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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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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高粱双马敌住。鲁达一枝禅杖龙盘蛇舞,召忻、高粱雨般兵器一片烂银赤金之光,四围绕住。战到七十余合,不分胜负,高粱回马而走。鲁达只顾酣战,忘却飞刀利害。武松急上前大叫道:“鲁见精细……”语未绝,飞刀已到咽喉。鲁达急问,飞刀便从武松左臂擦过,肤皮破损。武松大怒,便轮戒刀直取召忻。召忻一面锐敌住禅杖、戒刀。高粱大怒,便觑准武松咽喉,一飞刀过去,喝一声:“着!”武松急闪不迭,刀锋飕的从颈上刮过。那李逵口渴已极,飞奔过来,巧与这飞刀撞着,赤膊身上手腕割开。李逵呵呀一声,大怒起来,两板斧着地卷上。召忻知不是头,虚幌一-,回马而走。

李逵不得厮杀,那里肯歇,狠命追上。鲁武二人都喘着气厮看,只见李逵大吼奔上,那召村阵上一声鸣金,那班乡勇都云收雾卷的退了,露出那一带坛-来。李逵看那第一坛上,立着军师模样的一个人,身边不过三五个兵丁,里面却有无数人马。李逵便望人多处杀进来,早已杀到第三坛。李逵并不晓得什么阵法门户,只轮板斧乱斫。那花貂、金庄两员将官,只看第一坛上史军师指挥,东骛西驰。李逵看着许多人,却到一处一处空,心内暴躁,脚步乱踏,不觉跌落一个丈余深的大泥潭,没顶的沉下去。花貂、金庄一齐挠钩搭去。

鲁达大怒,轮禅杖直上,召忻早已出马迎住。斗到五十余合,鲁达知不是头,大吼一声,倒拖禅杖便走。召忻追上叫道:“好汉不要走,走的不算好汉!”鲁达大怒,转身复斗。召忻复叫道:“你这秃驴,也敢进我第三坛么?”鲁达大骂道:“直娘贼,洒家便杀进第一百坛待怎么!”禅杖、金-重复狠斗,又是三十余合,鲁达已不觉深入重地。高粱见了,接连三飞刀,这个名色唤做“三花盖顶”。鲁达当不住,又吃绊马索脚下一绊,便虎倒龙颠的卧在地下。花貂、金庄两马齐出,捆捉去了。

武松大怒,轮戒刀直上。召忻迎住道:“好汉休走,且战五十合再去。”武松大喝道:“我值得走,便和你斗三百合。”戒刀、金-扭合便斗。召忻兀自抵敌不住,幸武松颈上、肩上受过两飞刀的伤,所以两下支住。高粱见了,便轮两刀来助,叫道:“兀那头陀,你再战二十合便准你走!”武松见他二人已乏,料想不能多战,便抖擞精神力敌二人。不防两傍坛谴旗门开处,花貂、金庄领两枝生力军杀出来,声声叫道:“倒要试你这好汉的本领!”武松情知中计,进又不可,退又不甘,勉力招架,吃那四人四般兵器一齐上,杀得眼花缭乱,那武松不觉泰山崩倒,众人又一齐捆捉去了。那群贼兵,当鲁武二人战时,吃史谷恭用奇兵堵住,所以二人战斗被擒,他们都不能上前厮帮。召忻既擒了三头领,便挥动全军杀上,那些贼兵没命讨饶,四散逃去。召忻、高粱、史谷恭、花貂、金庄合兵一处,掌得胜鼓回庄。一面差人去蒙陰县城报捷,并探听消息。

谁知那知县胡图,防御符立,接着召村初次的报,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日闻得梁山兵马杀进境内,文武二员抖做一堆。符立道:“莫说救兵路远,就是朝发夕至,也非长策。今日梁山,明日梁山,吓也吓不过。这番来,你我性命必然不保。”胡图道:“我看这个地方,所谓千年的野猪——老虎的食,看来终为梁山所有,竟不如开城迎接。我们二人为头,竟投降了他,宽叫他几句大王,或者强盗发善心,仍旧捞摸个一官半职,也好混混吃用。”符立道:“这也是个正理。但我们吃了朝廷多年俸禄,今朝如此报效,有点过意不去。依我愚见,不如弃官而逃,省了干戈之累。”胡图道:“足下孤身自在,原可摆脱得开。小弟上有老母,中有贱荆、小妾,还有三个小儿、四个小女,拖着了这一班人,如何逃得?就算逃到他乡外府,我又毫无积蓄,叨祖上这点荫生,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打米,一门老小岂不活活饿死?”符立道:“既然如此,吾兄开城投降,小弟失陪逃走了。但愿吾兄邀蒙新主宠用,调个美缺,小弟也好来打搅打搅。”胡图道:“多谢金口。”二人计议已定,传谕开城。符立早已收拾了细软,带了一个体己伴当,着了草鞋,腿上涂些烂泥,披件破袄,一溜烟的去了。从此活不见面,死不送终。

这里宋江大队兵马方到城下,只见城门大开,并无守备,倒也不解。吴用道:“恭喜兄长,蒙陰到手了。此必知县投降,献城迎接……”话未了,牙门军将带领胡图进营,看见宋江坐在上面,随即跪倒磕了九个大头,便道:“山东蒙陰县知县胡图,率领合城绅耆百姓,投献城池,伏望大王洪恩收纳。愿大王永保万年!”宋江大喜,正欲查问仓库户口册档,忽闻报鲁达、武松、李逵俱被召村所擒,三千人马大败溃散。宋江大怒,便骂胡图道:“你这厮既有心投降,怎么叫乡勇来伤我将佐?”吓得胡图魂飞天外。吴用忙叫道:“兄长快不要如此。”便附宋江耳朵道:“兄长快依我如此如此,不特鲁、武、李三位弟兄可以生还,而且召村亦可一鼓而擒。”宋江点头会意,便堆下笑脸,下阶扶起胡图,道:“宋某错怪长官,休要介意。”胡图道:“不才下官,蒙大王容纳,实为万幸。”宋江道:“召村系长官治下,如今这我而行,抗不遵命,望长官设法劝渝。”胡图听了大惊,弄得担承又不好,不担承又不好。吴用接口道:“长官不须疑虑,此刻军马哄乱,召村人未必知长官献城之事。我们将兵马退了,长官可亲到召村,便赚他说敌军已退,恐其再来,故特来商议。召村人必然不疑。”胡图没口的应了。吴用忙叫李俊、张横上来,与胡图照了面,又教胡图留下许多民壮号在,便附胡图耳朵道:“长官在召村时,若见二人如此如此前来,须如此如此照会。事不宜迟,长官快行。此事若成,定请长官坐第三把交椅也。”胡图欢欢喜喜飞速去了。这里宋江将全军约退三十里。宋江对吴用道:“军师神算,但此事机括最紧,稍一迟缓,便-大事。”便急忙教李俊、张横带了行装,飞速前去;一面便点张清、龚旺、丁得孙带领二千人马随去。

