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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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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便向婆子笑着说了些话,那婆子也笑着,便帮那女子收了绣棚,同下楼去了。这一去,就如石投大海,再不上来。戴纪二人等了多时,酒肴已残,只好散场。下得楼来,戴春叫店主登记了账,同上大街,闲游了一回。将要分手,戴春千叮万嘱,务要打听那女子底里。纪二连声应诺,转订戴春明日到莺歌巷来奉茶。戴春应允而别。

纪二徘徊了片刻,见戴春去远,便回转天河楼前,迳到那女子家里来。原来这女子祖籍徽州,本身姓陰,小字秀兰。他父亲名叫陰德显,因为人鬼头鬼脑,故尔出了个浑名,叫做“陰捣鬼”。陰捣鬼的浑家田氏,便是方才楼上的那个婆子。田氏年轻的时节,与纪二素有来往。再说那秀兰向有一个阿姐,名唤秀英,也是烟花阵里的主帅,在徽州时夺得好大锦标。纪二引诱那胡华廷的儿子,在他身上老大使钱。那时秀兰年纪尚幼。后来胡家败了,陰捣鬼携了家小到东京,又做了好几年半开门的买卖,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乌龟真没造化,花娘一病死了,陰捣鬼只得改图,又同了家小一氽两氽氽到曹州,却改姓为杨。不上一月,陰捣鬼也死了。秀兰年纪渐长,田氏愁丈夫所遗囊橐不多,要求个久远之计。因见秀兰十分姿色,比阿姐更好,一心要干旧日的买卖,怎奈人地生疏,没处寻个拉皮条的马泊六。也是孽缘与劫数相凑,曹州府该有这番刀兵屠戮之惨,数月前田氏将她丈夫尸棺浮厝了,携了女儿,移在天河楼前居住。一日,正在门前闲看,恰好撞着纪二。两人本是旧好,一见甚喜,田氏便邀纪二坐谈,各诉离情。纪二见秀兰长大,亦是欢喜。田氏便将心腹之事说与纪二,纪二便道:“此事容易。据我想来,莫妙如照当年纠合古月儿的做法,最为稳当,而且多有钱赚。不可象那东京时的胡乱,捞摸得有限,又吃那些破落户-唣。”田氏道:“阿叔说得是极。有了阿叔调度,我便放心了。”自此之后,又是多日,恰好纪二兜着了戴春。其时不及关照,只好等戴春转背,飞奔秀兰家来。田氏迎着笑问道:“所托之事有了?”纪二笑道:“阿嫂怎地猜得着?”田氏道:“方才见你在酒楼上这副贼相,我便有三分瞧科着。”纪二便将戴春的事一一说了,田氏道:“何如?我早猜到。方才那个猢狲精,有点意思。”纪二只是嘻嘻的笑,田氏笑道:“这副嘴脸,倒亏你那里去寻来的!”秀兰立在娘背后,也笑道:“娘时常说害于痨,那人真象个害干痨的。”纪二道:“你们如果不要他,就罢,你自己去另寻个戴员外。”田氏道:“我不过取笑,谁去嫌他。他如今到底对你怎样说?”纪二道:“有甚怎样说,自然对路。我明日如此引他来,你只须如此如此而行,必然十全其美。”田氏大喜道:“全仗妙计。”纪二道:“他明日必然一早来寻我,我且明日来。”遂辞婆子回家。

纪二一路走,肚里暗想道:“可恨铁算盘这老贼!当年用得我着,何等买嘱我。胡家的家资,我又分得你没多少。今来曹州投奔你,你便如此相待,不留我也罢了,还要千方百计想害我。好呀,你如今拖牢洞死了,你的儿子却落在我手里。我想他那里帮撑的人多,我到他家必遭刻忌,不如兜他到这里来,如此切握为妙,他一定上钩的。有理,有理!”纪二一路鬼划策,已到了莺歌巷里。只见姚莲峰正在收店面,上排门,相招呼了,又立谈了几句,各归本室。寸陰易过,看看红日落西山,不觉鸡鸣天又晓。纪二早起梳洗方毕,见戴春果然来了,甚是欢喜,请到里面坐下。戴春笑问道:“所托之事,有些信么?”纪二道:“二官人,信便有些了,只是二官人昨日吩咐的话,恐行不得。”戴春听了着实吃了一惊,道:“到底怎的?”纪二微微笑道:“其中有个缘故。”正是:痴蝶贪花,被一阵狂风吹去;娇莺织柳,用几番春色钩来。不知纪二说出什么缘故,且听了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凤鸣楼纪明设局 莺歌巷孙婆诱奸

话说戴春闻得事体行不得,吃了一惊,追问纪二怎的。纪二道:“有个缘故。”戴春急问其故,纪二道:“昨日桃花巷口与二官人分手,看看太阳尚高,小人便到那家左近邻居打听。却探听不出什么,只知他家姓杨,说他家由金钗巷搬来的。小可奔到金钗巷,那里又打听不出什么。正在无计访问,恰遇着张九朝奉,谈起他家,方知是个诗礼之家。他丈夫是个黉门秀士,今来山东游幕,好像是别省人,不甚清楚。其人前月身故,家惟母女二人,虽不富足,尽可度日。”戴春一腔欲火挫了一大半,纪二又道:“二官人,非是纪明不肯出力,那话如果是真,此事如何行得!”戴春呆了半晌道:“总仗二郎再去打听,自当重谢。我们且上街去。”

纪二请戴春先吃了些茶食,便同去几处窑子里姊妹行中鬼混了一回,又上街闲走。纪二一路看得戴春神不守舍的光景,不觉又行到天河楼前,重复到那凤鸣酒楼。戴春便邀纪二上去饮酒。上得楼时,只见靠窗那副座头,已被一伙酒客占去,二人只得另拣一副座头坐了。且喜斜望过去,对面那楼窗也看得见,只苦略远些,又可恨那楼窗却厮闭着。过卖搬托酒菜上来,纪二只顾劝饮,说些闲话。戴春那双猴眼,只钉在对面楼窗上,苦得钻不进去,只得收眼回来看着纪二道:“二郎,你那信息,那里打听来的?”纪二道:“不是说过张九朝奉讲来的。”少顷道:“且慢,那张老九素来说话不大诚实,此信多敢不是真的,改日再捞个真底里来回报。”戴春听了心窍豁地一开,喜不自胜,说不尽仰仗话头。二人又对酌了一回,戴春道:“我们且下楼去,此事总望商量。”那纪二忽的立起身来道:“二官人且请坐坐,我有个计较在此,去去就来。”说罢飞奔下楼去了。

