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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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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不等他说完,早将原殓的那口棺木,打得纷散,哭道:“先前说是病死,你这狗官定要开验,现在没有伤痕,又想收殓,做官就这样做的么?我等虽是百姓,未犯法总不能这无辜拷打。昨日用刑逼供,今又草管人命,这事如何行得?既然开棺,就不能再殓,我等百姓也不能这样欺罔,一日这案不结,一日不能收棺。验不出伤来,拚得那侮辱官长的罪名,同你拚了这命。”说着就走上来揪着狄公撒泼。唐氏见媳妇如此,也就接着前来,两人并在一处,闹骂不止。狄公到了此时,也只得听她缠扰。

所有那些闲人,见狄公在此受窘,知他是个好官,皆上来向周氏说道:“你这妇人,也太不明白,你丈夫已受了这洗刷的苦楚,此时再不收殓,难道就听他暴露?太爷既允你申详请罪,谅也不是谎你。且这事谁人不知,欲想遮掩,也不能行。我看你在此胡闹,也是无用,不如将尸身先殓起来,随他一同进城,到衙门候信,方是正理。”周氏见众人异口同词,心想我不过这样一闹,阻他下次再验,难得他收棺,随后也可无事了。周氏说道:“非是我令丈夫受苦,奈这狗官无辜寻隙,既是他自行首告,我就在他衙门坐守便了。此刻虽然入殓,那时不肯认罪,莫怪我哄闹公堂。”说着放手下来,让众人布置。无奈那口旧棺,已为她打散,只得赶令差役奔到皇华镇上,买了一口薄棺,下晚时节,方才抬来。当即草草殓毕,盾在原处,标了存记,然后带领人众,向皇华镇而来,就在前次那个客店住下。唐氏先行释回,周氏仍然管押。各事吩咐已毕,已是上灯多时。

狄公见众人散后,心下实是疑虑,只见洪亮由外面进来,向着狄公道:“小人奉命访查那个后生,姓陈名瑞朋,就在这镇上开设店铺,因与毕顺生前邻舍,故他死后不免可惜。至于案情,也未必知道,但知周氏于毕顺在日,时常在街前嬉笑、殊非妇人道理,毕顺虽经管束几次,只是吵闹不休,至他死后,反终日不出大门。甚至连外人俱不肯见。就此一端,所以令人疑惑。此时既验无实证,这事如何处置?以死者看来,必是冤抑无疑,若论无伤,又不好严刑拷问,太爷还要设法。而且那六里墩之案,已有半月,乔太、马荣,俱未访得凶手。接连两案,皆是平空而起,一时何能了结。大爷虽不是以功名为重,但是人命关天,也要打点打点……”

两人正在客店谈论,忽听外面人声鼎沸,一片哭声,到了里面,洪亮疑是唐氏前来胡闹,早听外面喊道:“你问狄太爷,现在中进呢,虽是人命案件,也不能这样紧急,太爷又不是不带你伸冤。好好歇一歇,说明白了,我们替你回。怎么知道就是你的丈夫?”洪亮知是出了别事,赶了前来访问,哪知是六里墩被杀死那无名男子家属前来喊冤。洪亮当时回了狄公,吩咐差人将他带进。

狄公见是个四十外的妇人,蓬头垢面,满面的泪痕,方走进来,即大哭不止,跪在地下,直呼太爷伸冤。狄公问道:“你这人是何门氏?何以知道,那人是汝丈夫?从实说来,本县好加差捕缉。”那个妇人道:“小妇人姓汪,娘家仇氏,丈夫名叫汪宏,专以推车为业,家住治下流水沟地方,离六里墩相隔有三四十里。那日因邻家有病,叫我丈夫到曲阜报信,往来有百里之遥,要一日赶回,是以三更时节就起身前去。谁知到了晚间,不见回来。初时疑惑他有了耽搁,后来等了数日,曲阜的人已回来,问起情由,说及我丈夫未曾前去。小妇人听了这话,就惊疑不定,只得又等了数日,仍不回来,惟有亲自前去寻找。哪知走到六里墩地方,见有一口棺柩,招人认领,小妇人就请人将告示念了一遍,那所开的身材年岁,以及所穿的衣裳,是我丈夫汪宏。不知何故被人杀死,这样冤枉,总要求太爷理楚呢。”说着在地下痛哭不止。狄公听她说得真切,只得解功了一番,允她刻期缉获,复又赏给了十吊钱,令她将尸柩领去,汪仇氏方才退去。