且说召忻擒了鲁达、武松、李逵回庄,端的欢喜得手舞足蹈。教把三人监下,吩咐花貂、金庄把守村口,正与史谷恭商议破敌之策,忽见那去城里的人转来,报称知县已献城降贼,召忻大怒。怒犹未了,忽报知县胡太爷来拜会。召忻在碉楼上大骂道:“背叛庸奴,失心征贼,还敢这里来浑充太爷!”那来的公人睁起怪眼道:“也,也,也!你是奉法良民,怎么也骂官长?你听了那个的话,说太爷背叛?”召忻道:“既不背叛,为何献城?”公人道:“那个说献城?现在贼兵已被符将军杀退,太爷深恐贼兵再来,特来与团练相公商议,怎么颠倒说出这番话来,到底听了那个的嚼舌谣言!”召忻停口片刻,便唤过那报信人来问道:“你端的那里得知太爷投降?”那人道:“小人方到城边,贼兵已在城下。那城外的人都说,贼兵未到时,太爷早已传谕开城,此刻已到贼营投降,无一人不如此说。”那公人接口大叫道:“真是怪事奇事,影响全无!梁山上那个贼军师诡计多端,我想一准是他布散谣言,离间团练也。”召忻听了,半信半疑,便道:“既如此,却是我们错听谣言。”便吩咐开门迎入。待胡图一进庄门,召忻便吩咐关了庄门,严紧把守。一面请胡图碉楼上坐地,召忻身边从人都佩带军器。

召忻正欲盘诘胡图,忽见村外无数民壮,杂有逃难百姓,飞也似奔来。胡图看那人数内,有李俊、张横,便立起身来问道:“到底怎么了?”李俊、张横并一干人齐声叫道:“不好了!都监相公快请太爷进城商议!”胡图便叫开门。召忻那里肯开,还要待盘问,只见那班公人齐声道:“召团练,着他几个进来,一问便知备细。”胡图道:“这几个民壮,都是本县心腹,团练开门不妨。”召忻大疑,只见庄外烽烟突起,报知贼兵已到。一个公人早已传知县的口号,告知守门乡勇:“速速开门,收纳难民。”那李俊、张横及众贼兵一拥而入,张清、龚旺、丁得孙兵马齐到。乡勇措手不及,不知所为,吃那李俊、张横等身边怞出军器,搀在乡勇队里混杀。召忻听了,好似斗心泼了冷水,心神淆乱,令不及下,庄上大乱。张清大队已杀进庄门,召忻、花貂、金庄俱从乱军中逃出性命。召庄门面大破,胡图已死于乱军之中。

张清等叫声苦,不知高低,只道奉军师这条奇计,召村可以一鼓而灭,谁知召村里面还有一座碉楼,依然壁垒庄严,枪炮矢石,如麻如林。而且还有一事可恼,钱财粮米,外面丝毫无有。这还不打紧,那鲁、武、李三个兄弟,外面也影迹无踪,料想是监在里面。只见召忻、花貂、金庄都立在碉楼上,大骂道:“我-中了你奸计,你这班毛贼,休要得意,再敢进来领死么?”张清大怒,便传令攻打。那庄上枪炮如撒豆般下来,贼兵打坏了许多,张清遂不敢攻庄。召忻道:“你快回去,叫宋江那老贼来回话!好便好,不好便立宰你那三个贼将,来祭我阵亡的儿郎。”张清气得不能回话,只得叫龚旺、丁得孙前去报知宋江。

那宋江大队已进了蒙陰县城。宋江一月间得了三城,生平大得意事,只待吞灭召村,便要大开庆贺,忽听得龚丁二人报来的拗口风,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吴用道:“召村不除,终非长策。这里且教龚旺、丁得孙镇守,小弟与兄长亲去剿除了他。这里只防陈希真那厮来管闲事,但他未必闻知得这般快,这事倒是以速为妙。”说罢便留龚旺、丁得孙守蒙陰城,宋江、吴用亲统大队直到召村,天色已晚。到了次日,宋江亲到碉楼边寻召忻说话。召忻高叫道:“宋贼,你还是来讨饶,来寻死?”宋江大怒道:“我把你这村庄洗荡干净,方泄吾恨。”召忻道:“你若要讨饶,你须将新泰、莱芜、蒙陰三县还了朝廷,好好回去;再端正三十万金珠,来赎你那三个贼将;更另备十万金珠,为我申勃兄弟作祭奠之礼。这是你一向做落的定价,划一不二,老少无欺。你若要寻死,便快快上来领死!”宋江脑门气破道:“你早晚必为吾擒,还敢口出狂言!”便传令攻庄。只见下面枪炮卷上,上面枪炮盖下,两边互有死伤,那座碉楼依然不动。

宋江忍着一肚气收兵回转,对吴用道:“这便怎处?”吴用道:“我方才看那庄外九官坛的布置,这庄内煞有异人。鲁、武、李三位兄弟又留在他处,如何是好?”宋江道:“除非暂与他讲和,待他还了三位兄弟再说,只是他也要我金珠。那年陈希真这贼道,诈我八十万金珠,至今仇尚未报。那时我还富庶,如今我军屡次失利,损失器物无数,正是百孔千疮,如何还办得金珠。”吴用道:“且设法攻他,如攻得破更妙。”宋江点头。次日又传令攻庄。那时天气清明,风和日暖,火攻水战都不得用。接连攻了三日,不能取胜,宋江忧闷不已。

那陈丽卿在猿臂寨,接得召村高粱的信,即送交希真开看,知是梁山贼兵连陷新泰、莱芜,大有兼吞蒙陰之势,召村兵力不足,望乞兵威,协同剿贼等语。希真道:“梁山贼人如此猖狂,倘若兼有三县,联络呼应,进退便捷,长驱直捣,则登、莱、青、沂皆震动矣。”丽卿道:“爹爹抵桩去不去?”希真道:“且商。”丽卿道:“爹爹既说贼人得了三县有如此利害,我们该趁早去夺他转来,方是报效皇上之意。况且高粱嫂送我丫头,他这般情分待我,我怎好不去帮他。明日孩儿便去,爹爹作速就来。一言为定,孩儿去收拾去了。”希真笑道:“且慢,就是要去也不是这样草率的。我点精兵二千,你为前队,我教你丈夫同了你去。我随后带了栾氏兄弟,领大军在后策应。如此前进,方有步骤。”丽卿道:“好吓!爹爹今晚点齐兵马,明日黎明就走。”

次日,丽卿点齐本部人马,奉了将令,催促玉郎速速起行。不日到了蒙陰县界,方知县城已陷,宋江全军正攻召村。丽卿便对永清道:“我近来听得你同爹爹讲些兵法,我也有些懂得了。你让我领一千兵,先去试试看。如若弄错时,你来接应我。”永清道:“且慢,我问你,此去还是先到召村,先攻县城?”丽卿道:“自然先攻县城。”永清拍掌道:“不错,不错。姐姐先请,小弟就来。”丽卿大喜,领一千精兵直向县城进发。丽卿令军马依常演的接官阵,靠后左右埋伏,自己领十数骑,直抵城下搦战。

