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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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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将-笔点了杨田氏。只见陰婆上堂,世德问道:“纪明、姚莲峰在你楼上与杨氏通奸,好不安分!”陰婆听了这话,全不接头。旁边经承回官道:“这人是杨田氏,这件通奸打人之处,是孙周氏的家里。”世德道:“原来不是他,出去罢。”又点了孙周氏。孙婆上堂跪下,世德道:“本府在东京时,知道你是个流娼,如今你又到曹州来干这个不爱廉耻的买卖么?吩咐掌嘴!”弄得孙婆一点不懂,不知官长说些什么。左右不分皂白,就将孙婆揿转头来,一打四十。经承在旁,亦不知道孙婆是什么人,亦不敢多说。

此时富吉在宅门后听得明白,连连顿足道:“这样不中用的东西,怎么做官!”便叫随人回官道:“内衙有要事,请老爷退堂。”世德即忙起身,两廊一声吆喝,各自退回。富吉假传内谕,着经承叙牌稿,差拘戴全之子戴默待,监追凶犯。又邀同牛信去寻乌阿有,告知戴春,说今日之审,官府十分庇护,须得怎样数目。戴春甚为情愿,立刻办齐赤金三十条,每条重十两,交与富牛二人,并道:“这点薄礼孝敬官长,牛五师爷同富八大爷,小可改日重谢。”原来牛信、富吉是高世德极亲近的密谝,那时一做官,便派牛信账房管总,派富吉为稿案门上,所以二人大权在手。此时接了金条,回署平分社稷,花了一千余文,买些水礼,送了鸟教头,只说是戴春送的,“我们二人还没得你这副的好看。”鸟教头快活已极,向二人称谢不了,承关切、承照应说个不已。二人得了金条,并不送官。外面谣言知府贪赃,实在世德并无丝毫到手。富吉得了这赃,便将戴春这案搁起,单把毛和尚案差两起公人;一面先提戴默待监追凶犯,一面严拿戴全正犯。

那戴全闻知钱泰聚被毛和尚刺杀之后,心中大喜,暂避西门外义友家中。那义友替他暗地打听信息,续后晓得钱士霄指名告他,又闻得戴默待拿去收禁,还要密拿正犯。他得了此信,便高飞远-的去了。

一日,公人拘得戴默待到案,富吉便向他需索一切。过了几日,渐渐淡来,所有追拿一案,亦无非应名比较,把几个公人的屁股晦气而已。

一日,世德正在后花厅同两个美妾饮酒取乐,外面忽飞报梁山大兵杀来。世德大叫一声,往后便倒。众人忙上前急救,已是面如土色,丝毫余气,究竟不知救得转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豹子头惨烹高衙内 笋冠仙戏阻宋公明

  却说高世德在曹州府署后花厅饮酒,闻报梁山泊兵来,大吃一惊,往后便倒。左右急忙叫唤,半晌方才苏醒,早已惊魂离体,荡魄去身,连话也说不出了,瞪着两只眼睛,向左右道:“……这……这……这便怎处?”忽又闻报道:“贼兵在北门外杀狗岭,分三营屯扎。”原来那杀狗岭离城尚有五十余里,世德听了稍为放心,只是呆坐着椅子上,一无号令。忽报:“梁都监亲来请见,已到厅上。”高世德只得出迎,一见梁横,也无别话,便问道:“贼兵回梁山否?”梁横见他如此昏愦,心中暗急,便道:“那有这等容易事,贼兵锐气方盛,明日小将拟开城决一死战。探得梁山贼军,先锋姓林名冲,好生了得。小将现已传令紧闭各门,赶运灰瓶石子,上城堵御,特请相公速为划策。战阵之事在小将,谋画之权在相公。军情紧急,小将要去分派营务,准于五鼓再来,一同上城罢。”高世德一听得“林冲”二字,已经三魂失了两魂;再听见要他上城,连那吓剩的一魂也不知去向了,战兢兢的对梁横道:“小弟今日有些头疼发热,那个林教头之事,总托将军做主调停。明日如小弟退热,总陪将军同去。”

梁横料其懦弱饰避,只说“再会,再会”,即便起身去了。回到衙署,只见大小将弁兵丁,已在衙前听候号令。梁横进署,急闷异常,暗想道:“一木焉能支大厦!贼势如此猖狂,曹州地方辽阔,偏又遇着这一个高知府,本城绅士中又无勇敢之才,又可惜天河楼的武解元上省去了,如何是好?”踌躇一回,便发令派将领兵镇守各门,左右将兵都纷纷得令而去。一面吩咐防御张金彪、提辖王登榜:“速选弓弩手三百名,防守北门;再选精兵八百名,明日黎明随同出北门。齐心协力,剿除草寇。”二人同声答应。当夜分派已定,一面再遣细作探听梁山来将兵马人数。

原来宋江依吴用之计,将大兵屯在兖州,先遣凌振、戴全往曹州按计行事,再与吴用商议派将点兵之事。只见林冲立起身来道:“小弟愿效微力,取这城池双手奉上。”宋江、吴用齐道:“甚好。”便令林冲领二千人马为前队。一面传令到濮州,调刘唐、杜迁,带随身军汉四百名,来辅佐林冲,一同前去。卷旗息鼓,潜师进发。吴用便对宋江道:“此事还须兄长同小弟亲自一行。”宋江道:“这是何故?”吴用道:“小弟初意,原不贪曹州土地。但曹州地近黄河,为东京出入之通衢。破得曹州,且弗退兵,看形势可据则据之。此亦兵家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之道也。”宋江大喜,便道:“就是林兄弟这枝人马,也须小可与军师亲自策应。”所有兖州的兵将都不调动,攻猿臂寨的兵将都发回山寨,独留吕方、郭盛、戴宗、时迁四人,调拨二千人马,随同接应。

不日,林冲的前队已到了曹州府北门外杀狗岭,林冲便要攻城。忽闻后队流星报马飞到道:“军师有令:凌头领在城内未曾两打照会,须先差心腹人潜入城中,暗递号令,然后内外合应施行。”林冲只得就在杀狗岭安营屯扎,先遣人密入城中去知会凌振。这里林冲领中营,刘唐领左营,杜迁领右营。安营方毕,只见戴全气急败坏奔来。林冲大惊,忙问何事。戴全道:“自那日小弟同凌兄先到曹州,恐有人认识,在西门外张魁兄弟家里,便托张魁差人导引凌兄,入城行计。只道安排已毕,不知何人在那高知府前告出小弟潜匿之处。那高知府便来追拿,幸张魁兄弟先将我放走了,只是张魁已被拿入城去了。”林冲道:“这事怎了?”戴全道:“幸喜凌兄这条计尚未破出。小弟此来,特请林兄长急速攻城,深恐凌兄密计再泄,不但张魁兄弟及小儿性命不保,就是你我的冤气又不知何日出也。”正在商议袭城。只见先差去的那心腹人飞跑转来道:“曹州府已各门紧闭,严兵把守,小人无从进去。”林冲惊道:“我们潜师前来,路上人不知,鬼不觉,怎么吃那厮先晓得了?”戴全道:“梁横那厮甚是精明,此地离城不远,焉有不知!”正说间,宋江、吴用后军已到。林冲便将心腹人不能入城的话告知吴用,吴用踌躇半晌道:“如凌振失陷,我从前那番划策已置之无用了,只有烦众兄弟悉力攻城,再相机宜。如凌兄弟不曾失陷,我前计仍好施行。此刻曹州城里已晓得我梁山兵到,岂凌兄弟反有不知之理,我们只管攻城,也不必知会凌振了。今日已晚,孩儿们辛苦,何争这一夜,明日五更再行定计。但我本意原欲袭城,今番变作攻城也。”忽捻髭沉思一回,便吩咐左右快往后营,叫时迁前来。须臾时迁进来,吴用道:“你从城角僻静处,悄悄越城进去。如会着了凌振,你可帮同举事;如已知凌振失陷,我计已破,有你在内,亦可相机策应。”

