迟,且着你看一个样!”飕的一箭,已把内中一个射下马来死了。众盗大惊,一齐下马跪在路旁,告求饶命。文元喝道:“留下东西,饶你命去罢!”强盗尽把囊物丢下,空身上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人家借几匹马负了这些东西,竟到富翁家里,一一交还。富翁迎着,叩头道:“此乃壮士出力夺来之物,已不是我物了。愿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元怒叱道:“我哀怜你家横祸,故出力相助,吾岂贪私邪!”尽还了富翁,不顾而去。这个是力能制盗的,有诗为证:

白昼探丸势已凶,不堪壮士笑谈中。

挥鞭能返相如璧,尽却酬金更自雄。

再说一个见识能作弄强盗的汪秀才,做回正话。看官要知这个出处,先须听我《潇湘八景》:

云暗龙雄古渡,湖连鹿角平田。

薄暮长杨垂首,平明秀麦齐肩。

人羡春游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潇湘夜雨》。

湘妃初理云鬟,龙女忽开晓镜。

银盘水面无尘,玉魄天心相映。

一声铁笛风清,两岸画阑人静。

——《洞庭秋月》。

八桂城南路杳,苍梧江月音稀。

昨夜一天风色,今朝百道帆飞。

对镜且看妾面,倚楼好待郎归。

——《远浦归帆》。

湖平波浪连天,水落汀沙千里。

芦花冷澹秋容,鸿雁差池南徒。

有时小棹经过,又遣几群惊起。

——《平沙落雁》。

轩帝洞庭声歇,湘灵宝瑟香销。

湖上长烟漠漠,山中古寺迢迢。

钟击东林新月,僧归野渡寒潮。

——《烟屿晚钟》。

湖头俄顷阴暗,楼上徘徊晚眺。

霏霏雨障轻过,闪闪夕阳回照。

渔翁东岸移舟,又向西湾垂钓。

——《渔村夕阳》。

石港湖心野店,板桥路口人家。

少妇箧中麦芡,村翁筒里鱼虾。

蜃市依稀海上,岚光咫尺天涯。

——《山市晴岚》。

陇头初放梅花,江面平铺柳絮。

楼居万玉从中,人在水晶深处。

一天素幔低垂,万里孤舟归去。

——《江天暮雪》。

此八词多道着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缙绅所作。楚中称道此词颇得真趣,人人传诵的。这洞庭湖八百里,万山环列,连着三江,乃是盗贼渊薮。国初时伪汉陈友谅据楚称王,后为太祖所灭。今其子孙住居瑞昌、兴国之间,号为柯陈,颇称蕃衍。世世有勇力出众之人,推立一个为主,其族负险善斗,劫掠客商。地方有亡命无赖,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觑他,虽然设立有游击、把总等巡游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变,却多是与他们豪长通同往来。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时梁山泊光景。

且说黄州府黄冈县有一个汪秀才,身在黉官,家事富厚,家僖数十,婢妾盈房。做人倜傥不羁,豪侠好游。又兼权略过人,凡事经他布置,必有可观,混名称他为汪太公,盖比他吕望一般智术。他房中有一爱妾,名曰回风,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诗作赋,驰马打弹,是少年场中之事,无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宠冠后房,但是游行再没有不带他同走的。怎见得回风的标致?云鬓轻梳蝉翼,翠眉淡扫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自然,技能出众。直教杀人壮士回头觑,便是入定禅师转眼看。

一日,汪秀才领了回风来到岳州,登了岳阳楼,望着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时冬月水落,自楼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门,拿舟而渡,不上数里,已到山脚。顾了肩舆,与回风同行十余里,下舆谒湘君祠。有数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酒来与回风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胜寺之外,三个大字是“有缘山”。汪秀才不解,回风笑道:“只该同我们女眷游的,不然何称有缘?”汪秀才去问僧人,僧人道:“此处山灵,妒人来游。每将渡,便有恶风浊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缘,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对回风道:“这等说来,我与你今日到此可谓侥幸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许多胜处,说有:轩辕台,乃黄帝铸鼎于此。酒香亭,乃汉武帝得仙酒于此。朗吟亭,乃吕仙遗迹。柳毅井,乃柳毅为洞庭君女传书处。汪秀才别了僧人,同了回风,由方丈侧出去,登了轩辕台。凭栏四顾,水天一色,最为胜处。又左侧过去,是酒香亭。绕出山门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井,旁有传书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许多古迹。

