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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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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有晓得的,都畏蔡京的势,无人敢言。蔡京竟把收复嘉祥县、南旺营,斩王定六、郁保四的功劳,尽行冒了去。只将擒韩滔的功,归于云天彪等,仅奏请加了一级。官兵将弁,毫无奖励。按下慢表。

且说云天彪在嘉祥,等候新任文武官弁到来,即将兵符印信钱粮仓库城池地方都交代了,对杨腾蛟道:“足下忘生舍死,建此奇功,蔡京竟置之不问,且连军士儿郎们的犒赏,半点仅无,人人怨嗟。我也恐青云山、猿臂寨两处的盗贼,乘我不在景阳镇,窃发滋事,须得早回。这里嘉祥县、南旺营两处,是梁山泊必争之地。我看那两个官员,都是蔡京之党,那厮们害百姓有余,御强盗不足。你若仍归南旺营,日后必受人谋害。南旺营的百姓也甚可怜,我已晓谕他们都迁移了,省得遭梁山蹂躏,只恐有根生土养的一时迁移不得。足下只有一个人,如不见弃,何不同下官到景阳镇去,日后图个出身。下官得足下相助,多少幸甚。”杨腾蛟听罢,再拜流涕道:“小人蒙思相抬举,愿终身执鞭随镫。只是小人昨夜得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个黑面虬髯的大将,手持青龙偃月刀,好象关王驾前的周将军模样,对小人说道:‘你有大难到,切戒不可饮酒,不可带伴当,放心前去,临时我来救你。’说罢惊醒,满屋异香,却不知何故。”云天彪想了想,也解不出。

正说话间,忽报蔡太师有令箭差官到。天彪接入,拆看了公文,知是要杨腾蛟“赴京授职,毋得观望”等语。云天彪也一时不道是计,甚是欢喜,便缮了申覆文书,叫杨腾蛟收拾起,同了刘世让起身。天彪吩咐杨腾蛟道:“足下一路保重。我想你所说之梦,莫非应在此行。你就不可带伴当,从此戒了酒。只是你有功无罪,又且与蔡京无仇,不成他来害你?但是此辈心胸亦不可测,你到了东京,见风色不好,即便退步,到我处来。”腾蛟顿首拜谢道:“恩相放心,便是蔡京肯用小人,小人亦不愿在他那里,今日只是令不可违。小人到京,不论有无一官半职,誓必辞了,仍来投托麾下,使肝胆涂地,也不推却。”天彪大悦,又取三百两银子送与腾蛟作盘费,又赠良马一匹、宝刀一口。腾蛟都收了,拜辞了天彪,当时提了那柄金蘸开山斧,跨了那口宝刀,同刘世让都上了头口,起身往东京去。

云天彪公事都毕,仍带了那五百名砍刀手,回景阳镇去。众官兵百姓都舍不得天彪,沿途大摆队伍,扶老携幼的相送,哭声震野。天彪在马上也洒泪不止。那天彪所分一半大兵,得蔡京号令,只等山东制置使堵御兵到,都随了本部将领回京去了。

却说杨腾蛟同了刘世让一同上路。正是五月初的天气,十分炎热,三人都赤了身体。那刘世让见杨腾蛟身边有三百两银子,又不带伴当,心中甚喜,一路与刘二商量,趋奉着他。那刘世让本是个蔑片走狗的材料,甜言蜜语,无般不会。那杨腾蛟是个直爽汉,只道他是好意,不防备他。世让说道:“杨将军,你此番到京,蔡太师一定重用,小可深望提挚。”腾蛟道:“你说那里话!你前日说你已是太师得意近身人,怎的还说要人提挈?”刘世让道:“杨将军,你今年贵庚?”杨腾蛟道:“小可三十七了。”刘世让道:“小可今年三十六。”便撮着嘴唇上两片掩嘴须笑道:“杨将军,如蒙不弃,小可与你结为盟弟兄,尊意何如?”腾蛟大喜,道:“刘长官见爱,小可万幸。只是小可不过一个铁匠出身,怎好攀附?”刘世让大笑道:“兄长休这般说,便是小弟也因铁器生涯上,际遇太师,得了本身勾当。”看官:凡是蔑片走狗的话,十句没有半句作真。他见杨腾蛟说三十七岁,他便说三十六岁;见杨腾蛟说铁匠出身,他便说铁器上际遇。那杨腾蛟是个直性男子,那里理会得?当时心中大喜,暗想道:“我为人粗笨,又是初次到东京,正没个相识。此人虽是武艺平常,人却乖觉。我到东京,即有人暗算,我也好同他商量。”

当晚投宿,杨腾蛟便教店小二预备香烛纸马,买下福礼,邀了刘世让,结拜证盟了,二人便兄弟称呼。就在那院子中心葡萄架下,散福饮胙。刘世让道:“可惜兄长不肯吃酒,今日我二人结了异姓骨肉,兄长何妨吃几杯?”杨腾蛟暗想梦寐之事,也不必十分拘泥,胡乱吃几杯打甚紧,便说道:“我不是不肯,委实吃下去便头眩颅胀,心里不自在。既贤弟这般说,我便吃几杯。”当时取个盏子放在面前,世让先敬了一杯,便把酒壶交与刘二。那刘二殷勤伏侍,腾蛟再不识得他却是真正弟兄。店小二进来说道:“二位官人欢聚,何不叫个唱的粉头来劝两杯?”刘世让道:“最妙,你去叫了来。”

不多时,店小二引着一个花娘进来,后面一个鸨儿跟着。刘二忙去掌上灯来。那花娘上前折花枝也似的道了两个万福,便上前来把盏。那店小二自去了。刘世让道:“你叫什么名宇?”那花娘道:“婢子小名阿喜。”杨腾蛟道:“你会跑解马否?”阿喜道:“婢子不是武妓。”世让笑道:“哥哥老实人,到底不在行。凡是跑解马的武技,他那打扮都是单叉裤,不系裙子,头上穿心抓角儿。”阿喜道:“近来武技好的绝少。有得一二个有名的,都是东京下来的。”腾蛟道:“原来如此。”阿喜问刘世让道:“二位大官人上姓?”世让道:“那一位官人姓杨,我姓刘。你好一副喉音,请教一枝曲儿。”那鸨儿便递过琵琶来。阿喜接过来告个罪,便去世让肩下坐了,把一只脚搁在膝上,把琵琶放在腿上,挽起袖口,抱起琵琶来,轻轻挑拨,和准了弦索,忽然十个指尖儿抓动,四弦冰裂,先空弹了一套溜板儿,顿开莺喉,唱了一枝武林吴学士新制的《哀姊妹行-惜奴娇》。唱道:

梦绕青楼。叹莲生火里,絮落池头。一任你娇红温玉,谁竟逢杜牧风流。堪愁,薄命红颜君知否?那里个匹鸳鸯联翡翠,下场头只落得花残月缺尽人憔悴。”

唱毕,世让喝彩一番。阿喜笑道:“粗喉咙献丑。”腾蛟道:“你可有战场上的曲儿么?”阿喜道:“略有几套。”腾蛟大喜,道:“请教妙音。”便自己满斟一杯,一饮而尽。阿官便又拨动琵琶,唱一枝《马陵道》的《中吕-粉蝶儿》。唱道;

打一轮皂盖轻车,按天书把三军摆设,谁识俺阵以长蛇。端的个角生风、旗掣电、弓弯秋月,喊一声海沸山裂。杀得他众儿郎不能相借!”