狄公一人闷闷不已,想道:“我到此间,原是为国为民,清理积案,此时接连出这无头疑案,不将这事判明,何以对得百姓?六里墩那案,尚有眉目,只要邱姓获到,一鞫便可清楚,惟毕顺这事,验不出伤来,却是如何能了结?看那周氏如此凶恶,无论她不容我含糊了事,就是我见毕顺两次显灵,也不能为自己的功名,不代他追问。惟有回衙默祷阴官,求了暗中指示,或可破了这两案。”

当时烦恼了一会,小二送进酒饭,勉强吃了些饮食。复与洪亮二人出去,私访了一次,仍然不见端倪,只得胡乱回转店中,安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乘轿回衙。先绕道六里墩见汪仇氏,将尸柩领去,方才回到衙中。先具了自己自处的公事,升坐大堂,将周氏带至案前,与她说了一遍,道:“本县先行请罪,但这案一日不明,一日不离此地。汝丈夫既来告你明状,今晚且待本县出了阴差,将他提来询问明白,再为讯断。”

周氏哪里相信,明知他用话欺人,说道:“太爷不必如此做作,即使劳神问鬼,他既无伤痕,还敢再来对质么?太爷是堂堂阳官,反而为鬼所算,岂不令人可笑!既是详文缮好,小妇人在此候信便了。”当时狄公听她这派讥讽的话头,明知是当面骂他,无奈此时不好用刑惩治,只得命原差仍然带去,自己退入后堂,具了节略,将那表写好。然后斋戒沐浴,令洪亮先到县庙招呼,说今晚前来宿庙,所有闲杂人等,概行驱逐出去。自己行礼已毕,将表章跪诵一遍,在炉内焚去。命洪亮在下首伺候,一人在左边,将行李铺好,先在蒲团上静坐了一会,约至定更以后,复至神前祷告一番,无非谓:“阴阳虽隔,司理则同。官有俸禄,神有香火。既有此职,应问此事。叩我冥司,明明指示。”这几句话祷毕,方到铺上坐定,闭目凝神,以待鬼神显灵。

不知狄公此次宿庙,将这两案可否破获,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求灵签隐隐相合 详梦境凿凿而谈

却说狄公在郡庙祷告已毕,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满想朦胧睡去,得了梦验,便可为死者伸冤,哪知日来为毕顺之事,过于烦恼,加了开棺揭验,周氏吵闹,汪仇氏呼冤,许多事件,团结在心中,以致心神不定。此时在蒲团上面,坐了好一会功夫,虽想安心合眼,无奈不想这件事来,就是那一件触动,胡思乱想,直至二鼓时分,依然未曾闭眼。狄公自己着急说道:“我今日原为宿庙而来,到了此刻,尚未睡去,何时得神灵指示。”自己无奈,只得站起身来,走到下首,但见洪亮早经熟睡,也不去惊动于他,一人在殿上,闲步了几趟,转眼见神桌上摆着一本书相似。狄公道:“常言‘观书引睡魔’,我此时正睡不着,何不将它消遣?或者看了困倦起来,也未可知。”想着走到面前,取来一看,谁知并不是书卷,乃是郡庙内一本求签的签本。

狄公暗喜道:“我不能安睡,深恐没有应验,现在既有签本在此,何不先求一签,然后再为细看。若能神明有感,借此指示,岂不更好。”随即将签本在神案上复行供好,剔去蜡花,添了香火,自己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又祷告了一回,伸手在上面,取了签筒,嗦落嗦落,摇了几下,里面早穿出一条竹签。狄公赶着起身,将签条拾起一看,上面写着五字,乃是第二十四签。随即来至案前,将签本取过,挨次翻去,到了本签部位,写着“中平”二字,按下有古人名,却是骊姬。狄公暗想道:此人乃春秋时人,晋献公为他所惑,将太子申生杀死,后来国破家亡,晋文公出奔,受了许多苦难,想来这人,也要算个淫恶的妇人。复又望下面看去,只见有四句道:

