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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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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植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个揭帖,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臣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到,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有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唆。过不多时,兵道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犯人,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侯父亲。府间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人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自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入。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瞩道:“令姑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到有六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丢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了。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要修上一个辨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失,是你去毕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提索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庠已过,一向算在丈失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么人盘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须得个男人随去,这却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多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妇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随,可切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是。”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卒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做事。”

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了。路经省下来,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飘飘中帻,覆着两鬃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裁成短后,变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看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士?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莱几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到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定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干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见了俊卿,放下椅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间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与娘子非亲非威,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及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一,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历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失,所以还没嫁人。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做了对头,后来怨怅。常对景小姐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姥道:“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着。”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吟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此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身支持来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俊卿即把昨夜之诗写在笺纸上,封好了付妈妈。诸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两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未韵诗云:

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罢,也写在乌线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俊卿看罢,笑道:“元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俊卿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老姥去得,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休,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是夜无词。

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掉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小娘子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俊卿听罢呆了半响,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身。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说罢,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是闻舍人了么?”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叫新客。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实是一对佳耦,足下不可错过。”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父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担阁,所以应承不得。”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富有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机关。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一向有个生意,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姻缘,发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定下在这里,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那时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像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小岂敢不入提挚!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办起洒来,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相别了。

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飧水宿,夜住晓得。不一日,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元来到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兄每分付入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想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在本籍去生发出脱了。”俊卿道:“老父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各自辨,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休要来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怎地等不得?”

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了行李,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盖是子中先前与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说话中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日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了。杜子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晓得有些咤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束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竟。谨疏。”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在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怎么处?”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晒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中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

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幕兄之心非不有之。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乎?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何曾是撰之拾取的?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日可向,须混赖不得。”停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可记是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

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元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贪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帷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有一首曲调《山坡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帷,忽现了本相。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金兰契,只觉得肉床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皱眉头,忍者疼,受的是良朋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思量,一祟一氽,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太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子。”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妻身前日行到成都,在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说归时完娶。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个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间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妻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道:“这个最妙。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个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元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在心则个。”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辨白已透,抚按轻拟上来,无不停当了。”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

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藉。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儿日,将过朝州,旷野之中,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分付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扎。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侯在外了。小姐进见,备说了京中事休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在了。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着。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到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元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回来了,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秭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小姐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象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日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侮,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当真还有个令姐?”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元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上不得还借重一个媒约,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暇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枢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妻。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心得佳音方回来。”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聊望。”俱大笑而别。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

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认着前日饭店,歇在里头了。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员外道:“老汉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优。”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承的。元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伏?必是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员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舍甥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递消息。最妙,最妙!”

就叫前日老姥来接取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一路相着,只管迟疑。接到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接,各叫了万福。闻小姐对景小姐道:“认得闻舍人否?”景小姐见模样厮象,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妹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欢?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员外见说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日迎娶回家。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遍。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既归玉环,返卿竹箭。两段姻缘,各从其便。一笑,一笑。”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娥记”三字。问道:“‘蜚娥’怎么解?“闻小姐道:“此妾闺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二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两人又笑了一回,也题了一柬戏他道:”坏为旧物,箭亦归宗。两俱错认,各不落空。一笑,一笑。”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妹妹一般。

两个甲科合力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卓文君成都当垆,黄崇嘏相府享记,又平平了。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失,不闻巾帼竟为懦。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贾沽。

 

《卷十八》

 

甄监生浪吞秘药 春花婢误泄风情

诗云:

自古成仙必有缘,仙缘不到总徒然。

世间多少痴心者,日对丹炉取药煎。

话说昔日有一个老翁极好奉道,见有方外人经过,必厚加礼待,不敢怠慢。一日,有个双髹髻的道人特来访他,身上甚是蓝褛不象,却神色丰满和畅。老翁疑是异人,迎在家中,好生管待。那道人饮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只是支持与他,并无厌倦。道人来去了儿番,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样的。道人一日对老翁道:“贫道叨扰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无弃嫌。贫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寻几味野蔬,少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曾问得仙庄在何处,有多少远近,老汉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只在山深处,原无多远。若随着贫道走去,顷刻就到。”老翁道:“这等,必定要奉拜则个。”当下道人在前,老翁在后,走离了乡村闹市去处,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径中,转入山路里来。境界清幽,林术茂盛。迤逦过了几个山蛉,山凹之中露出几间茅舍来。道人用手指道:“此间已是山居了。”不数步,走到面前,道人开了门,拉了老翁一同进去。老翁看那里面光景时:

虽无华屋朱门气,却有琪花瑶草香。

道人请老翁在中间堂屋里坐下,道人自走进里面去了一回,走出来道:“小蔬已具,老丈且消停坐一会。等贫道去请几个道伴,相陪闭话则个。”老翁喜的是道友,一发欢喜道:“师父自尊便,老汉自当坐等。”道人一径望外去了。

老翁呆呆坐着,等候多时,不见道人回来,老翁有些不耐烦,起来前后走看。此时肚里有些饥了,想寻些甚么东西吃吃,料道厨房中必有,打从旁门走到厨房中来。谁想厨房中锅灶俱无,止有些椰瓢棘匕之类。又有两个陶器的水缸,用笠篷盖着。老翁走去揭开一个来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盆清水,内浸着一只雪白小狗子,毛多寻干净了的。老翁心里道:“怪道他酒肉不戒,还吃狗肉哩!”再揭开这一缸来看,这一惊更不小。水里浸着一个小小孩童,手足多完全的,只是没气。老翁心里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在此荒山居住,没个人影的所在,却家里放下这两件东西。狗也罢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莫非是放火杀人之辈?我一向错与他相处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告。”欲待走了去,又不认得来时的路,只得且耐着。正疑惑间,道人同了一伙道者走来,多是些庞眉皓发之辈,共有三四个。进草堂中与老翁相见,叙礼坐定。老翁心里怀着鬼胎,看他们怎么样。

只见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间是贫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无U为答。今日恰恰寻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请列位过来,陪着同享,聊表寸心。”道人说罢,走进里面,将两个瓦盆盛出两件东西来,摆在桌上,就每人面前放一双棘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尝些少则个。”老翁看着桌上摆的二物,就是水缸内浸的那一只小狗,一个小孩子。众道流掀髯拍掌道:“老兄何处得此二奇物?”尽打点动手,先向老翁推逊。老翁慌了道:“老汉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况人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妨。”老翁道:“就是饿死也不敢吃。”众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强。”拱一拱手道:“恕无礼了。”四五人攒做一堆,将两件物事吃个磬尽。盆中溅着儿点残汁,也把来舔干净了。老翁呆着脸,不敢开言,只是默看。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枉了下顾这一番。乏物相款,肚里饥了怎好?”又在里面取出些白糕来递与老翁道:“此是家制的糕,尽可充饥,请吃一块。”老翁看见是糕,肚里本等又是饿了,只得取来吞嚼,略觉有些涩味,正是饿得荒时,也管不得好歹了。才吃下去,便觉精神陡搜起来。想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趁肚里不饿了,走回去罢。”来与道人作别,道人也不再留,但说道:“可惜了此会,有慢老丈,反觉不安。贫道原自送老丈回去。”与众道流同出了门。众道流叫声多谢,各自散去。

道人送翁到了相近闹热之处,晓得老翁已认得路,不别而去。老翁独自走了家来。心里只疑心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识,眼见得吃狗肉、吃人肉惯的,是一伙方外采割生灵、做歹事的强盗,也不见得。

过了两日,那个双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来,对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丈。”老翁道:“见了异样食品,至今心里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无缘也。贫道历劫修来,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至山中,同众道侣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长生不老。岂知老丈仙缘尚薄,不得一尝!”老翁道:“此一小犬、小儿,岂是仙味?”道人道:“此是万年灵药,其形相似,非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万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岁。如小儿者,乃万年人参成形,食之可活万岁。皆不宜犯烟火,只可生吃。若不然,吾辈皆是人类,岂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无骸骨吐弃乎?”老翁才想着前日吃的光景,果然是大家生啖,不见骨头吐出来,方信其言是真,懊恨道:+老汉前日直如此蒙懂,师父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缘分。没有此缘,岂可泄漏天机?今事已过了,方可说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错过了仙缘,悔之何及!师父而今还有时,再把一个来老汉吃吃。”道人道:“此等灵根,寻常岂能再遇?老丈前日虽不曾尝得二味,也曾吃过千年茯苓。自此也可一生无疫,寿过百岁了。”老翁道:“甚么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老丈的缘分只得如此,非贫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说罢而去,已后再不来了。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余岁,无疾而终。

