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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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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令。”永清惊道:“怎得回来?快唤他两个进来,叫众将都在辕门外候着。”永清当即传云板升帐,只见谢德、娄熊背剪着进来,伏地请罪。永清忙下帐来,亲解其缚,扶起道:“非干二位将军不勇,皆我不识阵法之故也。”问起如何得归,谢德、娄熊道:“说起羞杀人!被他擒去,并不伤害,反用酒肉款待,一切军器马匹盔甲都送还,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有书信一封呈上。”永清道:“书且慢将出来,且把那些军士都点扎归伍。”永清都亲自过目看了,退了帐,特唤谢德、娄熊问道:“怎地被他活擒?”二人道:“奉令抄到他阵后,只见两行疏疏朗朗的人马,侧斜列着。小将们看得不在眼上,便冲杀进去。他忽地卷了过来,里面无数人马,重重叠叠,都是门户。小将们眼都花了,地下绊马索绷满,无一个立得住脚,都被他捉了去。”永清听罢,叹服道:“此人的才学十倍于我,可惜朝廷不知,这厮心肠也忒变得恶。”便取那信来看,上面写道:“避难罪人陈希真致书于防御大英雄祝将军麾下;窃念希真系出名门,授京畿南营提辖,征讨西夏,亦获功绩。草木有心,何至背恩着此。无奈权臣煽威,四海虽大,无希真立锥之地,若不为瓦全,则先人血食,由我而斩,罪戾滋重。夏四月,道出风云庄,得瞻令外祖子仪世叔,并见将军所书《洛神赋》,心醉神驰者数月。”永清看到这段,却吃一惊。再看道:“令外祖谆谆训迪,言犹在耳。今万不得已,伏处草莽,苟延残喘,未敢忘朝廷累世厚恩,效宋江之为也。将军过听,兴师问罪,希真不敢与将军抗。且希真非不能为宋江之所为也,假使将军之主帅魏虎臣,亲统大军,辱临敝寨,非希真狂诞,当使其匹马不还。今欲保全首领,不得已惊侮部曲,敬归麾下,敢谢万死。希真虎口残魂,不足为将军用武也,惟望将军哀悯鉴察,速赐解围,则再生之德,无任感激。倘得奸佞伏诛,罪人无辜,侍教有日。天日在上,希真心口不符,愿他日肉腐平原,血膏斧。书不尽言。陈希真哀鸣顿首。”

永清看毕,暗想道:“这厮也到过外祖家。”又把那信看了几回,心中侧然。忽然大怒,骂道:“这厮欺吾太甚!”把信与诸将看了,对众人道:“这贼明是买服我。”便传令点一千二百人马去幼寨,叫那两个团练看守本营,四个提辖分六百人接应。吩咐道:“如见火起,并力进攻。他追来,须如此如此。”把以先锦囊都收回了。已是三更天气,自己引六百人,衔枚勒马,竟袭陈希真左营。只见三座营里,灯火照天,便喝令拔起鹿角,呐喊一声杀入去,却是个空寨。

永清知有准备,便把兵马约退。忽然号炮震天,火把齐明,漫山遍野兵马杀来。永清传令道:“按队收兵,乱动者立斩!”压定人马,那六百人并不惊惶,缓缓而退。只听得敌兵大叫道:“主将有令:祝永清由他自去,谁敢惊坏了他,军法从事!”永清又羞又怒,拍回马大叫道:“陈希真好男子,出来与我战三百回合!”由你喊破喉,没人睬你,那敌军只顾自己呐喊。永清气坏了,只得回兵,那四个提辖已来接应。永清回头看那陈希真的兵马,好似两条火龙一般,卷入营去,并不来追。永清叹道:“陈希真真大将之才也,可惜,可惜。”回到营里暗想道:“我本不去杀他,只道他不备防,得一胜仗,便好回兵。却又吃他料着,又不肯追上来。他这般多谋,只软困我,怎生赢得?这厮既发此信,必然不肯出战,如何死守得过?”坐坐想想,天已明了。忽报魏总管处有差官到,与差去的人同来。永清连忙接进。

那差官将着官兵的犒赏等物,并赐与永清大红战袍一件,又慰劳信一封,上写着:“汝初出阵,便大败贼徒,斩获颇多,本帅甚慰,现在记汝之功。陈希真、刘广能生获更好。荡灭之后,且勿旋凯,青云山强寇跳梁,汝可以得胜兵进剿。功成之后,一并从优保举。”等语。永清设酒款待差官。那差官动问近日军情,永清道:“方才去劫他的营,吃他知觉了,不能取胜。”差官道:“总管相公日日盼望捷音,将军切勿怠慢。”永清道:“陈希真那厮,尚有尺寸可取,吾欲用缓功收伏他。”便修了谢赏禀封,内并称述“陈希真才有可取,心肯归顺,杀之可惜,意欲招安”等语。那差官少不得要需索好看钱,各项开销,永清只得竭力发付与他。差官去后,永清料希真必不出战,想了一想,只得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希真营里。

希真闻知永清差人来下书,便恭敬迎接,厚待来使。看那书之意,乃是写着“朝廷之恩必不可负,君臣之节必不可亏,祖宗之名必不可辱,窃据之事必不可为。如肯革面投诚,必有自新之路”等语。真是写得恳恳切切,言言珠琼,字字龙蛇。信后面又批了数行云:“永清受命征讨,有进之义,无退之辱。军谶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今永清有君子二千人,能令必死。倘永清得选横草之烈,君亦不利。君如执迷,永清先死,君噬脐继之矣。”希真读罢,大喜,重赏来使,止问:“祝将军近日起居安否?”并不提起军务之事。殷勤送来人出去,也不发回信。刘广道:“襟丈太费手脚。既要他降,昨日他来劫营,何不就擒了来,以礼劝他?”希真笑道:“你不看见他退兵时的闲暇,后面必有准备。若去追赶,必中了他的机会。他断不肯轻临险地。即使擒住了,礼劝他,也决不肯降。我如今只教他心服,方能收他。”正说着,忽报:“小姐在辕门外求见。”希真笑道:“叫他进来。”只见丽卿全装披挂,带着几个女兵,上帐来参见父亲。不知丽卿到来,有何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陈道子夜入景阳营 玉山郎赘姻猿臂寨