这边吴用正在施设事务,那边高世德在厅上见梁横已去,便一步步的挨进内房,对妻子道:“夫人,我真个有点发热了。”其妻愁容满面道:“怎好?相公素来心气不足,今日又受此大惊。”世德道:“那个林冲杀来了,梁都监要我同去。我早知道有这等祸事,那时节不该斡办曹州的。”世德懊闷非常,那两个娇妾不识时务,还要相会长相公短的温存,不知主人命在呼吸,那里还敢干那风流。世德足足的愁到五更,仆妇进来传言道:“外面请相公了,梁将军在厅上也。”世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慢慢的走出外来,只见梁都监站在客厅当中,全身披挂,倒竖浓眉,满脸杀气腾腾,双手叉着腰间,开言道:“天将亮了,人马已齐,相会速请上马。”世德呆了半晌,回言道:“我只好不去。将军,你摸摸我的头看,当真受了暑热了。”

梁横大声道:“坏了,坏了!”也不回言,大踏步往外就走。上了马,出了知府衙门,带同张金彪、王登榜并大队人马,直到北门。只听城外喊声大振,贼兵已抵北门。梁横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那张王二将督领人马随后渡过吊桥,摆成阵势。那边林冲、刘唐、杜迁早已列阵等待。梁横提枪先出,大叫道:“叛逆狂徒,快来纳命!”林冲挺矛而出,看那梁横身长八尺,年近五旬,额阔腮方,脸如重枣,额下长须飘扬脑后,全身黄金盔甲,坐下乌骓名马,凛凛威风,真是一员虎将。林冲便横矛拱手道:“来者莫非都监梁将军么?”梁横遭:“然也。”林冲道:“梁将军听者:俺林冲此来,不为别人,你速将那做知府的高小畜生捆缚献上,免你合城老小性命。”梁横大怒,骂道:“乱贼狂言,看枪!”说罢拍马过来,林冲挺矛相拒,两阵呐喊,鼓角喧天。二英雄怒马相交,枪矛并举,大战一百余合,不分胜负。那边梁山营里恼动了赤发鬼刘唐,泼刺刺一马横冲,举刀助战。杜迁见刘唐出阵,也便拍马相攻。林冲、刘唐、杜迁三战梁横,梁横手里尚可招架,心中却也惊慌。这边官军阵上张王二将,也拍马前来帮助。六人六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又战到四十余合,张金彪、王登榜原非梁山敌手,林冲看他二人渐渐软了,便顺手掣转蛇矛,向张金彪咽喉一刺,张金彪早已落马。王登榜见张金彪阵亡,慌得手法愈乱,被刘唐乘间一刀,砍伤右臂。彼时杜迁逼得梁横紧急,林冲怞空顺手一矛,刺入王登榜左胁,呜呼哀哉。梁横无心恋战,趁林冲矛尚未起,便把枪向前一架,偷缝儿跳出垓心,回马便走。行不数步,只见北门西偏城角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浓烟冲起,日暗天昏。那城砖巨石飞入九霄,磨盘也似的虚空旋转。城内人声鼎沸。却是凌振奉吴军师密计,在城内栽埋的地雷,至今发作。

原来凌振埋藏地雷,定了竹竿药线,方欲等梁山兵到,使好动手。谁知梁横防守严密,添设营房,那药线正在营房隙地。凌振无从措手,暗自叫苦。恰好时迁进城寻着凌振,凌振大喜,便与时迁说明药线所在之处,时迁会意。这日城外鏖战,那些官兵全神照顾城外,不防时迁带了火种,偷身踅到营旁,点了药线。吃小卒看见急捕,时迁早已跳出营后。地雷轰炸,城郭崩摧。林冲见地雷已发,心中大喜,同刘唐、杜迁催动全军杀上。梁横见城池已失,佐将已亡,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也!”抛枪在地,怞佩刀自刎而亡。

吴用便教吕方、郭盛分兵管住各门,以防高衙内逃出。戴全统领三百步兵,护送宋江、吴用、戴宗入城。林冲教刘唐、杜迁在城门边迎接,自己领百余名喽-,飞也似扑到府衙去了。戴全送了宋江等进城,便带了数十名喽-扑到府监,打开牢门,救出儿子默待;又打入县监,救出义友张魁,见了纪明,一刀分作两段。看官,既然说到纪明,趁此将陰秀兰案交代完结:那戴春是个花花荡子,平日只晓得糟蹋身子,又因大暑天吃官司,日中奔走,受惊着急,一场大病死了;乌阿有后来因投亲不遇,流落异地而亡;孙婆、陰婆、秀兰,破曹州时,乱中失散。城里通判、知县等官,尽皆殉难。前案已完。

再说那林冲率众扑到府衙,一声呐喊,拥进宅门,逢人便捆,将高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提下,单单不见了高衙内。林冲顿足懊恨道:“怎么吃他走了?”随后宋江、吴用已到,吴用对林冲道:“贤弟且请宽心,我已教吕郭二兄弟监守各门,这小畜生怕他插翅飞去不成。”

亭午,众头领在府行开筵畅饮,戴全领张魁见了宋江,宋江大喜。宋江便同吴用商议占据曹州之事,正在开言,忽见辕门军校进来报称:“有一人自称晓得高衙内藏躲处。”林冲大喜,忙令唤入。那人上前叩头,林冲急问:“高小畜生那里去了?”那人道:“小人住在府衙后墙小-内,本年三月曾吃他的屈打,冤屈难伸。今日闻知头领……”林冲道:“你但说那贼畜生躲藏何处。”那人道:“正是冤家路窄,刻下小人登墙探看,望见那间壁毛厕里,正是他躲着。因见他身边有个教头,所以不敢……”林冲不及听完,放下酒杯,霍的立起身来,大踏步便走。吴用忙叫那人紧紧跟随上去做眼,又着小喽-急忙备带麻绳,飞速追上。林冲已扑到那人指引之所,只听毛厕里叫声“阿呀”,猛见那鸟教头圆睁怪眼,大喝道:“什么人敢来!”林冲顺手抓来,掼出街心,早已头颅粉碎。那小喽-早已走进毛厕里,将高衙内相捉了出来,林冲大喜。只见高衙内没口的林伯伯林爹爹,叫饶命。林冲骂道:“贼畜生!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吩咐小喽-好生捆来,自己先回府行,宋江、吴用等众头领降阶迎贺。吴用便传令教吕方、郭盛收兵进城,同赴庆宴。林冲便吩咐重赏那报信人,那人道:“小人不愿金帛,但愿将他两个美妾赏与小人足矣。”林冲道:“这有何不可。”便叫左右将出高衙内的两妾,又加些金帛,赏与那人。那人领了,叩谢去了。林冲便请宋江军令,将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斩首,那富吉、牛信自然也在其内。

