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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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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攻打二龙山 孔厚议取长生药

却说天彪、希真望见丽卿射倒奔雷车上皂衣执旗之人,奔雷车不战自乱,当时发两路兵杀出。却不防左边车上,又钻出一个人来,一样身穿皂衣,手执七星旗,指挥三军。丽卿待要再射,见右边车上也钻出一个人来。霎时间,十数乘车上共钻出十数个人来,都一样装束,手执七星旗,随你去射那一个,那奔雷车依就轰雷掣电价掩杀过来。丽卿见不是头,勒回马便走,幸亏那匹穿云电快,又亏不顶着连珠落匣铳的车道,背后神臂箭一叠连射来,都吃他用枪拨落。饶你这般溜撒,右手腕下还着了一石子。那枣骝马已飞出十余里之外,窜过里沟,奔雷车追赶不上。八名防牌军,只有一个逃得性命。万年、永清两技兵忙来接应了丽卿。天彪、希真连忙退兵而走。赤松林内烈焰障天,李俊、史进领兵杀来,却不防深草内伏下五千张连弩,一弩发九矢,都是药箭,贼兵射杀无数。李俊、史进从乱军中逃脱性命。火万城等渡过里沟,大驱奔雷车追杀时,官兵已去远了。火万城等便在天彪扎营之处屯下,等候宋江、吴用到来定夺。不多时,梁山兵马都纷纷到齐,宋江、吴用升帐商议。吴用道:“天彪此去必守二龙山,众位兄弟且休歇马,可乘此胜势,速去攻打。若破了二龙山,取青莱易如反掌也。”当时都起,将奔雷车为前部,直奔二龙山来。

却说天彪、希真等收兵回二龙山,哈兰生接上去。希真却在山口平地上,据河下寨,为犄角之势。又教风会、李成速赴清真营把守,以便联络呼应。等得梁山兵马到来,天彪、希真营已安妥。这番幸亏天彪备下退步,虽败了一阵,却未伤失人马,亦不遗失器械。宋江、吴用追到,见天彪、希真已据了形势,便也下寨。吴用道:“官兵一半据山,一半临水,为犄角之势。吾当先攻陈希真的营,破了他犄角,然后并力攻天彪。”定了主意。次日,使整顿奔雷车来攻希真。希真守住河口,急切攻打不入。天彪请希真上山,商议破敌之策。天彪道:“夜来细作探得此车名唤奔雷车,是什么西洋人白瓦尔罕替他制造。刘小姐之计,竟不济事,却更用何法破他?”希真道:“此车既已利害,更加吴用这厮善于调度,如虎生翼,实难破他。今我愚见,定下一计,不知如何。”天彪道:“计将安在?”希真道:“这厮欲先攻我营,破我犄角之势,却吃我守定河沿,奈何我不得。我看这条河下流头,水浅而窄,河这面平阳空阔,这厮必由此而波。若用一万人马在彼守住,营内暗埋地雷,用竹竿通出药线。这厮用奔雷车来,诱他到地雷之所,用刘慧娘钢轮火钜之法,点着总药线,从地下直打车底,必然可破。此横攻不利,用直攻之法也。”天彪道:“此计大妙。但你紧守河口,兵势分不得,待我分兵去诱敌。”遂问:“那位将军去?”闻达道:“末将愿往。”当日领了将令,分军马一万,带了地雷火炮,下山扎营,依计行事。

却说宋江、吴用攻打希真营寨,因河深水溜,一连数日不能取胜。吴用果然亲来踏看地利,见下流头河道狭窄,水势平漫,车马可渡,又探得河那边一派平阳,可攻希真寨栅,便请宋江引大军渡河。闻达见宋江等都渡过河来,大喜,便领兵出营,在地雷之所,布成阵势,等待贼兵。梁山兵马出营,见有官兵,报与宋江。白瓦尔罕便教休管他,只将奔雷车上冲过去。吴用忙止住道:“休体卤莽。这厮明知奔雷车利害,却在此安营布阵,前后并无依傍;我兵骤到,彼军并不惊惶,且有欢幸之意:必然有谋。这厮见我奔雷车不能横攻,却用直取之法,若非陷坑,必用地雷。但陷坑之法,他先不敢在彼行走,必是地雷无疑。且将兵马屯住,一面埋锅造饭,一面叫李忠领掘子军,并力去打地道。若地下遇着竹竿,便是药线,先与他点着了,再驱兵掩杀。”宋江大喜。当时李忠领掘子军创掘地道。那片地却是土厚而松,不消半日工夫,掘到闻达阵脚下。闻达见宋江按兵不动,领兵挑战。宋江将奔雷车横截军前,只不出战。闻达领兵辱骂,贼兵亦骂,只是不出。

却说希真与天彪都全装盔甲,立马山上观望,约定三军,只待贼兵中计,并力杀下。希真望见贼兵将奔雷车横截面前,欲进不进,车后游骑往来不定,隐隐望见有泥络担走动。希真大惊,对天彪道:“此计被吴用料破也!他若掘地道,先放地雷,反受其害,快传令叫闻达火速收兵。”一员军官忙领了令箭,飞马下山,直到闻达阵里。闻达得令,急忙退兵。只退一半,早已乒乒乓乓天崩地塌价响亮,地雷一齐发作,一霎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但见那半空中血肉纷飞,肢骸乱舞,闻达前队官兵,已化飞灰。宋江大驱奔雷车掩杀,喊声震地,闻达落荒逃走。奔雷车拥来,祝永清、祝万年、陈丽卿、真祥麟屯扎不住,弃寨而走。天彪、希真忙接应众将上山,折兵无数。希真的营寨尽被贼兵夺了去。

宋江领兵直逼山口,将奔雷车围在山下,仰上攻打。幸这座二龙山山坡陡峻,而且山上-石、滚木、灰瓶、炮子甚多,奔雷车不敢逼近山脚。宋江道:“可借这山亘长,不能全围。”吴用道:“不必全围,只须加紧攻打,打得这厮守不住,往山后逃走,我跨过二龙山,大事成矣。今且教徐宁分兵退后,屯扎野云渡,多多采办材料,添造奔雷车应用。这里再设计攻打。”宋江依言。白瓦尔罕又劝宋江将这车后翻山轮上,多加石子,往山上飞打。那石子好一侧骤雨雹子般的飞上来,防守军士叫苦不迭,只好各人将防牌邀护身体,那里展得手脚。希真见了,记起慧娘守新柳时用竹笆子之法,忙传令将宝珠寺后竹林内的青竹尽数砍来,连夜编成笆子,苫盖在上面。那石子打来,都溜了开去。比及黎明,宋江已用云梯来爬山崖。却不防希真已将笆子盖好,军士们松了手脚,便将儡石滚木一齐打下,把云梯打折了数十架,云梯兵一千余名,尽皆砑成齑粉。自此,贼兵方不敢来厮逼。