龚旺、丁得孙在城上望见猿臂寨的旗号,又是一员女将,龚旺便对丁得孙道:“这必是陈丽卿。那年你我在安乐村时,错疑他会妖法,谁知不是他。今日他单骑来此,你我一同奋勇去捉住他,倒是莫大的功劳。”丁得孙大喜,二人便一同开城出战。龚旺一马当先,高叫道:“来者莫非陈丽卿么?”丽卿更不开口,枣骝马飞骤冲来,一枪刺中咽喉,龚旺不及提防,受枪而倒。丁得孙大怒,一飞叉标来,丽卿急闪,那飞叉从助下溜过。丽卿骤马追上,丁得孙急忙飞逃,吃枣骝马快,追过丁得孙前头,丽卿回马邀住。丁得孙手无军器,忙怞腰刀抵敌。丽卿长枪骤刺,如何当得,吃一枪洞胁而死。丽卿顷刻刺了双虎,大喜,割了首级,提着笑道:“啐,早知这厮如此不济,我要想什么计!”遂挥全军抢城,贼兵乱窜逃散。

永清闻丽卿得胜,亦领兵前来,两军会合,斩获贼兵无数,一同入城。永清便问丽卿如何得胜,丽卿将前事告知。永清道:“姐姐真聪明绝世,这是诱敌奇计。”而卿道:“我道这不算计。”永清道:“怎么不是!”丽卿道:“你休要欺我。”永清道:“休管他,这城是你得的,终是你的头功。”丽卿大喜,盘查宋江兵器。永清出榜安民,分兵把守各门。陈希真、栾氏弟兄大兵已到,永清、丽卿迎接入城。希真备问缘由,永清将丽卿攻取县城的事说了,希真亦惊喜,正议赴救召村。

那宋江在召村,闻知希真夺了县城,杀了龚丁二将,宋江大惊道:“这贼道果然来管闲事,怎地来得这般快?”吴用道:“我危矣。若依理,只消退保新泰、莱芜,他也不能奈何我。只是撒了召村,我那三个兄弟无生还之日矣。”宋江道:“我拚个死,攻这召村何如?”吴用道:“无益也。这贼道来夹攻我,我已难当。更防他按兵坐视,骤乘我疲,我束手待戮矣。”宋江急得面如土色。吴用道:“依小弟只有一着,生死听之于天。”宋江道:“凭军师调处。”吴用吩咐全军退出召村,却又不退远,只屯在蒙陰北境。一面赶紧备齐四十万金珠。正在议拟,次日又接得一件紧急的信息,宋江急得小便顷刻失了三次。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分教:半生忠义,顿弄成负义名声;一世雄威,逼写出失威盟约。毕竟宋江闻的是什么信息,又且眼前这桩事如何完结,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回》

 

云天彪收降清真山 祝永清闲游承恩岭

却说宋江正在攻击召村,忽闻陈希真兵马夺取蒙陰,宋江大惊,急依吴用之计,将全军退出召村,屯在蒙陰北境。正思对付希真,忽接到清真山告急的文书,知是云天彪会合归化三庄,直攻玄武关,十分危急。宋江大惊,再细看那文书,原来马元因屡次请救不至,句语十分怨怅。宋江看罢,吩咐来人且退。宋江请吴用入后帐,宋江道:“我从此失清真山矣。”吴用道:“若论地利,清真山为我东路险要;若论人材,马元如何抵得过鲁、武、李三位兄弟。且我此刻若还救清真,陈希真必乘势会合召村,来夺我新泰、莱芜。那时鲁、武、李三人必不生还,而我又连失三城,兼且清真山未必救得,满盘败着矣。”遂假对清真来使道:“本寨救兵即日便来,你速去回报头领,教他放心坚守数日。”来人应命去了。宋江对吴用道:“此信若被希真得知,吾事去矣。”便严肃队伍,申明赏罚,约束众军,摆齐明晃晃枪炮剑戟,直抵蒙陰城下,震天震地的一声呐喊,一阵连环枪炮,震得蒙陰城岌岌动摇。一枝响箭,缚了书信,射上城楼。

此时希真已到过召村,因宋江已退,便回城与永清等在城上督兵守备。接到响箭,希真便与永清在敌楼上接看书信,只见上写着:

宋江今日有死无生,谨率士卒,亲诣城下,恭候道子歼戮。道子如以为未足,愿尽倾敝寨之人,以供军前斧钺。现有敝寨兄弟三人,被留召村,道子可先取以快心。道子意下何如,今日即求明示。”

希真看罢,对永清道:“贤婿猜此贼来意何如?”永清道:“有甚难猜,显见此贼有意外之变,进退不可,故为死地求生之计。其意不过求还他三兄弟,即卷甲束兵而退矣。但我偏不由他计算,我但坚守城池,不去睬他,看他何如。”希真笑道:“计怕不妙,但人急悬梁,狗急跳墙,我们抑勒他太甚,万一失机,悔之晚矣。我看不如权让他一筹罢了。”便写起一封答书道:

顷接公明来书,尊意尽悉:退出召村者,万不得已而专事于希真也;屯北境者,示有新莱二县,将勉与希真久持也;来示提及召村者,欲希真以尊意致召村也。夫公明既有意外之虞,进退不可,希真亦何忍乘人于危,为此已甚之举。但希真既受朝廷褒宠,钦赐忠义字样,而畏公明必死之怒,引军退避,殊非所以副朝廷忠义之责望也。愿公明熟思之。”