林冲激了众位头领,重复入席。只见小喽-已将高衙内四马攒蹄,捆缚献上。林冲见了衙内,眼睁睁看了半晌,却没摆布处,恨不得夹生的碎嚼了他。忽猛然得一个计较,便叫左右:“去访寻高衙内平日用的厨子,前来问话。”不一时,寻得厨子来。林冲便问道:“你主人平时吃猪羊肉怎样吃法?”厨子道:“猪耳卷如饺,羊眼热油炒,羊肉做羊膏,猪肉做烧烤。”林冲道:“好极。”便吩咐将衙内牵下去洗刮干净,再上来听用。宋江便吩咐撤去酒筵,当中供起林冲娘子的神位来。林冲逊谢。只见左右已将洗净的衙内箝口反缚献上,宋江便吩咐:“先取三杯血酒来祭奠林娘子。”左右一声答应,衙内身上早已三个窟窿。左右将血洒捧上,宋江率众头领依次祭奠。林冲一一回谢了。

送了神位,重开筵席,宋江、吴用、林冲、刘唐、杜迁、吕方、郭盛、戴宗、凌振、时迁、戴全、张魁,共十二位头领,依次坐列。林冲命先将猪羊牛马内上来饮酒。饮至三巡,林冲方命用羊眼熟炒之法,一个喽-便把尖刀向衙内眼眶一挖,鲜血满面。又命取耳朵,只见喽-持刀复向衙内去割,不知这耳朵不消割得,一扯便落。喽-持着笑道:“启禀头领:这耳朵是假的。”林冲笑道:“怎么假的,敢是那个先割过了?”众头领哄堂大笑。看那衙内,早已魂归乌有。吴用笑着劝道:“林兄弟大恨已泄,这小贼尸身亦无用再割。”林冲一声长笑,把头向外一看,喝道:“拉出去!”手下人同声答应,拖出尸首,扫净血迹。宋江便满斟一杯,献与林冲道:“今日恭贺林兄弟报仇雪恨。”林冲起谢,一饮而尽。吴用也满斟一杯道:“小可还有一事恭贺贤弟。”林冲起问何事,吴用道:“小贼已死,老贼必来。老贼来时,就此设计擒住,劈尸万段,岂不更快人心!”林冲喜谢,亦接饮而尽。

三人复坐,宋江便问吴用道:“军师,欲擒高俅,计将安出?”吴用道:“此须临时应变,计难预定。小弟看这曹州形势,足可占据,小弟拟派董平在此安扎。所有仓库钱粮,不必运回山寨,就此交付董平,以便军饷支销,便宜行事。”吴用说到此际,注目宋江而笑道:“倘从此因利乘便,渡过黄河,直取宁陵,则归德一府震动,而河南全省可图矣。”宋江大喜,便道:“军师所见甚大,但此州南距黄河,尚有数百里,若无高山峻岭安顿人马,黄河亦未易渡。”只见张魁开言道:“此地只有曹南山最为高峻,去黄河不远。”吴用便问张魁道:“曹南山形势何如?”张魁道:“论形势小弟不能理会得,至于路径,小弟却最熟悉。军师如欲往看,小弟愿为向导。”时迁道:“说起曹南山,小弟也有些认识。”宋江、吴用皆喜,便议于明日同张魁、时迁共往曹南。计议已定,大家畅饮,尽欢而散。当今林冲、刘唐、杜迁、凌振、戴宗、戴全六位头领,权守曹州。一面差人去濮州调双枪将董平,又去山寨里调丧门神鲍旭、没面目焦挺,同来接理曹州军务。

次日黎明,宋江、吴用乘朝爽起行,命吕方、郭盛带领伴当四十名护送,命时迁、张魁为向导。一行人马徐出南门,只见一片平阳,浓陰缭绕,朝霞轻清,东山一带霞光异样鲜红。吴用叹道:“此霞赤如血色,东方杀气正旺。今我南行,须顾东忧。”宋江道:“云天彪、陈希真两路人马,固属可忧,但我梁山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四方豪杰悉来聚义,上应天道,下合人心,又何向而不利哉!”说罢大笑,便对张魁道:“贤弟来聚大义,我等增辉。不识贤弟交好中,才智膂力过人者,尚有几人?”张魁道:“小弟交好中除戴全兄弟外,武艺十分者,尚有一个姓真的,双名大义。曲阜县人,年方四十,力敌万夫,状貌魁梧,性情质直。此人现在东京,与小弟最为莫逆,时有书信来往。如果小弟修书招致,必来聚义。”宋江大喜。张魁又道:“只可惜这里武解元金成英,与我交情疏远,近又不在此地,这倒也是一位英雄。”吴用道:“说起金成英,我也晓得。此来曹州,正欲访他,他却往何处去了?”张魁道:“往济南府去了。”

一路说说谈谈,早已烈日当空,炎光流烁。时迁向前一指道:“前面已是曹南山也。”只见眼前一条山路,微微湾曲,望去杳茫茫的接到那边山脚。骄阳栖岭,分外炎威,宋江、吴用一干人皆道口渴,急要取水。吕方、郭盛道:“此路并非无水,只是被太阳晒得火热,急切饮不得。”只见时迁捧上两个西瓜,宋江大喜道:“贤弟何处得来?”时迁道:“适才路上见有一所瓜园,顺便取了两个,准备止渴。”众皆大喜,分食而尽。张魁道:“前去到了山脚,抹转湾,便有一带树林,可以遮荫;下有清溪,可以止渴。”大众听了,便飞速冒暑前进。又走了一回,到了曹南山麓,众人急随了张魁,由山麓转湾,行不数步,果然千林绿荫,一派清泉。宋江众头领及四十个伴当,俱已走得喘息无气。宋江吩咐权且憩息,大众连人带马,共取溪泉畅饮,足息了半个时辰。