天彪与希真商议,希真道:“不料被这贼猜破地雷之计,反送了儿郎们性命。”正说间,忽报:“大公子已请得孔先生到了。”天彪忙叫请来。二人俱从山后小路上来,天彪、希直接入相见,云龙缴令毕,孔厚与希真、天彪相见了。孔厚道:“刘小姐之病,据云公子粗述大概,情形凶多吉少,恐小生前去,亦属无益。今且尽心谋干,事不宜迟,须火速前往。”天彪、希真齐声道:“全仗先生妙手回春。”孔厚道:“那一位将军同小生一行?”天彪对希真道:“此非仁兄不可,一者可与刘亲家商议破敌之计,二者探刘小姐之病。今贼势虽然猖獗,吾观此山险峻,军械全备,钱粮充足,又有风会等在清真营策应,遮莫也与他守得数个月。倘刘小姐一时不得全愈,还望再来相助。”希真领诺。孔厚将药囊已收拾起,作辞便行。天彪请他用了酒筵去,都不肯。希真将原带来的兵马都交与天彪,自己止带五百名军健随行,又吩咐丽卿道:“你与玉郎在此听候云叔叔调遣,休要怠慢。”丽卿料道不久要大厮杀,欣然领命。希真、孔厚辞了天彪,带了从人由山后小路下山。

不说天彪与宋江相持,且说希真、孔厚下得山来,出了大路,向兖州进发。不日到了兖州,报入刘总管署内。刘广夫妻闻得孔厚到来,真是神仙下降。却又喜里带忧:喜的是孔厚医道高明,当能起死回生;忧的是只恐孔厚也说没法医治,真是心断念绝。闲文少说,当时刘广和两个儿子刘麒、刘麟到马头上迎接孔厚、希真,众官员都来相见了,刘广便直延至署中花厅叙坐。刘广先问近日贼势,希真将贼人猖獗的话略说一番。刘广道:“卢俊义那厮犯我北门,一攻而走,现在屯住境外北固山。我饬各处严紧把守,十余日前我用火攻之法烧那厮后营,还是秀儿病中替我划策的,却不能十分得利。如今病势日重,孔兄降临,深慰渴念。”孔厚道:“小弟自被高封斥逐之后,在敝乡居了年余,又因访友到姬公山,兜缠许久,久疏音问。吾兄荣升尚未道贺,并不知令爱小姐贵恙如此沉重,云公子来追寻,小弟恨不插翅飞来。”

刘广称谢,便延希真、孔厚进后堂,刘夫人也出来相见。孔厚问近日病势,刘广摇头叹气道:“这两日我也不望他活了,百计千力,真是有增无减,日甚一日。虽承贤弟远来相救,看来只是尽人事耳。”遂将慧娘自初至今的病情细说了一番。刘夫人道:“只望孔叔叔仙手,救他的性命。”说着满眼流泪。刘广对希真道:“我已探知破奔雷车之计不成,秀儿前恐他耽忧,并不提起,只说已得胜了。少刻你也休提起。”希真点头。孔厚便请诊视,刘夫人道:“房中都预备妥了,只等孔叔叔进去。”于是希真、刘广同夫人引了孔厚,齐到慧娘卧室。里面自有侍女们伏侍,将罗帏挂起。只见慧娘斜靠在枕上,云鬓蓬松,花容惟悴,两颧被虚火烧得桃花霞彩也似通红,气促痰喘,十分危重。希真、孔厚至榻前问候,慧娘口称万福。刘夫人请孔厚诊脉,孔厚调息静气,细诊那慧娘的六部脉息,俱散乱如丝,也分不出至数,但觉撇撇霍霍,如火燃鼎沸,心中大惊,却不敢直说,因问:“胸中间滞否?”慧娘道:“甚是饱闷,亦有时忽然松爽。”又问:“泻利否?”慧娘道:“便是泄泻利害,饮食不进,痰如膘胶,昼夜咳嗽不绝,通夜不能安睡。每夜发热,天明盗汗不止。心中不敢想事,一想便觉头晕欲倒。血却有四十余日不曾吐。”孔厚道:“此小姐因军机重事,用心太过,以致水火不交,须宽心静养,服小生之药,可以全愈。”慧娘知是孔厚假言安慰,因叹道:“孔叔叔,生死有定,有何足惜。况奴家素来参究内典,了达生死,色身去留,毫不介意。只是我家俱受朝廷厚恩,奴正要竭此一隙之明,佐我父兄报效国家,今狂寇未灭,此志不遂,含恨入地,真可悲也。”众人听了,无不慷慨下泪。

慧娘果然问起奔雷车之事何如,希真道:“正要教甥女放心,用你的妙计,叫卿儿射杀那头目,果然大破了那车。宋江大败而走,逃入莱芜,早晚可就擒也。”慧娘听罢笑道:“却是姨夫哄我,甥女早已知道此计不济,贼势正在猖獗。”刘广、刘夫人惊道:“是那个走漏消息,吃你知道了!”慧娘道:“何用走漏消息,若使官兵大胜,大姨夫必在彼办贼,岂能与孔叔叔同来?前日爹娘之言,孩儿倒信了。方才一听说大姨夫亦来,便知此车尚未曾破,爹娘恐孩儿忧苦,特地瞒我。爹爹昨夜说探得此车,系西洋人白瓦尔罕所造。孩儿却晓得此人,是西洋有名巧师-哑呢-之子,最善制造攻守器具,端的心思利害。此人不除,真官军之大害也。我又守着床上,用心不得,如何是好?”希真安慰道:“贤甥女病势如此,切勿再忧念军国,宜息心静养,服孔先生之药,及早全愈,破贼未晚。”慧娘点头。觉得多说了几句话,气冲上来,喘嗽不已。孔厚道:“我等且出外面议方。”刘夫人叫侍女仍把罗帏放下,都一齐出来。

孔厚已先到了厅堂上,顿足捶胸,叫起撞天苦来。众人惊问道:“敢是真不可救了?”孔厚道:“还问甚的!再是十八日便归天了,更有何法可救。今日二十七日,这个月大尽,下月十四日,那想再留得。”众人都哭起来。刘夭人只是向孔厚下拜哀求,孔厚道:“嫂嫂揣理,小生并非不肯出力,只我不是神仙,那有灵芝仙药,所用不过树皮草根,油干灯尽,大命已终,如何救得。”刘广道:“我疑莫不是从前之药吃坏事。”孔厚道:“从前是何人医治?”刘广道:“此间医生不少,最有名的两个都来看过,用药全不济事。还有一个老医陈履安看过一次,却不曾服他的药。因众医士都说他的药太霸道,所以不敢用。”便叫:“取从前服过的药方,并那老医未服之方,一齐取来,与孔先生看。”孔厚逐一看了,拍案叫苦道:“这样药,岂是医这样病的!令爱小姐贵恙,实由前番力守孤城,捍御强寇,昼夜焦劳,心脾耗伤,以致二阳之气郁结不伸,咳嗽发热,吐血不寐。当时若用甘平之剂,调和培补,无不全愈。却怎的把来当做了风寒症候,一味发散,提得虚火不降;却又妄冀退热止血,恣意苦寒抑遏,反逼得龙雷之火发越上腾,脾肾之阳已被苦寒药戕贼殆尽,所以水火不交,喘泻不已。且因天癸虚干,认为阻闭,谬用行血破瘀,血海愈加枯竭。近日想必没处摸头路,故将一派不凉不热、不消不补的果子药儿,搪塞了事。此等虚实不明,寒热不辨,胡猜瞎闹,误尽苍生。这陈履安的方儿,虽非十分神化,却也洞明本源,不失规矩,早用他的药,何至于此!却怎地胡说他是霸道,请问霸在何处?真是燕雀笑鸿鸽,糊涂颠倒,至于如此,这病怎的不是这一派药医坏!”孔厚正骂得高兴,刘广不听则已,一听孔厚这番言语,便叫军官:“去锁那两个名医来,发中军官重责一百棍再说。”夫人、孔厚再三劝阻。刘广耐了半晌,方着人持了名刺,到地方官衙门去,传那两个名医来,每人处责,顺腿四十板,以泄忿恨。一面速教人去请陈履安来。谁知那陈履安有人聘请,到济南去了。当时孔厚只得独自定方,以心问心,足议了一个时辰,才酌定了君臣佐使,天色已晚。孔厚亲自制药,直至三鼓,方才煎好,送与慧娘吃下。孔厚又陪了半歇,刘广相劝,方去就寝。