永清看罢称妙,便将信缚在原来响箭上,射出城外。

宋江得信,大为惊疑。吴用道:“我看此信,他亦有畏我之心。只是他不知尚有何事要勒捎我,且退军三十里,差一能言舌辩的人,与他面谈,便知端的。”宋江依了,便退军三十里,着帐下一头目入城去见希真。须臾那头目转来,禀道:“陈希真述召村之意,如要还三头领,必须调还新泰、莱芜。小人答言,头领如要照旧例,金珠取赎,宋头领无不遵命;若有他事勒指,那被留的三位头领任从处置,愿头领明示战期。小人说到此际,那陈希真口出蛮言,小人却不肯应许。”宋江、吴用问是何言,头目道:“陈希真说,金珠是要的,更要大王立一盟的,写明自今以后,永不敢再犯蒙陰。如再犯蒙陰时,但有头领被擒,立即凌迟碎割,虽百万金珠,不准回赎。三面言定,后无翻悔。大王想,此等狂言,如何听得。”吴用道:“你何不也勒他不许犯新泰、莱芜?”头目道:“小人何尝不说,那希真只信口乱说:这是要看的,势有可夺,不得不夺。”宋江大怒道:“这贼道欺我太甚!”吩咐攻城,忽又停令,退入后帐,与吴用商议道:“叵耐陈希真这贼道,如此抑勒我!我若不依他,三兄弟必不生还,我若与厮杀,枉是胜负难料,胜不得一发吃亏。我若依他,写出如此盟的,岂不是损我梁山一世威名。”吴用道:“这真难事。况且云天彪攻清真山,将次得胜,他若闻知此事,乘胜来袭新泰、莱芜,我仍是束手待毙。”宋江道:“如此怎好?”吴用沉思半晌,道:“英雄有忍辱之时。既不救清真,又失却三个上等兄弟,我此来为甚事,没奈何只得依了他。我但能守得新莱二县,再看机会,倘蒙陰有可乘之隙,背盟何妨。那时扬眉吐气,以偿今日之辱。”宋江长吁短叹,只得点头,又恨道:“何日得生擒云天彪、陈希真,并召村一般鸟男女,劈尸万段,方泄吾恨!”因复遣使入蒙陰城,允许金珠并盟约,兼乞还龚丁二将首级。希真大喜,便将龚丁二首级,用香木匣盛好,交付来人道:“已死减半价,五万金珠一个。价无二言,望勿失信。”发付来使讫,并知会召忻,先放还武松以示信。

宋江接到两处交还的死活三人,又听得希真这样言语,懊恼不可名状,对众头领道:“这贼道如此可恶,我誓必有以报之。”众头领无不忿怒。武松涕泣道:“皆由兄弟们不肯出力,以致大哥如此受辱。”宋江道:“贤弟何出此言,但兄弟得生还,吾愿慰矣。”武松感愧无地。宋江内也疼落的怞出五十万金珠,四十万送与召忻,十万送与希真。那召忻建着钦赐军功防御职衔的旗号,希真建着钦赐山东忠义勇士的旗号,各自盛陈兵卫,到了地头,与宋江昭告天地,歃血为盟。宋江写了盟约道:

梁山义士宋江,与猿臂寨义士陈希真、召家村义士召忻,共昭告于天地神明日星河岳: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宋江因厌弃蒙陰,兵马车徒不复涉蒙陰之境。如违此盟,明神殛之。”

希真目视召忻而笑,竟收其盟约,送还鲁达、李逵,在坛上宴会,尽欢而散。

希真归途谓召忻道:“此盟约原不足为凭,然我料此贼,必不敢再犯蒙陰矣。”召忻道:“何故?”希真道:“贼至此地,犯县城必虞贵庄,犯贵庄必虞县城,贼于此失利二次矣。况马陉未必不赴援,敝寨亦分当呼应,是以料其必不来也。”召忻大喜。希真道:“虽然如此,亦不可不防,总俟新泰、莱芜恢复,方可无忧。”召忻领教。探得宋江军马一齐退出蒙陰,召忻便请希真翁婿父女同到村中,治筵申谢。希真命栾氏兄弟守蒙陰,自己同永清、丽卿到召家村。高粱邀丽卿入内叙谈。希真与召忻商议,将恢复蒙陰之事具禀通报,说乡勇同生公愤,会剿贼人,请委员弁来城收复。禀折做就,开筵畅叙。内厅清香亭,丽卿为客,高粱诸女眷奉陪。桂花等四个丫环,随丽卿同来,见了旧主,一同众女使服侍。外厅还醇堂,希真、永清为客,召忻、史谷恭、花貂、金庄奉陪。召忻又吩咐送席至城内请栾氏弟兄,希真逊谢。酒闹席散,希真方闻知云天彪攻讨清真山之事,希真喜道:“这番蒙陰可以无患了。”便对召忻道:“小可与召见同去助云总管一臂。”召忻欣然愿往。

希真等在召庄歇了一宿,次日便议点兵。永清道:“泰山此去,还是助战,还是助个声势?”希真道:“助战利否?”丽卿道:“我们去帮帮云叔叔,多斫几个头颅。”永清道:“助战未免蛇足。我们不如直趋新泰,敌人不动,我亦不动;若敌人去救清真,我便攻新泰。”希真称是。召忻道:“贤翁婿兵法,真不可及也。”便一面差人赍了收复蒙陰禀折上都省,一面会齐猿臂、召村两处人马,共一万,希真、永清、丽卿、召忻、高粱统领全众,一齐到蒙陰北境小汶河上,将河船尽拘北岸。这里旌旗蔽日,鼓角喧天,扎成一字寨栅,专听梁山信息。

那宋江、吴用怏怏提兵退入新泰,闻知清真山尚未失陷,正商议拨兵去救,犹豫未决。忽闻猿臂、石村两路大队兵马,直抵小汶河屯扎,分明是牵制他,不许救清真之意。恨得宋江如窗纸上的冻蝇,一头无撞处,只得好好修理城池,一面千贼道万贼道的痛骂而已。

且说云天彪,自从去年七月,会合正一乡勇攻清真山,诱败梁山之后,料此后攻清真山,梁山必不敢来援,便于十月、十二月接连两次攻击清真,梁山果不敢发救兵。那马元因梁山无救,十分危惧,幸喜天彪把兵退了,方能兢兢自保。云天彪于本年春初,日日躁演人马,整顿军伍。这一日正在署内饮酒观书,云龙侍立,忽见庭前树梢长风飒飒而来,不移时,大风怒号,刮得枝条柯叶,尽行西向。天彪停杯仰观道:“东风至也。”回顾云龙道:“那年你说火攻清真山之法,今番却用得着了。”云龙大喜,道:“今番东风,防有大雨,宜火速兴兵为妙。”天彪道:“正是。”便传令克日兴师。傅玉、风会、云龙、欧阳寿通、闻达、李成、胡琼,都随了天彪,统领一万二千人马,浩浩荡荡,直向清真山进发。一面檄调归化三庄哈兰生、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率领乡勇,同来助战。一路东风浩大,天日晴明。不日到了清真山,云龙禀道:“连日东风,恐贼人东山先有准备,我等宜潜师进攻。”天彪道:“何用潜师!”便传令大小三军一齐直攻玄武关。这番不比从前,众军轮流攻打,端的十分紧急。那马元与众头领,策众死命守住,足足攻了一日,相持不下。

至晚,天彪收兵回营。安排晚餐毕,天彪传点升帐,聚集众将,命云龙、欧阳寿通带五百名军士,十万枝火箭,到东山放火;命沙志仁、冕以信领五百乡勇,多携带鼓角,去助云龙呐喊扬威,不必定求攻破,只要引得贼兵去救,有逃来的,非捉即杀,便算功劳;命傅玉、哈芸生预备木驴地雷,只看守关贼兵乱动,便去攻关;命风会、哈兰生带领步兵埋伏,只待关破,便冲杀入去。分派已定,天彪领闻达、李成、胡琼,大兵都退后伏了,只扎空营,让贼兵来探。