话说希真闻丽卿到来,便传令宣他进帐。丽卿带着几个女兵,上帐来参见父亲,道了万福,又见了众将。希真见丽卿精神复元,较前更觉充满,心中甚喜,便道:“痴丫头,不在山寨,来此做甚?”丽卿道:“一者孩儿足足坐了四十九日,已将息好了,来爹爹前请安;二者闻知得什么祝永清了得,孩儿要会会他,同他分个上下,决个雌雄。”希真道:“这事用你不着,你回去同真将军牢守营寨。大姨夫,并众将、表兄,我且不要他出战,何况你。”慧娘道:“姨夫要收降祝永清,只以智取,不用力敌。”丽卿笑道:“爹爹惯做气闷事。兵来将挡,为何不同他厮杀?既是爹爹要活的,也容易,孩儿不去弄杀他,只活擒来便了。”希真顿着脚道:“不要你管,只顾替我回去!”帐上帐下侍立的将弁,都暗暗的笑。丽卿恐怕老儿发作,只得退下来。忽然又转身道:“爹爹如要出战,千万来叫孩儿!”希真道:“晓得了,会来叫你。只顾回去,快走!”慧娘送丽卿出去,丽卿道:“秀妹妹,如果爹爹出阵,不来叫我时,你把我个信,待我抄入那厮阵后,杀他个落花流水。”慧娘道:“姨夫自有妙算,军营里论不得家人父子,姊姊切不可去乱做,着姨夫收罗不来。”丽卿笑道:“我怕不省得,不过这般说。”辞了慧娘上马,带着女兵怏怏而回。

却说永清的差人回营,说希真如此形状,永清嘿然。守了两日,永清那里耐得,便提兵马来攻打希真的寨子。那希真枪炮弓弩,守得铁桶也似,那里攻得进。一连攻了好几日,没个破绽,永清十分纳闷。那魏虎臣不得捷音,只管雪片也似文书来催进兵。差官来一次,便滋扰一番,永清被他头也吵昏了。可怜那祝永清是武职,爵位又不大,平素又不贪赃,那里来得钱财,真弄得个左支右绌。最后来的一个,乃是魏虎臣的体己干办,叫做沈明,比前来的更凶,勒定了要若干银子,方肯去回话。祝永清那里打算得出,只得陪话道:“长官,并非我小气量,须念我永清此次系是苦差,那里是赚钱之处。我身上一切使用,都是公帑。兵马钱粮,丝毫不能侵蚀。长官能格外矜全,永清感泐在心,实非昧良之人。此刻现钱,实将不出。长官肯容纳,我这口红-宝剑,系传家之宝,价值千金,你权且将去做质当。我凯旋后,便来赎取。你如等不得,竟去卖了,我也不怨。”那沈明那里肯收,发话道:“祝防御,你是晓事的!你说是苦差,偏我这差是甜的?自古道:天无自使人,朝廷不差饿兵。既要我替你出力,却又这般扣算。你不要把冷债抵官粮,这口铁剑,一时叫我卖与那个?祝防御,你得胜后也指望高升,不要大才小用。”永清忍气吞声,说道:“长官,非是我扣算。你看我的簿书上,钱粮支销之外,有多余的,你便尽数取了去。委实无从措办。”沈明道:“也也也,你这话明是撞我!总管相公不过叫我催你进兵,并不叫我来查账,你抬这话来压我。祝防御,你便丝毫不添,我也不好再说,便就此告辞了,你的干系你自己去剖。”

沈明正发作时,忽听得一片呐喊。永清大惊,忙出帐看时,原来众兵将问得此信,俱大怒,说道:“我们在此不顾身家性命,他却来鬼混,便杀了这厮!”一齐拥入中军,鼓噪起来。永清喝住,道:“你们何故?”众军道:“我们要杀差官。”永清掣剑在手,道:“上司来人,谁敢无礼!我等强杀是他的属僚。你等既要妄为,先杀了我。”众军都不敢动。两个团练上前禀道:“众人非敢作乱,实为主将抱不平。”永清插了剑,道:“虽是诸君爱我,实是害我。差官我自开发,不劳众位耽忧。”两个团练又道:“今众人情愿公派了,开发他去。”永清道:“这如何使得!诸君随我在此,同与皇家出力,只因我才力不胜,以致不速成功,岂可因我,累及你们。那个是有余的!”众军大呼道:“我们也出师几番,那有将军这般分甘共苦。今日便要我们的性命,有谁不肯,将军不必耽忧。”那众官兵不由永清主意,都纷纷归到帐房,各人攒凑银两,须臾积少成多,都堆在面前,便请那差官出来,同他说明了。那沈明一来见银两比所要之数差不多,二来也怕激变,当真做出来,便笑着说道:“都为将军的考成,并非沈某一人落腰。魏相公前你放心,我会替你包荒。”永清陪笑谢道:“全仗长官周旋则个。”那沈明收了银两,带了从人,回景阳镇去了。

永清送他出营,回中军升帐,便叫军政司:“把钱粮银两,透支了发还众军。将来有侵蚀后患,都我一人承当。”军政司禀道:“营里粮米草料只敷十余日,屡次行文去催,终不见到,怎好?”永清道:“我自有道理,你只管发与他们。”众军无不感叹。永清又恐他们心变,亲去各营伍安抚一番,方才议出战之事。永清道:“我等粮尽,利在速战,诸君鼓励锐气,随我去攻打寨子。”

当日永清提兵来希真营前挑战,希真只不出来,由你叫骂,只推耳聋。永清守到天黑,不见一个敌兵,只得回营。次日又去叫战,希真还你个老主意,只是不出。永清没奈何,仍就收兵。到了第三日,永清叫众军预备冲车攻打。旗门开处,先放出四五辆冲车,直冲过去,却都颠入营前濠沟里去了。永清知不济事,不敢再放,喝令众军搬泥运上去填濠沟。怎敌得土-上的枪炮,撒豆儿般的打来。吃打杀了些军汉,其余的都逃了回来。只见希真营里一个号炮飞起,营门大开。永清只道他出战,便的齐队伍等待。往营里望去,远远中军帐上,希真同众将饮酒,帐下大吹大擂的作乐。永清大怒,叫把那三百斤的荡寇炮,对营门里打进去。这里方点旺门药,希真营里早竖起十几层的软壁。那炮子雷吼般的飞进去,吃那软壁挡住,都滚入地坑里去了。听那里面,鼓乐并不断绝。把个永清的肚皮几乎气得绷破。只见希真的营门闭了,上-里面忽然涌起一座飞楼,离地数丈。那飞楼上端坐着一位美貌佳人,手拿着一柄羊脂白玉如意,指着永清叫道:“祝将军听者:我乃刘将军之女刘慧娘也。陈将军叫我传令与你,道你辛苦了,且请回去将息。若要交手,你选个好日子,再来纳命。”永清大怒道:“你原来是云龙的老婆!我看云龙兄弟的面上,不来射你。你快去叫陈希真早早归降,倘再执迷,打破寨子,连你父女性命都不保,休怪我无情。”慧娘唏唏笑道:“玉山郎,你休恁的逞能!我同你是仇敌,谁稀罕你留情。你既技痒,要射便射。”永清骂道:“贱人,不识起倒!”认真一箭飕的射上去,那慧娘面前霍的飞出一片五色云牌,乃是生牛皮缉就,彩色画的,挡住了那枝箭。永清转怒,叫放枪炮。慧娘叫四健卒拔去桦车销儿,那座飞楼豁喇喇的溜下去了。看看天晚,永清忍着一肚皮气,只好回营。希真并不来追赶。永清想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总是我不会攻他。那刘广的女儿果然奇巧,可借都做了贼。”