当夜孔厚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的筹画这病势。看看窗纸发白,只见刘广慌张出来,直至榻前,放声痛哭道:“今番休也,吃了你的药,索性气都绝也。”孔厚大惊,忙问其故。刘广道:“药下去,不多时,满腹搅痛,连呛带呕,把颗心都呕出来,人已是死了。”孔厚好似跌在冰窖里。只听里面一片哭声,叫道:“孔厚,还我女儿命来!”却是刘夫人奔出来,披头散发,撞入孔厚怀里。孔厚蓦地窜醒来,却是一梦,扼不住心头乱跳,冷汗如雨,心内愈加忧煎。披衣出房,只见晓风习习,残星在天,听上房却静悄悄地。入房又坐了许多时,侍从人方都起来。只见刘广与夫人一齐出来,笑容可掬,称谢不已,道:“先生真是仙手也,昨夜小女服了妙药,竟得安睡,不过泻了一次,咳嗽亦减了大半。今早醒来,竟思饮食。”孔厚闻言大喜。刘夫人道:“小女这番重生,皆孔叔叔再造之恩也。”

须臾,希真亦出来,说道:“且请先生再去一看。”孔厚欣然,一同入慧娘卧室,重诊了脉,又细问了几句,仍到前厅上。刘广问道:“如何?”孔厚只是摇头叹气,道:“不是真好,脉气丝毫不转,不过因这药性鼓舞脏气。待药性惯了,仍然不济事。”刘广同夫人一段欢喜,听了这话,依然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希真垂头不语,无计可施。少刻,合署闻知慧娘病有转机,都来问候称贺。刘广、孔厚将脉气不转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道:“或者孔先生加意小心,脉气渐渐会好,也未可定。”刘夫人道:“我昨夜对天许下愿心,今日须得邀请道众,设醮攘解,请主帅号令,传齐人手,禁止屠宰,大小军士各持斋三日,务求神天垂佑。”刘广道:“似此病入青盲,恐禳解亦是无益。”希真道:“夫人所见亦是。”大众均称是极,遂差人邀下道众。希真道:“既如此,吾当亲来朝真进表,秉诚求祷。”便传令持斋断屠,又吩咐备下香汤,沐浴更衣,将都签道宝请出正厅供养。

不说众人去安排醮事,这里孔厚仍旧尽心竭虑,按方进药。下昼慧娘服了药,还能安睡,到半夜后,果然外甥打灯笼.其名曰照旧,依然诸病复转来。三日醮事圆满,看那慧娘日沉一日,希真无计可施,孔厚束手无策,刘广只把脚来跌,垂头叹气,刘夫人只是哭,他两个哥子刘麒、刘麟也只是愁眉相向。吃药下去,好一似石头上淋水。看官须知:这番慧娘端的上天路远,入地路近,并非孔厚前番做梦。只见刘麟道:“那年卿妹妹被高封妖法逼坏,大姨夫曾用乾元镜照看有影无影,以定吉凶,今何不试试以决疑惑。”刘夫人道:“此说甚当。”便同到外面与希真商议。希真道:“又没有救他的方法,照看也是无益。我往常定中观看,甥女根基不薄,今不幸如此,真不可解。方才我得个计较在此:我那乾元镜,圆起光来,能测未来吉凶,有趋避之术,而且人人可看。不比世上圆光,定要用童子。我今夜便作用,你们都来看,或有生路,也未可知。”众人听了甚喜。

当晚打扫净室一间,用香花灯烛供起那面宝镜,希真引了众人,到净室里面行礼参拜了。希真念动真言,镜面上布了罡气,教众人凝神静观,休要指点喧哗。众人依言,都静心息气,看那铜镜,只三寸大小,空空无物。注目良久,正看得眼花缭乱,但见那镜面渐渐的有车轮大小;再看时,只见镜内黑云涌起,满镜黑暗,黑云影里电光飞舞,闪闪不定;许多时,电光渐歇,黑云亦漫漫地散开了,镜子里面现出一座高山。众人都不敢则声。只见那高山上,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小孩子,赤条条不着一丝,在山上跳上跳下,来去如飞。山凹里蹲着一只金钱豹子,十分狰狞凶猛。山脚下又一个男子,坐在牛背上吹笛,两个童子随在后边。众人甚是惊异。只见那山渐渐改变了模样,那些人物通不见了,山上却涌出一座宝塔来。那座塔金壁庄严,共有七层。却一种作怪,没有塔顶。塔下又有三间茅庵,蒲团上坐一老僧;山脚下无数兵马营寨帐房,旌旗满野。再看时,塔顶忽全,那老僧面前,又添一个青年女子,顶礼膜拜,行状举止,仿佛慧娘。众人正惊讶间,只见里面天上跌下一团火来,直落在塔前,委时间满镜都是火光,象一轮太阳一般,夺目耀眼,众人都不能正视。不多时,火光敛歇,依旧三寸大小一面铜镜,空空无物。

看毕,希真将宝镜收好,问众人时,所见皆同。大家都揣拟不出,只见刘夫人道:“莫不是那里有寺院建修宝塔,不曾完工,丈夫何不差人各处访问,可有宝塔不曾安顶。想是佛天要女儿身上去圆满功德也。”刘广道:“你休乱说,据我看,那初次所现的山,确是高乎山乡境界,那骑牛吹笛的人,必是徐溶夫。我常时听孔兄弟说,徐溶夫医道不在他之下……”话未说完,只见孔厚把脚连顿道:“我正忘了,他在钜野县高平山,离此不到三站路,当初仁兄何不请他来诊视?”刘广听了大悔,因恨道:“都被那两个狗头医生,说得绝不要紧,所以我也不想到他。”刘夫人、刘麒、刘麟也兀自懊悔不迭。