可见神仙自有缘分。仙药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为无缘,几自不得到口。却有一等痴心的人,听了方士之言,指望炼那长生不死之药,死砒死汞,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里,一发不可复救。古人有言:“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自晋人作兴那五石散、寒食散之后,不知多少聪明的人彼此坏了性命。臣子也罢,连皇帝里边药发不救的也有好几个。这迷而不悟,却是为何?只因制造之药,其方未尝不是仙家的遗传。却是神仙制炼此药,须用身心宁静,一毫嗜欲具无,所以服了此药,身中水火自能匀炼,故能骨力坚强,长生不死。今世制药之人,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可以恣其所为,意思先错了。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怎当得起?所以十个九个败了。朱文公有《感遇》诗云:

飘摇学仙侣,遗世在云山。

盗启元命秘,窃当生死关。

金鼎蟠龙虎,三年养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从之,脱屣谅非难。

但恐逆天理,偷生讵能安?

看了文公此诗,也道仙药是有的,只是就做得来,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愿学他。岂知这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蛮做蛮吃,岂有天上如此没清头,把神仙与你这伙人做了去?落得活活弄杀了。而今说一个人,信着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几乎连累出几条人命来。

欲作神仙,先去嗜欲。

愚者贫淫,惟日不足。

借力药饵,取欢枕褥。

一朝药败,金石皆毒。

夸言鼎器,鼎覆其餗。

话说圆朝山东曹州,有一个甄廷诏,乃是国子监监生。家业富厚,有一妻二妾。生来有一件癖性,笃好神仙黄白之术。何谓黄白之术?方士丹客哄人炼丹,说养成黄芽,再生白雪,用药点化为丹,便铅汞之类皆变黄金白银。故此炼丹的叫做黄白之术。有的只贪图银子,指望丹成;有的说丹药服了就可成仙度也,又想长生起来。有的又说内丹成,外丹亦成,却用女子为鼎器,与

他交合,采阴补阳,捉坎填离,炼成婴儿姹女,以为内丹,名为采战工夫。乃黄帝、客成公、彭祖御女之术,又可取乐,又可长生。其中有本事不济、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战败了的,只得借助药力,自然坚强耐久,又有许多话头做作。哄动这些血气未定的少年,其实有枝有叶,有滋有味。那甄监生心里也要炼银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色取乐,无所不好。但是方士所言之事,无所不依,被这些人弄了几番喧头,提了几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心塌地在里头,把一个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田产多卖尽,用度渐渐不足了。

同乡有个举人朱大经苦口劝谏了几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号嘲他道:

曹州有个甄廷诏,养着一伙真强盗。

养砂干汞立投词,采阴补阳去祷告。

一股青烟不见踪,十顷好地随人要。

家间妻子低头恼,街上亲朋拍手奖。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闻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

闻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

予知君不孝兮,弃祖业而无遗。

又知君不寿兮,耗元气而难医。

甄监生得知了,心里恼怒,发个冷笑道:“朱举人肉眼凡夫,那里晓得就里!说我弃了祖业,这是他只据目前,怪不得他说,也罢!怎反道我不寿?看你们倒做了仙人不成?”恰象与那个别气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卖掉了。卖得一二百两银子,就一气讨了四个丫头,要把来采取做鼎器。内中一个唤名春花,独生得标至出众,甄监生最是喜欢,自不必说。