戴春等了许久许久,方见纪二上来,急忙立起笑问道:“何如?”纪二道:“啐,我道是那一家,原来远在千里,近在眼前,却是我家的亲戚。”戴春大吃一惊,道:“怎的是你亲戚?”纪二道:“他家是我的母党,那妇人是表嫂,他的公公便是堂房母舅,那女子是表侄女儿。”戴春故作惶恐,陪罪道:“倒是小弟放肆了。”纪二道:“这倒不打紧,虽是亲戚,却多年不转动了。疏失已久,所以昨日探知他姓杨,丈夫是秀才,都想念不到。方才记起一个人来,其人也姓张,是此地老土著,熟悉左近人家,因而去问他。”纪二说到此处,向对面楼窗努一嘴,道:“方知真是清白人家,他丈夫名唤士发,实是我表兄。”戴春听罢,呆得做声不出。纪二又道:“二官人,非是纪明不用心,即使此刻前去,与他见了,往来厮熟,亦难好启齿。”戴春道:“既如此,休再提了,另作计较罢。”言毕出神呆坐。只见对面窗门豁地开了,却是婆子上来晾衣,戴春看那晾的是一件大红湖给女袄。不多时,那妖精挪步上来,就在窗前与婆子打话。那张芙蓉粉脸,吃那大红湖绉一映,好似出水朝霞。他又把双星眼望着戴春(目刍)了一(目刍),冉冉地随了婆子下去。

《老子》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戴春自从见了陰秀兰,本已神魂飞驰,当不得被纪明弄得忽起忽倒,昏天黑地,那把欲火只在肚里打团团。当此之时,怎好再经那妖娆当面一照,可晓得戴春的三魂七魄早已零零星星提了一半过楼去了,还剩一半在酒楼上与纪二问答,又对纪二道:“二郎,你和令亲有几年不见了?”纪二道:“自从那年尊翁离徽州时,小弟也往苏州,算来与他阔别十四年了。”戴春道:“他和你交情如何?”纪二道:“我和他的交情,尊翁尽知。那年尊翁做五十大庆时,大官人又是十岁,小弟送的《百寿图》,还是表兄写的,敢道府上还不曾弃掉。后来大官人十八岁上恭喜完姻,当年生子,我那杨表兄又替我做了些诗章,后因我有要事出门,未曾送来作贺。至于我同他的交情,自不必说。”戴春道:“既如此,你此刻为何不去转动转动?自古道:千年不断亲。”纪二道:“咳!原是。不瞒二官人说,我一则初到,不曾打听出来;二则小弟两手空空,就是今朝晓得了,怎好白手白脚的到他家去呢?”戴春道:“你只不过要买些礼物,何不早同我说。”纪二道:“二官人肯借我银子时,我有个计较在此。既是你教我去转动,我只说方从东京下来,我们先在本处买些京货,只说是土仪,将去送了他。二官人只说是同伴,陪我同去走走。”戴春拍手大喜道:“此计大妙!”纪二道:“我还有一个主见在此,只是妄僭些,倒像讨二官人的便宜了,却不敢说。”戴春道:“你又来了,我同你共事,有甚话说不得!”纪二笑道:“事体倒巧的,小弟的拙荆恰好也姓戴,有一个内侄儿,名唤福官,自幼随他父亲到四川去,至今永无音信。这件事我那杨家表嫂尽知,二官人何不冒充了福官,只说由四川发大财回来,同我由东京一路到此。倘表嫂肯留我住,你便是亲眷,常常好来看望了。”戴春听了,笑得个嘴不能闭,连声叫妙,便道:“竟如法而行之,何不今日就去?”纪二道:“今日大家红着脸,不象样子。何争这一日,且到明朝,先把应用礼物买了,慢慢地同二官人去何如?”戴春听了,慢吞吞道:“也是。”

二人吃罢了酒,纪二又夺会了酒钞,离了那座凤鸣大酒楼。戴春又同到纪二家中吃茶。原来纪二的住房,是一排三间八椽楼屋:其一间是姚莲峰开画店,一间纪二居住。里面还有一个老婆子姓孙,只有母子二人,住居楼上,并后边小屋内。纪二住在堂前后轩。须知纪二与那孙婆子也是心腹。还有一间楼房空着。戴春顺便看了一回,又同纪二到姚莲峰处谈些闲话,要托画小照、扇面等事。姚莲峰极力张罗。看看天色将晚,戴春告别,约定明日再来。

次日一早,戴春又来,便邀纪二去买京货。纪二道:“二官人且听我一言,今日去是这般去,只是我那表嫂不是那些不正经人家,二官人断断-唣不得。”戴春正色道:“二郎说那里话来!前日已说过是你的令亲,我戴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肯干那亏心之事,只是爱你不过,如此却长好亲近。”纪二笑道:“如此最好,实是体恤小弟。但也不必十分拘束,只要随常大方些便好。”

二人同上街去,到了蒋大隆京货庄上,买了几色京货,都是轻巧细软值钱的东西。两人分携了,到那天河楼前,酒楼紧对门,楼房门首。纪二上前扣门三下,只听得里面问道:“是谁?”纪二道:“府上姓杨么?”里面道:“你们那里来的?”纪二道:“远方亲戚,特来奉拜。”只见那婆子来开了门,纪二道:“大嫂,多年不见了,还认识兄弟么?”那婆子定睛细看,叫声:“阿约,你可是纪二表叔么?”纪二道:“嫂嫂记性真好。”婆子道:“难得,难得,请里面坐。”纪二便招呼戴春同进里面,婆子道:“二阿叔那阵风儿吹到这里,多听人说阿叔发了财了,果然面庞儿比二十多岁时发福得多哩。这位官人是谁?”纪二和戴春先放下了礼物。纪二道:“说起话长,嫂嫂先请受纪明一拜。”那婆子回拜了,纪二便指着戴春道:“此人说起来,阿嫂也该认识。”婆子道:“是那一位?”纪二道:“便是兄弟的内侄,散金大舅的儿子。”婆子道:“哦,是了,莫非就是戴福官?”纪二道:“正是。”婆子道:“你看好快日子么,见他时不过三四岁,眨眨眼就是这表好人物,我们怎的不要老!”戴春忙上前以晚辈之礼见了婆子,婆子让他二人客位上坐。纪二便把礼物移到婆子面前道:“我等自东京下来,带得点土仪,请嫂嫂收了,不要见笑。”那婆子假意谦让了一回,道:“既是叔叔见赐,大胆领了。”婆子便叫声:“小猴子来!”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僮儿来,婆子便叫把这几件礼物收拾进去。