不见司晨有牝鸡,为何晋主宠骊姬。

妇人心术由来险,床笫私情不足题。

狄公看毕,心下犹疑不绝,说道:“这四句,大概与毕顺案情相仿,但以骊姬比于周氏虽是暗合,无奈只说出起案的原因,却未破案的情节叙出。毕顺与她本是夫妇,自然有 床笫私情了。至于头一句,不见司晨有牝鸡,他想前日私访到她家中之时,她就恶言厉声,骂个不了,不但骂我,而且骂她婆婆,这明明是牝鸡司晨了。第二句,说是毕顺不应娶她为妻。若第三句,只是不要讲的,她将亲夫害死,心术岂不危毒。签句虽然暗合,但是不能破案,如何是好?自己在烛光之下,又细看得两回,竟想不出别的解说来,只得将签本放下。听见外面已转二鼓,就此一来,已觉得自己困倦,转身来至上首床上,安心安意,和衣睡下。

约有顿饭时刻,朦胧之间,见一个白发老者,走至面前向他喊到:“贵人日来辛苦了,此间寂寞,何不至茶坊品茗,听那来往的新闻?”狄公将他一看,好似个极熟的人,一时想不出名姓,也忘却自己在庙中,不禁起身,随他前去。到了街坊上面,果见三教九流,热闹非常。走过两条大街,东边角上,有一座大大的茶坊,门前悬了一面金字招牌,上写“问津楼”三字。狄公到了门口,那老者邀他进内,过了前堂一方天井中间,有一六角亭子,内里设了许多桌位。两人进了亭内,拣着空桌坐下,抬头见上面一副黑漆对联是:

寻孺子遗踪下榻,专为千古事;

问尧夫究竟卜圭,难觅四川人。

狄公看罢,问那老者道:“此地乃是茶坊,为何不用那卢同、李白这派俗典,反用这孺子、尧夫,又什么卜圭下榻,岂不是文不对题。而且下联又不贯串,尧夫又不是蜀人,何说四川两字,看来实实不雅。”那老者笑道:“贵人批驳,虽然不错,可知他命意遣词,并非为这茶坊起见,日后贵人自然晓得。”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也不再问。忽然自坐的地方,并不是个茶坊,乃变了一个耍戏场子,敲锣击鼓,满耳咚咚,不下有数百人围了一个人。圈子里面,也有舞枪的,也有砍刀,也有跑马卖线,破肚栽瓜的,种种把戏不一而足。中间有个女子,年约三十上下,睡在方桌上,两脚高起,将一个头号坛子,打为滚圆。但是她两只脚,一上一下。如车轮相似。

正耍之时,对面出来一个后生,生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见了那妇人,不禁嬉嬉一笑。那妇人见他前来,也就欢喜非常,两足一蹬,将坛子踢起半空,身躯一拗、竖立起来,伸去右手,将坛底接住。只听一声喊叫:“我的爷呀,你又来了。”忽然坛口里面,跳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阻住那男孩子的去路,不准与那女子说笑。两人正闹之际,突然看把戏的人众,纷纷散去。倾刻之间,不见一人,只有那个坛子,以及男女孩子,均不知去向。

狄公正然诧异,方才同来的老者,复又站在门前说道:“你看了下半截,上半截还未看呢,从速随我来吧。”狄公也不解他,究是何意,不由信步前去。走了许多荒烟蔓草地方,但见些奇禽怪兽,盘了许多死人,在那里咬吃。狄公到了此时,不觉得心中恍惚,惧怕起来,瞥见一个人,身睡地下,自头至足,如白纸仿佛,忽然有条火赤炼的毒蛇,由他鼻孔穿出,直至自己身前。

狄公吓了一跳,直听那老者说了一声:“切记!”不觉一身冷汗,惊醒过来,自己原来仍在那庙里面。听听外边更鼓正交三更。扒坐起来,在床边上定了一定神,觉得口内作渴,将洪亮喊醒,将茶壶桶揭开,倒了一盏茶,递与狄公,等他饮毕,然后问道:“大人在此半夜,可曾睡着么?”