正游玩间,只见山脚下走起一个大汉来,仪容甚武,也来看玩。回风虽是遮遮掩掩,却没十分好躲避处,那大汉看见回风美色,不转眼的上下瞟觑,跟定了他两人,步步傍着不舍。汪秀才看见这人有些尴尬,急忙下山。将到船边,只见大汉也下山来,口里一声胡哨,左近一只船中吹起号头答应,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汉来,对岸上大汉声诺。大汉指定回风道:“取了此人献大王去!”众人应一声,一齐动手,犹如鹰拿燕雀,竟将回风抢到那只船上,拽起满蓬,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这湖中盗贼去处,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处的强人弄的去了。凄凄惶惶,双出单回,甚是苦楚。正是:

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爱姬失去,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他是个有擘划的人,即忙着人四路找听,是省府州县闹热市镇去处,即贴了榜文:“但有知风来报的,赏银百两。”各处传遍道汪家失了一妾,出着重赏招票。从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一日到省下来,有一个都司向承勋是他的相好朋友,摆酒在黄鹤楼请他。饮酒中间,汪秀才凭栏一望,见大江浩渺,云雾苍茫,想起爱妾回风不知在烟水中那一个所在,投袂而起,亢声长歌苏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之数回,不觉潸然泪下。向都司看见,正要请问,旁边一个护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饮酒不乐,得非为家姬失否?”汪秀才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谁不知之!秀才但请与我主人尽欢,管还秀才一个下落。”汪秀才纳头便拜道:“若得知一个下落,百觥也不敢辞。”向都司道:“为一女子,直得如此着急?且满饮三大卮,教他说明白。”汪秀才即取大卮过手,一气吃了三巡。再斟一卮,奉与家丁道:“愿求壮士明言,当以百金为寿。”家丁道:“小人是兴国州人,住居阖闾山下,颇知山中柯陈家事体。为头的叫做柯陈大官人,有几个兄弟,多有勇力,专在江湖中做私商勾当。他这一族最大,江湖之间各有头目,惟他是个主。前日闻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来,进与大官人,甚是快活,终日饮酒作乐。小人家里离他不上十里路,所以备细得知。这个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这人慷慨好义,虽系草窃之徒,多曾与我们官府往来。上司处也私有进奉,盘结深固,四处响应,不比其他盗贼可以官兵缉拿得的。若是尊姬彼此处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妇人,仁兄只宜丢开为是。且自畅怀,介怀无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于世上,岂有爱姬被人所据,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计夺转来的?某虽不才,誓当返此姬,以搏一笑。”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谈何容易!”当下汪秀才放下肚肠,开怀畅饮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以谢报信之事。就与都司讨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后,再奉五十金,以凑百两。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处,听凭使用,看他怎么作为。家丁接了银子,千欢万喜,头颠尾颠,巴不得随着他使唤了。就向家丁问了柯陈家里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计已定,写下一状,先到兵巡衙门去告。兵巡看状,见了柯陈大等名字,已自心里虚怯。对这汪秀才道:“这不是好惹的,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我若行个文书下去,差人拘拿对理,必要激起争端,致成大祸,决然不可。”汪秀才道:“小生但求得一纸牒文,自会去与他讲论曲直,取讨人口,不须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与他争竞,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见他说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难,即将汝状判谁,排号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别求多端。有此一纸,便可了一桩公事来回复。”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该房如式端正,付与汪秀才。

汪秀才领了此纸,满心欢喜,就象爱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来见向都司道:“小生状词已谁,来求将军助一臂之力。”都司摇头道:“若要我们出力,添拨兵卒,与他厮斗,这决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请放心,多用不着,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驾江上楼船,要借一只,巡江哨船,要借二只。与平日所用伞盖旌旗冠服之类,要借一用。此外不劳一个兵卒相助,只带前日报信的家丁去就勾了。”向都司道:“意欲何为?”汪秀才道:“汉家自有制度,此时不好说得,做出便见。”向都司依言,尽数借与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磬备了一个多月粮食,唤集几十个家人;又各处借得些号衣,多打扮了军士,一齐到船上去撑驾开江。鼓吹喧阗,竟象武官出汛一般。有诗为证:

舳舻千里传赤壁,此日江中行画鹢。

将军汉号是楼船,这回投却班生笔。

汪秀才驾了楼船,领了人从,打了游击牌额,一直行到阖闾山江口来。未到岸四五里,先差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一个是向家家丁,一个是心腹家人汪贵,拿了张硬牌,去叫齐本处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就带了几个红帖,把汪姓去了一画,帖上写名江万里,竟去柯陈大官人家投递,几个兄弟,每人一个帖子,说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来相拜。两人领命去了。汪秀才分付船户,把船慢慢自行。且说向家家丁是个熟路,得了汪家重赏,有甚不依他处?领了家人汪贵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顷刻到了岸边,搪了硬牌上岸,各处一说。多晓得新官船到,整备迎接。家丁引了汪贵同到一个所在,元来是一座庄子。但见冷气侵入,寒风扑面。三冬无客过,四季少人行。团团苍桧若龙形,郁郁青松如虎迹。已升红日,庄门内鬼火荧荧;未到黄昏,古涧边悲风飒飒。盆盛人醉酱,板盖铸钱炉。蓦闻一阵血腥来,元是强人居止处。

家丁原是地头人,多曾认得柯陈家里的,一径将帖儿进去报了。柯陈大官人认得向家家丁是个官身,有甚么疑心?与同兄弟柯陈二、柯陈三等会集商议道“这个官府甚有吾每体面,他既以礼相待,我当以礼接他。而今吾每办了果盒,带着羊酒,结束鲜明,一路迎将上去。一来见我每有礼体,二来显我每弟兄有威风。看他举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商议已定,外报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轿夫打轿拜客,想是就起来了。柯陈弟兄果然一齐戎装,点起二三十名喽罗,牵羊担酒,擎着旗幡,点着香烛,迎出山来。

汪秀才船到泊里,把借来的纱帽红袍穿着在身,叫齐轿夫,四抬四插抬上岸来。先是地方人等声喏已过,柯陈兄弟站着两旁,打个躬,在前引导,汪秀才分付一径抬到柯陈家庄上来。抬到厅前,下了轿,柯陈兄弟忙掇一张坐椅摆在中间。柯陈大开口道:“大人请坐,容小兄弟拜见。”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礼,贤昆玉多是江湖上义士好汉,下官未任之时,闻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与诸公义气相与,所以特来奉拜。岂可以官民之礼相拘?只是个宾主相待,倒好久长。”柯陈兄弟跪将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里连声道:“快不要这等,吾辈豪杰不比寻常,决不要拘于常礼。”柯陈兄弟谦逊一回,请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汪秀才急命取坐来。分左右而坐。柯陈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带脱衣,尽情欢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迹。行酒之间,说着许多豪杰勾当,掀拳裸袖,只根相见之晚。柯陈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辈赤心报效,死而无怨。江上有警,一呼即应,决不致自家作孽,有负恩府青目。”汪秀才听罢,越加高兴,接连百来巨觥,引满不辞,自日中起,直饮至半夜,方才告别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陈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陈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陈三做主,各各请过。柯陈大官人又道:

前日是仓卒下马,算不得数。”又请吃了一口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辞,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陈兄弟多来谢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随命治酒相待。柯陈兄弟推辞道:“我等草泽小人,承蒙恩府不弃,得献酒食,便为大幸,岂敢上叨赐宴?”汪秀才道:“礼无不答,难道只是学生叨扰,不容做个主人还席的?况我辈相与,不必拘报施常规。前日学生到宅上,就是诸君作主。今日诸君见顾,就是学生做主。逢场作戏,有何不可!”柯陈兄弟不好推辞。早已排上酒席,摆设已完。汪秀才定席已毕,就有带来一班梨园子弟,上场做戏。做的是《桃园结义》、《千里独行》许多豪杰襟怀的戏文,柯陈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见此花哄,怎不贪看?岂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但听戏文锣鼓为号,即便地开船。趁着月明,沿流放去,缓缓而行,要使舱中不觉。行来数十余里,戏文方完。兴未肯阑,仍旧移席团坐,飞觞行令。乐人清唱,劝酬大乐。汪秀才晓得船已行远,方发言道:“学生承诸君见爱,如此倾倒,可谓极欢。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于诸君,要与诸君商量一个长策。”柯陈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请恩府明言,愚兄弟无不听令。”汪秀才叫从人掇一个手匣过来,取出那张榜文来捏在手中,问道:“有一个汪秀才告着诸君,说道劫了他爱妾,有此事否?”柯陈兄弟两两相顾,不好隐得。柯陈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名曰回风,说是汪家的。而今见在小人处,不敢相瞒。”汪秀才道:“一女子是小事,那汪秀才是当今豪杰,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请征剿,先将此状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与学生勾当此事。学生是江湖上义气在行的人,岂可兴兵动卒前来搅扰?所以邀请诸君到此,明日见一见上司,与汪秀才质证那一件公事。”柯陈兄弟见说,惊得面如土色,道:“我等岂可轻易见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监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脱身,立将起来,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烟水茫茫,既无舟揖,又无崖岸,巢穴已远,救应不到,再无个计策了。正是:

有翅膀飞腾天上,有鳞甲钻入深渊。

既无窟地升天术,目下灾殃怎得延?