那四条弦索铮铮的爆响,果然象金鼓战斗之声。欢喜得杨腾蛟一叠连声的喝彩。阿喜便收过琵琶,执壶来二人前把盏。杨腾蛟连吃了五七杯,忽然想道:“不要太高兴了。”那刘世让便把阿喜抱入怀里,尽意的-唣。杨腾蛟看不惯那恶模样,把眼去看别处。刘世让见了,就把阿喜推开,道:“兄长再吃两杯。”腾蛟道:“我吃不得了,贤弟宽用。明日是端阳佳节,我和你畅饮。”世让道:“这般说也罢,取饭来。”阿喜道:“婢子还有事去,不在此吃饭了。”世让便去身边摸出五两一锭银子,道:“这是杨大官人的。”又摸出照样一锭,道:“这是我的。你将了去。”阿喜收起,道个万福谢了,同鸨儿出去。

杨腾蛟道:“怎的要贤弟坏钞?”刘世让道:“休这般说。小弟同哥哥知己弟兄,一切银钱,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无时向哥哥讨用,小弟有时哥哥只管来取,计较什么。”杨腾蛟道:“兄弟,休怪我说你,似你这般英年,正当要熬炼筋骨,将来边庭上一刀一枪,全仗身子做事。不争这花色上滑了骨髓,不但吃人笑话,抑且自己吃亏。贤弟须要依愚兄的言语。”世让笑道:“遵教。我也不过逢场作戏。”

正说话间,只见那鸨儿、阿喜拿着灯烛,着地照进来。店小二也随在后面。世让道:“你们寻找什么?”阿喜道:“一枝翡翠玉搔头,不知怎地脱落了。”杨腾蛟惊道:“方才还见你插在鬓边。”刘世让道:“我却不留心。”刘二道:“你出去时还在你头上。”阿喜听得这话,心里越发惊惶,道:“外面都寻遍了不见,只道二位大官人与婢子作要,故意藏过了,故寻进来。”杨腾蛟道:“谁与你这般恶耍!便是作耍,此刻也还了你。且不可心慌,要在总在。”那刘世让便把椅子、板凳都拖过一边,相帮乱寻乱照。店小二、刘二芸田也似的地面上寻看。杨腾蛟也看了,不见。只见那鸨儿指着阿喜咬牙骂道:“糊涂-里挖出来的贱坯子,倒你娘的-运,心肝里不知对付那里!回去剥了你娘的-皮使用!”那阿喜吓得面如土色,立在那边不住的抖。鸨儿上前一个耳光子,打了个踉跄,啼哭起来。杨腾蛟不过意,便问:“你那搔头值多……”刘世让连忙踢腾蛟的脚,连忙丢眼色,腾蛟不便再问。鸨儿挽着袖口骂道:“你哭,你哭!”又要上前打。店小二架劝着,一阵儿都出去了。刘世让对腾蛟道:“这是妓院里的苦肉计,兄长去睬他则甚。”刘二道:“此等老把戏,小人见得最多。”杨腾蛟半信不信,只听得外面不知是拳头、板子、巴掌一片价响,鸨儿平头的骂嚷,粉头的啼哭讨饶,众人的劝解,搅做一片。杨腾蛟忍不过,立起身要出去看,吃刘世让、刘二劝住了,好半歇方得平静。刘世让道:“夜不浅了,请哥哥安歇了罢。”腾蛟道:“再乘凉片刻何妨。”二人又谈说了些闲话,刘世让便诉说家下十分窘急,老母有病不能赡养。腾故道:“贤弟何不早说!”便去取了一百两银子送与世让。世让也不谦让,径直收了。三人归寝,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身,正是那端阳佳节,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都插蒲剑艾旗。二人在马上说说讲讲,正是五里单牌,十里双牌,不觉走了多路。二人忽然说到夜来阿喜歌唱之事,腾蛟道:“十五岁的女孩儿,实是亏他。那枚玉搔头终不知怎的,贤弟聪明,所见谅必不错。”只见刘世让笑着,怀里取出一件东西与腾蛟看,道:“这厮们该晦气!昨夜我们不但不出钱,反得了他的。”杨腾蛟一看,认得是那枝翡翠玉搔头,吃了一惊,问道:“怎的到你手里,却为何不还了他?”刘世让笑道:“这厮自不小心,他坐在我怀里时,便脱在桌子脚边。我见他去了,不查起,我便收拾了。妓院中白受人的钱财多哩,叨他这点惠,值什么!”杨腾蛟听罢,不觉心中勃然大怒,那把无明火烧上了焰摩天,正要发作,忽然一个转念道:“且慢!这厮既是这种人,枉是劝化不转,同他论理亦无益,不如剪除了他。这里人烟稠密,不便下手,且敷演着他。”便笑道:“兄弟,你忒爱小,这搔头能值几钱。”世让道:“看不得,也值二十来两银子。”刘二道:“管他值多少,总是白来的。”杨腾蛟心内十分懊恨道:“不道我杨腾蛟这般瞎了眼睛,错认了一个贼,当做好人。我想这厮在蔡京手下,这般得势,还要贪这小利,平日不知怎样诈害百姓。如今若除了这贼,却救多少人!这里人多,我想过了金银寨,地广人稀,今日还赶得到,明日就那里路上,砍了这厮,却投别处去。蔡京抬举,我要他则甚?有理,有理!”思量定了,便对世让道:“贤弟,我们今日赶紧走,到得金银寨,明日好趁黄河早渡。”世让应了,心中暗喜。当晚果然到了金银寨,投了客店。

原来那金银寨是个僻静所在,只得三五家小店。世让私地里对刘二说道:“这呆汉赶紧奔来此处,想是死期到了。我连日嫌人多,不好下手,今到这里,你把那蒙汗药端正在手头,今晚就用。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刘二道:“此地虽是小所在,到底有人,不如明日路上动手。”世让道:“不过三五个人家,凑不到二三十人,谁敢拦挡我!况此去郓城县只得五十里,投梁山最近。你只依我去安排。”商议定了,世让来对腾蛟笑道:“我等赏端节,却在夜里。”腾蛟也大笑。