正说间,只见慧娘差侍女来问圆光之事。希真道:“我们且去告知了他,或者他心中之事自己了悟,我等如何猜得。”众人听了,便都起身到慧娘卧室,将圆光之事细对他说了。慧娘听罢,便道:“既是如此,请爹娘与孩儿安排后事,此病决不起也。”众人惊问:“何出此言?”慧娘道:“但问姨夫,他知道我,往常说我的功行似七层宝塔,只少一顶。今圆光中无顶之塔忽然有顶,又是我向僧伽皈依顶礼,此种景象岂不是我的结局了。”希真道:“非也,贤甥女休如此解。圣人云;言不苟造,论不虚生。若依甥女所说,只解得末后一段,上头那些景象,岂非虚言空文?神明之兆,必不如此。我想圆光中既现出高平山境界,甥女之命必应在徐溶夫来救。着七层宝塔之说,或应在甥女日后功程圆满也。”孔厚道:“我时常听得徐溶夫说,高平山锺灵毓秀,内多仙药,可以续命延年。那小孩子同金钱豹,想必是草木的精灵。神明既示应兆,想小姐必然有救星也。”慧娘点头。

众人一齐退出,孔厚道:“此去钜野县三站路程,回往须得五六日。我看小姐病势,断挨不到十日工夫。为事紧急,小弟愿星夜趱程前去,与徐溶夫商量,或请得同来更妙。”刘广道:“小女全仗贤弟诊视,你如何可去。我想不如央范成龙去,他也与溶夫厮熟,不必迟疑。”便请范成龙来说了。范成龙道:“如此说,事不宜迟,小弟带些盘费干粮,挨到天明便动身。”希真道:“此去钜野县,若走正路,恐误日期;若抄近走,那山僻旷野,无人之地最多,恐遇狼虫虎豹,贤弟休一人去。”范成龙道:“只消带五七个精壮军健,并选好头目,带了弓弩鸟枪,同了我去不妨。”当时议定了。刘广、希真、孔厚三人,联名写下一封书,付范成龙收好。看看天将明亮,范成龙等饱餐已毕,辞了众人,带着伴当,取路便行。

不说孔厚等仍按方进药,医治慧娘,却说范成龙离了兖州,一行人马取路直奔钜野县来。此等紧要事,范成龙怎敢怠慢,端的马不停蹄,一气奔赶。当不得天气炎热,太阳当空,汗如淋水,人马喘乏。到了酉牌,已过了栖霞关,从人道:“今日可投孤云汛安歇。”范成龙道:“若住孤云汛,明日又须得走一日。今日初五,已有月光,我们趁些光亮,过孤云汛宽走几程,遮莫那里去权宿一宵,明日傍晚可到高平山乡,第二日就打个来回才好。”

当日范成龙赶过了孤云汛,往前又走,却已都是山路。那轮炎日已渐渐下去,听的是万树蝉声,见的是千层浓绿。范成龙主仆走够多时,人马枯渴,却又遇不着个溪涧。一个从人指着那边说道:“深树里微微有些烟,想必是村人家,我们且去讨口水吃。”范成龙依言,便岔将过去,不上半里之遥,已到那人家面前。却是一座半大不小的庄院,有数十椽瓦屋,里面也有些园林楼阁,门前却有一带清溪,八字门首立着一个五十余岁的妇人,衣裳清楚,大家风范,扶着一个小丫鬟在门首闲看。范成龙一干人见了那道清溪,都去取水吃。妇人见了他们这伙人,便扶着小丫头,近前几步,看了看范成龙,问道:“你这官人上姓?”成龙答道:“姓范。”妇人笑道:“大名敢是成龙?”范成龙吃了一惊,看那妇人却不认识,便拱手道:“老奶奶何处晓得贱名?”那妇人笑道:“果然是的么,你认不得我。”那老妇人说出来历,有分教:高平山中,杀翻窜山跳涧猛恶兽;猿臂寨内,更添冲锋陷阵勇将军。毕竟这妇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五回》

 

高平山唐猛擒神兽 秦王洞成龙捉参仙

却说那范成龙因口渴溪边取水,不觉遇着这妇人认识他,当时请问那妇人姓名,那妇人道:“衙内不认得我,龙马营知寨唐天柱,便是老身的先夫。”范成龙听了又惊又喜,忙唱喏道:“再不知恭人在这里。”原来这唐天柱也是一员勇将,在边庭多立功绩,后授龙马营知寨,在任上病故。在日曾与范成龙的父亲相识,更喜爱范成龙,常对人说:“此人是个英雄。”范成龙开骡马行时,多得唐天柱的看觑。当时范成龙道:“恭人却为何居在深山里?”妇人道:“这里原是我家的祖基,先夫亦对你说过。”范成龙道:“一位衙内何在?”恭人笑道:“在我身边,此刻入山打猎去了。他如今改名唐猛,今年二十三岁,也学了一身好武艺,只是不肯读书,最喜满山采猎。他旧年完娶,今年也生下个儿子了。”范成龙道:“却是可喜。小人记得那年在知寨相公衙署里,衙内只得十来岁,花园里一颗杏树,碗米粗细,他连根拔起来。如今正在英年,怕不有数千斤的神力。可惜小人今日有紧急公事在身,不能同他相会。”

正说间,那恭人遥指山凹边道:“兀那小厮回来也。”范成龙看时,果见凛凛一位壮士,披一件秋罗小衫,着一条水绸短裤,踏一双多耳麻鞋,袒着胸脯,手提一杆五股托天叉,上面叉着一只青草狼;后面跟着十数个庄客,拿着些猎具,挑着些虫蚁,一齐走近前来。那唐猛将叉递与庄客,唱了个喏,回头看见范成龙等,问道:“列位何来?”恭人笑道:“这位你可认识?”唐猛细细看了范成龙,沉吟道:“足下敢是兰山县范大哥?”范成龙笑道:“衙内真好记性。似衙内这般魁伟,我却不能认识了。”唐猛大喜道:“那阵风儿吹你到此,何不请入草舍!”范成龙道:“小弟此来,实是不诚,并不知尊府在此。现在有紧急会干,不敢刻延,待转来再登堂奉谒。”唐猛那里肯,一把拖定道:“什么大不了的公事,天已晚了,前面并无宿头,仁兄直如此见外!”恭人亦留道:“阔别十余年,难得衙内到此,休嫌怠慢。”

范成龙本不肯住,一来看天色已晚,料想赶不过孤云汛,二来人困马乏,天气炎热,三来当不得唐猛母子苦留,只得称谢了,同唐猛母子齐进庄来。到厅堂上,范成龙请恭人上坐,以晚辈之礼参拜。恭人连忙答拜道:“衙内是什么道理!”范成龙道:“小将深蒙知寨相会爱怜,怎敢忘心。”恭人道:“衙内休这般说。尊翁任开封府时,寒舍也深蒙照拂。”范成龙与唐猛相见了礼。唐猛请范成龙主仆净了浴,头口牵去喂养。庄客掌上灯来,先切了两大盘西瓜来止渴。恭人吩咐厨下整顿酒饭款待,唐猛教将来摆在院子中心凉棚下,分宾主坐下。恭人道:“我是吃过饭了,坐在此听你们讲讲。”便坐在廊下陪话。