却说马元同周兴、皇甫雄见天彪利害,紧守玄武关,教来永儿、赫连进明把守东山路口,一面飞报梁山求救。当夜五更天,望见东山火起,飞报有官兵杀来,顺风放火,掌管-木滚石的孩儿们都把守不住。马元大惊,对周兴等道:“天彪见玄武关攻不破,移兵去攻我东山路口。那里虽有永儿、进明两位兄弟把守,恐官兵势大,我等快去救他。”周兴道:“我等都去,恐他这里来攻关口。”马元便差人打深天彪,果是个空营,里面都虚张灯火。马元道:“这厮果然去偷我东山路口了。”忙同周兴、皇甫雄带领大半喽-杀奔东山去,只留一小半人守关。那时彤云密布,狂风大起,望那东山,火势蒸天价通红。

傅玉、哈芸生望见关上人少,急驾木驴直冲关下。每一木驴内,只藏掘子军二十名,地雷兵二十名。点齐火把,一声呐喊,将木驴推到城根。傅玉、哈芸生身披软铠,手提鹰嘴斧,各在木驴内亲身率领士卒,一齐动手。关上贼兵忙来救护。后面云天彪领闻达、李成、胡琼大兵拥到、令鸟枪兵雨点价的望上打。关上贼兵站脚不住;忙飞报马元,一面用防牌挡抵鸟枪,将千斤石推下。傅玉、哈芸生早已将地雷栽好,撤回木驴。没多时,地雷轰发,好一似地裂山崩,那关上敌楼女墙,夹着贼兵的尸骸,连排价倒下来。风会、哈兰生见地雷得胜,便领步兵杀入关来。天已大亮,天彪大驱兵马拥进。马元闻知玄武关有失,大惊,位转身来救,正遇官兵,两下混战。风会回阵上马。贼兵奔走辛苦,怎敌官军勇猛,周兴措手不及,被哈兰生一铜人打得头颅粉碎,死于马下。贼兵大败,官军乘势掩杀。风会冲锋冒险,追杀贼兵。马元、皇甫雄退入松门关。

风会勇猛,只顾追去,不防山田里镇山炮横打出来,一声响亮,前队官兵有二百多人中炮,尸骸平地扫去,炮子从风会马头上飞过。风会大惊,忙收住人马。后面天彪、傅玉等都到,风会诉说如此,天彪道:“这厮巢袕,本不易捣。今已得了他的玄武关,险要已据大半,且就此安营下寨,再作计较。”风会道:“乘这厮喘息未定,待我带部兵去搜山,这里一面夺他松门关。”闻达、李成、胡琼听了,都精神奋发,一齐愿往,请令定夺。天彪依了,便命傅玉同哈氏弟兄助风会去搜山,将四山炮兵尽行杀散,闻达、李成、胡琼便统大兵抢关。欧阳寿通、冕以信领得胜兵回营,欧阳寿通禀道:“贼人东山树木尽皆烧毁,大公子望见贼兵已乱,便与沙志仁奋勇杀入。沙志仁将赫连进明刺死,小将斩得来永儿,冕以信力杀百余人。现大公子偕沙志仁领兵一半,直攻贼入东关,特遣小将等来请令。”天彪大喜,即命欧阳寿通、冕以信领生力军官兵、乡勇各五百名前去。

马元、皇甫雄十分震惧,看看天色,只见油云密布,微雨东来。马元满望大雨降下,官兵厮杀不得,庶可迁延以待救兵,谁知是日只微雨数阵,地皮都不能温。马元急极,与皇甫雄勉力支持。大彪见官兵攻关不能取胜,传谕众军,权且将息,等待次日复攻。接连攻了两日,马元已接得告急人的转信。以为梁山救兵,不日就到。又勉持了四日,马元对皇甫雄道:“看来梁山救兵又不到矣,不料宋公明如此不仁不义。前番不来,犹推路远,今近在蒙陰,犹不肯来救,不知出自何意。”皇甫雄道:“可知是哩,我们并没有怎么得罪他!”马元道:“我看此地,断难支持。云天彪智勇双全,手下一无弱将。我们六人已经失了四个,如何抵敌得住?依我愚见,不如竟献了此山,我二人投诚王国,亦是正理,贤弟意下何如?”皇甫雄道:“小弟亦作此想,但不知云天彪肯否准降。”马元道:“那事容易,我先修下一封降书送去。他如允准,不必说了;如果不允,再作计较。”二人商议已定,即刻写了书札。差人送至云天彪营内。

云天彪正与诸将商议攻取之策,忽接到马元来信,拆开看时,方知马元献地投降,便与众将议定,将马元文书批准发回。马元、皇甫雄接阅大喜,当日就命众喽-弃寨下山。众人也因杀伐太重,皆愿投降。一行大众都到云天彪营外,营门将校领马元、皇甫雄入营进见。天彪排齐仪仗,升帐接见。二人跪下叩首,天彪吩咐左右,扶起赐坐。二人自陈罪状,天彪慰谕劝导。二人涕泣沾襟,自恨投诚太迟,天彪就命留在帐下听用。马元、皇甫雄见天彪如此宽洪度量,各各自喜,相见了各位将官。夭彪安插了降兵,犒赏三军,大开筵宴,众将皆大喜。天彪道:“近闻宋江占据新莱二县,其志不小,幸赖众将之力,收得清真,断其要路。此山必不可虚弃,我意就于此山屯扎重兵,设将镇守,一面探贼人行止,以图恢复二县。请将军以为何如?”众将皆佩服。天彪遂将收降清真山情由,并欲于清真山设营置兵之议,一面详报都省,一面恭折奏闻。天彪慰劳哈兰生等四人,命其先领乡勇回村;命风会、闻达、李成、胡琼领六千人马,屯扎清真山,恭候旨下,再行定夺。天彪与傅玉、云龙、欧阳寿通,率领官兵,并马元、皇甫雄一干降兵,一齐回镇。鲁太守出郊迎接,贺喜,各归职守,恭候圣旨。

那宋江闻知清真山已降,也只得叹了一口气,自问难以两顾,亦出于无奈,只得与吴用赶紧修理新莱二城,商议镇守之法。

那陈希真、召忻等在小汶河口,闻知云天彪收降马元,并于清真山置设重兵,便与召忻拱手道:“恭喜,蒙陰永保无患矣!”原来清真山距莱芜县不过百余里,此处有重兵扼住,宋江断不敢越莱芜而图蒙陰矣。召忻大喜。此时都省已有员弁下来收复蒙陰,栾氏弟兄交了城池。召忻、高粱谢了希真,收兵回庄。陈希真、祝永清、陈丽卿、栾廷玉、栾廷芳合兵一处,回归山寨。希真道:“近来连日东风,天色陰霸,渐渐潮湿,日内恐有大雨,宜作速起行为妙。”希真、廷玉、廷芳先行,永清、丽卿后发。逦迤至承恩山,希真等已过山南,永清、丽卿还在山北,天色已晚,各自安营憩息。