不一时,那僮儿搬出两盏茶来,婆子又教安排些按酒果品。纪二、戴春听了立起身要走,婆子拦住道:“那有这个道理,至亲嫡眷,多年不见。这戴官人虽是你的亲,也就是我的亲,同在此吃杯水酒何妨。”遂将二人留定了。婆子又开言道:“阿叔自出门后,一向在何处?怎样得意?”纪二道:“兄弟出门多年,虽做几桩生意,也不见好。”指着戴春道:“倒还是他,随了大舅到四川,大获利息。前年大舅去世,他却满载而归。近来到东京,却与兄弟遇着,另因一起买卖,一同到曹州来。到此已有十余日了,原不知道大嫂住在这里,昨日恰好遇着张九朝奉,说起方知,所以今日来奉拜。只可叹大表见不在了。”田氏叹口气道:“说不来,愚嫂的命该苦,又无儿子,只有秀兰一个女儿,将来只有靠他,又不曾许人家。倘能招个养老女婿还好,却那里拣得来!”纪二道:“秀兰侄女今年几岁了?”田氏道:“十八岁了。”纪二道:“怎的还没有人家?”田氏道:“便是高不成,低不就。据他老子的意思,家资要稳当,又说我家是世代书香,也要配个书香人家俊秀子弟,所以至今没处挑选。他的阿姊,那时全亏二阿叔做的媒,许得好人家,只可惜不到头。”

正说话间,只见那小猴子摆上杯筷果品。大家谦让一番,婆子笑着对戴春道:“福官人,你休要客气,我同你不比外人。你的姑娘、母亲在日,我同他们都如亲姊妹一般的,你那时还在门槛边抓鸡屎哩。今日难得你姑夫同你到此,我正少个亲眷,一回相见二回熟,你自此也好长来看看我。”大家又是一笑。婆子敬酒,慢斟细酌。戴春坐在纪二肩下,生辣辣不敢多说话,只好拣纪二嘴里说剩的说几句。不觉又说到秀兰,婆子道:“这小妮子生得单弱,昨日晚上教他到楼窗口收件晒晾的衣服,就感了些风了,今日竟不曾起来。不然,我便叫他出来拜见二叔叔。就是这位戴哥哥,也见见何妨。”戴春连称不敢当。那婆子留客却甚殷勤,惟戴春觉得无趣,又坐了一口,便与纪二辞别了婆子。婆子送出门来道:“今日怠慢了二位,务望改日再来,一则我本来少亲人转动,二来秀姑娘也须得见见。”纪二道:“望望侄女,我便道再来。”戴春道:“奉望贤妹,便道再来。”

二人离了婆子门首,行不数步,戴春问道:“方才你那表嫂,说你替他大女儿做媒,是那一家?”纪二道:“表嫂最相信我,他那大姑爷姓马,那家当虽不及府上,却还过得去。那时节,我去一说便成。”戴春听了,便把那心里这句话,咯咯的在喉咙头要吐出来,几次三番,却只得咽下去。又闲走了一回,约日再会。自后戴春日日来寻纪二,纪二只用腾挪之法。又耽延了几日,纪二吃戴春缠不过,只得又同了他到陰婆家来。那秀兰风寒果然好了,只见钗环叮当,轻移莲步,随了婆子出来,先拜见了纪二叔叔。婆子又将秀兰拉向戴春前,也拜了两拜,戴春慌忙回礼。少不得又是酒食相待,戴春依着纪二的嘱咐,只得规规矩矩的。倒是那秀兰,喜笑酬答,落落大方。有时眼角梢到戴春身子,那戴春好似蛆虫钻入骨里,里面异常受用,外面却动掉不得。彼此说些家常闲话,酒食已毕,又坐谈了一回,只得告别。

自此之后,戴春三日两头来邀纪二去转动,婆子无不款待,但说话之间,总不提及媒事。戴春实实按捺不住,有一日又到莺歌巷未,与纪二攀谈,大宽转说到媒事上去。纪明便拈着那两片狗嘴须,微微的笑,只不答话。戴春见他笑得蹊跷。便问道:“二郎为何事只顾笑?”纪二道:“我在这里猜一个人的心思。”戴春道:“猜那个?”纪二道:“二官人休见怪,我听你曲曲折折说到做媒,甚是蹊跷。”戴春正色道:“二郎怎说,我戴春岂是这等人!只是,只是……”纪二道:“似二官人这样身分,也不算辱没了我这侄女儿,只有一事却难。我表嫂不是说要配书香么?我那内侄福官,却是不读书的,连上账字还不学全,我表嫂都知道的。如今二官人既冒充了福官,便不是书香了,他怎肯把女儿许与你?”戴春听了,呆了半晌。纪二又道:“据我的意思,富与贵原是一样。难道登科及第的方是好女婿,千财万富的便不是好女婿了?倘我那内侄果真发财,我纪明有女儿便肯许他,只不知我那表嫂的意思何如,我且去探探他的口气看。”戴春大喜道:“全仗二郎周旋。”纪二道:“且慢,还有一事不妙。”戴春惊问道:“又有甚事?”纪二道:“我前日说你发了大财,我看那表嫂兀自有不信之心。”戴春道:“怎见得?”纪二道:“你但想你到他家不止一次了,他却从不问起你在四川、东京怎样经营,这不是不信你么?”戴春沉吟半晌道:“这也极好商量,前次几件礼物是你送的,我如今也送他些东西,比你送的格外体面,怕他不信么!”

看官,凡是大家游浪子弟,使钱如泼水,他并非和银钱有仇,却另有一种念头,最怕有人说他廉俭,有人说他没钱。所以篾片就从此处设法激他,一激一个着,十激十个着。那纪二将戴春激到手了,便道:“二官人这般计较,必定妥当。但此刻且缓,总待我去探探口气,再作计议。二官人且请稍坐。”说罢,即起身到陰婆家去了。约有半日方回,只见戴春在姚莲峰店内闲谈,一见纪二,便撤了莲峰,进纪二家来问道:“怎样了?”纪二笑嘻嘻道:“有点意思了。”戴春忙问何故,纪二道:“他说那老父在日,原要寻个书香人家,如今年纪大了,与其东不成西不就,不如拣个稳当的将就些罢了。又问我有甚好郎官,留意留意。你想,这不是有点意思么?”戴春听了这话,登时四体百骸都酥软了,大喜道:“二郎,这头媒事成功,我戴春定当重谢。”纪二道:“只是我说起戴福官发财,表嫂终是疑心。起先连我也不解,后来方知上年有人传到表嫂耳朵里,说那福官在四川已经潦倒不堪。我以前不知有这个信息,却谎说发大财。今日我忙说传来谣言不可凭信,现在同我一路回来,委实富厚,表嫂兀自半信半疑。”戴春踌躇一回道:“二郎,既是如此,连这送礼物之说也不必了。令表嫂既肯信你言语,你去说媒时,竟爽爽快快说明,一切聘礼与大众格外不同。你替我担认一句。”纪二道:“二官人说得极是,我去说媒时,竟说福官人亲口嘱咐的,许他重聘,谅他不再起疑了。”戴春大喜,纪二道:“二官人,此事在我身上,包管你成功,不必疑虑。今日我们且别处耍子去。”遂同上街,酒食闲走了一口。将要分手,纪二道:“二官人,且过几日来讨消息。”