那店里房屋甚窄,腾蛟独自一人在西边一间安了铺,世让同刘二在东边那间安了铺。世让便将酒肴摆在自己房里,掌上灯烛,邀腾蛟过来畅饮。刘二已预备下两角酒,把一角有药的放在腾蛟面前。腾蛟也一心要杀刘世让,更不转变,想道:“这贼有些气力,不如就今夜灌醉他,就这里砍了他,省多少手脚。”那刘二便把那有药的酒与腾较满斟一杯,又将那好酒斟在世让面前。世让举杯道:“哥哥请。”腾蛟便一饮而尽。不饮万事全体,一饮了那杯酒,便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麻,便道:“兄弟,我吃不得了。这杯酒下去,好不自在,我要睡了。”世让道:“哥哥如此量贵,且去睡睡。”腾较忙走入房内,倒在床上。世让轻轻对刘二道:“药发了。且慢动手,待他透了。”

那杨腾蛟在铺上,说不出脏腑难过,心里明白,身子动不得,想道:“不要是中了麻药,这却怎好?”心里正急,忽然红光满眼,一阵异香扑鼻,心内顿觉清凉,安然无事。但觉得腹内异样的搅疼,里急难忍,便去窗外天井里更衣。却又好了,方立起身,隔窗子只见刘世让同刘二两个,捏手捏脚的踅进房里来,手里都拿着利刀。世让叫道:“哥哥好些否?”腾蛟隐在黑影里不做声,只看那世让、刘二笑道:“已着了道儿!”两口刀一齐剁下,却砍了个空。二人惊道:“眼见卧在床上,却怎的刀剁下去不见了?”刘二道:“必是药少,他醒得快,到后面去乘凉。我去看来!”世让道:“我在此寻觅,你去诱他来。”二人一齐抢出房去。腾蛟吃了一惊,叫声惭愧,“多亏神天保佑,这厮倒来捋虎须!”当时大怒,便从窗子槛上轻轻的跨进房去,怞出那口云天彪赠的宝刀,奔出房来。正迎着刘世让,腾蛟大喝道:“贼子焉敢害我!”世让大惊,措手不及,急忙一闪,早被腾蛟砍着腰胯,倒在地上。腾蛟抢进一脚,踏在胸脯上,骂道:“直娘贼,我与你无冤无仇……”世让叫道:“不干我事,蔡太师的差遣。”腾蛟骂道:“贪婪无厌的恶贼,正要除灭你,你却先来撩我。教你识得我,吃我一刀!”说罢,-察一刀,割下刘世让的头来。

那店小二同几个火家,虽关了店门,还未睡,听见后面热闹,都点着灯火来照看。只见杨腾较杀死一个人在血地上,身首两处,吓得跌跌爬爬,都叫起撞天屈来。杨腾蛟提刀上前喝道:“哪个敢叫,叫的便与他一刀两段!”众人见他勇猛,俱不敢响,抖做一堆。杨腾蛟道:“你等不要慌,还有一个不曾收拾。”便去店家手里夺了烛台,翻身扑入后面园里去。那刘二见腾蛟杀了世让,心碎胆落,不敢往前面来,逃转园里爬墙,身子方过得一半。吃腾蛟赶上,左手撇了烛台,拖定后腿,扯离了墙头,往草地上一掼,只听得扑的一声,跌得个发晕章第十二,动弹不得。腾蛟去一把揪了头发,曳到前面。

那几个店家早都开门出去,喊叫邻舍。叫得几个拢来,却都在店门外厮觑,不敢进内。腾较高叫道:“既有高邻,同店家齐请进来,有话说。我不是歹人,休得惧怕。”众人听了,方放进来。店小二道:“杨爷杀了人不打紧,只是苦了小店。”众人道:“壮士贵乡何处?既做了事,与我们做主,不要就走了。”杨腾蛟左手揪着刘二,右手把刀指着众人,说道:“众位听者:我杨腾蛟顶天立地的好汉,再不连累平人,你们放心。且取绳索来,把这个活的捆了,听我说。”杨腾蛟这席话上,有分教:销声匿迹,武士权归岩壑;辨奸折狱,文官显出经纶。不知杨腾蛟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高平山腾蛟避仇 郓城县天锡折狱

话说当时杨腾蛟叫众人取了绳索,将刘二四马攒蹄捆了。那刘二已慢慢的晕了转来。腾蛟对众人道:“我姓杨,名腾蛟,南旺营人氏。因斩了梁山王定六、郁保四,建立军功,蔡大师取我进京授职。不知为何,这两个狗头起意要将我谋害,我不能不结果他。今趁众位在此,特留这个活口,一者与我做个干证,二者脱了众位的干系。众位休慌,我不肯搅乱了丝走,且借副纸笔来。”店小二忙去取来,放在面前。杨腾蛟道:“那位高邻请执一执笔,替我写写。”众人推出一位老者。那老者没奈何,只得应道:“……老……老汉写就是了。”杨腾蛟把刀搁在刘二的脸上,喝道:“你这厮因何起意要谋害我?不从实说,剁你一堆肉酱。”刘二哼道:“好汉,不干小人之事。蔡太师吩咐,要好汉的首级,送上梁山宋大王处,小人们不敢不依。小人再不敢做这歹事了,好汉高抬贵手,实因家有老母,时常有病,昨日曾对好汉说过,求饶狗命。”腾蛟道:“咦!你主人的老母,干你鸟事!”刘二道:“实不瞒好汉说,刘世让是小人的亲哥子,因要害好汉,乔扮做主人伴当。”腾蛟听了,央那老者一句句依直写了,教众人都书了名,着了押。杨腾蛟把那供单看了一遍,又取出刘世让的包袱,打开看时,只见几件衣服,三百两散碎银子,并腾蛟赠的一百两银子,也原封不动在内。腾蛟又搜出蔡京与宋江那封信来,就灯下拆开看了,骂道:“奸贼焉敢如此!”遂把来揣入怀里,另取纸自具亲供,写道:

具亲供人杨腾蛟,本贯南旺营人,年三十七岁,某年月日随大军征讨梁山,斩贼将王定六、郁保四,建立军功。讵料蔡京欲救其女婿梁世杰,差心腹刘世让、刘二,将腾蛟诱至金银寨地方,欲取杨腾蛟首级,献于宋江。奸谋败露,杨腾故知觉,将刘世让登时杀死,远-走脱。并不干金银寨店小二及一切邻佑等人之事。现有刘二活口供单可质、所具亲供是实。”