永清、丽卿在帐内张灯饮酒,闲谈军务,因而议论宋江,丽卿道:“宋江那厮军装,端的十分精致。莫说别的,就是这几枝箭,枝枝都是上等材料。”永清道:“宋江那厮的辅佐,端的智勇俱备,要平定他,未知何日。”丽卿道:“兄弟,你要好箭,我倒看得一处,有好材料。”永清道:“何处?”丽卿道:“就是这山的东面,无数竹林,枝枝都是好箭材。我来往数次,看得分明。待明晨禀知爹爹,我就同你去采办。”永清应了。又说了些闲话,酒闹归寝。

次日,永清差人将采办箭料之事,告知希真。希真准了,永-便委军匠赍了银两前去。丽卿道:“你我何不亲去一走,左右没甚厮杀,前去看看景致也好。”永清笑而点头,便吩咐偏将看守营寨,自己与丽卿换了常服,带了随身伴当,同上头口,由承恩东岭而行,到了天环村,果然竹林茂密。永清便吩咐军匠前去采办,永清、丽卿并马游行,观玩山景,一路行来,果然山清水秀。永清、丽卿玩赏了一回,忽见四山云气密布,巨雷辗转,万木无声。永清道:“雨来也!”急忙避入一所山阁。侍从人都到了阁下,头口挂在廊边。永清、丽卿登阁,只见震天震地的一个霹雳,直向正西打去,雷火如拷斗大小,照得四山通红,金光百道飞射,大雨倾盆直下。但见万山树木,随着云气连排价奔走,雷声殷隆,撼得山楼动摇,檐前一片白茫茫的接到天边,不辨村庄屋舍,只是怒涛汹涌。足有两个时辰,雨势渐渐小来。永清看那山阁,却装折得精雅,壁上有无数题咏。永清一一细看,直看过后窗去了。

丽卿靠了栏杆,光着眼看那阁外雨景。雨势已小,望见前面一箭之地一所篱落人家,三间庐舍,一方天井,檐前水溜飞泻,静荡荡不见一人。须臾,忽见两个孩子,抱出一只泥老虎来耍子。耍了一歇,忽然走进去了,遗下那只泥虎。只见左边走出一个略小点的孩子,看见了泥虎,顺便捧了去。那起先两个孩子忽然走出来了,便来夺了泥虎,那小的孩子便哭起来。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妇人来,不问事由,将那两个孩子一掌一个。丽卿看了,心中便有些不平。只见那两个孩子也哭起来,叫道:“姆姆,他偷我的老虎。”那妇人大喝道:“老虎现在你手里,他几时偷的?你这样放刁,大来还当了得!”便又是好几掌,喝令跪下。丽卿大为恻然。只见妇人身边,走出一个俊俏的小孩子,看了一看,飞跑到右间房子里去了。须臾,那个俊俏孩子同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子出来,那女孩子只在右间房门口,哭着叫道:“他是没爹没娘的人,只靠着你姆姆,你朝也打,晚也打,抵桩弄杀他!”那两个孩子兀自跪着哭。那妇人听见那女孩子发话,便大骂道:“你这小贱人,做了个姐姐,不晓得教训兄弟,倒来我面前放肆!小时不禁压,到老没结煞。”丽卿方知是伯姆凌虐孤儿,心中大怒。只见那女孩子气得面孔紫涨,便向篱边叫一声:“二哥哥,快来救我兄弟!”只见那篱边走出四个大孩子,都是十多岁的,望雨里洗湿透-的跑过来,一齐发话道:“你这老贱人,这样行为,雷公公来凿杀你!”不问事由,一家一个把那跪的孩子抱出来。只见那妇人大怒道:“要你们这班小喽-来管闲账!”赶出来一手一个夺去。可怜那两个孩子,雨地下跌成两个泥汤团。

丽卿怒不可遏,便回顾尉迟大娘道:“你快与我捉这贱人来,我问他。”永清忙过来道:“姐姐为甚事?”丽卿道:“兄弟,你不看见这贱人的可恶?”便连催尉迟大娘去捉。尉迟大娘下阁,领几个伴当,直奔到那所篱落去,扑进堂前,那妇人大吃一惊。只见里面走出一个汉子来,大喝道:“什么人到我家来乱闯!”吃尉迟大娘照脸一掌,跌在一边。尉迟大娘喝道:“猿臂赛陈小姐要拿人,谁敢阻挡!”把那妇人从雨地里水拖腌菜的提出来。只见一个小后生赶出来,叫道:“老奶奶,老奶奶!你说的陈小姐,是不是祝玉山郎的夫人?”尉迟大娘道:“是的,你问做甚?”那后生道:“老奶奶,请缓一缓。我是玉山郎的至好,容我去讨个分上。”尉迟大娘便立定了:“玉山郎在不在上面?”尉迟大娘道:“都在前面山阁上。”那后生道:“老奶奶请少停一停。”便张伞着展,飞奔山阁来。

永清在阁上看见叫道:“魏贤弟,从那里来?请上阁来。”那后生上阁,与永清各唱个喏,道:“一向阔别了。”便指丽卿道:“这位就是嫂夫人?”永清道:“正是拙荆。”魏生便向丽卿唱喏道:“嫂嫂奉揖。”丽卿忙答了个万福。永清与魏生对坐,丽卿坐在下首。丽卿问永清道:“这位叔叔是谁?”永清道:“这位姓魏,是小弟世交,他的尊翁与先君最为莫逆。”便对魏生道:“贤弟久别,一向何处?为何从此地经过?”魏生道:“一言难尽。自从那年尊府惨遭奇祸,家君不胜惊骇,又无处探听仁兄消息,正忧得苦。家君是年徙居兖州甑山,续闻足下托足猿臂寨,得赘姻于陈道子先生,惊喜相半。近日闻知贵寨戮力王家,再救蒙陰,庆邀天贶,真可喜可贺之至。自兖州陷贼,家君急欲迁移,奈肺病缠绵,起居不便,是以韬光匿辉,与贼为邻。那李应时来亲近,即吴用亦见访数次,家君以病为辞,不与溷迹。迩年家舍寒微,小弟不得已,游幕诸城。近因东人解职,弟系念家君奉侍乏人,为此兼程还舍,于此地遇雨,避居于表嫂家。方才妇人,即是弟之表嫂,不知因何事得罪于尊嫂,以致尊嫂见怒。”丽卿道:“他原来是叔叔的表嫂。他庇护亲儿,凌虐孤侄,叔叔,你想可气不可气?”魏生道:“原来如此,待小弟去劝诫他。这里望嫂嫂看小弟薄面,暂恕则个。”丽卿道:“烦叔叔向他说:下次奴家统兵过此,定来察访,他若不改,立提军前斩首。”魏生道:“嫂嫂尊谕,小弟定去传述。”丽卿便吩咐左右道:“你去向尉迟大娘说,看魏官人面上,权饶恕这贱人。”左右应了下去,通知尉迟大娘放了这妇人,一同上来复命。魏生称谢了丽卿,便与永清叙谈,十分知己。只见雨已住点,永清请魏生到山北寨内一叙,魏生道:“小弟系念家君,归心如箭,仁兄处容异日再来厚扰。”永清知不可留,便道:“贤弟归路珍重,尊翁处叱名请安。”魏生告辞而去。