戴春应诺而去,果真挨了三日,又到莺歌巷来。纪二道:“所事已谈过了,杨家表嫂说起福官,也甚欢喜,只是有一件事,要二官人亲口应允。”戴春道:“甚事?”纪二道:“我表嫂不是说的,他这女儿要招个女婿养老,二官人既要定他,务要吩咐一句。”戴春道:“这有何难,令嫂有缺长少短之处,我戴春无不竭力。”纪二道:“如此焉有不成!”戴春喜不自胜,就到莺歌巷口一酒楼内,沾了一角酒,拣些过口,叫酒保送到纪二家来。

正在堂前欢饮,只见里面孙婆笑着出来,对纪二道:“这碗梅汤到嘴了。”纪二举杯笑道:“就请大嫂尝尝何如?”戴春动问是那一位,纪二道:“是孙大嫂,与小弟同居。一切我的家常事体,都承他照看的,端的为人又精明又能干。方才我想起这起媒事,小弟只好做女媒,少一个男媒,何不就央他的令郎大光官做个男媒?”戴春道:“甚好。”满敬了孙婆三杯酒。孙婆也一同坐了,老老实实吃酒攀谈。纪二道:“此事还有个计较在此:二官人喜事成功之后,若说娶他到府上去,恐尊夫人处有些不便;若入赘到他家,他那里门临大街,来往人多,二官人进出恐有人打眼,走漏消息。依我看来,我们这条巷倒还僻静,又有间壁现成房子空着,二官人何不租了这房子,接他母女来同住:一者避了众眼,二者纪明就在间壁,三者孙大嫂诸事能干,都有照应。”孙婆笑眯眯的指纪二道:“怪物,怪物!有你这等聪明人,若把戴二娘子知道了,只怕要活活打死哩!”

当时纪二便去寻了房东,看了房屋,只见堂前、后轩、天井、过廊、灶披,色色都好。这房子与孙婆贴间壁,孙婆与姚莲峰贴间壁,后面还有一所小园,可以种些瓜果。望见孙婆那边,早已搭了一架瓜棚,绿陰齐放。中间却都有土墙隔断。戴春看了大喜,随即立了租约。纪二便去说媒,自然顺顺流流一说便成。戴春连日匆忙拿出些银子来,托纪二、孙婆办了簇新家伙铺陈,一面赶办聘礼,足有三二千两的火气。戴府上的人都不得知,纪二、孙婆从中取利,沾润不少。纪明、孙大光两个媒人,赍送聘礼财帛,到天河楼陰婆家,道了吉期。

到了这日,戴春打扮得花簇簇迎接,陰婆母女离了天河楼,到了莺歌巷新宅,成合卺之礼。新丈母的孝敬,媒人的谢礼,格外从重,愈加体面,自不必说。那戴春得了秀兰,如得明珠,如饮醍醐,如登仙界,如归故乡,说不尽那鸾风和谐,鸳鸯欢畅。那陰婆到曹州不上几时,又有鬼姓蒙混,况与戴春又是花烛姻缘,堂堂皇皇,端的无人识破。就是戴春平日的帮闲闻知此事,也不过道纪二瞒着他们,引诱东家娶了个两头大,心怀妒恳而已。但木已成舟,只得由他。纪二暗地对婆子道:“阿嫂,我计何如?”婆子感激非常。

谁知乐极生悲,冤家路窄。一日,陰婆门前闭看,瞥见一个人来,陰婆认得那人是东京矮脚鬼富吉。婆子急避入去,忙关了门。原来陰婆在东京时,带着秀英干那个买卖,富吉曾诈过他的油水,所以避他。那富吉早已看见,便缓缓的踱到陰婆门首,立定了脚,看了一回,便转到孙婆家来。正值纪二在堂前独坐,富吉拱一拱手,便问道:“借问间壁敢是姓陰么?”纪二听了,吃一大惊,便答道:“间壁姓戴,不姓陰。”富吉道:“可有姓陰的同住?”纪二道:“只是一家,并无同住。”富吉回身便走。纪二见他如此情形,十分惊疑,看那富吉已去远了,便籁的走过婆子家来。此时戴春适在他处,陰婆见了纪二便道:“怎好?”纪二道:“方才有个人来问起阿嫂真姓,其情形又甚属可骇。”陰婆道:“方才我遇见东京的富吉,我避得迟了,吃他看见,怎好?”纪二道:“呀,是了!几日前,我闻知本府高大老爷从东京来到任,都说有个拿事的门上姓富,叫做富八爷。”婆子道:“如此怎好?”纪二道:“别的不怕他,只是方才我看他情形,早晚必来缠障,万一嚷到二官人的耳朵边,献出你的底里来,倒难摆布。”二人因此常常愁虑,那知竟不复来。陰婆心也安了。纪二道:“我教戴春出名租产,原是安如泰山,谁敢动摇!”从此照常办事。

却说秀兰自从嫁了戴春之后,听他母亲的吩咐,端的欢欢喜喜伴着戴春。那孙婆自见了秀兰,好似前生有缘,不碰见倒也罢了,一见面时,便咭咭谷谷,你笑我说的总要半日。说的料想都是正经话。搬来不上半月,便打伙得火热,秀兰要拜孙婆为干娘,孙婆甚是欢喜,那陰婆也都依他。

不日,孙婆的儿子大光,染患时感症,里虚发斑。接了几位名医,医案上写着十四日慎防重变,一通升麻、柴胡、葛根,提得肝风鸱张,神昏痉厥;又是犀角地黄汤、牛黄清心丸,反领邪入心包,果然到了十四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孙婆只得这个儿子,又无媳妇,哭得死去还魂。纪二、陰婆、秀兰都去劝慰,戴春也宽皮毛的动了几句。那姚莲峰也过来问了,连称可惜可惜。殓事毕,那孙婆因连日侍奉儿子辛苦,又急又毁,弄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秀兰日日过来伏侍茶汤,十分周到,在床前说些闲话,扯开心事,惟夜间只好归自己的洞房。陰婆也不时过来,门前自有纪二照应。

孙婆渐渐起床,一日和秀兰坐在后窗闲话。孙婆望见后园瓜棚,叹道:“我多日不去理值他,不知-得怎样了?秀姑,你到我家多次了,我从未曾同你到园里去过,今日我却健旺了些,就同你去看看。”秀兰道:“甚好。”二人到了后园,只见瓜棚依然如故,惟撑柱有几根略歪了些,瓜蔓也有些憔悴。秀兰见那园里左边有一花坛,种些建兰、黄菊,右边土墙上摆着几盆葱,墙比左边的矮二三尺许。秀兰指着道:“这墙为何比我们那边的矮这许多?”孙婆道:“去年黄梅水大,此墙坍倒,同间壁通为一家。我屡催房主来修,那房主挨死扶活,直至八月,方来修筑。却又可惜工钱,筑得三尺多些,就不加高了。我想两家既有了关拦,也便不去催了。日子好快,此刻又是黄梅了。”