写罢,便把自己行李收拾,牵了马,提了大斧,预备要走。

众人见这亲供,又见他要走,一齐叫起苦来,道:“壮士,你方才说不害我们,今却不与我们做主,我们便死也不敢放壮士去。”又对店小二道“这是你家的事,不要害别个。”腾蛟道:“胡说,不成我偿这厮的狗命!有刘二的活口,我的亲供在此,你们都洗得脱。”说罢,便取赠世让的那一百两银子与众人道:“这银子原是我的,与你们做官司本钱够了。余外是他的,不干我事,不去动他。你们拦定不许我走,恼了我的性子,再砍几个,我也仍就走了。”店小二磕头捣蒜也似的道:“杨爷吩咐,怎敢不依。只是官府前怎容得小人分辨,说杀总是我们放走了凶手。”众人都拜求不已。杨腾蛟沉吟半晌,说道:“有了,我再与你们一个凭据。”便提了那开山大斧走出店来,叫众人随了出来,把火照着,去溪边松树里拣了一颗拱斗粗细的老松,抡开大斧,乒乒乓乓只得三五斧,那一颗松树虎倒龙颠,往溪里倒下去。众人都吐出舌头。杨腾蛟道:“官府来检验,把与他看。这松树还吃不起我的钺斧,何况你们的头颈。”众人都不敢则声。腾蛟又道:“你们休要疑惑,我也是走得脱时落得走。我在前面探听,如果累众位吃层官司,分辨不脱,我再挺身投首不迟。蔡京这封信索性也送了你们,也好替我剖白。”众人都拜谢。腾蛟提了斧,重复同众人进店,指着刘二骂道:“我要救这一干人,造化你这直娘贼!”又索性把刘世让的尸首剁成十七八段。可惜那枝翡翠玉搔头,在刘世让身边一齐剁碎了。杨腾蛟当时收拾起,便取了蔡京那枝令箭,点起灯笼,扑翻身拜谢了众人,飞身上马就走。众人谁敢拦阻他,看他远远的去了。

杨腾蛟离了金银寨,仍复往东,一路马不停蹄,有路便走。五月天气夜最短,看看晓星离地,东方发白,腹中好生饥饿。细认那个所在,已到了栖霞关热闹的地方,说道:“却怎地岔出这里?”又想道:“虽是云总管有这言语,叫我去投奔他,只是此刻我已杀了人,追捕得紧急,须连累了他,不如你去。只是不投奔他,却往那里去托足安身?仔细思量,不如竟去投首,也落得出个好名声。却只可惜爹娘生我这副铜筋铁骨,又学成全身十八件武艺,不曾与皇家出得半分气力,不争便这般罢休?”在马上踌躇半晌,好生委决不下。

看看太阳离地,人家店面都渐次开了,只见左侧一间生药铺,也下了排门,有人出来悬挂招牌。猛然记起一个人来,不觉笑道:“我呆么,现放着钜野县我的知己好友徐溶夫。我同他幼年莫逆至交,此人义气深重,必能救护我。近来他在高平山乡卖药度日,屡次有信来叫我去耍子,如今正好去探望他。只是他十分贫困,我又怎好去累他。我想把这二百两银子帮助了他,在他那里暂避几时,再作道理,他也好了,我也好了。”主意已定,便下马去寻个吃食店,沽了两角酒,切了三五斤牛肉。腾蛟问过卖道:“这里到钜野县还有多少路?”过卖道:“进这栖霞关,往南走。顺着官塘,六十五里。”腾较道:“这里到高平山乡多少路?”过卖道:“这却远哩。你若到了钜野,再到高平,还有五十里;若不往钜野转,从孤云汛分路,脚下去只得八十余里。”腾蛟问了备细,便会了钱钞,骑马到关上来。关尚未开,等了好歇,方才放炮开关。

那栖霞关是个险峻要害,堵御的将弁兵丁果然森严。少刻,一位将官坐出来放关。杨腾蛟下马,捧着令箭,上前道:“蔡太师军令,到城武县公干。”那将官连忙起身,请过令箭来验了,见是真实,便问差官名姓。腾蛟捏造了个鬼名字。那将官便吩咐注了面貌册。注毕。那将官拱一拱手道:“差官请。”杨腾蛟收回令箭,飞身上马,倒提金蘸斧,径闯过关去了。那将官与众人猜疑道:“这差官好古怪,既是奉大令,却不叩关,直等我放他,又自己下马,却是何故?”

杨腾蛟骗过了栖霞关,奔上官塘大路,一气走了四十余里,已到了孤云汛。腾蛟问高平山的路,有人指引道:“往这小路上向东去再问。”腾蛟走了一程,想道:“我这般装束碍眼,方才关上那将官只管朝我看,想是有甚破绽动疑,不如改扮了。”便开包袱取出那条单被,把令箭钺斧齐包了,军装衣服都换下,方才慢慢的前进。一路都是乡村小路,真是大路生在嘴边,腾蛟陪着小心,见人便问,随湾转湾,到了高平山。只见万树蝉声,夕阳西下。那杨腾蛟一抹地寻着了徐溶夫家里,二人会面大喜,各诉离怀。自此以后,杨腾蛟便隐藏在徐溶夫家,不题。

再说金银寨客店内一干人,见杨腾蛟去了,只得商量着人到南村去请张保正,邀他亲来。原来那南村还有五里多路,店小二与众人只得哀求刘二方便。刘二道:“你这厮们螃蟹把来放了,鸡蛋倒把来缚了。我不晓得,我是苦主,见了官府,我有分辨处。”众人越慌,又求够多时,刘二方才道:“要我方便也容易,你们把杨腾蛟的亲供,并勒我写的供单,都烧了,只说他劫我的财帛,杀死我的哥子。你众人来救,他已得赃逃脱。并把那一百两银子还了我。我便包你们都没干系。”一个老者道:“且等保正来了商议。”刘二道:“你等既要我方便,须解放了我。”众人怕他行凶,却不敢便放。

正俄延着,只听得门外人声热闹,那张保正骑着马,带了十几个庄客到来,店外下马。众人一哄出来,把张保正围住,备细诉说了。张保正道:“这一起无头公案,你们须精细着。刘二这话由他不得,这知县相公盖青天,不是胡乱蒙混得的,一个显了底,大家都洗不脱。刘二放刁,有我对付他。你且再把那亲供另写一副假的;这一百两银子大有关系,切不可与他。”众人大喜,一齐到里面。张保正叫解了绳索,放了他起来。原来那刘二吃杨腾蛟这一掼,左边大腿擗脱了臼,行立不得,店小二忙掇把椅子与他坐了。你看他还大刺刺的装虎。那张保正板着脸道:“刘客官,你休要拿捏我们,不要倚仗着你是个苦主。你弟兄两个行歹事,须知败坏了,想在那个身上来翻本?我们无故为你拖累,口供便依了你的,那杨腾蛟一百两银子,你休妄想。就是你的,也要借我们用用。你不顺从,就此刻送你上西天,教你回不得东京。我们左右只不过会了一场人命。”刘二见不是头,便道:“你们既依了我的口供,我再说什么。”张保正做个眼色,叫众人把那两张假口供,当他的面烧了。一面自具禀单,盖了铃记,叫人飞奔到郓城县去报官,天色已是大明。