狄公道:“睡是睡着了,但是精神觉得恍惚。你睡在那边,可曾见什么形影不成?”洪亮道:“小人连日访这案件,东奔西走,已是辛苦万分,加之为大人办毕顺的案,茫无头绪,满想在此住宿一宵,得点梦兆,好为大人出力,谁知心地糊涂,倒身下去,就睡熟了。不是大人喊叫,此时还未醒呢。小人实未曾梦见什么,不知大人可得梦?”狄公道:“说也奇怪,我先前也是心烦意乱,直至二更时分,依然未曾合眼。然后无法,只得起身走了两趟,谁知见神案上,有一个签本……”就将求签,对洪亮说了一遍。说着又将签本破解与他听。

洪亮道:“从来签句,隐而不露,照这样签条,已是很明白了。小人虽不懂得文理,我看不在什么古人推敲。上面首句,就有‘鸡子司晨’四字,或者天明时节,有什么动静。从来奸情案子,大都是明来暗去,鸡子叫了时节,正是奸夫偷走时节。第二句,是个空论,第三句,妇人之心险,这明是夜间与奸夫将人害死,到了天明,方装腔做势地哭喊起来。你看那日毕顺,看闹龙舟之后,来家已是上灯时分,再等厨下备酒饭,同他母亲等人吃酒,酒后已到了定更时分。虽不能随他吃,就遂去睡觉的道理,不无还要谈些话,极早到进房之时,已有二鼓。再等熟睡,然后周氏再与奸夫计议,彼此下手谋害,几次耽搁,岂不是四五更天方能办完此事?唐氏老奶奶,说她儿子身死,不过是个约计之时,二更是夜间,四更五更也是夜间。这是小人胡想,怕这周氏害毕之后,正合‘牝鸡司晨’四字。如正在此时谋害,这案容易办了。”

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乃道:“据你说来,也觉在理。姑作他在此时,你有如何办法?”洪亮道:“这句话题显而易见,有何难解。我们多派几个伴计,日间不去惊动,大人回衙,仍将周氏交后氏领回。她既到家,若没有外路则已,如有别情,那奸夫连日必在镇上,或衙门打听,见她回去,岂有不去动问之理?我们就派人在他巷口左右,通夜的逡巡,惟独鸡鸣时节,格外留神。我看如此办法,未有不破案之理。”

狄公见他言之凿凿,细看这形影,到有几分着落,乃道:“这签句你破解得不错了,可知是我求签之后,身上已自困倦,睡梦之间,所见的事情,更是离奇,我且说来,大家参详。”洪亮道:“大人所做何梦?签句虽有的影象,能梦中再一指示,这事就有八分可破了。不知大人还是单为毕顺这一案宿庙,还是连六里墩的案一起前来?”狄公道:“我是一齐来的,但是这梦甚难破解。不知什么,又吃起茶来,随后又看玩把戏的,这不是前后不应么?”当时又将梦中事复说了一遍。洪亮道:“这梦小人也猜详不出,请问大人,这‘孺子’两字怎讲,为何下面又有下榻的字面?难道孺子就是小孩子么?”

狄公见他不知这典,故胡乱的破解,乃笑道:“你不知这两字原由,所以分别不出。我且将原本说与你听。”不知狄公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说对联猜疑徐姓 得形影巧遇马荣

却说狄公见洪亮不知道“孺子”典故,乃道:“这孺子不是作小孩子讲,乃是人的名字。从前有个姓徐的,叫做徐孺子,是地方上贤人。后来有位陈蕃专好结识名士,别人皆不来往,惟有同这徐孺子相好。因闻他的贤名,故一到任时,即置备一张床榻,以便这徐孺子前来居住,旁人欲想住在这榻上,就如登天向日之难。这不过器重贤人意思,不知与这案件有何关合?”洪亮不等他说完,连忙答道:“大人不必疑惑了,这案必是有一姓徐在内,不然,那奸夫必是姓徐,惟恐这人逃走了。”狄公道:“虽如此说,你何以见得他逃走了?”洪亮道:“小人也是就梦猜梦。上联头一句乃是‘寻孺子遗踪’,岂不是要追寻这姓徐的么?这一联有了眉目,且请大人,将‘尧夫’原典与小人听。”