正在谈说,忽见乌云盖顶,雨点便如拳头大小,踢历朴落打将下来。孙婆、秀兰急忙避雨进内。秀兰便从侧门归家去了,正值戴春从街上飞跑进来,气急败坏。那而登时倾盆直倒,街衢成河。戴春坐定,道:“好运气!”秀兰道:“哥哥亏得不着雨。”陰婆出来道:“贤婿路上受了日头气还好么?”戴春立起道:“还好。”陰婆道:“宁可闻闻痧药,免得发痧。”便取出一瓶卧龙丹。戴春闻了,打了几个喷嚏。婆子道:“贤婿可要敬酒吃么?”戴春道:“方才小婿同二姑爷在桃花巷吃了几杯酒,他还要到别处去,小婿先回来。这番大雨,未知二姑爷濯着否。”婆子道:“如此说来,贤婿还好吃酒哩。”便叫猴子将热酒、过口搬在后轩,便教秀兰陪吃,婆子坐在旁边闲谈。戴春一面吃着酒道:“我每每回来,秀妹总在间壁,待岳母叫回,今日却难得在家里。”秀兰笑而不言,婆子亦笑道:“这痴丫头,不知和孙干娘前世什么缘分。倒也好,孙子娘一手好针线,教他去学学也好。”戴春笑嘻嘻道:“干娘处自然也要亲近,但只是不必长在他家。”秀兰听了,心中好生不悦,便笑道:“他家又无男子汉,我去怕怎的!”戴春道:“并非为此,我不过这般说。”婆子道:“这两日干娘因儿子死了,悲伤不已,我教你妹子去同他谈谈,解些心事。一来邻合之情,二来结拜了亲,这点来往,也少不得。”戴春道:“这也是个正理。”秀兰肚里说不出的只是气,暗想道:“你这到嘴脸,我原是格外看待你的。我现在并不恁的,你便想监管我!”陰婆见女儿颜色不悦,正想设法调和,只见那雨早已住了,云销日出,满地晴光,那高的地面已有些燥了。戴春忽的立起身来道:“还有一句话要同二姑爷说,此刻他只怕还在那里,我去去就来。”说罢就走。婆子对秀兰道:“我劝你不要终日在孙家,如今惹得那厮动疑。乖女儿,总依为娘的话,将顺他些。”秀兰应了。不一时,戴春回来,婆子问道:“贤婿寻二姑爷说甚要紧话?”戴春道:“有个曹县人,曾欠先父银两未清,二姑爷说认得他的,小婿要同他去走遭。”婆子道:“原来如此。”说罢,仍复入座。秀兰陪着吃酒毕,从此吃茶吃饭,谈天睡觉,自照老式。

从此秀兰竟依母教,足有三日不到孙家。过了三日,脚又痒了:第一日只来了一次,第二日已坐了三个时辰,第三日便照常忘反了。那孙婆闻知戴春那日这番说话,暗暗大怒,道:“这厮捕风捉影的疑到我身上来,我认真引诱了你的活宝贝,怕你怎样摆布我!如今我偏要替他寻个好郎官,待我慢慢留心。”忽一日,天色将晚,孙婆到后园摘瓜为小菜,秀兰不觉随了进来。不去时,万事全休,只一去,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障。要知此去有什么蹊跷,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阴秀兰偷情酿祸 高世德纵仆贪赃

话说陰秀兰随了孙婆到后园去描瓜。其时天色将晚,正值那邻居姚莲峰在墙头上摘葱,瞥见了秀兰,险些一个倒栽葱跌下去,连忙立定了脚。那孙婆问道:“姚三郎烧夜饭未?”莲峰道:“干娘,正要烧哩。”这干娘两字一叫,不觉提动了孙婆的念头,一时见机生情,便趁势把许多闲话兜住了。莲峰、秀兰便各相饱看了一回。莲峰下去了,孙婆回头看那秀兰笑道:“你也好回去了,你那人正在那里等你。”原来姚莲峰是个俊俏后生。秀兰道:“干娘休要取笑。”孙婆道:“我取笑你做甚,这是正理。”果然陰婆来叫了秀兰回去。那孙婆自回厨下安排夜饭,一面肚里想道:“我不是呆么,现放着眼面前一起好买卖不做!戴家这起媒,谢得我也不多。现在这起事,替他们成功了,少不得两边都有些捞摸。纪二郎处且厮瞒他。有理,有理。”不说孙婆自己鬼划策。

单说莲峰见了秀兰回去,心中不住的喝彩道:“果然一个绝色女子,远看不如近睹。只可惜物各有主,无庸妄想,况他又是正经人家的儿女。”莲峰心王不定,吃了夜饭,却去灯下赶要紧笔墨。你道什么笔墨?原来曹州有个大家子弟,下了定钱,画三十幅春宫图,等紧就要的,不得不替他赶紧。那知心之所至,笔亦随之,画了一张,脸儿活象秀兰。越看越象,不觉大喜,便将自己的真容也画在上面。喜孜孜看了一夜,心中想道:“我不过纸上作趣,也不算伤陰骘。”

次早,莲峰起来,铺设店面方毕,只见孙婆进来,莲峰忙叫请坐。孙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老身要烦三郎画幅手卷。”莲峰道:“干娘要画花卉,画人物?”孙婆道:“我要画热闹些的故事,便是西施配越王罢。”莲峰笑道:“干娘差矣,西施配的是吴王,不是越王。我看不论吴王、越王,总是冲天冠,赭黄袍,画来有甚分别。”孙婆道:“咦,亏你做了画师,连吴王、越王的相貌都分不出。”莲峰摇头道:“这却不晓得。”孙婆道:“吴王是个俊俏小生模样,那越王尖嘴高鼻,活象个猢狲精。”莲峰便笑道:“既如此说,那越王如何配得过西施?干娘,你这头媒替他们做错了。”孙婆笑道:“你这呆子,他岂是我做媒的?若教我做媒,早已不错了!”说罢便走,莲峰道:“干娘到底要画不要画?”孙婆带走带说道:“你要我话,我去书香人家问个明白再来话。”莲峰暗忖道:“他这般言语,分明来作成我,只是我岂可干此亏心之事?”