吴用道:“我等此来,为相度地势,并非耽玩山景,不宜久息了。”一声吩咐,张魁、时迁早已起身先行,大众随了,一路盘上山顶。张魁指着对吴用道:“此曹南山最高处也。”吴用便四边看望一遭,对宋江指指划划说了许多,宋江一一点头。吴用又道:“此山南面形势,尚未了了,尚烦张兄弟领路前进,大众随行。”张魁道:“山南一路都有树陰遮蔽,不比山北酷暑,没躲闪处。”行不数武,果然流泉界道,万树蝉声,宋江一干大众如行绿幕之中。只见前面张魁已渡过一条大板桥,时迁也随了过去。众人追上,看那桥下流水,却浊如黄泥,不解其故。过得桥时,又是酷热平阳。张魁、时迁前导,宋江等在后,远远望见前面丛绿中,拥出一座牌楼。宋江、吴用看时,只见牌楼上錾着斗大四字,乃是“清凉世界”。望见张魁等已进了牌楼,众人随着进去,里面一带长堤,槐陰夹道。长堤尽处,便是渡口。长桥斜渡,小屋如鳞,另是山居村景。张魁到了桥边,时迁赶上问道:“张兄,这是什么地方?小弟却不认识。”张魁立住了脚,定睛四看道:“奇了,这是什么地方,几时走错的?”随后宋江、吴用、吕方、郭盛一干人都到,吴用道:“登山迷路,亦是常事。前面渔村不远,且去问声。”

大众过得长桥,已是午牌时分。吴用上前便向一个渔翁问道:“此处是甚地名?”渔翁答道:“此甘露岭也。”宋江道:“离曹南山几里?”渔翁道:“不晓得。”又一个渔翁道:“你问曹南山做甚?曹南山远得紧哩。”众人道:“我们一干人方才此刻从曹南山来,怎么说远?”两渔翁哈哈大笑,其一道:“你们这班人敢是青天白日里做梦,你问的是不是曹州的曹南山?”宋江道:“正是。”渔翁道:“曹州乃山东地方,这里乃河南归德府宁陵县地界,与曹州路隔黄河,你们好道飞到这里的!”众人听了,各自惊疑。宋江对众人道:“休去睬他,我们只管回旧路去,不问怕他做甚!”

众人走转长堤,那张魁好生惭愧,也随了众人过桥。行不数步,乃是一带荆篱,万竿修竹,微风飒飒吹来,又迷失了槐陰长堤。宋江急命转路,众人急走,只道荆篱尽处便是长堤,却望见红墙一角。走近前时,乃是法王宫殿。宋江、吴用看那山门,高悬着“清凉寺”匾额。只见伴当数内一人叫苦道:“这里莫非真是宁陵县甘露岭?”宋江忙问其故,伴当答道:“那年小人往宁陵县时,曾随了母亲到这寺里烧香过的,今日记起来一点不差。”宋江道:“休得胡说!我们既然到此,且进寺内去问问何妨。”众人随宋江进了山门。那宋江嘴里虽强,心里却也有几分惊疑。但见数人在廊庞下乘凉,宋江正欲差伴当去问,忽见柏陰内立有碑石,宋江、吴用遂同去先看,乃是隋文帝驾幸宁陵,至此甘露下降,故隐岭名为甘露,立碑记瑞。宋江、吴用一齐大惊道:“真是河南宁陵县地界也,我们几时渡的黄河?”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道:“这是何故?”吴用道:“此真天下未有之奇事。”宋江道:“此地果是宁陵。我等就从此问路回去,亦不过三四日路程,只是我等来时,并不带盘川干粮,如何是好?就是现在,自辰刻至此,尚未饮食,好生饥渴。”

众人正在踌躇,猛见一个僧人出来,便合掌问讯道:“众位客官,想是登山迷路的?”宋江道:“正是。弟子们自黎明至此,未曾饮食。”那僧人道:“客官既已来此,却是有缘,便请小寺叙斋。”宋江大喜拜谢,便问道:“大师想是宝刹方丈?”僧人道:“非也,贫僧乃是知客,本师却在里面禅房。”宋江对吴用道:“我们何不进去参拜?”吴用称是。那知客欣然领入。众人都在外面等候。

宋江、吴用进去,只见松篁交翠,轩宇清明,正是曲径通幽处,掸房花木深。到了里面,只见一老僧跃坐蒲团,宋江、吴用上前参拜。老僧起了蒲团,打个问讯,便请二人坐地。知客命侍者看茶,又命办斋。老僧开言道:“义士远涉黄河,来访荒山,定有事故。”宋江、吴用都暗吃一惊。宋江停了半晌,只得将曹南山逦迤到此情形说了,便道:“弟子等不解何故,乞老师指示。”老僧回顾知客信道:“此必笋冠道人之所为也。”因叹道:“此老心肠太热。”宋江便问:“笋冠道人是何人?”知客僧道:“这道人开封人氏,生长名门,少喜谈兵,战阵上也去过几次。暮年无意功名,来此深山修养。却是道法圆明,神通广大,就中单表缩地一术,能令千里舆图,缩成跬步。义士由曹南顷刻到此,敝师所以料是此公也。”宋江、吴用听了,不能做声。老僧道:“义士既已来此,何不就去见见,休辜负他指引苦心。”宋江便问:“道人现住何处?”知客道:“出寺后不数步,有一道清溪,是甘露岭发源来的。义士但从此溪,傍石岸溯流前行,到了岭下,自有小桥接渡。岭上一路苍松,下有细径,可以步行前进。但见乱石墙边,藤萝掩映之处,三间茅屋,便是笋冠道人家也。”宋江、吴用皆欣然愿往。只见香积厨内饭头进来,告称斋已办齐。老僧便道:“请义士外面禅堂用斋。”即命知客奉陪。那吕方、郭盛、张魁、时迁及伴当一干人,俱请向斋堂赴斋。大众告饱,宋江、吴用复进禅房,向老僧深深造扰。便辞了老僧,领着众人,去访笋冠仙。知客送到寺后,告别回寺。

再说宋江等依知客指引的话,取路前进,一路清凉,竟忘炎热。吴用道:“这大仙引我们至此,不知有何见渝。”宋江道:“陈希真那厮妖钟挡路,我等无法破他,想这位仙人定有以教我也。”一路谈说,不觉到了藤陰门首。只见一个童子在门前扫叶,见了宋江等一行大众,便笑道:“义士来也,本师恭候久矣。”宋江又陪吃了一惊,方知真是这笋冠仙戏他,心中十分凛凛。童子领宋江、吴用进去,众人在外等候。只见里面十步茅廊,三弓隙地,苍松古柏,盘舞成陰。童子引二人到了精合,见了仙人。宋江、吴用不觉肃然下拜,仙人急忙扶住,施礼逊坐,童子看茶。宋江看那仙人年近七旬,身长八尺,精神矍铄,面貌魁梧,目有余神,须垂银白,飘然仙风道骨。宋江开言道:“弟子偶玩曹南,不意到此仙境。因遇清凉寺长老,始知仙师神力,弟子等奉摄至此。想仙师必有指教,特此晋谒,伏望指示迷途,并详休咎。”仙人颔首微笑,因命童子,取书架上一卷《太乙雷公式》来。仙人翻出一页,命童子递与二人。二人看时,只见上写着:“引敌军深陷重地第三十六:凡敌军远屯境外,及隔河为阵者,但运式三转,将杜门移加敌人营后方位,以天大将军印封之,三呼敌人主将姓名,敌人自不觉从开门前行,陷入我重地也。但敌军在五百里以内,皆可以此致之。”宋江、吴用大骇,登时汗流浃背。童子将书收去。