柯陈兄弟明知着了道儿,一齐跪下道:“恩府救命则个。”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不见官,学生难以回复;若要见官,又难为公等。是必从长计较,使学生可以销得此纸,就不见官罢了。”柯陈兄弟道:“小人愚味,愿求恩府良策。”汪秀才道:“汪生只为一妾着急,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飞棹到宅上,取了此妾来船中。学生领去,当官交付还了他,这张牒文可以立销,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陈兄弟道:“这个何难!待写个手书与当家的,做个执照,就取了来了。”汪秀才道:“事不宜迟,快写起来。”柯陈大写下执照,汪秀才立唤向家家丁与汪贵两个到来。他一个是认得路的,一个是认得人的,悄地分付。付与执照,打发两只哨船一齐棹去,立等回报。船中且自金鼓迭奏,开怀吃酒。柯陈兄弟见汪秀才意思坦然,虽觉放下了些惊恐,也还心绪不安,牵筋缩脉。汪秀才只是一味豪兴,谈笑洒落,饮酒不歇。

侯至天明,两只哨船已此载得回风小娘子,飞也似的来报,汪秀才立请过船来。回风过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厢房舱中去,一壁厢将出四锭银子来,两个去的人各赏一锭,两船上各赏一锭。众人齐声称谢,分派已毕。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与柯陈兄弟作别道:“此事已完,学生竟自回复上司,不须公等在此了。就此请回。”柯陈兄弟感激称谢救命之恩。汪秀才把柯陈大官人须髯持一持道:

公等果认得汪秀才否?我学生便是。那里是甚么新升游击,只为不舍得爱妾,做出这一场把戏。今爱妾仍归于我,落得与诸君游宴数日,备极欢畅,莫非结缘。多谢诸君,从此别矣!”柯陈兄弟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觉大笑道:“元来秀才诙谐至此,如此豪放不羁,真豪杰也!吾辈粗人,幸得陪侍这几日,也是有缘。小娘子之事,失于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间所带银两出来,约有三十余两,赠与汪秀才道:“聊以赠小娘子添妆。”汪秀才再三推却不得,笑而受之。柯陈兄弟求差哨船一送。汪秀才分付送至通岸大路,即放上岸。柯陈兄弟殷勤相别,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船中唤出回风来说前日惊恐的事,回风呜咽告诉。汪秀才道:“而今仍归吾手,旧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压惊。”两人如渴得浆,吃得尽欢,遂同宿于舟中。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码头上。来见向都司道:“承借船只家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还。”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向都司道:“如何取得来?”汪秀才把假壮新任拜他赚他的话,备细说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里,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浅。”向都司道:

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胆智,才弄得这个伎俩出来。仁兄手段,可以行兵。”当下汪秀才再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许出之数。另雇下一船,装了回风小娘子,现与向都司讨了一只哨船护送,并载家僮人等。安顿已定,进去回复兵巡道,缴还原牒。兵巡道问道:“此事已如何了,却来缴牒?”汪秀才再把始终之事,备细一禀。兵巡道笑道:“不动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为朝廷所用,处分封疆大事,料不难矣。”大加赏叹。汪秀才谦谢而出,遂载了回风,还至黄冈。黄冈人闻得此事,尽多惊叹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虚传也!”有诗为证:

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与同居。

不须窃伺骊龙睡,已得探还颔下珠。

 