次日一早,永清也不去攻打,便离了大营,带着百十骑军马,团团去看那猿臂寨的形势。只见各处防护得严密,叹息了一回,回到营里,对众将道:“此地果然急切难攻。我的意见,若肯容我在芦川上流屯扎,左依高山,右据芦川。把沂州官兵调赴景阳镇,弥补额数;我们的钱粮,就在沂州汇支。各处附近村落都移徙了,由百姓自己据守险要,着那厮无处看相。他要出来抢劫,我就纵兵厮杀。他不出来,我只干守着。不过一年,那厮粮尽,饿也要饿杀他。只是魏相公怎肯信我的话?再不然,还有一法,我等把兵马四散屯开,分头据险。那厮攻我们不能,不得不分头把守,教他猜不出我何处进兵。我却忽聚做一处,攻打他一路。便擒不到陈希真,也杀他一个五星四散。然也须二十余日,方好成功。”谢德道:“此计大妙,但只是粮草不敷。”永清道:“我已差人赍信去沂州府乞借,尚未回来。”

正说话间,辕门官报进来道:“陈希真遣人下书。”永清唤入,拆信来看,上写道:“闻将军大军缺粮,特奉上粮米二千斛,以便相持,幸勿阻却。”永清大怒道:“匹夫怎敢小觑我!本当斩你的头,今借你回去说你主将:早晚必为我擒,何得相戏!我不杀你,快走。”忽然又叫来人转来道:“你再去说:如果他肯归降,但有山高水低,我一力承当。我顶天立地,决不食言。如其不能,早来纳命。快去,快去!”来人抱头鼠窜而去。须臾,左右说:“那厮并不把粮车收回,都丢在营前空地上。”永清去看果然,便传令都放火烧了他的,遂与众将商议分兵据险。忽报:“魏相公处又有差官旋风般的来也!”永清大惊,连忙接入,乃是沈明的兄弟沈安,赍着一角公文,封着一口剑,递与永清。永清拆封看时,上写着道:“汝自立军令状,讨这差使,只道汝有多少了得。如今一月有余,靡费无数钱粮,只捉得几个小贼算什么!现在合镇纷纷谣讲,汝受陈希真贿赂,不肯进兵。虽无确据,然究竟何故按兵不动?如所云‘陈希真才有可用,欲以缓功收伏’,此言吾未发,岂汝所得做主,甚属混账!今封来剑一口,再限汝三日,如不能擒斩陈希真。速将汝首来见。檄到如律令。”永清看罢,气得说不出话来,少久开言道:“并非永清按兵不动,连日在此攻打,不能取胜。长官不信,帐上帐下大小将弁,那个不好问。说我受贿赂,一发影迹俱无。”沈安道:“那个我不晓得,只是魏相公钧旨,叫我守候,立等提陈希真。三日后捉不得,便请将军尊裁。我也是奉上差遣,盖不由己。”永清道:“长官劳顿,且去将息,我自有道理。”遂着人去看待。

永清仰天大叹道:“我祝永清忠心,惟皇天可表。我本欲报效朝廷,不意都把祸患兜揽在自己身上,我直如此命悭!罢了,罢了,死于法,何如死于敌?做小卒的且为国家死难,大宋祖宗鉴我微臣今日之心。天彪阿舅,你不去,我何至有今日!”便召众将齐集,把檄文与众人看了,说道:“主帅如此严切,我如何再活得去,明日便是我致命之日。不要害了别人。”便把兵符印信交付谢娄二将军,“明日我只单枪匹马杀出去,不回来了。”众军一齐流涕叩头道:“望将军从长计较。便要出战,我等同去,便死也甘心。”永清道:“不可。诸君功名远大,岂比我一事无成。我意已决,诸君不要阻我。”众人见劝不住,都流泪而散。

当晚,永清叫预备了香案,朝东京遥拜了官家,又朝本乡拜了,止不住泪如泉涌,回顾两个亲随道:“我岂怕死,只恨的是这般死,陈希真不知谁来收伏他。此人日后必为天下大患,但愿他那封信是真话才好。我幸有哥子万年,祖宗之脉不斩,梁山泊的大仇也只好望他去报。我也无甚不了的事,只有云龙兄弟托我写一手卷,未曾与他写。今日却不携来,只好另取纸写与他。”便叫磨墨。执着笔相了一相,一时触动,便把诸葛武侯的《后出师表》写上。笔如龙蛇夭矫,一气挥完,诵了一遍,然后着款道:“仪封祝永清绝笔。”又看了看,叹道:“好死得不值!”把来卷好。又写了三封书信:一封与云天彪诀别!一封与兄万年,托以宗祠香火,一封与师父栾廷芳。写毕,都与亲随收了,便命取酒来痛饮,低着头周身看看,流泪道:“你明日此刻,好道粉碎了。”又看那口红-宝剑道:“你不值伴我,何苦吃别人贱你,明日送你到万年兄处去。”又饮了数杯。

听外面更鼓,已是三更五点,头目来禀请过六次口号。忽见一个牙将入帐来密禀道:“适才伏路兵提了一个奸细,他说是主将的至亲,有密计要见主将。小将们不好绑缚他。”永清疑道:“是谁?你见是怎般模样?”牙将道:“他把青绢包脸,不许我们看。他说恐走漏消息,待见主将,方肯照面。搜他身边,也无兵刃,现在帐外候着。”永清叫押进来。只见那人身长八尺,凛凛一躯,青绢包脸,身穿一件大袖青衫,垂着手,立在面前。永清道:“你是谁?与我何亲?有甚密计?”那人道:“我是将军至戚,今特不避刀斧,来献此计。将军依我,管教立擒陈希真,只在今夜成功。”永清大疑,声音又听不出,问道:“足下究系何人,莫非是刘广?”那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机密不可泄漏,将军叱退左右,我与将军照面。”永清又叫身上搜了,果没有暗器,便叫从人都回避,立起身,撰着剑靶,说道:“有话但说。”只见那人不慌不忙,报去了青绢,露出脸来。永清在灯光下一看,吃了一惊。你道是谁?更非别人,便是陈希真的正身。永清喝道:“你这厮夤夜来此何故?”希真道:“特遵将军教言,来此请死。”永清大怒道:“你休这般举止,快回去,明日与你阵上相见。”希真道:“将军容禀:不用阵上阵下,希真也是好男子,阵上吃你擒斩,我也不甘。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岂肯连累别人。希真被奸臣污吏逼得无处容身,不意反害了将军,左右为难,今特就英雄前请死,伏乞尊裁。”说罢,跪在地下。永清道:“好汉,你如今肯归降了?”希真道:“将军教希真归降那个?除非官家降诏,我便归降。不然,那怕蔡京、童贯、高俅都来,希真愿与他决一死战。我若肯降,须带了大众在阵前面缚,岂肯一人夤夜到此?今只是佩服将军,不忍二雄并灭,宁可我亡。你要斩便请刀斧,要囚便请槛车。希真死在英雄手里,誓不绉眉,只是不降。”