狄公道:“下联甚是清楚,‘尧夫’也是个人名,此人姓邵叫康节,‘尧夫’两字乃是他的外号。此乃暗指六里墩之案。这姓邵的,本是要犯,现在访寻不着,不知他是逃至四川去了,不知他本籍四川人。在湖州买卖以后,你们访案,若遇四川口音,你们须要留心盘问。”洪亮当时答应:“大人破解的不差,但是玩坛子女人,以及那个女孩,阻挡那个男人去路,并后来见着许多死人,这派境界,皆是似是而非,这样解也可,那样解也可。总之这两案,总有点端倪了。”两人谈论一番,早见窗槅现出亮光,知是天已发白。狄公也无心再睡,站起身,将衣服检理一回。外面住持,早已在窗外问候,听见里面起身,赶着进来,请了早安。在神案前敬神已毕,随即出去呼唤司祝,烧了面水,送进茶来,请狄公净面漱口。狄公梳洗已毕,洪亮已将行李包裹起来,交与住持,以便派人来取,然后又招呼他,不许在外走露风声。住持一一遵命。这才与狄公两人,回街而来。

到了书房,早有陶干前来动问。洪亮就将宿庙的话说了一遍,当即叫他厨下取了点心,请狄公进了饮食,两人在书房院落内伺候。到了辰牌时分,狄公传出话来,着洪亮协同值日差,先将皇华镇地甲提来问话。洪亮领命出去,下昼时分,何恺已到了衙中。狄公并不升堂,将他带至签押房内。何恺叩头毕,站立一边。狄公道:“毕顺这案件,要是身死不明,本县为他伸冤起见,反招了这反坐处分。你是他本镇地甲,难道就置身事外,为何这两日不加意访察,仍是如此延宕,岂不是故意藐视?”

何恺见狄公如此说法,连忙跪在地下,叩头不止,说道:“小人日夜细访,不敢偷懒懈怠,无奈没有形影,以致不能破案,还请求大人开恩。”狄公道:“暂时不能破案,此时也不能强汝所难,但你所管辖界内,共有多少人家,镇上有几家姓徐的么?”何恺见问禀道:“小人这地方上面,不下有二三千人家,姓徐的也有十数家。不知大人问的哪一个,求大人明示。小人便去访问。”狄公道:“你这人也太糊涂,本县若知这人,早已出签提质,还要问你么?只因这案情重大,略闻有一徐姓男子,通同谋害。若能将此人寻获,便可破了这案,因此命汝前来。你平时在镇上,可曾见什么姓徐的人家,与毕顺来往?若看见有一二人在内,且从实说来,以便提县审讯。”

何恺沉吟了一会,就望着上面说道:“小人是上年四月间才应差的,访这案件,是五月出的,不过一个月之久,小人虽小心办公,实未知毕顺平时交结的何人,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讲。好在这姓徐的不多,小人回去,挨次访查,也可得了踪迹的。”狄公道:“你这个拙主见,虽想的不差,可知走露风声,即难寻觅。且这人既做这大案,岂有不远避之理。你此去务必不得声张,先从左近访起,俟有形影,赶紧前来报信,本县再派役前去。”何恺遵命,退下来,回转镇上不提。

这里狄公又命洪亮、陶干两人,等到上灯时候,挨城门而出,径至毕顺家巷口探听一回,当夜不必回来,一面暗暗的跟着何恺,看他如何访缉。你道狄公为何不叫他两人与何恺同去,皆因前日开棺之时,洪亮在皇华镇上,住了数日,彼处人民,大半认得,怕他日间去,被人看见,反将正凶逃走。何恺是地方上的地甲,纵有的问张问李,这是他分内之事,旁人也不疑惑。又恐何恺一个得了凶手,独力难支,又拿他不住,因此令洪亮同陶干晚间前去。一则访访案情,二则何恺在坊上,还是勤力,还是懒惰,也可知道。这狄公的用意当日布置已毕,家人掌上灯来,一人在书房内,将连日积压的公事,看了一回。