却说那郓城县知县姓盖,双名天锡,祖贯汝南人氏。他父亲曾任河北沧州太守,那年梁山泊宋江、吴用要收朱仝上山,用计叫李逵杀死太守那个小衙内,便是盖天锡的同胞兄弟。那太守捉拿朱仝不得,后来接高唐州高廉移文,收捕柴进的老小,带讯出杀小衙内一节,方知是吴用毒计。不干朱仝之事。太守切齿痛恨,过得几时,因老病告休,退归林下,临终吩咐天锡道:“吾生平爱贤重士,自谓文教武功,略省一二,不能大得志,今日将死,这佩刀赐你。我看你日后必然发迹,梁山泊害你兄弟之仇,不可忘了。你有日能替朝廷出力,捉住吴用、李逵、柴进那厮,就把我这口刀剐那厮们,泄我一口无穷的怨气。”天锡哭拜收了。三年服满,由进士铨选山东郓城县知县。那盖天锡年方二十六岁。身长七尺五寸,论武艺也骑得劣马,盘得硬弓,文才自不必说。独有一件及不来的本领,最善长的是决狱断案,不论什么疑难讼事,经他的手无不昭雪,因此上人都呼他为“还魂包孝肃”。到得郓城不久,便就兴利除害,风清弊绝,吏民无不欢喜,又呼他做“盖青天”。

那日盖青天正升厅理事,忽接到张保正的禀报,说金银寨有过客杀人、凶手在逃一起事件。盖天锡见是命案,怎不当心,即标委案下县尉,带领了书吏衙役刑仵,速往前去检验报来,并查凶手下落。当时那县尉领了知县的堂谕,带了一干做公的飞奔到金银寨来。到那客店内,将刘世让的尸骸凑好,扛放平明所在,如法检验,一一填注了尸格。郑县尉唤齐众人,将大概情形问了一番。众人都说凶手杨腾蛟,武艺利害,膂力过人,众人不能擒捉,吃他逃走了。又将砍倒的松树指点与县尉看,县尉也是心惊。当时责令保正备棺木将刘世让尸首浮封了,一面多派公人开具杨腾蛟脚色,四散查拿,天已将晚。县尉将案内有名应讯之人,并刘世让行李马匹等物,一齐带了,连夜回郓城来。那刘二因闪了腿,行走不得,只得取扇门板抬了他。

次早,盖天锡升厅,县尉禀覆了退去。天锡将尸格供单着了,便唤刘二上来讯问。刘二道:“小人刘二,与刘世让同胞兄弟。世让是哥子。今年某月某日,蔡大师差哥子刘世让,赍令箭往嘉祥县提取杨腾蛟进京,小人同行,随身带有六百多两银子。取了杨腾蛟正身回程,五月初五日行至金银寨客店,不料杨腾蛟见财顿起不良,乘小人等睡熟,将银两窃取,希图逃走。吃哥子惊醒看见。当时吆喝,起身捕捉。腾蛟情急,擅敢行凶,杀死哥子世让,打伤小人右腿,抢去银子、令箭,即刻脱身逃走,众人来救不及,求相公伸冤。”那盖天锡看那刘二生得蝇头鼠面,满脸奸诈,已有五分瞧科,又听他这番口供,一发动疑,又亲验了刘二的伤痕,当时叫带过一边,叫店小二一干邻佑上来。店小二道:“小人在金银寨,领公牌开设客寓。本月初五日,有东京差官刘世让,又一军官杨腾蛟,同着这伴当刘二,齐到小人处投宿。当日天晚,他三人俱在后面吃酒。小人同伙计在前面算账未睡,忽听后面喊叫,急去看时。见杨腾蛟已将刘世让杀死。小人喊起邻佑,怎奈杨腾蛟凶猛,捉他不得,他又砍倒松树一株做样,小人等害怕,不敢阻他,吃他走了。”众邻人也都这般说,又道:“实是小人等力弱畏死,不敢擒捉,并非故意放走凶手。”

盖天锡听了,叫张保正上来,问道:“这节事你必尽知底里,有无别项情节,从实说来,不许隐瞒。”张保正道:“小人家离金银寨五里,四鼓时分,店小二差人来报说,他店内有客人杀死人命的事。小人急忙奔到金银寨,那杨腾蛟已逃走了。据刘二说,是杨腾蛟抢他的银两,杀死事主,拿赃在逃。小人亦曾再三盘问,刘二矢口不移。不知有无别项情节,求恩相研问刘二。”盖天锡听罢,忽然大怒,喝道:“亏你这厮充当保正!怎敢与众人串就,欺瞒本县?”张保正道:“小人怎敢欺……”天锡喝道:“你这厮还敢强!现放着县尉检验尸格,刘世让只有腰跨一伤与斩断头颈一伤是生前,其余俱是死后,决不是一时砍的。我又验刘二伤痕,见他手足腕上都有绳索捆伤痕迹,此是从何而来?眼见杨腾蛟不是一杀了人便走。至于抢银一节,亦大有可疑,杨腾蛟既抢此银,却为何刘世让包袱内,又剩此三百余两?他敢道嫌多,不好一总将去?显然有别项情弊。你从五鼓候县尉至日中,难道竟毫无风声消息?便是刘二不肯说,这店小二一干人必有些在眼里,他们岂肯瞒着你?你不实说,我先斥革了你的保正,再夹断你的腿。”张保正磕头道:“恩相明鉴:小人如何识得到,只求细审原告。”天锡道:“你这厮还支吾推托。”吆喝皂隶:“整顿夹棒,先把这店小二夹起来!小二招了,不怕你这厮赖那里去。”店小二慌了,大叫道:“青天老爷,小人招也,招也!不干小人事……”遂把那杨腾蛟怎样写亲供,刘二怎样勒-,小人等不依他,又恐怕被他连累,一是一、二是二的都说了。张保正也磕头道:“小人也教店小二等不许欺瞒相公,争奈他们畏惧刘二诬扳,央求小人。小人一时不忍,徇着情依了。今被恩相勘出,罪该万死。他现有凭据在此。”遂将杨腾蛟的亲供并刘二的口供呈上,又说道:“杨腾蛟临走,又留一百两银子,与众人做官司本钱。小人等不敢擅受,一并呈验。”盖天锡看了道:“胡说!杨腾蛟正身在逃,这一面之词何足为凭,眼见是你们得他这一百两银子,卖放了凶手。”张保正道:“恩相不信,现有蔡太师的书信,系杨腾蛟留下,现在店小二处。”店小二便把那书信呈上。