宋江神定半晌,忽然心生希冀,便拜问道:“仙师此书,授自何人?弟子愚蒙,不识可指授否?”仙人道:“山人寂寞闲居,藉此消遣,义士要他何用?”宋江道:“弟子宋江避居水涯,恭候招安,现在替天行道,到处翦除贪官污吏,为民除害。倘得仙人传授此书,以除残暴,各路生民幸甚。”仙人笑道:“贪官污吏干你甚事?刑赏黜陟,天子之职也;弹劾奏闻,台臣之职也;廉访纠察,司道之职也。义士现居何职,乃思越俎而谋?”宋江、吴用皆错愕无言。仙人叹道:“世路崎岖,运途变易,半生惊险,却为谁来?寓主开蒙汗之樽,梢公作板刀之面;山头逢燕顺,灯下遇刘高;王章-免于江州,追捕潜身于还道:此皆义士之所亲为尝试者也。聚义而来,快心有几?昔日群英协辅,今朝-敌成仇;战长岭而良将殒身,渡魏河而金珠输敌;寰中疆域,尽成支绌之形;寨内星辰,已见离披之兆;忧患倍增于曩日,存亡未卜于将来;奉劝回头,且请息足。”宋江、吴用都道:“仙师之言是也。”仙人道:“人寿几何,去日苦多。英雄无名死,不如栖岩阿。”宋江道:“蒙仙师指示迷津,实铭肺腑。惟弟子大轮未尽,暂且告辞。倘能摆脱尘缘,异日必依门下。但未知终身结果如何,还求指示一二。”仙人笑而不答,暗忖道:“孺子不可教也。”遂口占一律云:

到处干戈动鬼神,夜深人静忆前因。明如金镜超三界,渡得银河抚万民。遇合有缘随世运,渔樵无限乐天真。而今欲问前程事,终是朝廷社稷臣。”

二人听罢,一一记了,都未解其旨,却又不敢多问,目中打个照会,起身告辞。仙人拱手道:“二位前程远大,沿途保重。”吴用道:“弟子们急回曹州,尚求仙师法力,途中保护。”仙人道:“无伤也,此去必然稳便。”进长揖而别。童子送出门首,递一把小石子与宋江道:“沿途粮食,愿以奉赠。”宋江接了,不解其故。童子道:“但宜整吞,不可碎嚼。不然,不敷曹州路程也。”

宋江告别了,同众人下岭。只见夕阳在山,远远清凉寺暮钟掩动,途中谈论笋冠仙,众人互相诧异。顺路行来,大众又觉饥饿。宋江捻那手中石子,觉软如饭团,便取嚼一枚,清香绝胜,饥火顿消。宋江道:“妙哉仙粮!”吴用道:“看有几枚?”宋江将石子一数,不多不少,手中四十五枚,原来是一枚给一人的。宋江便分与众人吃了,大众都称妙不绝。一路行来,不觉几个转湾,不见了清凉寺,却好撞着那槐陰长堤。众人顺堤北行,晚雾朦胧,到了牌楼,张魁愕然片刻。吴用问故,张魁道:“此刻天暗,不辨字迹。起先进来时,众位见上面写着什么?”宋江道:“是‘清凉世界’四字。”张魁顿足道:“怎的我这般糊涂!我进来时只道是曹南山的牌楼,那曹南山南面也有一座牌楼,錾着‘曹南第一山’五字。”吴用道:“悔他则甚!那时就晓得了,也是无益。”

宋江等六位头领上了头口。少顷雾消月出,众人趁月光下拣北便行,腹内果然精神爽快。大众不辨路径,一口气走到天明,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宁陵回曹州只是正北,却错走了东北。此地土名双棚,距黄河尚有六十里,渡河是定陶县地界。末伏初秋天气,喜得是日炎热顿消。行至辰牌时分,到一市镇,望见黄河渡口,大家又渐觉饥饿。宋江叫苦道:“是我忘却仙童叮嘱,将那仙粮嚼碎,果然不能耐久,如何是好?”吕方、郭盛道:“我们且去射些虫蚁儿,胡乱充饥。”时迁道:“小弟有个计较。”说罢,看他下了马,踅到前边一爿米店里去了。饶你时迁手段高强,青天白日如何做得来贼?倒也亏他,偷得一袋米来。行至中途,吃店中人看见追来,时迁早已逃到宋江面前。店中一群人赶出,见他们大伙客人,身边都有军器,不敢逼拢来,只得远远地烂贼、臭贼、瘟贼的辱骂。恼得吕、郭、时、张四筹好汉一齐性起,杀奔前去。不知这场厮杀有无奇文,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礼拜寺放赈安民 正一村合兵御寇

却说宋江在黄河渡口被市人辱骂,吕方、郭盛、时迁、张魁四人皆大怒,一齐上前厮并,吴用忙招手叫住道:“我们渡河回家要紧,休要在这里生是惹非了。”众人只得依了吴用,渡过黄河,由定陶转回曹州。林冲等头领会着,喜出望外道:“兄长们游向何处,弟等在曹南山四路寻觅,杳无踪迹,真忧得苦也。”宋江将遇笋冠仙事一一说了,众人无不惊异。宋江因此断了渡黄河取宁陵之念,并曹南山屯兵之议,亦不敢举行。不日董平、鲍旭、焦挺领本部人马都到。宋江命林冲将兵符交付董平,一面修筑北门,收管钱粮,整顿人马,备御官兵。林冲领刘唐、杜迁并原来人马,回濮州去了。时迁仍归兖州。

宋江、吴用领吕方、郭盛、戴宗、凌振、戴全、张魁一干人马,大队回归山寨,正出北门,只见一骑报马飞到,乃是清真山马元的差人,呈上鸡毛文书一角。宋江、吴用一齐大惊,忙拆开看时,知是云天彪大兴马步全军,并会合归化、里仁、正一三庄回民,攻打清真山,十分危急,速求救援。宋江大怒道:“关胜、索超两兄弟被害,俺正要兴师报仇,他却先来撩拨我们,便活擒这厮们来祭旗。那班贼回子也要出头与俺作对,就一并扫除了他。”便与吴用重进曹城,商议兴兵救清真山之事。吴用道:“清真之役固然矣,但高俅那厮必定就到此间生事,虽董平兄弟对付得他,总费手脚……”说到此际,戴宗立起身道:“何不写封书去托那蔡京,教他在官家前阻挡师期,小弟星夜前去。”宋江道:“缓兵之计也可使得。”便修书一封,交与戴宗,飞速往东京去了。