一日请得一个方士来,没有名姓,道号玄玄子,与甄监生讲着内外丹事,甚是精妙。甄监生说得投机,留在家里多日,把向来弄过旧方请教他。玄玄子道:“方也不甚美,药材不全,所以不成,若要成事,还要养炼药材,该药材须到道口集上去买。”甄监生道:“药材明日我与师父亲自买去,买了来从容养炼,至于内外事口诀,先要求教。”玄玄子先把外丹养砂干汞许多话头传了,再说到内丹采战抽添转换、升提呼吸要紧关头。甄监生听得津津有味,道“学生于此事究心已久,行之颇得其法,只是到得没后一着,不能忍耐。有时提得气上,忍得牢了,却又兴趣已过,便自软瘘,不能抽送,以此不能如意。”玄玄子道:“此事最难。在此地位,须是形交而神不交,方能守得牢固。然功夫未熟,一个主意要神不交,才付之无心,便自软瘘。所以初下手人必须借力于药。有不倒之药,然后可以行久御之术。有久御之功,然后可以收阴精之助。到得后来,收得精多,自然刚柔如意,不必用药了。若不先资药力,竟自讲究其法,便有些说时容易做时难,弄得不尴尬,落得损了元神。甄监生道:“药不过是春方,有害身子。”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术,岂是仙家所宜用?小可有炼成秘药,服之久久,便可骨节坚强,长生度世。若试用鼎器,阳道壮伟坚热,可以胶结不解,自能伸缩,女精立至,即夜度十女,金枪不倒。此乃至宝之丹,万金良药也。”甄监生道:“这个就要相求了。”

玄玄子便去葫芦内倾出十多丸来,递与甄监生道:“此药每服一丸,然未可轻用,还有解药。那解药合成,尚少一味,须在明日一同这些药料买去。”甄监生收受了丸药,又要玄玄子参酌内丹口诀异同之处。玄玄子道:“此须晚间卧榻之上,才指点得穴道明白,传授得做法手势亲切。”甄监生道:“总是明日要起早到道口集上去买药,今夜学生就同在书房中一处宿了,讲究便是。”当下分付家人:“早起做饭,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着了,饭熟时就来叫一声。”家人领命已讫。是夜遂与玄玄子同宿书房,讲论房事,传授口诀。约莫一更多天,然后睡了。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们起来做饭停当,来叫家主起身。连呼数声,不听得甄监生答应,却惊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模模床子,不见主人家。回说道:“连夜一同睡的,我睡着了,不知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们道:“那有此话!”推门进去,把火一照,只见床上里边玄玄子睡着,外边脱下里衣一件,却不见家主。尽道想是原到里面睡去了。走到里头敲门问时,说道昨晚不曾进来。合家惊起,寻到书房外边一个小室之内,只见甄监生直挺挺眠于地上,看看口鼻时,已是没气的了。大家慌张起来道:“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贤听得,慌忙走来,仔细看时,口边有血流出。希贤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希贤平日见父亲所为,心中不伏气,怪的是方士。不匡父亲这样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谁?领了家人,一头哭,一头走,赶进书房中揪着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头脚尖齐上,先是一顿肥打。玄玄子不知一些头脑,打得口里乱叫:“老爷!相公!亲爹爹!且饶狗命!有话再说。”甄希贤道:“快还我父亲的性命来!”玄玄子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家人走上来,一个巴拿打得应声响,道“怎的了?怎的了?你难道不知道的,假撇清么?”一把抓来,将一条铁链锁住在甄监生尸首边了,一边收拾后事。

待天色大明了,写了一状,送这玄玄子到县间来。知县当堂问其实情,甄希贤道:“此人哄小人父亲炼丹,晚间同宿,就把毒药药死了父亲。口中现有血流,是谋财害命的。”玄玄子诉道:“晚间同宿是真。只是小的睡着了,不知几时走了起去,以后又不知怎么样死了,其实一些也不知情。”知县道:“胡说!”既是同宿,岂有不知情的?况且你每这些游方光棍有甚么做不出来!”玄玄子道:

小人见这个监生好道,打点哄他些东西,情是有的;至于死事。其实不知。]知县冷笑道:“你难道肯自家说是怎么样死的不成?自然是赖的!”叫左右:“将夹强盗的头号夹棍,把这光棍夹将起来!”可怜那玄玄:管什么玄之又玄,只看你熬得不得。吆呵力重,这算做洗髓伐毛;叫喊声高,用不着存神闭气。口中白雪流将尽,谷道黄芽挣出来。