盖天锡细看,认得是蔡京的亲笔,图书也不错,暗忖道:“杨腾蛟那厮,我也多听人说他是个义士,杀了梁山贼目,投诚大军。如果贪财忘义,何如仍向梁山?况且据说他武艺了得,并非走不脱,却又留此一百银子买嘱什么?那蔡京往往陷害平人,这节事必有蹊跷。我且研讯过刘二。”便把张保正一干人隔开一边,叫刘二上来,问道:“你哥子在蔡太师手下做甚官职?”刘二道:“骁骑都尉。”天锡道:“他武艺如何?”刘二道:“却也了得。”天锡道:“比你怎样?”刘二道:“小人却不及哥子。”天锡道:“你两个人为何却还对付他一人不过,反吃他杀人走脱?”刘二道:“杨腾蛟那厮,委实的猛异常,小人弟兄两个都输了。”天锡道:“他还是先伤你,先杀你哥子?”刘二道:“他先打坏小人,小人动掸不得,哥子一人敌他不过,被他害了。”天锡道:“他杀你哥子之后就走,还是俄延着?”刘二道:“他得了手便抢去银两、令箭走了,众人也不拦他。”天锡道:“现在众人都供你拦他不住,追上去吃他打坏;又说并不曾见有银两抢去,到底怎样?”刘二道:“小人实是先被打坏,喊叫众人,又都厮看,由他走了,抢去六百多两银子。众人明明都看见,只因杨腾蛟就将一百两送与众人,所以众人相帮他厮赖。”天锡道:“我也因追出这一百两银子,心中有疑,所以问你。是你的可认识?”刘二道:“为何不认识!”天赐就将这银子与刘二,认定丝毫不错。无锡道:“你二人从东京到嘉祥,来回盘缠,也用不到六百多银子,不要是你浮开。日后捉住杨腾蛟,追赃不出,须是本县的干系,你不要累我。”刘二道:“小人浮开什么!这六百多两银子,是太师发出来采买物件的,并这盘缠,一总在包袱内,怎说没有?相公不信,现有太师是见证。”天锡道:“真个有,本县怎好不与你追。只恐你将别样银子算在太师项下,不得不问个明自。”刘二道:“都是太师府里领出的,都是内库的银两,有甚两样出来?譬如相公的仓库钱粮,敢怕也有甚两样?如今只求提得凶手,诸事俱明自了。”天锡道:“你既被他先打坏,动不得,他然后抢银子,你这手足上的伤痕又是那个捆坏的?”刘二吃了一惊,半晌道:“这是那厮怕我不倒,又捆了我。”天锡道:“你这厮老大脱卯,自不识得。他捆你,少不得有一时半刻。你方才又说他抢了银子,即刻就走,众人救不及。你前言不对后语,现有你的口供在此,众证确凿,你自去看来!”便叫张保正一干人齐来质对,把那两纸供单掷下去。

刘二暗自叫苦,方知着了众人的道儿,便道:“小人不识字。”天锡哈哈大笑道:“你诈那里去?”就叫书吏读与他听。刘二听罢,叫起撞天屈来,道:“这是何人捏造的?又非我的亲笔,又没我的花押,怎便作得真?”众人都道:“你老实认了罢,省得害别人。这盖青天相公前,比你再高些的也漏不过。”刘二叫道:“你这厮们得了赃,卖放凶手,却捏这字据陷我。”天锡道:“你这厮不用赃不赃,现在这一百银子都是棋子块儿,上有嘉祥县军饷的戳记,与你那三百余两内库印子泅别,怎说不是两样?杨腾蛟既要抢劫,不好连包袱齐抢去,却又留些还你?你这厮一虚百虚,不用强辨了。”刘二已是心怯,又请原银看了看,道:“小人方才不看明白,这是景阳镇总管云天彪赠我们的盘费。”天锡大怒,喝令掌嘴。两边虎狼般的公人,一声答应,一个上前绑了手,一个揪住头发,将头按在膝盖上,一个举起黄牛皮的掌子,一声呼喝,向那左边面颊上足足的盒了二十个大巴巴。刘二叫屈叫皇天道:“苦主这般吃亏!”天锡大怒道:“便活打杀你这狗才值什么!”喝声再打,掉转头来,右边又是二十个,方才放了。只见满口流血,那张脸汤泡屁股也似的红肿起来。天锡道:“你既称你哥子怎般了得,又有你相助,尚且近杨腾蛟不得,却怎说这些老弱男女卖放他?还有一个凭据在此,莫非也是他们捏造的?”便把蔡京的原信掷下。刘二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你既不去谋害人,无故自己的亲弟兄,乔扮什么主人伴当?包袱内带这一大包蒙汗药何用?你这厮狐假虎威,将蔡京来唬吓本县。本县就先将你处了死,叫那蔡京识得我,不问你招不招!”原来宋朝的法律,待守令最宽,知县官便治得人的死罪,所以盖天锡敢说这话。当时刘二见堂讯利害,干证确凿,又恐天锡认真做出来,理屈词穷,抵赖不去,只得招认了,因说道:“实是奉上差遣,盖不由己。哥子的冤枉,求相公伸理。”

天锡当堂录了供,唤过押司来叠了文案;一面加紧责令公人,画影图形,严拿杨腾蛟。对张保正等一干人道:“叵耐尔等通同欺瞒本县,本当重责,姑念因人受累,又是热审减刑之际,从宽豁免。日后休得如此!”众人叩谢。就着张保正领了店小二一干人,回家保释,再候呼唤。杨腾蛟的一百两银子封寄入库。刘二着去城隍庙内安置,令医士调治,令公人伴着他,行李盘缠马匹俱发还收管。

不日,押司将申详文案办齐,天锡过了目,画稿盖印。那捕捉公人来禀:“杨腾蛟不见影迹。只有栖霞关面貌册上开载。初六日卯时有一蔡太师的差官王福,奉着令箭过关,口称到城武县公干,面貌、衣装、马匹、军器,与所拿未获之杨腾蛟符合无二。守关将官验得令箭是实,放他过去。”天锡道:“多应那厮仗着令箭,撞关到城武、矩野一带去了,移文过去,一同缉捉。我本为另有一起公事,正要上府,顺便就亲解了刘二去。”叫县尉权理县事,自己带了护从,解刘二到曹州府来。不日到了曹州。

那曹州府知府张-,平素最敬爱盖天锡,上司下属,可称莫逆。当日盖天锡见了张-,参谒都毕。天锡禀到刘二这一起命案,将文书送上。张-看了,便请天锡内厅叙坐,开言道:“这起案被盖兄如此勘出,足见明察秋毫。只是依下官的愚见,却照直办不得。”天锡道:“若照刘二的原供,杨腾蛟是用强劫抢,杀死事主,获到案时,照律定罪,应得斩决枭示。今照此真情议罪,杨腾蛟不过一时忿怒,擅杀有罪之人,尚到不得死罪。一轻一重,出入悬殊,若不照直办,卑职怎敢,望太尊三思。”张-道:“并非说不当如此办。此中有老大碍手处,盖兄且听下官说这情由。”那张-说出这段情由来,有分教:奸邪太师,反感知县恩德;避难豪杰,直共日月争光。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斯之谓钦!