这里宋江、吴用、吕方、郭盛、凌振、戴全、张魁七位头领,仍领本部二千人马,出北门向东进发。一面遣凌振回山寨,告知卢俊义,添兵助战。卢俊义便点杨志、李逵、徐宁、史进、陈达、龚旺、穆春、薛永、张顺、阮小七,带领水陆兵马共一万二千。正欲启行,只见郝思文上前道:“此次宋大哥攻伐青州,为弟之故主报仇,小弟亦愿同去。”宣赞臂伤已愈,也踊跃愿往。卢俊义便命二人带一千人马,随同杨志等,沿途迎会宋江。大众同由汶河进发,无分昼夜。

一日,到了秦封山下,为时已及三更,顺风朗月,扬帆直进。吴用对宋江道:“前去不远,已是汶河埠头,青州地界。云天彪那厮致我至此,沿途必然设伏,须逐路探听。”说犹未了,忽听外面墓地一片喧嚷,前后百余号兵船,号叫之声,惊天动地。宋江急问何事,左右飞报道:“不知怎的,前后军船无端沉失三四十号,现在逐只还在那里沉下去,主帅速请上岸,须防坐船有失。”吴用忙叫道:“张顺、阮小七何在?速赴船底查看!”言未了,只见张顺、阮小七率领水军,早由河中跳起,捉得十余人,在岸上捆缚。

原来张顺、阮小七沿路照应,当沉船之际,不待命下,早已一齐赶赴水中查阅。见有一班人分头跟着船底,用铁锥凿洞,且行且凿。当即拿住,送入宋江大船。吴用当查沉船数目,共沉失兵船十三号,兵丁被沉下水者,均各抢救上岸,幸无死亡。宋江将这班挖船底的人一一看到,问道:“你们何路贼人?擅敢挠乱大军。除你们十二人之外,有无余党?你等是何名姓?从实说来!若有虚言,光刀立斩。”内中一人,面如圆镜,色若黄沙,赤条条雪白身体,肚大腿小,厉声叫道:“我沂州蒙陰人也,为商数十载。我主人姓召名忻,家财有恒河沙数,广厦千间,良田万顷,行商坐贾,生业繁多。上年差人运货至濮州现城一带,路经郓城北乡,被你们这班狗强盗抢掠一空。我主人恨极了你们,不惜盘川,叫我等分头专寻你梁山的事,不分水岸,遇便下手。那怕你吃了我下去,还叫你受些古怪。你问我名姓,我姓申,小名勃儿是也。”宋江大怒,叫把十二人推出岸旁,一齐斩首。宋江又道:“不料蒙陰人如此可恶,今救清真山要紧,只好缓图。”便传沂水军补好沉船,加紧防护,依旧进发。只见李逵大嚷道:“何不就杀到蒙陰,砍翻了那班鸟男女,出口鸟气!”宋江喝道:“你又来胡乱了!军务大事,不许乱说。”众人扯李逵下去。

次日黎明,到了汶河埠头,大众上岸。吴用传令教探子分头探看,有无伏兵。行不数十里,只见清真山有人报来道:“云天彪无故全军撤退,并归化三庄乡兵,亦尽行退去,不留一人一骑。现在马头领四路探看,并无一个伏兵,不解其故,请令定夺。”吴用叫苦道:“云天彪如此牵制,我军为其所困矣。”宋江忙问其故,吴用道:“此事显而易见。他分明以攻打清真为名,逼我不得不来。我等锐师远来,利在速战。他却将军马退去,使我进无可图。我若退归,他又必攻清真山夹。”宋江道:“我们偏不退兵,直攻青州何如?”吴用道:“毒蛇螫手,壮士解腕。今我拚将清真山送与他,我等全师还归,安然无事,倒是上策。”宋江道:“是何言钦!我梁山替天行道,忠义为心,今日岂可见难而逃,有乖大义?”吴用道:“兄长如不愿退,只得进兵。但此刻万无直攻青州之理,须防归化三庄前后夹攻,腹背受敌。且着人去探看三庄如何情形,再定计策。这里兵马且赴清真山住扎。”

且说那归化庄与里仁庄、正一庄毗连,地名通叫做正一村。一村三庄,都是回部,各有精壮乡勇一万五千多名。归化庄都团练便是哈兰生;里仁庄都团练哈芸生,乃是哈兰生的同胞兄弟;正一庄都团练沙志仁、冕以信。这三庄却都归哈兰生节制。那哈兰生祖上自唐时由西域徙居此地,世代巨富。兰生生时,满房兰花香,因此取名为兰生。幼时便有些膂力。十二岁时曾到二龙山下真武院内玩耍,不觉在灵宫殿内睡熟,梦见灵宫将一只玉蟹赐他,却被同伴小儿摇撼唤醒。兰生只吃得玉蟹右螫,所以至今右臂气力独大,使一柄独足铜人,重七十五斤,右手运动如飞,左手却使不得。迩来梁山侵扰山东,四方无业居民乘势聚众,依山傍险,打劫村庄。这正一村山中,也有一伙强徒出没,那归化三庄时被扰害。幸赖哈兰生首倡义举,会合三庄团练乡勇,同心剿贼,斩杀无数,那强盗方始不敢正窥。

说到此际,又须将兰生团练乡勇之法,实叙一番。却因篇幅狭窄,只好将那要紧的事叙说一件。这件事却在陈希真东京避难之前。是年春,青州大饥,道馑相望,菜色流离。正一村在青州西偏,大小烟户,虽然繁庶,却是土瘠民贫,庶而不富,所以这番饥馑,正一村受灾最重。哈兰生倡首捐赈,散给贫民。那正一村的人,忽听得本村四路有哈兰生的招帖,上写着:“本村乡民速赴礼拜寺,注明户口,本堂定日散给粮米。”众人都欢喜道:“我道这哈菩萨必来救我。”登时礼拜寺前人头拥挤。原来哈兰生世代是天方奉教良民,祖上初来时,即建造礼拜寺,延请掌教住着,几位老把八越七日赴寺,随同阿轰念经礼拜。固寺内屋宇宏敞,哈兰生弟兄议在寺内放赈。那正一庄沙冕二人,闻知哈家放赈,也欣然来助。