永清沉吟良久道:“罢,罢,罢,杀你我不仁,救你我不义。陈将军,你日后果能不负前书之言,不忘君恩,我祝永清死也瞑目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面说,一面飕的怞出那口红-剑,往喉咙上就勒。慌得希真忙抢上,扳住臂膊叫道:“将军快不要如此,希真实为来救将军!将军如此,希真罪愈重大,请先斩希真。”说罢放声大哭。永清道:“将军,你莫非要我降你?”希真道:“希真已误,焉敢再误将军。将军去就,我不敢定,只求早决了希真。”看官,自古道:惺惺借惺惺,好汉爱好汉。永清已是佩服希真,又见了这般光景,心里忖道:“不道世上竟有这等奇人,我若迳直灭了他,不但吃天下笑,就是良心上也下不得。只是他的真假,还测摸不得,待我再探他一探。”永清道:“这等说,只是我做负心人怎使得?”希真道:“何妨,我自己情愿。”永清道:“既如此,瞒生人眼,暂屈将军缚一缚,景阳镇山高水低尽在我。”说罢,便取出绳索。希真道:“这有何难!”跪在地,反剪着手待缚。

永清见他面不改色,撒了绳索,抱起希真,推在座上,纳头便拜道:“陈将军,我祝永清今日心服了你也!倘蒙不弃,愿终身执鞭随镫,供作仆隶,万死不辞。”希真答拜道:“亡命希真,无处容身,作此避罪之举。将军前程远大,岂可如此?还望将军雄裁。如蒙见爱,得收残骨归土足矣,岂敢怨怅将军。”永清道:“将军何出此言!永清蒙将军屡次生全,我今日宁可碎尸万段,岂忍伤害你,只望将军收录。”希真道:“既蒙见赦,愿听教言。”遂磕头拜谢。永清道:“陈将军且慢。也须要依我三件事,我便倾心吐胆归降了。不然,情愿自死。”希真道:“莫说三件,三十件都依得。”永清道:“第一件,你既说暂时避难,不敢背叛朝廷,日后必须受招安;第二件,梁山泊系永清切齿深仇,你不许和他连好;第三件,你日后俄延着不肯归降朝廷,我就飘然远去,你却不许留我。这三件依得依不得,只此刻便求明示。”希真笑道:“将军口里的话,都是希真心里的话。我若背叛,何不竟去投梁山?他那里怕容我不得,何苦自立门户?梁山泊不是阁下的对头,却是希真日后的贽见礼。前二件依了,第三件自不必说。”永清大喜。二人同拜了九拜,立起身,永清道:“陈将军不可久留,便请归营。明日交锋,永清卖阵受擒便了。”希真道:“不可。将军一世威名,岂好如此!”永清沉吟道:“既这般说,将军暂留,明日并马同去便了。”永清让希真坐地,仍叫蒙了脸,各诉心腹。听更鼓已是五更二点,少刻两个团练入帐禀问道:“主将,此人来献何计?”永清道:“便是我的恩人,依他的妙计,恰能擒陈希真。明日便见分晓。”二将无言各退。

天将黎明,忽听得营外呐喊震天,战鼓齐鸣,报进来道:“这番贼营里兵马来了。”永清便传令迎战。营前营后大小官军,齐声愿出。永清便叫都去。谢娄二将忙禀道:“那有全营兵马都出之理,万一有伏兵劫营,怎处?”永清道:“二位将军不知,上阵自见。”遂发炮出营,另备一匹马与希真骑了,并马而出。众人都不知其故。出营列成阵势,只见刘广跃马横刀,大叫:“祝永清,我家陈将军怎地了?”希真纵马出到垓心,撤去青绢,叫道:“姨丈,我回来也!”众皆大喜,官军皆惊。永清随在后面,带了亲随,也到该心,勒回马对本阵大叫道:“诸君听者:不是我祝永清心变,只因魏虎臣逼我太甚。陈希真大恩大德,轻入虎袕来救我的性命,我因此感激,已归降了他也。诸君回景阳镇,替我代回报魏虎臣,日后遣将调兵,不可恁地性急。我去了!”说罢,竟归希真阵里去了。这边谢娄二将并众军都大惊。只听得一声大喊道:“我等没家小的情愿随祝将军归降!”有六七百人都纷纷的奔了过去,谢娄二人那里止得住。其余的在阵上,望着那边磕头不已,都放声痛哭。永清在那边也下马答拜。希真大吹大擂,掌得胜鼓,拥簇着祝永清回营。

这边谢娄二位团练只得收兵。二人对那四个提辖说道:“此事怎了?我等回景阳镇如何回话?魏总管心地窄狭,极多猜疑,我们身上怎得干净?看来大家都隐瞒着,只说祝将军同那干人都失陷遭擒了,此计如何?”众人都道:“也只好如此,不然怎了。”大家计议了一回,便去请那差官沈安出来,都求他包荒。那沈安听说反了祝永清,也吃了一惊,及见众人求他如此撒谎,他拿捏着,那里肯担承,说道:“这个血海的干系,我担不起。你们要说,自己去说。”众人再三哀求,他只是不肯依允。恼得谢德性起,飕的怞出那口腰刀,顺手一挥,沈安早已变作两段,骂道:“看你这厮依允不依允!”娄熊把他手下的人都结果了。四个提辖道:“杀了他怎了?”谢德、娄熊齐说道:“怕怎地!大家说他降了贼,众口一词,瞒得实腾腾地。倘走了风,魏虎臣不能相容,大家反他娘。”众人商议定了,遍告各营,拔寨都回景阳镇。谢娄二将尚未动身,众军已纷纷的先走了一半,前呼后叫,喧哗不止,一路抢夺粮食牛马。谢娄二将那里禁止得。不说官军都回景阳镇。

却说陈希真得了祝永清,如获异宝。原来希真早有细作在景阳镇,买通魏虎臣的近身人,凡永清营里的虚实,都尽知道;又布散谣言,说他受贿,离间得他上下不和,然后收了他。古人说得好:奸臣在内,大将断不能立功于外。况魏虎臣又是他的上司,一发掣肘。当时希真迎进大营,到中军帐上,希真先拜道:“我陈希真素无食着,今见将军,遏不住心中欢喜。”永清拜道:“小将无知,屡次触犯威严,幸蒙收录,正如披云见日。”又与众人都见了。希真待永清以上宾之礼,对众将道:“祝将军,老夫将性命换来的,诸位将军幸勿轻视。”众皆大笑。