《卷二十八》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人命关天地,从来有报施。

其建多幻处,造物显其奇。

话说湖广黄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黄圻缭,最产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为业,时时手自灌溉,爱惜倍至。圃中诸瓜,独有一颗结得极大,块垒如斗。老圃特意留着,待等味熟,要献与豪家做孝顺的。一日,手中持了锄头,去圃中掘菜,忽见一个人掩掩缩缩在那瓜地中。急赶去看时,乃是一个乞丐,在那里偷瓜吃,把个篱芭多扒开了,仔细一认,正不见了这颗极大的,已被他打碎,连瓤连子,在那里乱啃。老圃见偏摘掉了加意的东西,不觉怒从心上,恶向胆边生,提起手里锄头,照头一下。却元来不禁打,打得脑浆迸流,死于地下。老圃慌了手脚,忙把锄头锄开一楞地来,把尸首埋好,上面将泥铺平。且喜是个乞丐,并没个亲人来做苦主讨命,竟没有人知道罢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旧一颗独结得大,足抵得三四个小的,也一般加意爱惜,不肯轻采。偶然县官衙中有个害热渴的,想得个大瓜清解。各处买来,多不中意,累那买办衙役比较了几番。衙役急了,四处寻访。见说老圃瓜地专有大瓜,遂将钱与买。进圃选择,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数倍。欣然出了十个瓜的价钱,买了去送进衙中。衙中人大喜,见这个瓜大得导常,集了众人共剖。剖将开来,瓤水乱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烂的了。”仔细一看,多把舌头伸出,半响缩不进去。你道为何?元来满桌都是鲜红血水,满鼻是血腥气的。众人大惊,禀知县令。县令道:“其间必有冤事。”遂叫那买办的来问道:“这瓜是那里来的?”买办的道:“是一个老圃家里地上的。”县令道:“他怎生法儿养得这瓜恁大?唤他来,我要问他。”

买办的不敢稽迟,随去把个老圃唤来当面。县令问道:“你家的瓜,为何长得这样大?一圃中多是这样的么?”老圃道:“其余多是常瓜,只有这颗,不知为何恁大。”县令道:“往年也这样结一颗儿么?”老圃道:“去年也结一颗,没有这样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这一颗大得古怪,自来不曾见这样。”县令笑道:“此必异种,他的根毕竟不同,快打轿,我亲去看。”当时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结瓜的处所。县令教人取锄头掘将下去,看他根是怎么样的。掘不深,只见这瓜的根在泥中土,却象种在一件东西里头的。扒开泥士一看,乃是个死人的口张着,其根直在里面出将起来。众人发声喊,把锄头乱挖开来,一个死尸全见。县令叫挖开他口中,满口尚是瓜子。县令叫把老圃锁了,问其死尸之故。老圃赖不得,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误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从实说了。县令道:

怪道这瓜瓤内的多是血水,元来是这个人冤气所结。他一时屈死,膏液未散,滋长这一棵根苗来。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拣选大瓜,得露出这一场人命。乞丐虽贱,生命则同,总是偷窃,不该死罪,也要抵偿。”把老圃问成殴死人命绞罪,后来死于狱中。

可见人命至重,一个乞丐死了,又没人知见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结出异样大瓜来弄一个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还有一个,因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来,两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时显露。说着也古怪。有诗为证:

从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头真莫猜。

及至有时该发露,一头弄出两头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直隶徽州府有一个富人姓程。他那边土俗,但是有资财的,就呼为朝奉。盖宋时有朝奉大夫,就象称呼富人为员外一般,总是尊他。这个程朝奉拥着巨万家私,真所谓饱暖生淫欲,心里只喜欢的是女色。见人家妇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计,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随你费下几多东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为主。所以花费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计其数。自古道天道祸淫,才是这样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体做出来,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来,已吃过大亏了,这是后话。

且说徽州府岩子街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陈氏,生得十分娇媚,丰采动人。程朝奉动了火,终日将买酒为由,甜言软语哄动他夫妻二人。虽是缠得熟分了,那陈氏也自正正气气,一时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动人心。这家子是贫难之人,我拼舍着一主财,怕不上我的钩?私下钻求,不如明买。”一日对李方哥道:“你一年卖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荫,借此度得夫妻两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嬴余么?”李方哥道:“若有得一两二两嬴余,便也留着些做个根本,而今只好绷绷拽拽,朝升暮合过去,那得嬴余?”程朝奉道:“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心下如何?”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两五两银子,便多做些好酒起来,开个兴头的糟坊。一年之间度了口,还有得多。只是没寻那许多东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债要赔利钱,不如守此小本经纪罢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点好心到我,我便与你二三十两,也不打紧。”李方哥道:“二三十两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却一生一世受用不尽了。只是朝奉怎么肯?”朝奉道:

肯到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么样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喜欢你家里一件物事,是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用用,仍旧还你。若肯时,我即时与你三十两。”李方哥道:“我家里那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况且用过就还,有甚么不奉承了朝奉,却要朝奉许多银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两个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将了银子来,与你现成讲兑。今日空口说白话,未好就明说出来。”笑着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这些话与陈氏说道:“不知是要我家甚么物件。”陈氏想一想道:“你听他油嘴,若是别件动用物事,又说道借用就还的,随你奢遮宝贝,也用不得许多贳钱,必是痴心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