孙婆回转家里去了,秀兰早已梳妆好了,在孙家里。孙婆一见便道:“你不在家里陪伴那人用早点,倒来我这里做甚?”秀兰笑道:“他兀自睡着哩。”二人上楼坐了,秀兰拿出新做的绣鞋一双来送孙婆。孙婆接了喝彩不迭,称谢了几句,便道:“秀姑,你要时新花样,我倒寻了些来,你看看何如?”便将出一张枕头花样,看时乃是过墙梅。秀兰喜道:“这却不曾见过,干娘那里画来的?”孙婆道:“便是间壁姚家里,我看他方才画的,因其式样好,便描了一张来。”秀兰道:“是那个姚家?”孙婆道:“就是昨日墙头上摘葱的那个小后生。”秀兰道:“哦,原来是他。他为何也叫你干娘?”孙婆笑道:“这事久远了。我从小看他大的,他自小拜我做干娘,今年十九岁了。你来此只得一个月,自然不晓得。”秀兰道:“他虽叫你干娘,想来亦不甚亲热。”孙婆道:“怎见得?”秀兰道:“他如果亲热,为何这一个月来,干娘这里影也不打。”孙婆把脚蹬蹬楼板道:“他时常在这楼上的。这两日因你在这里,他不便来。”秀兰默然无言,少顷去了。孙婆想道:“他二人话多有意,此事可成。”心中甚喜。

次日,正值孙大光三七之期,延僧拜仟。适值纪二同戴春也拣了这一日起早动身,到曹县收账去了;秀兰随了陰婆,到城隍庙烧香去了。孙婆早一日向陰婆借那猴子,到间壁去央姚莲峰照应门前,并料理道场之事。孙婆回到后轩,收拾一切。少顷僧众到了,姚莲峰进来帮办一切。又是片刻,那猴子来讨茶叶。孙婆教莲峰道:“三郎,替我到楼上去一取,茶叶在窗口桌上。”莲峰应了,便上楼去。孙婆自往厨下去了。

正是祸事临头,奇缘偶凑。秀兰同母亲烧香已毕,陰婆道:“秀儿,你干娘今日有事,你先回去帮帮他,我从土地庙一转便来。”秀兰应了,便先上轿回到莺歌巷。门前住了轿,见自己大门闭着,便叫轿夫回去,少停来领轿钱,自己便过孙婆家来。正值和尚在那里法鼓铙钹乒乓叮咚的敲打。秀兰进了后轩,不见孙婆,只道孙婆在楼上,便挪步上楼。正值姚莲峰取了茶叶将要下楼,与秀兰迎面相觑,把个姚莲峰吃了一惊,蓦然想到春宫画上的情形,一个寒噤,登时酥软了,倒退几步,跌在椅子上。那秀兰在楼门边也酥了。莲峰知不是头,要想走,却吃秀兰碍在门边。秀兰也想回避,不知何故,那两只脚只是不肯走。两个人眼目迷离,顷刻间心不自由,秀兰不觉移步进前,只见那姚莲峰身边,便是孙婆的床。那莲峰也不觉渐渐的立起来了。

这时节,那孙婆还在厨下,想那姚莲峰还不下来,只道他茶叶寻不着,正待叫他,却值那猴子买些果物进来,道:“二姑娘先来的了。”孙婆道:“在那里?”猴子道:“此刻又不见了。”孙婆便有些觉得,放下厨刀,抢上扶梯。到了楼门边,却不见姚莲峰,暗惊道:“真个有些奇了。”又想道:“且慢扑进去。”立了一回,张见两个人整衣出床,孙婆忙掩进去,佯作大惊失色之状道:“怎么?你二人不是害了老身!”两人一齐大惊,跪下道:“求干娘方便则个。”孙婆怒道:“好,好,好!”说未了,只听见门前陰婆轿子回来了,正在那边开门,二人愈急。孙婆道:“这个干系我担不起。”二人只是哀求,孙婆转笑道:“你们要我方便,我想此事一不做二不休。”对秀兰道:“你自然是还要到我家来的。”对莲峰道:“你自此不来也罢了,你若要再来的呢……”说到此间,沉吟不语。莲峰没口的应承道:“亲娘,你作成我,我儿子重重的孝敬你,先送上五……五十两。”孙婆道:“你只须从那矮土墙悄悄过来,不必门前进出,我替你们瞒得实腾腾的。”二人大喜。孙婆又对秀兰道:“这付重担子,是你作与我挑的。”秀兰也没口应承道:“娘救了我,我终身不忘记你。”又说了许多孝敬的话。孙婆便教莲峰快下楼去,从土墙跳回。孙婆笑着对秀兰道:“此事你娘前瞒他不得,倒是实说的好。又须关会你娘,纪二叔处说不得破。只有一事,那姓姚的并无家资,你娘苦也要想他些,他却供应不起,便索性不来了。”秀兰道:“这事倒容易。”附着孙婆的耳朵道:“只消我向那戴家的取些货来,挪掩就是了。”孙婆道:“甚好。只是你在戴家面前,露不得丝毫马脚。”秀兰点头,便等孙婆取了茶叶,一同下楼。

陰婆已经过来了,会谈,帮忙。不一时僧人斋供,陰婆、孙婆、秀兰都在堂门口看和尚。那八个和尚嘴里同声念着:“-,-噜-,-噜钵南-噜,钵南-噜,娑摩诃。”那十六只眼睛轮流不住的只看秀兰。孙婆转到他儿子棺前,悲惨惨的哭起来,陰婆、秀兰劝解一番。到下午道场散了,消磨一日。这里秀兰、莲峰自然借孙婆处日日山会。陰婆有些需索,秀兰自会替莲峰打点。如是数日,纪二、戴春自曹县回来,冥然罔觉,安然无事。

忽一日,戴春上街,走过尽情桥,巧巧撞见一个起祸的冤家。是戴春旧日的一个帮闲。本城人氏,姓乌,小名阿有。上年往东京买卖,与那个没头苍蝇牛信曾相认识。那牛信与富吉又是至好。当时富牛二人随了高衙内赴任。那日富吉在莺歌巷撞见了陰婆,又听得纪二这样言语,便回到衙里门房内坐下,唤几个做公的进来问道:“你们可晓得莺歌巷内画店西首第二间,是怎样人家?”公人答道:“说起这家,小人们也曾去打听过。那家是个戴员外名春的外宅,别无闲人进出,所以小人们不好冒昧。”富吉道:“戴春是什么人?”公人道:“是本城第一富户。”富吉暗暗点头,教公人且退,心中暗忖道:“陰婆子这厮好刁猾!”正想设法破他,只见牛信过来叙话。富吉就说起陰婆之事,牛信道:“这事容易,消停一月半月,定有法子。”

过了一月,那牛信撞见了乌阿有,便邀酒楼叙话,说到陰婆,那牛信便将陰婆底里一一的说了。乌阿有正为戴春这事妒忌纪明,一听此话,惊喜道:“他原来如此!他家还有一事,被小弟捞着了。”牛信亦惊喜道:“何事?”乌阿有也将秀兰、莲峰之事一一说了,并道:“这是他家买动的小猴子漏出来的信。”牛信暗喜,便一同去见富吉。宫古道:“妙极,巧极。乌兄,依小弟之见,如此如此而行,必然到手。”乌阿有会意了。