当日杀猪宰羊,大开筵席,奏军中得胜之乐,搞赏三军。又差人打探官兵都拔寨去远,也收兵回山。真祥麟、苟英率领众头目来迎,希真道:“小女如何不来?”真祥磷道:“姑娘嫌闷,带了随身女头目,到山后围猎耍子去了。”众人都到了正厅上,希真开言道:“祝将军,希真实敬爱你不过,与你结忘年交如何?”永清道:“小将何敢妄僭。既承雅爱,愿拜将军为师。”希真还要谦让,众将都道:“祝将军之言是也。”当日祝永清拜希真为师,执弟子礼。

众皆大喜,连日庆贺。希真把那新降的六七百人,都安顿了。永清道:“弟子在此安居,家兄万年在永寿司寨,弟子投降,官司必然累他,怎好?”希真道:“贤弟所虑甚是,何不就屈贤弟一行,劝他同来聚义。”永清道:“不可。我这万年家兄,性最耿直,非言词所能动,只好用计诱他来。”希真道:“计将安在?”永清道:“魏虎臣的兵符虽已交出,他的印花弟子却有在这里,就描摹了他,捏造一角公移,到永寿司寨总管处,调他星夜来此助战。弟子再亲笔写一封告急书信。他闻知弟子受困,必不怠慢。诱他到张家道口,请几位将军劫了他来,那时再以礼劝他,自然归降了。”希真大喜道:“此计最妙。你便写起信来,我有心腹人去。”永清又道:“我这万年哥子,本事也了得,要生擒他甚不容易,须遣上将去才好。”希真道:“我自有道理。”便当时做好假文、假信,差心腹人到永寿司寨去行事。这里希真差刘麒、刘麟、真祥麟三人,同去张家道口劫祝万年。希真吩咐道:“如此如此,用蒙汗药麻得翻更妙;如不能,再和他力战。”众人领命,都扮做客商去了。

希真道:“贤弟共有几位昆玉?”永清道:“弟子同胞弟兄三人。长的是万茂,便是祝朝奉;次的就是万年;弟子第三,却是同父异母。起先弟子族分最盛,亲堂弟兄有二十余人,子侄不下数十。其余繁支,不能悉纪,也有三四百人。自那年遭梁山泊狂贼蹂躏,只剩得弟子兄弟两个了。幸亏同叔父在东京,若同在一处,也必不免。”说罢,切齿竖发,眼中流泪。希真亦叹息不已,又问道:“贤弟与令长兄,何年纪相远?”永清道:“弟子系是庶出的。弟子嫡母云氏,就是云威外祖的侄女,只生万茂兄一人。弟子庶母共三人:长王氏,无出;次张氏,生万年兄;弟子生母李氏,年度最小。先君讳太和,在日曾官拜都虞候,晚年来隐居山林,潇洒待酒。弟子生母系姑苏元和县人,诗词翰墨,无不精妙,最得先君的宠爱。凡是弟子的史书文墨,皆出自慈训,并不受业他人。先君见背,弟子那时方十五岁。先慈-股治疗,不愈,哭泣失明,每日只饮蜜水数杯,哀毁而殁。次年弟子便同万年见随叔父进京,家中就遭了大难。”希真听罢,又起敬叹息,问道:“令兄都是万字头,贤弟为何取永字?”永清道:“因先生母的讳,是‘万珠’二字。”希真道:“令叔今在东京作何贵干?”永清道:“做祥符县的县丞,今年二月因病不在了。”

永清说明谱系,希真蓦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贤弟可曾完姻否?”永清道:“四海飘荡,功名不就,那里讲到聘定妻室。就为宗祀起见,也一时不得良缘。”希真道:“贤弟,你少坐。”希真忙入后堂,叫从人道:“请姑娘出来。”丽卿听得老儿呼唤,笑嘻嘻的忙出来,问道:“爹爹呼唤孩儿,必有事故?”希真道:“为你这孽障的终身大事。我往常看你的姻缘在此地,今日有了,与你寻得头好女婿。”丽卿惊道:“爹爹又要把我许与那个?”希真笑道:“便是云龙的表兄祝永清。他果然英雄,配得你过。我儿,你归了他,我也完了一条心,不知你心下如何?你若依允,我便出口。”丽卿道:“爹爹怎说这话!你年过半百,又没有个儿子,只一个女儿,孩儿主意已定,要伏侍你到老,一世不嫁了。”希真道:“虽然难得你这番孝心,但是婚嫁男女大事,如何废得。如今他又无家舍,招赘在此,同我的儿女一般。你两个都孝顺我,我无子而有子,你无夫而有夫,岂不是两全其美!”丽卿道:“爹爹既这般说,由爹爹与孩儿做主便了。只要他待得爹爹好,孩儿就把身子托付他。爹爹看得中,量必不错。”

希真听了大喜,当即出来,对永清道:“老夫有一言,未便启齿,贤弟须要依我。”永清道:“恩师有何清诲?”希真道:“贤弟既无妻室,老夫只有一个爱女,小字丽卿。今年也是十九岁,与贤弟同庚。若论兵机韬略,却远不及贤弟。若论武艺,也还去得。贤弟不嫌寒微,老夫愿备妆奁,招你为婿。”永清听罢,连忙道:“恩师容禀:久闻小姐乃是女中丈夫,永清何人,敢攀附神仙!”希真笑着说道:“我意已决,你不必过谦了。不用恩师弟子,竟翁婿称呼罢。”永清拜谢。希真遂遍告众位头领,众头领都来贺喜。希真便商议择吉日合卺,永清道:“弟子有下情告禀:弟子有期服未满,须明年三月,方好合卺。”希真道:“既如此,就依你明年三月。只是我也有一言……”正是:百年伉俪双珠合,千里姻缘一线穿。有分教:两个多情种子,合成千古美谈!一对绝世英雄,配就神仙眷属。不知希真说甚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演武厅夫妻宵宴 猿臂寨兄弟归心

话说当时希真对永清道:“你既说明年三月合卺,我都依你。只是我有一言:我这小女,也是一员猛将,摧锋陷阵少他不得。我这里厮杀用兵,早晚说不定你二人免不得相见,那里回避得许多。我的主意,先择个吉日,你们二人先拜见了,兄妹相称,可以省得回避,阵上又好照应。你不必只管称弟子了。”众将都道:“主帅之言极是。”希真道:“后日是重阳佳节,又是大吉日,便可行礼。”永清叩头拜谢。当晚众头领都公纠酒筵,与永清贺喜。永清欢喜得一夜睡不着,想道:“久闻女飞卫的英名,但不知他的性格何如。若武艺虽好,性子娇悍,也属无趣。真难得陈将军这般爱我,怎生报答他?”