这日在礼拜寺注造户册,寺门大开,好生热闹。只见寺中大殿七开间,院子甚是阔大,东西间相话不能听见,左右侧厅每旁三间。乡民分了左右,东村、南村人向东门注册,西村、北村人向西间注册。只见哈兰生、芸生、沙志仁、冕以信都在殿上督看。那大殿中央设立空座,并无神像牌位;梁上悬一匾额,斗大四字,上书“无形妙化”;柱对上抱着十一字楹联,乃是:“道辟西方,惟一心天真不昧;教垂东国,历万年帝泽常。”满室彩画庄严,丹青飞舞。后面连进三层,俱是大厦余房,共计四五十间,兰生备作堆积粮米之处。是日众人注册已毕,因哈、沙、晃四人系本村土著,熟悉本村烟火,所以并无浮报滥报等情弊。哈兰生收了户册,给了凭支竹签,便教家中两个司账,带了银两,往各路赶紧采买粮食。这里请了几位老成董事,掌管放赈,便将家中已存的米麦杂粮,先行放给。议定章程,分本村为四路,四日轮给:一日赈东首,一日赈南首,一日赈西首,一日赈北首,周而复始。一轮给米,一轮给杂粮。大口每日给一升,小口每日给半升。每一轮大口给四升,小口给二升。杂粮亦分别搭匀散给,无非粟麦豆-之类,总敷四日之粮。凡到某乡应轮领赈之日,各老幼大小男女等人,提筐挈袋而来。因先时给发竹筹时,筹上注明清晨、上午、下午等字样,此时凭筹按时给发,所以人数虽多,一无喧闹。赈了一月,现存粮食将次就尽,恰好接着那来买的粮食纷纷都到。足足的赈济了两个多月,天气渐热,地土亦可栽种,百工技艺皆可各务本业,方才停止赈事。众百姓赖此全活,不胜感激。

这一事不觉惊动了山中强徒,聚众百余人,直至村口,声言到哈家借粮,不干众人之事。众人大怒,一声招呼,一村壮丁都出,柴木棍棒一齐上,贼人望风逃遁。兰生道:“此非长久之计。”便与芸生及沙冕二人共议,不惜重资,聘得几位有名的教头,教他们枪棒武艺,自己也亲身指拨。一面到官,请准用兵刃枪炮旗号等物。众人踊跃愿从,不一日居然大队劲旅,入山剿贼,所向披靡。

至本年七月中旬,奉本镇云总管檄调乡勇,会同官兵剿灭清真山。哈兰生奉檄起兵,众乡人齐声愿出。那知云天彪并不调动全军,本镇人马只起二千名。其所以檄调乡勇者,特以各路兵马齐到之势,震慑清真山耳。那马元本已吃过云天彪的利害,今日闻知官兵与乡勇齐到,分外提心,登山探望,却望见马陉镇与归化三庄的旗号,漫山遍野,烟灶连绵不绝,望去何止四五万人。吓得马元与众强盗,人人胆战,个个心惊。其实官兵、乡勇合计不满四千,那马元如何识得底里。又见官兵、乡勇的枪炮,雨点价向关上轮流打来,马元骇极,只得向梁山急切求救。天彪见梁山兵马已被牵到,便对哈兰生道:“本帅所以不调全军兵马者,为养息儿郎们气力,准备梁山厮杀耳。今梁山兵马道路奔驰,兼程飞至,我等且勿与战,守老其师而后破之。今日团练且请回庄。本帅料梁山贼人必来先攻正一,本帅回镇先调官兵来助团练。但有一言,团练切记:若梁山全队来攻,团练三庄只宜互相保守,本帅亲来策应;若偏师来攻,不妨开门迎战,不胜则退保村口,胜亦不须穷追。但斩首数级以激其怒,最为胜算。”哈兰生领命,云天彪领官兵先退。哈兰生亦领本部乡勇退归归化庄,便传总管钧谕,知会各庄。三庄各点齐乡勇,安排鹿角拒马,灰瓶金汁,矢石枪炮,专等梁山贼兵杀来。

这番情形传至清真山里,吴用绉眉道:“真是难事了。”只见马元拜求道:“总求军师妙策,保护敝寨。”吴用不便说退兵的话,便对宋江道:“云天彪那厮收兵回镇,其心叵测。他的意思是分明教我去攻正一,我去攻正一,是分明中他机会。他待我斗得疲乏,却用生力全军前来掩杀。如今务要进兵,却不得不先攻正一。”看官,吴用这番话,是分明与宋江递个眼色。只见李逵不识起倒,上前大叫道:“二位哥哥不必多说,这个小买卖,照顾照顾我的斧头。”吴用道:“你那里晓得正一村的利害。”李逵乱嚷道:“东不要我,西不要我,把我做什么鸟人看待!这番既不用那神行鸟法,我死也要去走遭。你们不叫我去,我便不要你们派兵,看我一人去踏平了正一村来。”说罢,翻身往外便走。吴用道:“李兄弟转来,去便派你去。”对宋江道:“我们也只得去。”宋江道:“为何不去!”吴用便吩咐李逵道:“你去只不许吃酒,诸事格外小心。”遂派马军五百名,步兵五百名,教李逵率领前去,先打归化庄。李逵领兵飞也似去了。吴用道:“终防这黑厮坏事。”便教杨志带马军一千前去接应。

杨志得令,飞速前行。不移时赶到正一村前,只见前面正一口上,已有官兵屯扎,杨志吃了一惊。只见李逵兵马已近高冈,杨志远远大声叫住,李逵那里听见。急得杨志骤马追赶,口里不住的“铁牛转来”,“李兄转来”,只见李逵已抄过官兵左首,抹网前去了。那冈上官兵一齐哈哈大笑,只见傅玉、云龙早已立马阵前。傅玉大声高叫道:“兀那贼子,好生胆小,只得这千数个人,值得来杀你做甚,放心进去!”杨志大怒,便率兵向冈上仰攻官军,官军矢石雨下。杨志兵只得一千,官兵有四千人,又且官兵俯击,杨志仰攻,如何对敌得过。杨志急转马头,傅玉一飞锤早已打到,杨志坐马打坏,滚鞍下山,贼兵抱头乱窜。云龙大声高叫道:“饶尔等贼子狗命,放心缓缓回去!”杨志草上爬起,约束人马飞奔。只见官兵在冈上扬旗呐喊,并不追来,杨志大怒,喝叫:“孩儿们休退,就地上列成阵势!”一面差人飞速去告知宋江、吴用。只见李逵已从网后飞奔出来,背后追来一员大将,脸如锅底,须如虎刺,浑身铁叶盔甲,手提独足铜人。追到同下,逢人便打,贼兵死者无数。冈上傅玉、云龙齐声叫道:“哈将军请住,前面无数贼兵来也!”只见杨志阵后,尘头翻翻滚滚,乃吴用领了宣赞、郝思文、穆春、薛永、戴全、张魁,率领四千人马杀来。哈兰生勒马回兵,退保村庄去了。