当日把玄玄子夹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打勾一二百榔头。玄玄子虽然是江湖上油嘴棍徒,却是惯哄人家好酒好饭吃了,叫先生、师父尊敬过的。到不曾吃着这样苦楚,好生熬不得。只得招了道:+用药毒死,图取财物是实。”知县叫画了供,问成死罪。把来收了大监,待叠成文案再申上司。乡里人闻知的多说:“甄监生尊信方士,却被方士药死了。虽是甄监生迷而不悟,自取其祸;那些方士这样没天理的,今官府明白,将来抵罪,这才为现报了。”亲戚朋友没个不欢喜的。到于甄家家人,平日多是恨这些方士入骨的,今见家主如此死了,恨不登时咬他一块肉,断送得他在监里问罪,人人称快,不在话下。

岂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元来甄监生二妾四婢,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宠爱的。终日在闺门之内,轮流侍寝,采战取乐。终久人多耳目众,觉得春花兴趣颇高,碍着同伴窃听,不能尽情,意思要与他私下在那里弄一个翻天覆地的快活。是夜口说在书房中歇宿,其实暗地里约了春花,晚间开出来,同到侧边小室中行事,春花应允了。甄监生先与玄玄子同宿,教导术法,传授了一更多次,习学得熟。正要思量试用,看见玄玄子睡着,即走下床来,披了衣服,悄悄出来。走到外边,恰好春花也在里面走出来。两相遇着,拽着手,竟到侧边小室中,有一把平日坐着运气的禅椅在内,叫春花脱了下衣,坐好在上面了,甄监生就舞弄起来,接着方法,九浅一深,你呼我吸,弄勾多时。那春花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兴趣正浓,弄得浑身酥麻。做出千娇百媚,哼哼卿卿的声气来。身子好象蜘蛛做网一般,把屁股向前突了一突。又突一突;两只脚一伸一缩踏车也似的不住。间深之处,紧抱住甄监生,叫声“我的爹,快活死了!”早已阴精直泄。甄监生看见光景,兴动了,也有些喉急,忍不住,急按住身子,闭着一口气,将尾闾往上一翘,如忍大便一般,才阻得不来。那些清水游精,也流个不住。虽然忍住了,只好站着不动,养在阴户里面。要再抽送,就差不多丢出来。

甄监生极了,猛想着:“日间玄玄子所与秘药,且吃他一丸,必是耐久的。]就在袖里模出纸包来,取一丸,用唾津咽了下去。才咽得下,就觉一股热气竟趋丹田,一霎时,阳物振荡起来,其热如火,其硬如铁,毫无起初欲泄之意了。发起狠来,尽力抽送。春花快活淫声。甄监生只觉他的阴户窄小了好些。元来得了药力,自己的肉具涨得黄瓜也似大了。用手摸摸,两下凑着肉,没些些缝地。甄监生晓得这药有些妙处,越加乐意,只是阴户塞满,微觉抽送艰涩。却是这药果然灵妙,不必抽送,里头肉具自会伸缩。弄得春花死去活来,又丢过了一番。甄监生亏得药力,这番耐得住了。谁知那阳物得了阴精之助,一发热硬壮伟,把阴中淫水烘干,两相吸牢,扯拔不出。

甄监生想道:“他日间原说还有解药,不曾合成。方才性急头上,一下子吃了。而今怎得药来解他?”心上一急,便有些口渴气喘起来,对春花道:“怎得口水来吃吃便好!”春花道:“放我去取水来与你吃。”甄监生待要拔出时,却象皮肉粘连生了根的,略略扯动,两下叫疼的了不得!甄监生道:“不好!不好!待我高声叫个人来取水罢。”春花道:“似此粘连的模样,叫个人来看见,好不羞死!”甄监生道:“这等,如何能勾解开?”春花道:“你丢了不得?”甄监生道:“说到是。虽是我们内养家不可轻泄,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