日子最快,已是重阳了。一早,那厅上厅下都挂灯结彩。永清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希真。众将都齐,刘慧娘也在内。当中点起臂膊粗的龙凤蜡烛,焚起一炉妙香。希真叫:“请姑娘出来。”少顷,环佩丁东,十几个女兵都插花带朵打扮着,捧拥丽卿出堂。永清望见,吃了一惊,低下头去。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希真。众人都见了礼。论年纪,一般都是十九岁,永清乃是五月初一日建生,丽卿乃是四月初九日建生——那日过飞龙岭冷艳山正是他的生日——永清小二十一日,呼丽卿为姐,永清为弟。叙礼都毕,大家让坐。希真同女儿坐了主位两席,那边客位上,永清第一位,刘广第二位,慧娘在刘广肩下坐了第三位,苟桓第四位,苟英第五位,范成龙第六位,共八桌酒筵。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而卿仔细看那祝永清,生得伏犀贯顶,凤目鸳肩,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嘴角过微微的现出两个窝儿;戴着顶烂银束发紫金冠,穿一领盘金白缎蟒袍,系一围红底金镶白玉带,脚踏一双乌缎朝靴,端坐在那边,果然是座玉山一般。丽卿暗暗道声惭愧,“果然是个英雄!看他这般气概,将来怕不是个朝廷的栋梁。他若不被魏虎臣那厮驱迫,怎能得他到这里。奴家把身子托付了他,真不枉了。爹爹真好眼力!”那永清偷眼看丽卿,真是画儿上摘下来的一般,怎不欢喜,自忖道:“天下世间那有这等人物,我今日莫非当真撞着神仙了!”那刘慧娘见那永清,也是喝彩,暗想道:“远看不如近睹,他两个人好福气。不知我那云龙比他何如?”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

连日众头领轮肩办酒贺喜,尽日价畅叙,不觉到了九月十五日。那日凉飙卷起,气爽天高,众英雄都在厅上高会。兴浓酒闹,刘广教众头目裨将,就筵前舞枪弄棒,比试取乐。众头领都欢喜,各出金帛利物打采。那永清酒后耳热,便起身对希真道:“小婿放肆,愿舞剑樽前,以助一笑。”希真大喜。永清脱去那件白蟒,露出里面衬衫,从人捧上那口红-剑,走下阶去,众人都让开了。永清使开那口剑,击刺有法,进退非常。丽卿暗笑道:“你看他,在我前卖弄精神!我休教他独自逞能。”也起身对老儿道:“孩儿要与兄弟并舞。”希真笑道:“我料得你必要献丑。”丽卿便叫侍奉的裨将:“取我那口青-剑来。”便脱去了那件大红对襟三蓝绣花衫,卸去了鬓边的两排黄菊,簪紧了那麻姑髻,按一按珍珠抹额,扎起了百折宫裙,抹去了钏儿,露出那大红洋金窄袖衬袄。那员裨将捧过剑来,丽卿接了,也走下阶去。永清见他来,忙收了剑,立在一边。众将都立起来。希真道:“同舞何妨。”二人谦逊了一回,大家放开步位,理开解数,竟是一对穿花-蝶,寒光四射。厅上厅下,无不喝彩。舞够多时,希真笑道:“收了吃酒罢。”二人那里肯住,各要显本事,渐渐的盖紧来。呼呼呼的只听得风雨之声。少刻,化作两道白光,一边白光里影着一个猩红美女,一边白光里罩定一个玉琢英雄,风车儿般旋转。众人看得眼都花了。又好多时,二人慢慢的一齐收住。从人上去接了两口宝剑。二人又见了个礼,一齐上厅来。众人大喜。希真哈哈大笑,便亲赐他们两杯。二人都拜谢饮了,各归坐位。

众乐工奏着细乐劝侑,又是数巡,永清启请希真道:“小婿贪而无厌,闻得姐姐的弓箭穿杨贯虱,一发求赐教。”希真笑道:“今日大家欢聚,又不是赌赛。过几日,到教场里去比试。”永清谢了。丽卿暗想道:“你看他,这般考核我!怎地待我索性显个本事,好叫他死心塌地。”又吃了回酒,众英雄都已面带春色,大家起身散步。丽卿私下对刘广道:“姨夫,你撺掇我爹爹到教场里去。”刘广点头笑道:“我理会得。”便对希真道:“这几日教场四面经霜的枫林,火锦一般赤,何不去赏玩一番?”希真道:“有理,大家都去。”就往大厅西首穿角门过去,没多少路,到了大教场。

众人到了演武厅上,看那丹枫,喝彩一番。丽卿对希真道:“爹爹,兄弟说要比箭,何不就比?”希真笑道:“我晓得你有一点本事,再隐藏不住。叫他们设垛子。”从人忙去取了几副随用的弓箭。两个伴当去演武厅前按了步数,挂起三个金钱,一字儿横着。那金钱只得茶杯大小,是丽卿常射的。丽卿便去挑选了一副好弓箭送与永清,道:“请兄弟先射。”永清谦让。希真道:“自然贤婿先请。”永清接了弓箭,道声有僭。原来永清的箭也是百发百中,却不及丽卿的神化。他只道丽卿也不过如此,酒后高兴,也要卖弄,便吩咐那亲随到垛子边把金钱取了一个,又退了十几步。那亲随将金钱高擎在手里,远远对永清立着。永清拿着弓箭,侧立在演武厅心里,搭上箭,轻舒猿臂,扣满了,觑定那亲随手里的金钱。众人都替那人捏把汗。只见霎的一道寒星,往那金钱眼里穿过去。丽卿也暗暗的喝彩。永清不慌不忙,连发三箭,都从那金钱眼里穿过。那亲随人这般伏侍惯的,擎着那金钱神色不变。众人齐声喝彩。刘慧娘也吃一惊,忖道:“那日飞楼上亏我有准备,险些被他射个透明窟窿。”

永清当时把弓缴还。丽卿接了,便取两枝箭,一枝把来插在腰里,一枝搭在弦上。那亲随人见是别人来射,连忙避开。丽卿却走出厅下月台上去。希真道:“你到那里去射?”众人都下厅来。只见丽卿把着弓箭仰天看了一看,霍的扭转柳腰,拽满了雕弓,飕的一箭往那天上射上去。那枝箭直窜入半天云里,力尽了掉转头往下落来。说时迟,那时快,那枝箭方掉转头落得没多少,丽卿早搭上第二枝箭,飕的又射上去。箭镞对箭镞,射个正着,铮的一声,把上头那枚箭激开去,离却数丈,两枝箭都掉转头,滴溜溜的一齐落下来,厮并着插在教场心里。众人那一声惊采,暴雷也似的响亮。永清大惊,上前拜服道:“姐姐岂但是飞卫,真乃天神降凡也。”丽卿连忙答拜。众人大喜,都仍上厅坐了。永清暗喜道:“我得此人为妻,何愿不足,更有何求,真不知是那世里修得!”希真道:“秋色实属可爱,我们就把酒筵移来此处。今日团圆日子,庆贺酒筵,便从今日圆满。”