用过晚饭,正拟安息,忽然窗外噗咚,噗咚,跳下两人,把狄公吃了一惊。抬头一见,乃是马荣、乔太。当时请安已毕,狄公问道:“二位壮士,这几日辛苦,但不知所访之事如何。”马荣道:“小人这数日虽访了些形影,只是不敢深信,恐前途有了错讹,或是寡众不敌,反而不美,因此回来禀明大人。”狄公道:“壮士何处看出破绽,赶快说来,好大家商量。”

乔太道:“小人奉命之后,他向东北角上,小人就在西南角上,各分地段,私下访查。前日走到西乡跨水桥地方天色已晚,在集上拣了个客店住下,且听同寓的客人闲谈。说高家洼这事,多半是自家害的自家人。小的听他们说得有因,也就答话上去,问道:‘你们这班人,所说何事?可是谈的孔家客店的案么?’那人道:‘何尝不是。看你也非此地口音,何以知道这事,莫非在此地做什么生意?’小人见他问了这话,只得答着机锋道:‘我乃山西贩皮货客人,日前相验之时,我们有个乡亲,也是来此地买卖,却巧那日就住在这店内,后来碰着谈论起来,方才晓得。闻说县里访拿得很紧,还有赏格在外,你们既晓得自家人所杀,何不将此人捉住,送往县内?一则为死者伸冤,是莫大功德,二则多少得几百银于,落得快活。你我皆是做买卖的朋友,东奔西走,受了多少风霜,赚钱蚀本还不知道,有这美事,落得寻点外水,岂不是好?’

那班人笑道:‘你这客人,说得虽是,我们也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钱好?只因个缘故在内,我们是贩卖北货的,日前离此有三四站地方,见有一个大汉,约在三十上下,自己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极大的两个包裹,行色仓皇,忙忙的直望前走。谁知他心忙脚乱,对面的人,未尝留心,咚了一声,那车轮正碰着我们大车之上,登时车轴震断,将包裹撞落在地下。我当他总要发急,不是揪打,定要大骂一番,哪知他并不言语跳下车,将车轴安好,忙将包裹在地下拾起。趁此错乱之际,散了一个包裹,里面露出许多湖丝。他亦不问怎样,并入大包裹内,上好车轴,仓皇失措,推车向前奔去,听那口音,却是湖州人氏。后来到了此地,听说出了这案,这人岂不是正凶?明是他杀了车夫,匆匆逃走了,这不是自家害的自家人?若不然,焉有这样巧,偏遇这人,也是湖州人氏。只怕他去远了,若早得了消息,岂不是个大大的财路。’

这派话,皆是小人听那客店人说,当时就问了路径,以便次日前去追赶。却好马荣也来这店中住宿,彼此说了一遍。次早天还未明,就起身顺着路径,一路赶去。走了三四日光景,却到邻境地方。有一所极大的村庄,见许多人围着一辆车儿,阻住他的去路。小人们就远远的瞧看,果见有一个少年大汉,高声骂道:‘咱老子走了无限的关隘,由南到北,从不惧怕何人,天大的事,也做过了。什么希奇的事,损坏你的田稻,也不值几吊大钱,竟敢约众拦住?若是好好讲说,老子虽无钱,给你一包丝货,地抵得你们苦上几年。现在既然撒野,就莫怪老子动手。’说着两手放下车子,举起拳头,东三西四,打得那班人抱头鼠窜,跑了回去。后来庄内又有四五十个好汉,各执锄头农器,前来报复。哪知他不但不肯逃走,反赶上前去,夺了一把铁铲,就摔倒几个人。小人看见那人,并非善类,欲想上去擒拿,又恐寡不敌众,只得等他将众人打退,向前走去。两人跟到个大镇市上,叫什么双土寨,他就在客寓内住下。访知他欲在那里卖货,有几日耽搁,因此紧赶回来,禀知大人。究竟若何办法?”