唐猛道:“我记得与仁兄分手,彼时我才十一岁,我那套金枪短跌,还是仁兄指教的。”范成龙大笑。恭人道:“彼时衙内到先夫处来,老身时常在后堂望见。”范成龙道:“正是,小人失于亲近。”恭人道:“衙内现居何职?”范成龙就把怎样救苟桓兄弟落草,后来随陈道子投诚,钦授飞虎寨副知寨的话,一一说了。恭人称贺道:“老身也听得有人说起,果然如此,真乃可羡。我亦时常教小儿探望衙内,就衙内处图个出身,他是这般脚懒,总不肯去。”唐猛道:“不是孩儿懒,不成把娘抛撒在家里。”恭人道:“敢怕猫儿拖了我去,要你瞎记挂!大丈夫功名要紧,我想不如趁范衙内在此,你就拜他为兄,衙内倘肯提拔小儿,老身也完了一条愿了。”范成龙大喜道:“此事深中下怀,可惜今夜匆匆,不及了。待小侄转来,完了这起公事,再证盟也。”唐猛道:“阿哥,是何公差,如此火急?”范成龙遂把梁山奔雷车如何利害,云天彪吃他困住在二龙山,只有刘慧娘破得,那慧娘又病在危急,神医孔厚无法可施,他说只有高平山内多有灵草仙药,特差我飞速到徐溶夫家采取等语,细说一遍,“如今不知仙草有无,正是捕风捉影。那慧娘又命在呼吸,所以不敢刻延。”唐猛道:“原来如此。那徐溶夫我也认识,他曾医过我母亲,端的好手段。只是你去高平山里面采药,须要仔细,近来那座山里,出了一件古怪东西。”范成龙道:“出了何物?”唐猛道:“是一个锦纹独角金钱豹。”范成龙笑道:“我道是什么了得的东西,原来是虎豹之类。不是愚兄夸口,自己也仗着千百斤实力,便是这几个孩儿,也都是挑选来的。那畜生若还撞着了我,一鸟枪先结果了他。”唐猛摇头吐舌道:“哥哥,你休轻觑了,这富生端的凶猛利害,莫说人畜猪羊伤得不少,高平山内原有几只大虫,都吃那厮吞食了。那厮不但凶猛,且通灵性,一切窝弓弯箭,地铳坑阱,他全不上当。更兼额上生出一角,坚利无比。有人来说,有尺余长短,光明如水晶一般。数月之前,他们想尽巧法,做了个双闸宠诱他,难得他竟落了阱。那知反被那厮的角利害,只消五七挑,臂膊粗的毛竹都齐齐折断。仍吃他逃走了。如今一发弄得滑了,竟捉不得。这恶物,正不知他是那里来的。钜野县知县只顾限比猎户捕捉,量那些猎户如何近得,不知吃过多少限棒,枉是去送性命。”

范成龙听了,暗自心惊,想道:“陈道子的圆光直如此灵异!豹子之兆既应,灵药必有着落了。”问唐猛道:“贤弟何不与他去要耍?”唐猛大笑道:“哥哥不知,说起倒有场好笑。若使小弟去时,或者捉得,亦未可定。叵奈钜野县几个鸟公人,不识高低,他竟不知我爷做知寨,我是个衙内,把来做猎户看承,将知县信牌行落我家,要取我出去充役。我当时大怒,喝令庄客们将那厮捆了,若非母亲喝住,我活活打杀这几个狗男女。那知县得知了,差体己人拿名帖来陪话,我方才罢休。如今由那厮们捉得捉不得,我何犯去出力。”范成龙听罢,也大笑道:“且待我到彼再商。”连饮数觥,又问道:“贤弟近来弓马何如?”唐猛道:“鸟耐烦去骑马,我最喜步战,我学的都是步下生活。不瞒哥说,我上孤下坡,追赶野兽,来去如飞。我用的兵器,请哥哥看。”遂教庄客取来。范成龙看时,乃是一扇偃月铜刘,重六十五斤。范成龙道:“这兵器最利步战,长枪、朴刀都攻不入。”

唐猛当时出了坐位,双手轮动,就在天井中舞了一回,盘肩盖顶,路路精熟。舞罢,范成龙喝彩不已。只见恭人开言道:“我儿休要只顾缠障不了,你哥哥行路辛苦,又有要紧公事在身,夜深了,吃了饭,请哥哥安歇罢,明日可赶路程。”范成龙道:“伯母之言甚是。”唐猛道:“母亲说教孩儿随哥哥去,可收拾起,待哥哥转来,孩儿便同去。”范成龙大喜。恭人道:“那事容易。”庄客送饭上来,大家吃饱了。床席已安排好,恭人、唐猛告了安置,进内去了。范成龙上床去睡,略——眼,天色大明,忙起来唤起从人。唐猛亦起来,陪用了些饮食。范成龙向恭人、唐猛都称谢了,提了铁脊矛,上马便行。唐猛亦骑了头口送出山口。唐猛道:“此去徐溶夫家,不过五十多里,哥哥早去早回,兄弟在家相等。”范成龙道:“不须贤弟吩咐。贤弟既要同我去,可回府先收拾起。唐猛应了,分手回家,整顿行装,不题。”

且说范成龙别了唐猛,飞速前行,不过未牌时分,已到徐溶夫家。恰好徐和在家避暑,不曾他出。徐和见范成龙来,吃了一惊,问道:“仁兄远道冒暑而来,必有事故,敢是有甚军务,又来寻我。”范成龙便将那封书信递与徐和道:“仁兄但观此信便知。”徐和将信拆开看罢,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回顾两个儿子说道:“想是那参他这番要出世了。”范成龙道:“什么唤做参仙?”徐溶夫道:“陈道子国光,真乃灵异。你道那镜子里的孩儿是那个?便是这高平山里一件稀世奇珍,乃一千多年一枝成气候的人参。形如婴孩,风清月朗之夜,时常出来参拜星斗,各处峰峦溪涧游戏,名曰参仙。若能取得他到手,如法服食,可成地仙。病人垂死,得他的血饮一杯,立能起死回生。只是他的身子轻如飞鸟,窜山跳涧,来去如风。他又不吃饮食,最难捕捉。我也守了他多年,兀自算计不到手。据今日看来,这宝贝想是刘小姐的救星,因缘莫非前定也。”范成龙听了大喜道:“妙哉,真乃未闻之事。既有此等至宝,今夜好歹想个法儿去捉,刘小姐有命了。”徐溶夫道:“说得这般容易!如今这山里进出不得了。”范成龙道:“敢是为着一个豹子?”徐溶夫道:“正是。你敢是为镜中现出豹子猜疑着?”范成龙道:“我并非猜着,我来时遇着唐猛,他向我说的。”徐溶夫道:“我为了这孽畜,多时不能入山采药,必须先驱除了他,才好再去取参仙。”范成龙沉吟道:“此地可有出名好手猎户?”徐溶夫摇手道:“休题,休题。这豹子不是胎生的,乃虎-鱼所化。虎-在深潭底下潜修三百年,能化独角豹,勇猛胜于凡豹。这些猪户纵有高手,如何近得,多少吃比不过,都契家逃走了。”范成龙道:“有不搬去的,且邀几个来,我与他们商量。”徐溶夫便教大儿子去邀本山猎户,一面吩咐妻子安排酒饭,款待范成龙。