当时演武厅上摆好,添些果品,撤去了歌舞,众人都脱去大衣,换了便服,欢饮至晚。月光上了,众人都告醉,谢了散去。只剩希真、永清、丽卿三人,从人掌灯火上来。丽卿道:“今夜好月色,爹爹,我们多坐坐去。”希真道:“最好。但我看你们二人,都拘拘束束,尚未尽兴,何不洗盏更酌。”永清道:“泰山敬客,自己也未畅饮。”于是吩咐整顿了杯盘,三人重复入席。希真又饮了数杯,看他二人都斯斯文文,各无语言。希真暗想道:“他们得了我,有心腹言语不能畅叙,我不如避了。”便说道:“我儿,你们今日是姐弟,将来不久便是大妻,不必只管拘束。我明日五更要去祭炼那九阳神钟,不陪你们了。”二人都留道:“正要孝敬爹爹几杯,怎的便去?”希真道:“不必,我正事要紧。”便吩咐那几个裨将并众女兵道:“你们好好伏侍。”希真起身便回去了。

永清、丽卿二人送了,转身来又都行了礼,让丽卿大首。丽卿道:“我是主人,那有此理。”永清道:“休论宾主,只是姐姐居大。”俪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今日我权且僭你。”二人对面坐下,女兵轮流把盏,那些裨将都按剑侍立。二人各诉心中本领,十分入港。正是:洒落欢肠,更不觉醉。永清问道:“那一位姑娘是谁?是不是那日在飞楼上的刘慧娘?”丽卿笑道:“你知道了还问他则甚。便是云龙兄弟未过门的娘子,还有那个。”永清称赞不已道:“好个聪明女子,果然奇巧。”丽卿细问永清家中的事,永清又细细的告诉了一遍。丽卿听到他母亲-股疗病,绝食完贞,不觉滴下泪来。永清也洒泪不止。又说到全家遭梁山泊屠戮,只见丽卿那两道柳眉杀气横飞,说道:“兄弟,将来奴家生擒了宋江那贼子,交与你碎割。”永清感激称谢。二人又痛饮一回,说些闲话。永清道:“姐姐,这般好月色,我同你闲步一回。”丽卿道:“妙哉。”便吩咐备马。

二人都到月台上,已是三更天气。那冰轮正当天心,照耀得那教场一汗水也似的清凉,将台上那面帅字旗,随着微风荡漾。沉沉夜色,万籁无声。丽卿见那旗竿顶上锡打的平安吉庆,忽然想起,问永清道:“兄弟那技方天戟有多少斤重?”永清道:“四十斤。姐姐的梨花枪多少?”丽卿道:“比你的轻四斤,三十六斤。”永清道:“姐姐这般神力,何不再用得重些?”丽卿笑道:“兵器又不在斤两上分高低。古人说得好:四两能拨千斤重。当年吕布何等了得!有句老话:三国英雄算马超,马超还是吕布高。他那枝方天戟,只得二十四斤。关王八十二斤的大刀,他也敌得过。何在轻重!”永清点头。从人备好了马,牵到月台下。永清见那匹枣骝,称赏不已。丽卿道:“我这马,有名叫做穿云电。你那匹银合也了得。”永清道:“这是匹大宛马,战场上也熬过几次。”

二人都上了马,从人递过马鞭。八个马蹄,踏着月色,缓缓而行,从人都追陪着。永清道:“我们都在玉壶中也!”一时兴发,抗声歌道:“桓娥捣药灵霄阙,碧海亭亭澄皓魄。犹似人间离别多,上弦才满下弦缺。”丽卿听罢,笑道:“兄弟,你对着月亮,——晤晤的念诵什么?好象似读唐诗,又象说这月亮,什么上弦下弦!今夜的月亮镜子般滚圆,那里还象一张弓?”永清笑道:“对此月色,偶动心曲,胡乱口占一绝,污了姐姐的玉耳。”丽卿笑道:“我不省得什么叫做一绝两绝。”永清道:“原来姐姐不善吟咏。”丽卿道:“你不要打市语,只老实说。”永清道:“便是做诗。”丽卿大笑道:“好教诗来做我!老实对你说,字,我也认识几个,便叫我写也还写得,只是苦不甚高。象你与那云祖公家写的四幅东绢,乱撇乱划的草书,却没几个认识。”永清大笑,说道:“姐姐恁般风雅,为何不读读书?”丽卿笑道:“书,我爹爹也教我读过一本《孝经》;后来又教我什么《孙子十三篇》,解说与我听,里面都是些用兵的法儿,这几年也忘了些。我是这般愚笨,你休要怪我。”永清道:“姐姐说那里话!姐姐是天上神仙,永清得侍奉左右,俗大福力,怎敢说怪字。”丽卿笑道:“神仙早着哩,我爹爹恁般讲究,尚不得到手。”

永清见他这般天真烂慢,十分欢喜。不觉已到教场尽头,照墙边二人兜转马并立着,远望那座演武厅,——的里面灯烛辉煌。永清回头见那座参宿已从东方高高的升起,称赞道:“妙呵,你看参星这般明亮,月光都夺他不得。参星大明,天下兵精,且多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太平哉!”丽卿道:“便是,今夜半点云彩都无,月亮星斗分外明亮。兵马时常躁演,自然精熟。”永清笑了笑。又看了一回,二人并马而回。丽卿道:“兄弟,你可会空手入白刃么?”永清惊道:“闻有此事,并不曾见,那里去学。我师父栾廷芳弟兄也想学,却无处访师。姐姐,你可会得?”丽卿道:“是我家祖传,有什么不会。”永清大喜。丽卿道:“这个法门学会了,那怕刀枪剑戟麻林一般,空手钻进去,不但无伤损,还好夺他家伙使用。只是这个法门最妙最险,要练习得极精极熟,方好应用。倘有丝毫生疏,为害不小。我家世代祖传,不教外姓。奴家从十四岁上学起,如今已是成功。你不信问他们这几个。我时常教他们把乱枪只顾搠来,我夺得他们一枝不剩。这法门,是越王时一个处女传留下的,那人想是个仙家。兄弟,你要学我便教你会,你却不许去传人。”永清欢喜得跳下马来,就草地里拜倒。丽卿也忙跳下马答拜道:“折杀奴家。”二人便不骑马,往演武厅步行。永清道:“又听说姐姐能空手接箭,可有此事?”丽卿道:“便是这空手入白刃里的法儿。莫说一副弓箭,便是四五张弓射来。我两只手也接得及。若是百十张弓,却不能接,只好把枪挑拨。你但不信,你此刻射,我接与你看。”永清道:“何必试。”