那日在尽情桥遇见戴春,便叫道:“二官人!”戴春也招呼了。乌阿有道:“前面酒楼借话。”戴春便同到酒楼上,坐定了,闲叙了一回,乌阿有故意一说两说,引到纪明,便道:“二官人,你道他是什么人?”戴春道:“他是先君的旧相好。”阿有便冷笑道:“你晓得你那新岳家姓甚?”戴春道:“说是姓杨,莫非姓错了?”乌阿有只是格格的冷笑。戴春道:“乌兄端的为甚事笑?”阿有板着脸道:“咳,不是小人多说,我同二官人情分不比别个,但说何妨;你岳家实是姓陰。纪老二将如此如此的人家厮瞒二官人,捏称什么书香。这还不打紧,还有一事,实在不便说。”戴春听了这话,大怒道:“竟有如此,乌兄还有何事,老实说不妨。”乌阿有道:“他通同孙婆子,引你那如嫂夫人,和那姚画师来往。小人方才听得此言,心里不平,想二官人岂是当龟的人,所以直言相告。”戴春大怒道:“纪贼,我待你不薄!怪道那贼贱人,时常到孙贼婆家里去。”便要去捉奸。乌阿有道:“二官人精细着,捉贼捉赃,捉好捉双。二官人今日胡乱扑进去,万一那人不在楼上,不是弄坏事了?据我想来,方才那传信的人,我正好教他作耳目。只是那纪贼一身好拳脚,二官人此去,恐枉吃了眼前亏。”戴春半晌无计。乌阿有道:“二官人若须相助,小人处倒有一人。”看官,这个人却一时不大猜得出,便是上年在玉仙观,被陈丽卿打坏的那个鸟教头。戴春甚喜。乌阿有使教戴春老等,急忙到了府衙,邀了鸟教头,同至酒楼相会。乌阿有道:“孙婆子不打紧,惟有纪明那厮须得教头敌住他,二官人领我二人进去捉拿就是了,我们三人日日准在此地友近相聚。”言讫而散。乌阿有道:“还有一计:二官人从此竟不必回去,差一人到莺歌巷去,只说亲友家有事相留,改日方回。”一面差人回去。

当日,阿有、戴春别了鸟教头,同到院子人家去吃酒饭,睡荤觉。次日起来,闲游一回,走到昨日相会的地方,鸟教头已在,一番茶酒。不料事出凑巧,即日得了喜信,三人便飞也似进了莺歌巷,扑进孙婆家来。孙婆见他们雄赳赳的抢进来,当先便是戴春,情知不好了,大声叫道:“阿呀,什么人来了,快走!”言未毕,早吃鸟教头顺手一交推倒。恰好纪二在那头巷口闲步;不在孙婆家里。众人一哄进去,可怜一群狼虎队,冲散凤鸾俦。那秀兰、莲峰正在情酣,猛听得孙婆大叫,惊得豁地分开。戴春抢上楼去,便照秀兰脸上老大一个耳光。阿有上来,不见了莲峰,大惊。不知莲峰闪在楼窗暗边,一时遮着不见。楼上喧得一团糟。

那巷口纪二闻得喧传出巷,急忙飞奔回来,飞身进内,见孙婆正在那里挣扎。纪二忙问其故,孙婆不能回语。纪二便抢进去,见那鸟教头正在上楼。纪二赶上去抓,那鸟教头翻身便斗纪二。原来纪二虽有几分拳勇,却不是鸟教头的对手。那陰婆在间壁,只听得间壁女儿的哭,戴春的骂,又有无数声音的喧嚷,一片价闹个不住,大吃一惊,情知坏事,飞奔过来。到扶梯边,只见那纪二和一个大汉厮打,只叫得苦,那里敢上去。纪二连叫:“我是纪明!”那大汉只顾打。戴春听见纪二,怒从心起,便撇了秀兰来打纪二。鸟教头一让,倒松了纪二一步。纪二不知所以,瞥见了莲峰,便去抓莲峰。阿有也看见了莲峰,把莲峰耸到楼门口。鸟教头仍去推打纪二,纪二一个踉跄,滑脱了,莲峰顺势一倒。把那赤条条的一个姚莲峰,脚在上,头在下,认真一个倒栽葱跌下楼去。孙陰二婆一齐大叫道:“打杀人了!”鸟教头一听,便下了楼,大踏步去了。阿有也忙下楼去。纪二不知就里,只呆看着戴春。戴春指着骂道:“从今识得你是贼!”慌忙下楼。孙婆急叫陰婆抓住戴春,陰婆抓个不及,吃他走了。纪二也昏头榻脑的走下楼来。秀兰穿了衣服,红着两只俏眼,也下来了。这间屋里,总共除去过,净存人陰婆、秀兰、孙婆、纪明四个,外姚莲峰尸身一个不列账。四人陰错阳差的互相埋怨,愁作一团。那阿有到茶坊里去等戴春会话。均各慢表。

且说鸟教头一径回署报知富吉,富吉笑道:“今番看你这班鸟男女逃到那里去!这起官司,怕你不投到咱家这里来!”原来那本府高大老爷高世德,自到任至今,已近三月。但知行乐饮酒,并不整饬公务,一应大小事宜,全凭门上富吉播弄。每日高世德也要落佥押房一次,瞎七瞎八的也算看稿,并不晓得什么案件,胡乱画个行字。若有嘱托富吉之案,富吉先行怞出,不在佥押房造阅,另送至内书房,逐件指点,教世德授意幕宾,无不照办。所以衙门内外,上上下下,倒不畏惧高世德,单只奉承富八爷。

那一日世德正在佥押房,忽投进首县菏泽县公文一角。富吉暗笑道:“戴春的事来了。”站在世德贴身背后,看世德拆开公文。富吉在后看时,乃是天河楼前民人钱士霄,呈报毛和尚戳伤钱泰聚身死,凶身、主唆逃避无获一案。上写:

据民人钱士霄呈称:身父钱泰聚,因事出城,在掷金山下,被姑表兄毛和尚用小刀戳伤身父左胁致死,有同行家丁李三、王四见证。伏思毛和尚与身父并无仇隙,惟有居住大义坊之戴全与身父积怨深仇,而毛和尚系戴全心腹,畜养多年。其为戴全主唆,毛和尚杀人无疑。等情。据此,除验明尸伤外,当即拘提凶犯,均属潜避无踪,现在勒限严拿。合将钱泰聚毙命情由,填明尸格,先行详报等因。”

富吉看了暗想道:“戴春系大义坊人,这案内戴全莫非就是一家,休管他,此案定与他有些交涉。”便出去打听了全春二人是怎样眷属,心中暗喜道:“倒也凑巧,有了此案,要收拾戴春便容易了。”

不日,又接到菏泽县详文一角,投进门房,富吉拆开看时,方是戴春呈控纪明等因奸毙命之案。富吉看罢想道:“倒也办得好。我初意要把陰婆子办作流娼,显我手段。那戴春自然是个窝顿流娼、诱奸捉奸的罪名了。只嫌办法太狠,怕得没转湾处。如今开脱戴春,轻责陰婆,倒也活动。”便将详文亲送内书房,回本官去了。