不多时,溶夫的儿子已邀了七八个人来,都是本山有名猎户。徐溶夫对众人道:“这位范将军,是兖州总管相公差来的,有公事与众位商议。”众猎户见成龙是位官人,都上前施礼。范成龙让他们坐地,说起捕豹子的话,众猎户都咬着指头说难难难。范成龙道:“我因公干紧急,只得央求众位格外出力,能驱除了这东西,除本地知县相公赏赐外,我另有重谢。”众人道:“非是小人们不贪赏赐,委实做不到,官人便送俺万两金子,小人们也没设法。为这畜生,没有的苦不吃过了。官人不知,我这里多少吃不过比的都溜了,只小人这几家走不脱的,不知花了许多使费,才得告病在家。若使好做,何待宫人上紧。”范成龙绉眉久道:“既如此说,我自己去捉,央众位相帮何如?”猎户道:“这有何不可,只恐官人也未必捉得来,枉费力气。”范成龙道:“捉得捏不得,众位休管,只是本山路径,我不认识,早晚央众位同去,切勿推却。”众猎户都答应了,告辞回去,却都在背后说道:“倒要看这官人怎去摆布他!”徐溶夫问范成龙道:“仁兄怎生去捉他?”范成龙道:“我想此事,只有去请了唐猛来。”徐溶夫道:“他未必肯来,前者我也去请过他,怎奈他与矩野县-了口气,立誓赌咒不肯来。”范成龙道:“虽如此说,今日为军国公事面上,他正在求功名之际,未必推却,明日我去走遭。”

当晚范成龙在洛夫家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单枪匹马竟到唐猛家里。唐猛正在收拾行装,交代家务,见范成龙转来,欢喜道:“哥哥转回得好快,我们下午便可动身。”范成龙道:“早哩,早哩,《百家姓》不曾开簿面哩!”唐猛问其原故,范成龙把那上番话说了,“如今不除这豹子,怎去取参仙?所以转来拜请贤弟。”唐猛沉吟道:“我去不难,只是吃那钜野县官人笑我没志气。”范成龙道:“他怎笑得你,你这番是救刘小姐,去助军国大事,并不去他那里讨赏钱,于他甚事!”唐猛道:“兄长也说得是,如此我们就去。”当时进内向娘说了,唤了十多个精壮庄客,各带了器械。唐猛指着那杆三眼枪对范成龙道:“哥哥你看,我这家伙是镇铁炼就,一排三管,重三十六斤,每管吃火药一两,铁标八钱。一道火门,发时三枝铁标齐出,声如雷霆,那怕人熊、狒狒,穿胸直过。”范成龙称赞不已。便一同动身,都到徐溶夫家。

唐猛与溶夫相见了。范成龙央徐溶夫的儿子,仍去邀了众猎户来。须臾到齐,约有四五十人,都是精壮后生,连唐猛、范成龙的庄客、伴当,约六七十人。范成龙早已将出银子,央徐溶夫去近村买下十数瓶酒.杀翻一头肥牛,请众人都吃饱了。天色已晚,众人都拽扎起动身。唐猛问山里路径,众猎户道:“那厮巢袕在山后的里四,进出有三条路:一条是大王庙背后,一条是大树湾,一条是碎石坡。那碎石坡在秦王洞后面,一直上,最不好把守,路又狭,两边都是深草,当中一片空地,滑塌塌的碎石子,又没半株树木可以藏身。那厮单单喜走这条路上来,多少松手的都送在那里。”原来猎户们忌说失陷虎口,凡伤于野兽的,只说是松手。数内又一个猪户道:“便是昨夜山南李家村李太公家的两条黄牛,又吃那厮拖了去,正是由碎石坡上落,今夜那厮又必走那条路。”唐猛道:“既这般说,待我独自去守这碎石坡。”范成龙道:“贤弟休卤莽。”唐猛不听。

说话之间,已入山里。唐猛教人直引到碎石坡,举眼看时,只见两边茸茸绿草,一带细路,直通山脚下。猎户指点道:“这草内我们时常埋窝弓,再也射他不着。”唐猛再看那坡,旁边一块巨石,高有二丈余,周绕数十围,危危的立着,月光下好似个巨灵神扑来一般。后猛道:“有此巨石,还怕没处躲闪!你们都去守那两条路,这条路上让我一人在此。只愁这孽畜不来,来时不能活捉,也结果了他。”众猎户道:“唐衙内不可造次,还让我们惯家在此把守。”唐猛听了,睁着怪眼,看了众猎户道:“咦!”半晌道:“亏你们恁地颠倒说!”范成龙道:“贤弟既要在此,也须留庄客们帮你。”唐猛道:“不要,不要,半个都不要!你们都去!”众猎户又苦功,唐猛焦躁道:“休要管我,都是你们这些脓包不济,宠得这畜生这般横行,今日还要试试缩编。我若吃他拖去嚼碎了,不要你们偿命。”众人见他发作,只好由他,便留下一枝画角,道:“得了手,可吹起来,我们好来策应。”唐猛收了画角,将那三眼枪灌了火药,下了三条铁标,点旺火绳,奋身一纵,早跳在大石上,拖着枪四面观望。众人都纷纷去了。范成龙领了伴当、庄客并几个猪户,投大王庙背后去,其余都投大树湾去。那两处树木却多,众人都去深草里,密麻价的埋了地弓药箭,整顿了弓弩鸟枪一应猎器,也有上树的,也有乘凉的,四面照应着。范成龙倚了铁脊矛,坐在树根下,暗想道:“此刻参仙若出来,一把捉住了,岂不省了与豹子缠障。”

却说唐猛催他们去了,独自坐在巨石上四面观望。只见星月交辉,山上山下流萤万点,风吹草树,洒洒的似落雨一般,果然山有猛兽,狐兔獐鹿之类踪迹全无。唐猛不转眼看着那条路上,只等那豹子出来,只见星移斗转,已有三更天气,满身上都是露水。唐猛想道:“这厮莫非不从这条路上来,那两条路也不见响动,敢是今夜不出来?”又是半晌,只见天上都上了云,霎时间把那半轮明月遮盖,满山昏黑。唐猛放下了鸟枪,取出腰间那把扇子来扑凉,忽听得山下人声啼哭。唐猛道:“这里又没人家,必定是伥鬼哭,想是那行货来了。”定睛细看,并没些影响。猛回头,忽见背后山脚边两盏碧绿灯,慢慢地向细路上移过来,唐猛认识是虎睛,说道:“豹子不来,山下倒来了个大虫,且就结果了他。”便撇了扇子,取起鸟枪,扑地跳落大石背后,闪开身躯,张着那绿灯渐渐上来。近看时,只见额上一枝水晶角,那里是大虫,正是那话儿到了。唐猛叫声惭愧:“我只道他不曾出窝,只顾前面,险些被他后面掩来!”那豹子一步步慢慢地上山来,口里呼呼的喷着气,身体甚是壮大。唐猛从不见过这般大豹,也是心惊,索性藏过身子,待他走过了头再下手。不多时,那豹已上了山坡,就在那大石边挨了挨痒,慢慢地踱上山去。