二人上了演武厅,散坐下,从人献茶。永清道:“小弟有件东西要送姐姐,一则表心,二则权当聘礼,姐姐恰用得着。”丽卿问是何物,永清道:“姐姐猜猜。”丽卿笑道:“你肚里的东西,我如何猜得。我用得的,无非是钗钏首饰。”永清道:“不是。”丽卿道:“不是,决定刀枪弓箭军器之类。”永清笑道:“也不是。对你说了罢,乃是两副猩红黄金锁子连环女甲。那甲又软又轻,莫说道刀枪弓箭,就是鸟枪铅子,急切也钻打不入,端的赛过猊。那两副甲,是在先我侄儿祝彪,托我家叔东京制造的,要与他浑家一丈青扈三娘做聘礼。量了身材,家叔替他选了上等材料,寻东京第一等好手的甲匠,费煞工本造就。尚未寄去,家下已遭大难,那扈三娘已降了贼。此甲一时卖又无人要,家叔故后,万年兄到永寿司寨去了,是小弟收藏着;小弟又补授五郎镇的防御,不便携带,寄放在师父栾廷芳家。我想如今只有姐姐用得着,小弟意欲禀明泰山,去取了他来奉送。顺便邀栾师父来聚大义。姐姐道何如?”丽卿大喜称谢,说道:“既蒙见赐,何不明日就去?”永清领诺。丽卿道:“残肴尚在,我们终了席。”永清道:“小弟有酒了。夜色已深,小弟告辞,姐姐也请归寝罢。”丽卿道:“你请自便,明日再会,我还有事哩。”永清别了,上马而去。

丽卿立在滴水边,看他出教场去了,重复转身坐下,心中说不尽那欢喜,叫温了酒,独自又吃了十几杯。觉得酒涌上来。吩咐收拾了。步出月台边儿上立着,叫取张椅子来,女兵连忙放在他背后。丽卿斜靠着坐下,一只左臂(身-)在椅背上,一只右脚搁在膝上,仰面看那轮皓魄,喝彩不已。众人簸箕圈的侍立着,不敢擅离。丽卿回顾众人道:“我生平最欢喜的是月亮。这般月光下,两阵交锋,岂不有趣!”说罢大笑。又说道:“我东京的箭园,不知那个在那里造化。”众人都应道:“正是。”丽卿又笑着问道:“你们看我的本领,比祝郎何如?”一个女兵会搂沟子,插嘴道:“姑娘强多哩。祝将军与姑娘,真是才郎配佳人,天下没有。”丽卿道:“放你的屁!我是家人,他是野人不成?豺狼还有虎豹哩!”众人见他醉了,谁敢则声。

丽卿喉咙里汩的一声,望着地下吐出一口来,叫道:“取碗茶来吃!”一个女兵忙捧过一盏来。丽卿伸着嘴呷了一呷,骂道:“讨打的贱人,这般热茶教我怎吃!揪这贱人去月台下跪着。”一叠连声的催喝,哪个敢拗他,只得推那献茶的女兵去月台下跪了。又骂道:“贱人,今日不来打你,明日和你算账,舌头被你烫得生疼。”又一个去取了杯凉茶来,一饮而尽,才不做声。少刻,又看着月亮说道:“我常听得人说,月亮里面有个嫦娥,是什么后羿的浑家。又说那后羿一手好弓箭。到底不知是真的假的?”众人哪个敢答应。忽低头看了看,问道:“月台下是那个伏着?”众人道:“便是那献茶的翠儿姑娘,罚他跪着哩。”丽卿笑道:“饶他起来。”那翠儿磕头立起。丽卿笑道:“你上来。”翠儿走近前,丽卿道:“你去,……你把,……你去把那枝梨花枪取来。下次须要小心。”翠儿掮了枪来。丽卿霍的立起身,把那件红绣衫倒褪下来,一团糟递与一个女兵,提了枪跳下月台。众人只得跟随着。

丽卿把那枝梨花枪掂了掂,月光下烂银也似的-亮,口里说道:“枪呵,我仗着你辅佐我的爹爹。日后扫荡尽了梁山泊那班狗男女,我爹爹得见官家,那时你也安闲了。”说罢,就那月亮地下丢开解数,飕飕的飞舞。众人忙都避开。丽卿舞了一口,绰枪在手道:“众位将军,那个取件兵器来,与奴家斗几合耍子。”众裨将一齐控背道:“小将们怎上得姑娘的手。”丽卿道:“耍子何妨,我不戳伤你们。”众将道:“小将们怎敢放肆。夜色已深,请姑娘将息罢。”丽卿喝道:“胡说!今日若出师打仗,你们也这般层在!既不敢来,速带我马来。”正要上马,只见远远的几对红纱灯,众人道:“主帅来也。”丽卿忙把枪丢与一个女兵。那女兵不防备得,吃碰了一交,连忙爬起,额角上打起了老大一个疙瘩。丽卿呵呵大笑,骂道:“无用丫头,怎去上阵!”

少刻,希真已到。一个忙把那衫儿与他披了,丽卿上前道个万福,已有些捉脚不定。原来希真并不曾睡,正叫人来看他们。有人禀道:“姑娘醉了,还在演武厅上。”只不敢说他缠不清。希真早已明白,便亲来看地。当时希真说道:“这丫头,怎的-得这般醉!此刻为何还不去睡?”丽卿道:“孩儿正要去了。”希真道:“我恐你酒后闹事,特来看你,快上马回去。”丽卿道:“不用骑马,我会走。”希真道:“不要充硬好汉,只管骑了去。”丽卿告了个罪,上马。希真道:“酒越醉,礼数越多。你先走。”那马驮着丽卿,几个女兵随着去了。希真待他已去,便对众人道:“嗣后凡是姑娘饮酒,看他有七八分醉,便来禀知我,不可待到十分。”众人领带。希真自去安歇,众人皆散。

次早,永清入后堂谢筵,因说道:“昨夜小婿贪杯醉也。”希真笑道:“你还好,你那夫人着实-多了。”便叫左右去看姑娘来。且说那丽卿正起来梳洗,忽见那个女兵包着头,脸都青肿,惊问道:“你同那个厮打?”众人都笑。丽卿见笑得蹊跷,又问道:“莫非我昨夜醉了,怎的打了你?”一个说道:“并不打,姑娘把枪丢与他,他接得不好,打了一交,姑娘还笑他没用。”丽卿大悔道:“你看我却恁地吃到这般醉,都忘了。你余外不妨么?”那女兵笑道:“没事。”丽卿道:“休教爹爹得知,你们大家隐讳些则个。”正说时,适值希真来唤。丽卿出堂见了和,与永清相见坐了。希真果然说了他两句,丽卿笑道:“往常永不如此,昨夜不知怎地,下次再不敢了。”希真道:“并非禁你不许饮酒,只是要有绳墨。年轻女孩儿,那好如此!”丽卿道:“兄弟说有两副甲要送孩儿。”永清便把前言说了一遍,希真甚喜,道:“久闻令师栾廷芳英雄了得,得他来此相聚最好。但不知栾廷玉今在更生山何如。只是贤婿此时不可去,早晚得令兄万年来时,须你在此好说话。”永清道:“泰山所见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