看官,戴春这案,县里怎样办式?原来戴春那日捉奸之后,乌阿有在茶坊等着。戴春一到便要去递呈子,阿有道:“且慢,二官人可认识雪桥头的眼镜王三么?”戴春道:“我曾会过他,端的是一位好讼师,我们何不去寻他。”阿有道:“我想过了,非他不可。”二人便同往雪桥头。只见王三刚巧送一个县中的值堂房书办出来,乌阿有上前道:“运气,先生恰在府上。”戴春也上前相见,王三邀入逊坐。叙茶毕,王三开言道:“戴兄冒暑而来,定有见谕。”戴春道:“有事费心。”乌阿有坐在王三上首,便将两臂扑在茶几上,对王三耳朵悄悄的从头至尾说个明白,又道:“吃药不瞒郎中,这些都是实情,总要先生做主。”王三听毕,板着那张脸,一手不住的捋那两根狗嘴须,沉吟半晌道:“这事费手脚了。”阿有道:“总要先生费神摆布,戴见说过重谢。”戴春嘻着一张嘴道:“总要费心,决然重谢。”王三道:“都是相好,这倒并不为此。”又想了一会道:“做是有个做法,只是此案情节太多,忒费斡旋。小弟刻有要事,二位少停再来。”

戴乌二人起身,王三送至门首,忽又道:“乌有兄请转来。”只见阿有、王三二人说了好一回。阿有笑着点头,别了王三,回身转来迎着戴春,教戴春先封个润笔之费。戴春便同阿有回家,封了八两银子,到自石街前饭馆中吃了酒饭,转至王三老家,送上笔资。王三接了称谢,便将做就呈稿放在桌上,一手按着,一手指指划划的,对戴春说道:“此事只得斡办,纪二那节诈偏媒事休要提起,就是那婆娘也不必提破他姓陰。”戴春道:“这是何故?”王三道:“且听我说来;那纪二这场人命,竟做他妒奸杀奸。若务要说破那节媒事,必须提出什么流娼不流娼,情节太支离了。即使戴兄辨得明白实不知情,究费周折。那陰杨两姓不关紧要,词内叙他姓杨,也有个主见在内;万一到官时审出他姓陰,戴兄只知姓杨,也显得戴兄不知情。”乌阿有道:“先生真是高见。”王三便把呈稿付二人看了。戴春问道:“舍间是大义坊,先生这呈内为何单称莺歌巷?”王三道:“你在莺歌巷捉奸,自然应住在莺歌巷。况且令兄现在这起命案追捕甚紧,令兄是大义坊戴,你呈内着又是大义坊戴,你不怕有老大不便处么?”戴春连称“是极”。

即日赴县具呈,次日检验,另日审问定案具详,一切内外,均是王三转托值堂房刘六先生照应。那刘六先生便是方才王三送出门来的县里朋友。此人在县里最为响当,里面门佥线索,外面差役公人,呼应极为灵验,所以县中竟照原呈大略定勘:纪明拟绞监候,孙周氏、杨田氏、杨秀兰俱杖决枷赎,等因具详。出详之日,刘六先生一篇大账,通连内线,着叠外场,一应计共须银二千四百六十三两。戴春如数找清,外又重谢了刘王二人。那乌阿有到刘六处去分了二厘头的引进礼。都不细表。

且说陰婆自从县里吃了官司,情知富吉老虎般的盘踞在府街等他,可想逃得过,只得人上挖人,向富吉磕头赔罪,又教女儿千娇百媚的去奉承他,又送上许多孝敬,方舒了富八大爷的气。那鸟教头原呈抹煞,县里不许供攀,竟是事外之人。那纪二可怜有口难言,竟屈打成招,坐了死罪。

县案一完,独有那戴春财多为累,又因哥子戴全遭了无头命案,富吉见机生情,一心要牵连他。当日接了县详,便亲身造内。只见高世德正在饮酒,富吉将文书递上,便指使从人走开,悄悄的对官说了许多情节,便教世德交幕友驳详提案。不数日,卷宗人犯解到,候讯。次日,即悬牌传审。富吉便密差心腹人向戴春说道:“本府出东京时,早访得杨氏本姓是陰,今日提讯,立意要办你窝顿流娼、诱奸杀奸的罪名。”戴春听了,吓得魂飞天外。那人又道:“你如肯将戴全与钱泰聚起衅缘由,老实供招,本府便肯超豁你。就是富八爷,也好在官前极力包含了。”把个戴春的魂灵重复叫回,喜出望外道:“这有甚使不得,他的事尽在我肚里,我对官人老实说便了。”

那人便去回复了富吉,富吉便传令伺候,带齐人犯,听候本府审问。那本府高世德将次出堂,在内厅炕上向随从人道:“你们都退出去,叫富吉进来。”左右一齐退出,一片声叫道:“喊富八爷!”富吉突起个大肚皮,慢腾腾走上厅来一站。世德道:“那件戴春的案,今日不是要问了么?”富吉道:“伺候了,老爷可会意?”世德道:“你前天说什么流娼不流娼。”富古道:“那事不打紧。那杨田氏,老爷只问他女儿通奸是知情的,待他漏了口风出来,再通问下去。那孙周氏,也好问他诱奸等情。那戴春,老爷只要说他不安分,不爱廉耻,纪二、姚莲峰是你平时纵放的么?这样问下去,看他怎么供。只是还有一事,老爷不要忘:那戴春有个哥子,名叫戴全,就是前天毛和尚案里的要犯,现在逃匿。老爷须在戴春身上问个下落,也见得老爷精明。”世德道:“那个我会得,他如不肯实说,立毙杖下就是了。”富吉道:“那也使不得。只要他说哥子畏罪潜逃,就好提戴全的儿子监追了。”言毕,世德立起身来。富吉退出,快快先走几步,高叫道:“喊伺候!”只听堂外齐声答应,宅门大开,三声点响,军牢健步吆喝三通。只见高世德簇簇新新大红圆领,腰围玉束,头戴乌纱,暖阁当中坐下。经承书办手捧案卷到旁,并将各犯名单呈上。

高世德坐在堂上,暗暗的把富吉吩咐的话想了一回,便提起-笔在戴春名姓上点了一点。经承便喊一声:“戴春!”只听得两班衙役数十人,一片声“戴春”叫个不绝。只见戴春七撞八跌的走上堂来,案前跪下。世德问道:“你是戴春么?”戴春道:“小人戴春。”又问道:“你弟兄几个?”戴春道:“小的只一个哥子,名叫戴全。”又问道:“他那里去了?”戴春便直口的供道:“他和那案内的钱泰聚有切齿深仇,因钱泰聚那年和小人的哥子比校拳棒,钱泰聚用重手点坏了哥子,病经一年,哥子因此怀恨,……”世德拍案喝道:“有如此人命重情,你早为何不报官?”戴春道:“连日小的吃人命官司,忙得紧,不管闲事,不晓得他那里去了。闻知他的儿子戴默待,在西门外狭道巷,何不唤他来问声。”世德便喝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