 

《第八十一回》

 

张觷智稳蔡太师 宋江议取沂州府

却说张-对盖天锡道:“足下所定之案,原是真情实理。只是此刻的时风,论理亦兼要论势。蔡京权倾中外,排陷几个人,全不费力。你此刻官微职小,如何斗得他过?枉是送了性命,仍旧无补于事。圣人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若只管直行过去,圣人又何必说这句话?孔子未做鲁司寇,不敢去动摇三家;郑子产不到时候,不敢讨公孙皙。后来毕竟孔子堕了三都,子产杀了公孙皙。足见圣贤干事,亦看势头,断不是拿着自己理正,率尔就做。足下如今将此案如此办理,蔡京可肯服输认错?足下之祸,即在眼前。那时足下无故捐了身子,却贪得个什么?蔡京虽是我的至亲,此事却并非我帮他。”天锡道:“太尊之论,固是至言,但是此案如何办理,不成当真照了刘二的初供?”张-道:“非也。此案只要不去伤触蔡京,只办做刘世让、刘二窃取杨腾蛟的银两;腾蛟看破,与世让理论;世让不服,反殴伤腾蛟;腾蛟一时性起,杀死世让在逃。如此杨腾蛟拿获到案之时,仍问得个擅杀有罪人之罪。我却将这封信还了蔡京,私下写信去劝诫他,叫那厮知罪。古人又说得好:小人当令他畏惧,不当使他怀恨。盖兄休要疑心下官帮助他,须知此事不但你我远祸,也须要周全杨腾蛟的性命。据你说来,杨腾蛟倒也是个好男子,若认真擒来办了他,岂不可借。蔡京处我荐杨龟山与他,他为女婿、女儿之故,竟不能用,便见得他胆虚气馁。我此一封信去,管教唬吓得他不敢十分追究。我虽与他亲戚,实不肯趋奉他。他班师之际,无故要将我叙入军功,我再三辞脱,他有任我之意。我也不久便谢职归家,不肯恋恋于此了。”盖天锡听罢,大喜道:“太尊高见,真非常人所及,卑职道教便了。”当时天锡将文书都改换了,仍呈与张。天锡辞了回郓城县去。

张-升厅,唤过刘二来,顺了口供。此时刘二已是搓熟的汤团,不由他不依。张-办了转详文书,将刘二送到山东制置使处,转解入京;一面饬各处捉拿杨腾蛟。张-又备细写了一封书与蔡京,正要差心腹人送去,忽门上来报:“登州太守蔡攸进京,过路求见”张-笑道:“好,来得凑巧!着他进来。”原来蔡攸是蔡京的儿子,是张-的侄辈,又年幼时曾从学于张。当时蔡攸进来参拜,张-扶起,赐位坐了。寒暄慰劳都毕,张-屏去左右,对蔡攸道:“怎的你父亲掌握朝纲,却做出这般荒唐事来!”蔡攸道:“爹爹为姐夫、姐姐无故退兵,侄儿也甚骇异。”张-道:“岂止此。”便把杨腾蛟一起事说了一遍,取出蔡京与宋江的原信与蔡攸看。蔡攸见了,笑道:“爹爹做这等事,岂不是活得不耐烦!如今怎的了?”张-道:“还问怎的!幸亏落在郓城县知县盖天锡手里,他来连夜与我商量,如今定了如此如此的公案,可好么?”蔡攸叩头流涕道:“深感老恩师救了我爹爹的性命。此恩此德,何以报之!我爹爹爱家姊真是性命一般,小便亦屡次畿谏,今日做出这般事来,想都是手下人撮弄。”张-道:“这信我本要还你父亲,如今你已见了,也是一样,把来烧毁了。我另有书一封,你寄去与你父亲,劝他杨腾蛟一案,切勿再题。你父亲无故退兵,糜费无数粮饷,军民怨声载道,今又因此一案,物议纷纷。你父亲若再追下去,一旦激出事端,我却拼挡不住。”蔡攸道:“老师吩咐,一一去说便了。爹爹这封信,仍带去还他好。”张-道:“万一失误,留他则甚!”便取火来烧了。

当晚张-留蔡攸酒饭。张-酒兴微酣,问蔡攸道:“贤契可曾学跑路否?”蔡攸道:“侄儿却不曾学。”张-道:“此事最要紧,为何不学?我有学跑的妙廖:两腿上各缚铅条两枝,各重四两,带着铅条飞奔,一日三次。铅条日通加重来,路也日逐加远来,熬炼得一年半载,解放铅条,便举步如飞,行及奔马,岂不妙哉!”蔡攸笑道:“侄儿出入有人护从,旱路有轿马,水路有舟楫,此事却学他则甚?”张-道:“咳,你那里晓得!这是我为你的身命打算,你却看得不打紧。天下大事,被你家的老子搅乱得是这般规模了,天愁民怨,四海之人都恨不得食你父亲的肉,你还想安稳得到底哩!一旦贼发火起,你父亲必第一家遭殃。所以我劝你趁早学会跑路,临时也好达命。”蔡攸听了,默然不语。停了片时,张-亦自己觉得嘴闲多说,便托醉散席,归寝。

次日,张-送了蔡攸起身,独坐想了夜来那番话,忖道:“我却是何苦!我劝诫盖天锡危行言逊,自己却去犯他,不如同他撒开了。”又挨了几日,竟递病本,辞官归乡去了。那张-本贯福州人,日后蔡京败露,他仍复起用为剑南太守,破巨寇范汝为,救了无数生灵,众百姓无不感激。这是书外之事,不必题他。

却说蔡京自差刘世让、刘二去后,眼巴巴的只等成功报来,好救女儿、女婿。望了多日,忽接山东制置使咨文:杨腾蛟杀了刘世让,打坏刘二远扬,严拿未获;刘二半途患病已死等语。蔡京见了,叫不迭那连珠箭的苦,正与谋士商量,怎生严缉。不数日,蔡攸到来,将张-的书信呈上与老子看,又将上项事说了一遍。蔡京又惊又愧。蔡攸故意铺张,说道:“各处的人民都知道此事。痛恨爹爹。众口一词,说如果拿了杨腾蛟送与梁山,大家都要进京叩阍,击登闻鼓。孩儿想,姊姊与姊夫到底是外人,不如弃舍了罢休。”原来蔡攸素日深恨他父亲久占相位,更恨爱着姊姊、姊夫,待自己淡薄,所以把这话来唬吓他老子。俗语说得好:奸臣生逆子,天理昭彰。那蔡京果然惶惧,深恐嚷到天子耳朵里,只得不敢认真,只移文与山东制置使,行个海捕文书。刘世让、刘二本无家小,尸棺就着地方埋葬。山东制置使见蔡京不上紧,把这起案也放慢了。蔡京只得差心腹人报知宋江。

那心腹人到了梁山,见了宋公明,呈上书信,说道:“并非蔡某不尽心,争奈机缘不巧,至于如此。头领不信,郓城一带俱可探听。所许十万金珠,业已办齐,因路途遥远,起解不便,不如就近盐山交纳,此刻想已解到矣。务望放还小女、小婿,感恩无涯”等语。宋江对来人道:“你太师的心事,我也尽知了,实是苦了他。但是我王郁两兄弟平白遭杀,此仇怎容不报,你那贵人、县君未便送还。你太师如不放心,我叫你看了去。”便叫请梁世杰、蔡夫人到面前,道:“本欲放你二人回去,无奈我王郁两兄弟的仇人未到,且暂留你二人多住几日。你夫妻二人便算了我的女儿、女婿,就此刻拜认了,我同你爹爹、丈人一般爱惜你们。只是书信来往须从我这里过目,不得私通消息。你二人心下如何?”二人怎敢不遵,况已是出于望外,当时拜倒在地,称宋江为“爹爹”、“泰山”,叫得一片响。宋江便吩咐打扫宽绰的房屋,与他夫妻二人居住,拨人去伏侍,衣食器皿,供应不缺,并留来人也暂住几日。宋江宴会众好汉,也叫他夫妻二人来吃,坐在宋江肩下。不数日,盐山有文书到,说已收到蔡京金珠十万。宋江大喜,便吩咐蔡京的来人道:“你只如此去覆你的太师。我想不久是六月十五,你太师的生日到了,我有些礼物付你带去,与太师庆祝。云天彪、杨腾蛟的首级,总望太师留意,有心不在迟。贵人、县君在此,叫他放心。”差官只得领了礼物、书信,回东京去回覆蔡京。蔡京得了这信,真是无可如何。