吴用等已到阵前,吴用道:“冈上这枝官兵,设立得好利害。”众头领道:“何不就抢他的高冈?”吴用摇头道:“就使抢得来,我等力气必然用尽,如何去攻得三庄!此刻公明哥哥已领全部人马,并起清真山兵,去堵御云天彪了。倘若堵御不得,我等兵力又疲,不知如何结局矣。”只见李逵在旁自言自语道:“悔他娘的气,那鸟人不知拿了什么鸟东西!我正要劈杀那狗头,那知倒吃他打了一下,好生疼痛,我倒偏要再去寻他。”说罢,提着两斧便走。吴用急叫转来,那里叫得住。吴用只得叫道:“你走转来杀那高冈上的人不好?”李逵便走转来,吴用对众人道:“我看只得与公明哥哥商议退兵。”李逵大嚷道:“怎么你骗我杀高冈上的人?”吴用道:“杀是教你杀的,我却有个计较。”李逵道:“你自己去计较,我先去杀一阵来。”说罢便提斧登山。杨志道:“铁牛失陷,皆我等之罪也。且这正一冈并无树木遮蔽,怎见抢不得,军师太把细了,我等何不同去抢冈?”原来吴用虽说要退兵,但无故割舍这清真山,未免也有些肉疼,心中正在委决不下,却吃众头领这一嚷,嚷得心头无主,智乱神昏,便教穆春、薛永、杨志领兵三千人,堵住正一村口,以防三庄接应;这里派宣赞、郝思文、戴全、张魁领三千人马,协同李逵攻打正一冈。冈上傅玉、云龙全然不惧,督兵抵御。这边李逵提着两辆板斧,大吼奔上,只当不得左臂疼痛难禁,使展不便。云龙见他上来,倒也提心,慌忙张弓搭箭飕的射去,恰好射着李逵右臂。李逵翻身下山,连滚带爬逃回性命。天色已晚,梁山只得收兵。

次日,吴用命戴全、张魁调齐弓弩鸟枪手,分十二路攻打正一冈。每路中间留出丈余阔的隙路,一面枪弩攻打,一面由隙路杀上同去。只见官军早已竖起一带木城,吴用传今只顾攻打。自辰至午,枪声不绝,矢集木城如猬,梁山云梯兵已由隙路上山。云龙在木城内觑得分明,一个号令,官兵一齐把隙路的木城拔起,-木滚石齐下,云梯兵尽行研成齑粉,山下枪声顿住。傅玉便传令尽拔木城,将灰瓶金汁,雨雹也似打下来。吴用料知利害,传令将人马权且约退。安排午食毕,吴用对众头领道:“今日尽一日之长,悉力攻打。如果不胜,不如依我退兵。”众头领领诺,重复抖擞精神,率众向正一同攻打。攻至傍晚,不能取胜,吴用退兵之念已决。忽接到宋江来书,言:“马陉镇官兵调动之说,毫无动静,想云天彪来势必缓。军师可饬儿郎们努力前攻,倘能破得正一村庄,则我军大势成矣。”吴用接信,心中疑惑,到了黎明,只得饬众再攻。那冈上依然坚守不下。

两军相持,直至辰牌,忽听得东南上连珠炮响,殷殷隆隆,天摇地撼,一片声远远的震动,到正一冈下。云龙大喜道:“我爹爹大兵到也!”傅玉看那山下贼兵,已有慌张欲退之状,便就冈上传起一个号炮,归化三庄登时知道了。那哈兰生、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四员都团练,登时点齐一万二千名乡勇,一声呐喊,鸟枪、大铳、佛狼机潮涌般的向村口平地打来。杨志、穆春、薛永抵敌不住,纷纷逃出村口。前队人马已被枪炮卷去了六百余名,山下人声海沸。傅玉、云龙早已领兵杀下同来,将杨志等截住。杨志、穆春、薛永一班人马裹在阵云之中,左冲右突,无路可出。哈兰生、哈芸生两马已到,杨志大叫道:“我们左右总无生路,何不索性拚个死战!”穆春、薛永死力迎住。杨志提刀一马当先,重向乡勇这边杀去。哈兰生一铜人早已打到面前,杨志急用刀柄架住,吃铜人一振,杨志手筋也觉有些振动。杨志顺势一刀砍去,兰生急闪,杨志却砍个空。芸生提一柄五股钢叉劈面来刺杨志,杨志急闪不迭。穆春拍马来助,杨志头盔早已刺落尘埃。四边官兵多勇,人声喊沸。杨志无心恋战,回马便走,只见薛永早被沙志仁、冕以信两马盘住,双枪并刺。杨志急前往救,薛永早已中枪落马。穆春慌得乱了,芸生钢叉十分勇猛,穆春招架不住,兰生一铜人横扫过去,打着穆春腰助,一命归陰。三庄人马一齐上前痛杀。

杨志身受重伤,命在呼吸,忽见官兵队里两员勇将冒死杀入。杨志定睛看时,乃是戴全、张魁,三番冲入,却吃傅玉、云龙奋勇敌住。喊杀之声,天旋地转。杨志趁此偷缝儿冲出。张魁撇了云龙,转救杨志,逃出官兵阵外。戴全已没入阵中。傅玉手提烂银镔铁枪,苦战戴全。云龙既走失了张魁,便举大刀翻身转砍戴全。戴全急闪,肩上早着,又被傅玉对胸一枪,一道灵魂归地府,几番-面会天亲。官兵乡勇会合一处,追杀贼军。贼军队里宣赞、郝思文见了傅玉,怒气冲天,不顾性命,回身转杀。乱军中吴用旗鼓招呼不及,二人已闯入官军。傅玉见了,却与云龙豁地分两路,抄击吴用。吴用身边只仗着杨志、李逵、张魁三个带伤头领,如何抵敌得住。那边宣郝两员健将却被哈兰生邀着,兰生铜人横扫,猛不可当,宣郝二人死命相争。乡勇队里左边早杀出哈芸生,右边早杀出沙志仁、冕以信,一齐冲杀。宣赞、郝思文知不是头,回马逃转,只见吴用兵马已被官军迅扫将尽。二人死命冲上,与傅玉、云龙辗转苦斗,会着杨志、李逵、张魁,保住吴用,率领数十残骑,落荒逃命。

那宋江见马陉镇全军齐出,便教众头领奋勇抵御。正在两相支持,忽闻报吴用兵马覆没,众人大惊,宋江忙押军马速退。只见云天彪全镇三万人马,已遮天盖地价掩杀过来。梁山兵马前后不能照顾,纷纷败下。那清真山头领周兴、来永儿,保着自己兵马,早已没命的逃回山去了。吕方、郭盛保着宋江先走,徐宁、史进领众死命抵住官军。官军阵里李成、胡琼挥动全军奋勇厮杀。梁山这边陈达、龚旺领左右翼往刺斜里埋伏。官军势大,徐史二将败走。官兵直拥进来,陈龚两枝埋伏兵全不济事。这一场大战,杀得贼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云天彪统领大军追亡逐北,贼兵抱首遁逃。那傅玉、云龙、哈氏弟兄等中途迎着,两下合兵,再行痛追一阵。

宋江等远远的走了,天彪传令收兵。哈兰生道:“何不再追一阵,倘能擒得渠魁,则一方之大害除矣。”云天彪道:“非也,宋贼虽然败衄,人马尚存小半,岂可使逼迫无容,激成死战乎?但令日后我攻清真,梁山不敢来援,吾事成矣。”慰劳兰生等四人,会同点查首级四千余颗,生擒贼众三千余名,夺得器械马匹不计其数,大获全胜。天彪道:“皆团练等力战之功也。”说罢,带领傅玉、云龙一干人马,随同大军,大吹大擂,掌得胜鼓回镇。哈兰生等亦收齐乡勇,整顿队伍,凯归正一村去了。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