唐猛屏住了气,待他走过了,将门药加足,吹旺火绳,钳紧在火机上,伛偻着身躯,从大石背后蜇出来。黑影里,只见那豹子拖着斗来粗细的尾巴,在前面慢走。唐猛轻轻踅上几步,擎起那杆三眼枪,正待……——那豹子好似屁股上有眼睛,早知背后有人暗算,唔的一声,身子倒调转来。唐猛急待仍闪入大石后,怎奈离得大石已远。那豹看见有人,大吼一声,半空中起个霹雳,四爪一纵,离地二三尺直扑过来。唐猛留不住那枪,早已机落火发。三管火标齐放,声似雷吼,三枝铁标不知射向何处。那豹就那声枪里扑到唐猛身上,两只前爪搭着肩胛,张口待咬。唐猛撇了鸟枪,就势子向那豹的胸腹下抢进去。恰好那豹的两只前爪挂落后猛背后,唐猛两条铁臂膊从豹子两胁下穿出脊梁上,双手交叉抱住。那豹子张开血盆也似的巨口,待咬唐猛的头颈,恰吃唐猛的头拄定下额,顾不倒头来。那豹又吼了一声,提起后爪来抓唐猛,那唐猛早将两腿缩起,夹住那豹的腰跨。唐猛和豹子都跌倒在坡上,那豹子项下的毛片滑溜,唐猛的头滑在一边,与豹颈脖子交叉着。唐猛用尽生平的神力,贴胸搂住,不敢松手。两个只就坡上颠倒打滚,不觉滚落深草坑里去。两个都挣扎不得,只得呼呼的喘气。唐猛心生一计,待咬断豹子的喉管,一时汇不转头来,只在颈脖边着力啃咬。

却说范成龙在大王庙后,同众人都听得那碎石坡劈雷价鸟枪响亮。半歇不听见吹画角,众人惊疑,范成龙道:“敢是豹子中了枪,不死逃走,他追了去,我们快去看来!”霎时大树湾众猎户也都到齐,吹起火把,大声呐喊,扑到碎石坡来。范成龙挺着铁脊矛当先,大叫:“唐兄弟,我来也!”不见答应,只见三五个庄客先叫起苦来,说道:“苦也,那地下不是行内的鸟枪,火绳兀自明亮,人到那里去了?”范成龙轰去了三魂七魄,那颗心摇铃价幌起来,忙叫:“快寻是那条路!”又只见几个猎户叫道:“你们休乱,这深草内有人做声。”众人听时,只听哼道:“我在这里,你们快来!”

成龙同众人大惊,忙上前将火把照时,只见唐猛同一只大豹贴胸抱定,卧在草坑里。众人都吓了一跳,惊得倒退。范成龙忙挺手中矛,觑定了那豹的肋缝里,用力戳进去,矛锋从下面透过,签入地内。那豹子已吃唐猛钢牙啃伤颈脖,奈何得没了气力,又吃这一矛,吼了一声,登时丧命。范成龙放了矛,又去腰间取出那柄铁锤,去豹子的耳根边连打十余锤。那豹子鲜血迸溅,乌珠突出,脑骨损碎,动也不动了。范成龙道:“兄弟放手,好了!”那唐猛那里肯放。成龙又叫道:“豹已死了,兄弟只管放来!”唐猛才放开了手,坐在草地上喘做一团,满口里都是豹子的毛血。众庄客上前搀扶了,走出深草。范成龙拔起铁矛,众多猎户上前将死豹扛出坑上。范成龙问后猛道:“兄弟受伤否?”唐猛道:“没事,两肘好似擦伤了些。”范成龙道:“兄弟不听吾言,早是叫几个人帮你,何用如此费力。”唐猛道:“不瞒哥说,我去年也曾两次空手活捉两只大虫,却不恁地费力。这畜生果然利害,怪道众人近他不得,我也险送了性命。”众猎户都拜服道:“唐衙内真是天神降凡也。”当时众人见除了这豹子,欢天喜地,把来扛抬了,并派人收了窝弓,庄客收了唐猛的鸟枪,一阵下山回徐溶夫村上来。

原来徐溶夫家里也不曾睡,都秉烛相待。五更时分,只见三五个庄客猎户先跑回来报道:“那豹子已吃店街内结果了。”徐和大喜,忙叫妻子预备下酒饭。不多时,远远一簇火把,只见众人吆吆喝喝,扛了那只独角锦纹豹,范成龙、唐猛都随在后面,一齐奔回庄上来。将那死豹安放在厅中间,东方已发白。徐溶夫与众人都向唐猛道乏,唐猛笑道:“快把酒来,与我接一接力。”溶夫忙叫搬出来摆在厅上,大盘小碗价酒肉,众人都一齐乱吃。天已大明,惊动村前村后无数老少男女,都到徐溶夫家看豹,见了唐猛,都夸奖不已道:“只道戏场评话里这般说,那知真有如此壮士。”那里正也到来,遂与众人商议,要将这豹子送到唐衙内府上去。唐猛道:“我要他做甚!只顾扛去,献与你们那知县,也教他放了心,省得比较。倒是这富生的一只水晶角可爱,对知县说,可要取下来还我。”众人大喜。唐猛道:“我觉得有些筋骨酸,头脑发胀,打然不得,与我个好床铺,要去睡一睡。”徐和道:“衙内辛苦了,正好草塌上将息。”唐猛滚入床内,放下纱帐,——的睡着了。里正已差人去飞报知县。范成龙与徐溶夫商量道:“今此豹已除,却怎样去取参仙?”溶夫道:“仁兄放心,我已准备下了,须如此作用,今夜管取他到手。”成龙大喜。当时成龙与众人也都困乏了,都去睡睡将息。

下午时分,那钜野县知县差一名都头,带了几个士兵,前来取豹;又差一个体己亲随,将着一封书信来,启请唐衙内到县里,置酒申谢。此时唐猛、范成龙已都睡起,那亲随向唐猛声喏,呈上知县书信。拆开看时,上写道:“深蒙世兄神威,扫除一方巨害,下官感激之至。本欲亲自登堂拜谢,因公事在身,望屈世见到冰街一叙,勿却是祷。”唐猛对来人道:“你去上覆相公,我有紧急会干,要往兖州镇去,不及相见了,多多拜谢。”遂叫庄客取几两银子赏那亲随。又叫庄客用利斧将那死豹的脑盖骨凿开,取下那支水晶角来。看时,果然坚利无比,非钢非铁,赛过金钢石。唐猛甚喜道:“你去对你相公说,这豹的一只角我取了。你去罢!”那亲随也不敢多说,取了赏银,自回县去。范成龙又取出些银两谢了众猎户。那都头同里正押督众猎户,士兵扛了那只死豹,辞了徐溶夫并后范二位,解豹到县里去了。