却说宋江打发差官去后,对吴用笑道:“军师此计,果然大妙。蔡京竟被你牵制得动展不得,东京一路兵马,不必忧矣。”便择日安葬了王郁二人,对众人流泪道:“我等一百八人聚义,不料先坏了两个兄弟,怎不伤心!若有日提了云天彪、杨腾蛟,剖心沥血祭奠他。”众人无不感叹。吴用道:“王郁两兄弟为大义捐躯,虽死犹生,况招贤堂上又添多少新弟兄,仁兄休要烦恼。”宋江便道:“军师说得是。”

却说众头领因蔡京退兵,酬神谢将,连日欢饮。盐山、清真山、青云山的头领,都遣人来申贺。那招贤堂上,除施威、杨烈、邝金龙、沙魔海、邓云、诸大娘已死之外,尚有青云山的艾叶豹子狄雷、瘦脸熊狄云、饿大虫姚顺、铁背狼崔豪,清真山的锦鳞蟒马元、铁城墙周兴、飞廉皇甫雄、黑弑神王伯超、鬼见愁来永儿、烈绝大郎赫连进明,盐山的截命将军邓天保、铁枪王大寿,并东京范天喜,共是十三位好汉的坐位。宋江记起冷艳山的事来,对吴用道:“邝沙二位兄弟遇害,仇尚未报,陈希真那厮不知逃往那里去了?”吴用道:“前日曾闻王俊说,他那挑行李的人说到山东沂州去。那厮真在沂州,也未可定。”卢俊义、公孙胜一齐道:“哥哥容禀:昔日汉光武不因伏隆之仇杀张步,天下豪杰归心。今陈希真虽杀了邝沙二位头领,也是出于不得已。倘能寻着了他,还是劝他来聚义好。愿兄长思之。”宋江道:“他如果肯来。却胜于邝沙二人远矣,我岂肯再记前仇。只是知他在那里!”吴用道:“多敢在沂州。兄长如此爱他,小生愿亲自同戴院长往沂州踹缉,撞着了他,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来入伙。”宋江大喜。周通便道:“陈希真父女的模样,小弟都认识,愿同军师一往。”吴用道:“如此最好。只是再得一位勇力的兄弟,同去更好,万一那厮真个说他不动,竟刺杀了他,以绝后患。”李逵便大叫道:“既如此,我同了你们去。”吴用道:“你奇形怪状,恐吃人疑,却去不得。”李逵道:“你要我装聋作哑,便用着我,今去杀人,偏不许我上前!”戴宗道:“我们此去,都是作神行法,你要去便同了我们走。”李逵叫道:“阿也也!让你们去罢,我是不要作兴。”众人都笑。吴学究使教行者武松同行。宋江送他们四人去了。

次日,只见呼延灼上厅,俯伏在地启请道:“小弟前日失机败事,兄长只从薄谴罚,感愧文并。小弟自思,既是蔡京有言,肯送还嘉祥县、南旺营,小弟愿去收复二处地方,以盖愆前。不知兄长肯再用小弟否?”宋江连忙扶起道:“贤弟前日失机,原是公罪,故暂革去五虎将之职,法律如此,不敢徇情,贤弟休怪。我正欲收复二处地方,贤弟愿去,有何不可。明日便与贤弟饯行,仍与单廷-、魏定国、彭-、韩滔同去。”呼延灼大喜。

第二日,宋江正调遣人马,要送呼延灼起兵,忽山下朱贵差人报上山来道:“店内有一军官,自称呼延绰,说要求见宋头领,并呼延灼头领。”呼延灼便起身禀道:“此是小弟堂房兄弟,向在延安为廉访使,端的一身好武艺。今到此处,不知何事。”宋江忙叫:“请上来相见。”小喽-去不多时,引那好汉上来,先参拜了宋江,又与呼延灼相见。宋江看那呼延绰,生得面方耳大,膀阔腰细,果然英雄,便问道:“壮士远到荒山,有何见谕?”呼延绰道:“小人向在延安府充当廉访使,叵耐本官上司苛求太过,一口气上杀了那厮,亡命江湖。因闻得宋头领招贤纳士,替天行道,家兄在此,深蒙提挚,为此斗胆来投奔麾下,望赐收录,充一名小卒。”宋江大喜,便教与众弟兄相见,就在招贤堂上坐了第十四把交椅。便叫与呼延灼为先锋,一同领兵,往嘉祥县、南旺营去。呼延灼等领命,带领人马,杀奔嘉祥、南旺二处。那蔡京的两个心腹官员,闻梁山兵马到来,便开门投降,迎接呼延灼兵马。百姓只得扶老携幼,焚香迎接。呼延灼、呼延绰、单廷-、魏定国、彭-、韩滔一齐入城。呼延灼便传军令,尽洗嘉祥、南旺两处的百姓,以报昔日背叛之仇。可怜那两处的军民,不论老幼男女,直杀得鸡犬不留一个。差呼延绰回山寨报捷。宋江大喜,便仍叫呼延灼等五人镇守嘉祥县、南旺营,复了旧职。自此以后,梁山兵马每破了城池,常洗涤百姓,实是从这一回开手。

不觉已是六月尽的天气,吴用同戴宗先回山寨。宋江忙问陈希真的消息,吴用道:“小弟等四人,在沂州府城里城外各处寻觅,竟撞不见他。如今倒另寻出个好机会,报与兄长得知。”宋江问:“什么好机会?”吴用道:“小弟看那忻州城内钱粮充足,各乡村人民富庶,高封那厮贪婪不仁,人人怨嗟。若攻取了来,山寨中却有一二年用度。”公孙胜道:“此事虽妙,只是云天彪这厮好不利害。他镇守在景阳镇正当要路,此去恐难得意。”吴用道:“我也见到此,云天彪在景阳镇勤于训练,深得军心,此去真要小心。我已计较定了,那景阳镇东北上有一山,名曰神峰山,正当沂州、景阳冲衢的要路,我等先将一枝兵马守在神峰山口,着那厮们接应不迭,方可取事。不但此,现在云天彪复兴烽火高墩,我等若从本寨发兵前去,不惟吃他预先防备,更恐兖州府飞虎寨的官兵半路上邀击,我们也老大不便。我想不如就近发青_云山的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