永清、丽卿并马回营。当晚军匠解到箭材,又在承恩山北歇了一宿,次日拔寨起行。永清想此番闲游,倒得知了魏老叔住在兖州一信,心中甚喜。只因这一信,有分教:一介书生,颠覆得蛟龙窟袕;孑遗庶系,施放出震电雄威。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六回》

 

魏辅梁双论飞虎寨 陈希真一打兖州城

却说祝永清在承恩山天环村,得知魏老叔住在兖州一信,心中大喜,便与丽卿统领本部,拔寨回山,一路不必细表。不日到了大寨,知希真等已早到了一日。永清、丽卿等一同上山,见了希真,随即卸甲韬戈,安兵刷马,大开筵宴。席间,希真对永清道:“贤婿可知本寨出了一样奇货?”永清、丽卿齐问何物,希真道:“磁窑局内,今番窑变变出一张磁床。据总局头目侯达说,此床四周的柱脚栏杆,有上等塑手,还塑得出;至于花纹楞角,格限玲珑,这般细致,虽通天下寻不出这样好塑手。四面里外花卉人物,虽书画家极好手,亦不过如此生动。这还不奇,那床额上十二面磁镜,日里看不过是洁白磁面,夜里却满室生明,可以夺灯烛之光,细看实是磁面。据侯达说,磁上挂油,能令黑夜生光,祖上传说如此,实不曾看见。今现在安置西厢房内。”永清、丽卿一齐要去看。

众人同进西厢房,只见一张磁床,高六尺,长六尺,阔四尺,一体浑成,毫无接笋;五福攒寿,四角花藻,玲珑剔透的天花顶;前檐垂着一带参差玉柱,中嵌十二面磁镜的床额,六枝羊脂白玉也似的大圆柱,西洋柱的栏杆,卷云床脚;里面细花装出湘纹席模样的床面。浑身淡描细画,端的界线分明,花纹清刻,实是希有之物。永清、丽卿一齐喝彩。欢喜得丽卿坐在床上只是笑。希真道:“侯达说这样奇物,可惜急切没销售处。”丽卿道:“不要销售了,这张床把与孩儿罢。”永清道:“小婿倒有一个销售他去处,可以得大利息。”希真问何处,永清道:“窖酒后密禀。”希真早已会意。大众出了西厢,重复入席,尽欢而散。

希真唤永清进内问道:“贤婿,你方才所说,莫不是要将此物送他到兖州去?”永清道:“正是。”希真沉吟道:“贤婿用甚妙计,我却猜不出。那李应并非虞公,岂肯受我壁马之诱?”永清道:“休在此物上设想。现在先叫孩儿们四路传言播扬,使各处知本寨有此异物,日后便可相机使用。这里先重赏募几个乐死之士,放在一边。这边小婿另有个奇巧机缘,路上撞着,正欲与泰山商议。”希真大喜,道:“什么缘巧?”永清道:“小婿有一个世交老叔,其人姓魏,双名辅梁,是个黉宫老宿,与先君最为莫逆。适才小婿在承恩山天环村,与他的儿子途遇,始知其徙居兖州。”希真道:“你说起此人,我同他也会过一面。那时在东京,不知那一家朋友有喜庆事,此刻想不起了,我曾与他同席,其人不是好酒量么?”永清道:“正是他。他那时与先君吃酒,总是一坛起票的。”希真道:“彼时我与他一席之会,听他谈吐,端的是有学问的人。贤婿究知此人何如?”永清道:“此人才富学博,心灵智巧,善于词令。江湖上的人,也有大半相好。不过性情之中,太梗直些,不肯趋炎附势,所以有些势利小人反忌惮他。迩年因家运不辰,门庭多故,家资也淡薄了。但为人极爱朋友。泰山久欲与秀妹妹亲往兖州观看形势,因无寄寓之地,迟迟未行,今此公在彼,岂不是好机会。”希真听了,顿然心生计较,便问道:“令世叔才干智谋何如?”永清道:“较之吴用,足可并驾齐驱。”希真道:“贤婿既说到此,愚意不但借他作寓了。”永清沉吟一回,转笑道:“泰山敢是要他作内线?此意小婿亦想到,据他令郎说,他在兖州大为吴用、李应之所契重,他托病为辞,不去溷迹。只是他身分清高,性情恬退,未必肯从此役。”希真道:“且待我此去说说他看。烦贤婿作起书札,容我前去。”永清应了退出。希真便与慧娘商议,往看兖州形势,将永清的话细细说了。慧娘喜道:“既有此位魏先生,我们看不转的形势,但问他也尽够了。”希真亦喜。

次日,希真改扮了老儒生,慧娘改扮了少年公子。又教尉迟大娘改扮一个壮仆,以便贴身伏侍慧娘;四个精细心腹喽-扮作脚夫。教永清、丽卿看守山寨。希真带了永清的书信,一行七众,三匹头口,一同起行。不日到了兖州,径投甑山魏居士家来。

希真叫慧娘等靠后一步,希真带尉迟大娘先到门首,向应门童子通了个假名姓,说有故人书信面交。童子进去通报,希真已走进中庭。只听得里面痰咳之声,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出来,相貌清奇,骨格非凡。希真一看,果是魏辅梁。那魏辅梁一见希真,便绉眉熟视道:“面善得紧,竟记不起了。”希真道:“小可在东京时,曾与阁下同席过的。”辅梁把眼泛了一泛,顿然记起,点一点头,早已会意,便道:“张兄,久违了。”二人各唱了喏,逊坐。希真便叫尉迟大娘招呼慧娘等进来相见,各道了假名字、假眷属。辅梁随口答应,心中早已瞧科,便邀希真等后轩叙话。吩咐童子看茶讫,便对童子道:“你看门去,不叫你不必进来。”童子应了出去。辅梁道:“道子轻身来此,定有非常事故。”希真便将永清的密信交出,辅梁从头至尾一看,便道:“玉山贤侄之意,原来如此。仁兄既来,竟屈敝庐,权贸信宿,不过粗茶淡饭而已。”希真道:“怎好打搅。”辅梁道:“都是至好,何必客气。我不说亵渎,君亦无须说搅扰。”希真称谢。辅梁道:“仁兄乃心王室,不惮跋涉道路,轻身入探虎袕,实乃可敬之至。但兖州百般坚固,李应又是将才,诚恐未能恢复。”希真道:“依兄所论,莫不成把王事弃置了罢休。倘其中另有高见,乞赐示一二。”辅梁道:“吾兄且慢,小儿少刻便来,弟当命其奉陪仁兄前去阅视。”说未了,魏生自外来,相见了,叙话。