唐猛问取参仙之事,徐和道:“我已说过了,今夜去取。那参仙最喜扑灯光,最爱的是木香,最怕的是五灵脂。我早已准备下五七斗五灵脂,数十斤木香屑,只须用红纸糊一个绣球灯儿,用长绳拴了。此处山这面有一洞,名秦王避暑洞,最是幽深。那一头洞口,先用五灵脂截住去路。他生长之处,我却认识,在中峰左侧,只将木香屑迤逦洒至秦王洞。将灯放在前面洞口,一人躲在里面牵住绳索,待他来扑灯火时,将灯牵入洞里,引他进洞。须得一快走的人,速将五灵脂截断归路,然后进洞去捉,他自不能逃走也。”后猛道:“妙哉!撒五灵脂,须得我去。”范成龙大喜。

当日无话,看看天色将晚,众人都吃过了饭,徐溶夫的娘子巳糊好一个绣球灯儿。溶夫道:“去的人多不得,只消两三个伴当,负了药布袋去足矣。”众人依言。当时徐和留两个儿子并不去的人在家里,自己同了范成龙、唐猛,带了药布袋、红灯、绳索,缓步进山。到得山里,星斗满天,月明如昼。看看已到秦王洞口,徐和立住脚,指着一处峰峦道,“那里便是参仙根本之地,此去不远。二位不必上前,只须在此安排,我上去散木香屑。”范成龙听了,便去洞后撒下五灵脂,余多的都交与唐猛。徐溶夫同那几个伴当背了木香口袋,到中峰左侧,将木香屑倾出,迤逦洒下来,直洒到秦王洞口。那范成龙已将红灯点起,放在洞口,将绳拴好了,拿着绳头走入洞里去。徐溶夫同后猛等众人都走下山坡,在树林里躲了,只留范成龙一人在洞里。

徐溶夫在深树内,眼不转睛的盼望那参仙。星移斗转,直到三更时分,果然隐隐的望见一个孩子,从峰后跳舞出来,光赤着身子,望去约有四五岁大小。唐猛喜道:“来也!”徐溶夫忙叫:“休高做声,快躲了。”那参仙出离了地面,朝礼了星斗,参拜了四方,跳舞一回。蓦地闻见一阵木香香,各处寻觅,寻着了木香屑,跳跳舞舞,一路寻来。不觉到了秦王洞口,看见了那绣球红灯,甚是欢喜,便远远立定了看,慢慢的上前,用手来取,只见那红灯滚入洞里。可怜草木精灵,初成气候,那里料得人心机诈,便追了红灯也进洞里去。徐溶夫望得明明清清,叫声惭愧,忙叫唐猛快下手。唐猛提了五灵脂袋,三脚两步蜇到洞口边,把五灵脂撒满地面,更无隙缝。那参仙觉得有人,忙逃出来,见了五灵脂,不能跨过,急反身入洞里。范成龙从里面扑出来,参仙大惊,前后无路,只是四面乱撞。唐猛撇了布袋,抢入洞来。那里面黑洞洞地,只听得参仙哭叫,没处捉摸。少刻,徐溶夫同几个伴当点了火把,一拥进来。参仙乱哭乱叫,走投无路。众人七手八脚,乱扑乱赶,逼到一个狭窄所在,吃范成龙一把抓住。徐溶夫上前看时,更喜是个男子身,忙叫:“哥哥手放轻些,看捏杀了。”当时范成龙大喜,抱入怀里,忙出洞来,齐回旧路。

那参仙一路啼哭,只叫饶命。徐溶夫老大不忍,叹道:“也是你的劫数,为国家大事,也顾你不得了。”范成龙既得了参仙,众人无不欢喜,飞奔回来。下得山时,平地上行不得百十步,离徐溶夫家已是不远,听那参仙,声息全无,动也不动。范成龙道:“不好了,想是抱得紧,捏死了。”教把火把来照看。却不防那参仙尽力一挣,范成龙捉不住,好似有人夺去的一般,吃他挣脱落地,一溜烟往山下飞跑的去了。唐猛忙飞步追去。饶你唐猛脚步如飞,那里奔得他过,只见他在前面好一似断线的风筝,轻如禽鸟,在山上一直飞去。范成龙、徐溶夫同众伴当只叫得苦。唐猛赶了一程,已是无影无踪,追赶不上,气急败坏回来。范成龙目瞪口呆,罔知所措。正是:水银入地难收取,鹞子钻天没处寻。不知那参仙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六回》

 

陈念义重取参仙血 刘慧娘大破奔雷车

却说范成龙央求徐溶夫,用尽方法,取得参仙到手,仍吃他逃脱。范成龙懊恨欲死,徐溶夫道:“事已如此,恨亦无益,且回合下再商。”范成龙道:“仁见你想,教我怎生回兖州去?”唐猛道:“我被蚊子叮得一身老大疙瘩,仍扑了一场空。早知如此,捉住时先弄杀了,倒没这桩事。”范成龙只是呆想,徐溶夫再三相劝,只好回家,真是一步懒一步。到了家里,徐溶夫的娘子并两个儿子得知,也是纳闷。范成龙问溶夫道:“何不就去一掘,且试如何?”溶夫道:“仁兄不信,夜来说过,此物端的在地下游行无碍,只是出入的路必从生根发首之处。若在那里刨掘,他先走了,掘亦何益!如果好刨掘,何用费如许力气?如今他着了这番惊恐,三五个月不敢出头,却怎好?”范成龙道:“舍了这参仙,仁见可另有何法治得刘慧娘好?”徐和道:“这个实难,我的学问,怎能加乎孔厚之上,他兀自设摆布处。除此参仙之外,都自草木凡品,却如何换得命过!”范成龙沉吟叹气,唐猛道:“哥哥,今夜心焦也是无益。不如且睡了,明日再商。”溶夫道:“也说得是。”便劝范成龙安置。

众人都去睡了,范成龙那里睡得,巴到天明,爬起来。见众人都还未起.却开门出去小解,一面看那高平山上,山光岚气,晓色苍苍,好鸟乱鸣,泉声清冷。成龙感叹不已,想到:“慧娘命在旦夕,奔雷车怎生解围,我却如何回猿臂寨?”看看那山上,只是吁气。正在出神呆想,只见山脚边幽林深处,一个老人走来。成龙看那老者,道家装束,拄一枝过头藜杖,穿一领旧葛道袍,首顶竹冠,脚踏麻鞋,腰悬两个葫芦,生得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缓步而来。到了成龙面前,把成龙一看,笑道:“足下是何处英雄,不去与国家出力,来此深山何干?”范成龙见他形容古怪,言语非常,便答道:“小可委是兖州府军官,有公干到此。”那道长大笑道:“我省得了,想是山东干戈未静,又来寻徐溶夫商议什么。”成龙道:“正是为此。”道长道:“他已是额外之人,各有正事,只顾缠他做甚!不瞒将军说,徐溶夫乃是老拙的小徒,我适从此闲过,正要来探他。”范成龙听了,吃了一惊,连忙施礼。

只见徐溶夫的小儿子跑出来见了,忙报进去道:“老师父来了。”徐和忙出来迎拜道:“师父长久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