希真等扰了午饭,辅梁便命魏生陪希真、慧娘去各处闲游。希真问辅梁道:“今日宜先向何处?”辅梁道:“东西镇阳关,关门陡立,中夹泗水,峻险异常,除飞鸟可以直上。惟西南飞虎寨一处,仁兄请往视之,仁兄高才,或有可乘之机。”希真讨教。当时三马并行,逦迤到了飞虎寨,只见壁垒庄严,十分完固。慧娘着了一回,便登高阜,四路观望,但见营汛烽火,无不如法。又顺路走过兖州西门。希真与慧娘一面看望,一面沉吟,大宽转走回甑山,辅梁迎入叙坐。辅梁道:“仁兄观飞虎寨何如?”希真道:“难,难,难。昔商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今此地无内间,断难破得。”辅梁听了这话,心中早已有些明白,只扯开泛论事务。希真亦未便下说。晚膳毕,又畅谈一切,各归卧室。

夜间,魏生对辅梁道:“孩儿观陈道子端的忠诚可敬,此番探视兖州,左难右难,其意实有求于爹爹,爹爹何不勉为陈元龙赚吕布之事乎?”辅梁叹道:“我非不知,亦非不能,但人各有良,李应虽是强盗,待我未尝失礼,我怎好算弄他。”魏生亦不再说。

次日黎明,慧娘起来,对希真道:“姨夫昨日说魏公,我看他有点心动,姨夫今日必须极力兜他来。有此人在兖州,那怕镇阳关是生铁铸成的,也要打他破。”希真点头。梳洗毕,登厅复见辅梁,故意与辅梁谈得投机,陈说肺腑。希真便乘势将李应契重他的话问了一句,辅梁便将李应怎样礼貌,自己怎样瞧他不起,怎样泛常应酬他的话说了。希真便又泛论古今兴亡得失,以及贤才不遇之事,说到分际,希真便接口道:“即如吾兄,如此学问,如此才智,不能见用于王朝,小弟亦代为抱恨。”辅梁道:“功名富贵,我倒也看得平淡。所可叹者,世事不平,人心颠倒,只管趋财奉势,不顾曲直是非。况且我辈命运不佳,亦无意出而问世。”希真道:“仁兄说那里话来,大丈夫生于今日,正当拨乱反正之时。至于命运一层,时有利不利也。叨在至好,奉劝吾兄,万不可心灰。即如我陈希真,吃尽多少苦头,尚且不敢作退休之想,总想除奸锄暴,报效朝廷。若吾兄年纪比我少壮,才能又在我之上,将来事业正未可料。若就此怀宝迷邦,终于岩壑,希真不为足下一人惜,窃为朝廷惜之。”辅梁愕然片刻,笑道:“道子兄欲用我乎?我非不屑为君用,不过我恬退多年,世务生疏。”希真道:“足下若不忍于李应一人,而置山东数百万生灵于不顾,未免妇人之仁。总而言之,须看朝廷面上,吾兄决不可辞。”辅梁道:“也说不得了,欲报朝廷,不得不灭梁山;欲灭梁山,不得不取兖州。日后辅梁见李应于地下,辅梁亦有以藉口。然有二事,道子务要应允。”希真道:“愿闻。”辅梁道:“一者,事成之后,乞留李应一命,望勿快心歼戮;二者,阁下勿为辅梁叙功邀赏,以使天下后世知魏辅梁之除李应,非为一身求荣,实为朝廷除患也。”希真知其意不可夺,一一应了。辅梁道:“先请教道子妙计。”希真道:“正要先求指教,吾见何出此言。”辅梁道:“非也。梁山畏惮吾兄,上年宋江于李应,已有坚守不出之谕。近闻宋江在莱芜,尚未回寨,而盐山解运之粮饷,被官兵所夺,盐山又被官兵攻围十分紧急。宋江自问难以兼顾,特又加紧飞报通知兖州、濮州、嘉祥等处,谆嘱坚守。仁兄想,彼遵令坚守,辅梁将奈之何?攻敌者,攻其所必救。飞虎寨为彼所必救之区,吾兄须自思一破飞虎寨之法,方为尽善。”

希真听罢,便与慧娘絮议,良久道:“得之矣。”便转身对辅梁道:“烦吾兄如此如此,可以集事否?”辅梁笑道:“仁兄此计,并能使其不及救,真是妙极。再依我如此如此,定可集事。只有一事,尚须预备。”希真问何事,辅梁道:“尚须心腹勇士一员。”希真道:“此事容希真徐求之。”当下密仪,色色停当,希真、慧娘皆大喜拜谢。又饮酒畅叙,希真道:“费魏兄如许苦心,希真一毫无报,何以自安。”辅梁道:“道子说那里话来。各为朝廷大事,道子何必报我。”希真叹服不已,便道:“我等不便久留,就此告辞。”辅梁拱手道:“请了。道子征鞭三策,兖州寇盗一空矣。”

当时希真、慧娘辞了魏家父子,带了众人,出了甑山,一路欣欣得意而归。祝永清迎接上山,知了这信,也是欢喜,便依计行事。慢表。

且说魏辅梁自送希真起身,到了次日,备乘轿子,进兖州城,到报恩寺去一转。拈香毕,寻寺内方丈僧闲谈。原来这方丈僧最趋奉李应,当日见辅梁到来,知辅梁是李应契重之人,李应屡请他不得进城。这番进来了,方丈接待十分恭敬,便问道:“老居士府里转来的么?”辅梁道:“不曾。”那方丈听了,便想献勤于李应,便暗地叫侍者去通报李应,这里盘住了辅梁,谈个粘长天。

须臾,听得寺外鸣金喝道,报称李头领到来。方丈慌忙披搭大衣出来迎接,李应道:“魏先生在那里?”方丈道:“在禅房里。”李应随进了禅房,辅梁立起拱手道:“李兄久违了。”李应大喜道:“贵恙全愈了?”辅梁道:“前蒙吾兄荐来张履初先生,的是妙手,小弟服药二十余剂,诸恙渐平,惟喘嗽未除。深蒙雅爱,尚未致谢。”李应道:“岂敢。”二人在禅房逊了坐,寺僧献茶。二人叙谈,李应便请辅梁到府中去。辅梁道:“小弟此来,便道不诚。今既与吾兄会遇,就此告归,容异日专程奉谒。”李应道:“先生直如此见外。”辅梁道:“非也。天色已暮,甑山路远,吾兄不必留我,现在贱躯粗适,不时好来亲近。”李应暗想道:“吴军师教我招致此人,又诫我只可待以诚敬,不可强逼,叵耐他托故不来。今日难得这番机会,若放了他去,又不知何日进来哩。”便道:“日暮何妨,便请草榻委屈。”再三苦留,辅梁道:“如此说,小弟再不趋府,却是不恭了。”李应大喜,便同辅梁回府。方丈僧鞠躬合掌而送。

李应请辅梁进府,时已掌灯。李应吩咐治筵,辅梁逊谢入席。席间,辅梁只是应酬闲谈。李应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