狄公听了这话,心中甚是欢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且先派人捉拿凶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双土寨狄公访案 老丝行赵客闻风

却说狄公听马荣说出双土寨来,心下触机,不禁喜道:“此案有几分可破了,你们果曾访这人姓甚名谁,果否在寨内有几天耽搁?若是访实,本县倒有一计在此,无须帮动手脚,即可缉获此人。”乔太见狄公喜形于色,忙道:“小人访是访实了,至于他姓名,因匆匆寻他买货的根抵,一时疏忽,未曾问知。不知大人何以晓得此案可破?”狄公就将宿庙得的梦,告诉于他,说卜圭的圭字,也是个双土,这贩丝的人,就在双土寨内出货,而且又是个湖州人,岂非应了这梦?“你二人可换了服色,同本县一齐前去,拣一个极大的客寓住下。访明那里,谁家丝行,你即住在他行中,只说我是北京出来的庄客,本欲到湖州收买蚕茧,回京织卖京缎。只因半途得病,误了日期,恐来往已过了蚕时,闻你家带客买卖,特来相投。若有客人贩丝,无论多少,皆可收买。他见我们如此说法,自然将这人带出,那时本县自有道理。”马荣、乔太二人领命下来,专等狄公起身。狄公知此处有几日耽搁,当时备了公出的文书申详上宪,然后将捕厅传来,说明此意,着他暂管此印,一应公事,代拆代行,外面一概莫露风声,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即可回来。捕厅遵命而行,不在话下。

狄公此时见天色不早,即在书房安歇了一会,约至五更时分,即起身换了便服,带了银两,复又备了邻县移文,藏于身边,以便临时投递。诸事已毕,与马荣、乔太二人,暗暗出了衙署,真是人不知鬼不觉,直向双土寨而来。夜宿晓行,不到三四日光景,已到了寨内。马荣知这西寨口,有个张六房是个极大的老客店,水陆的客人,皆住在他家,当时将狄公所坐的车辆,在寨外歇下,自己同马荣进了寨里,来到客店门首,高声问道:“里面可有人?我们由北京到此,借你这地方住下一半天。咱家爷乃是办丝货的客商,若有房屋可随咱来。”店内堂棺儿见有客人来住居,听说又是大买卖,赶着就应道:“里面上等的房屋,爷喜哪里住,听便便了。”当时出来两人问他行李车辆。马荣道:“那寨口一辆轻快的车辆,就是咱家爷的。你同我这伙伴前去,我到里面瞧一瞧。”说着命乔太同堂倌前去,自己进内,早有掌柜的带他到里面,拣了一间洁净的单房,命人打扫已毕,复行出店门。见狄公车辆已歇在门口,正在那里解卸行李,当时搬入房内,开发了车价。早有小二送进茶水。

众人净面已毕,掌柜进来问道:“这位客人尊姓?由北京而来,到何处去做买卖?小店信实通商,来往客人,皆蒙照顾,后面回下点心酒饭,各色齐备,客人招呼便了。”狄公道:“咱们是京城缎行的庄客,前月由京动身,准备由此经过,一路赶到湖州收些蚕茧,不料在路得病,误了日期,以至今日才至贵处。这里是南北通衢的,不知今年的丝价,较往常如何?”掌柜道:“敝地离湖州尚远,彼处的行情,也听得人说。春间天气晴和,蚕市大旺,每百两不过三十四五两的关叙。前日有几个贩丝的客人,投在南街上薛广大家行内,请他代卖,闻开盘不过要三十八九两码子。比较起来,由此地到湖州不下有月余的路程,途费算在里面,比在当地收买倒还廉许多。”

狄公听了这话,故作迟疑道:“不料今年丝价如此大减,只抵往常三分之二,看来虽然为病耽搁,尚未误正事。你们这地方丝行,想必向来是做这项生意的了,行情还是听客人定价,抑是行家做价,行用几分?可肯放期取银。”掌柜的说道:“我们虽住在飓尺,每年到了此时,但听见他们议论,也有卖的,也有买的。老放庄客的人,由此经过,皆知道这里的规矩。俗言道:‘隔行如隔山。’其中细情,因此未能晓得。客人想必初来此地,还不知尊姓大名。”

狄公见他动问,乃道:“在下姓梁名狄公,皆因时运不佳,向来在京皆做这本行的买卖,从未到外路去过。今年咱们行内,老庄客故了,承东家的意思,叫咱们前来,哪知在路就得了病症。现在你们这里行情既廉,少停请你带咱们前去一趟,打听打听是哪路的卖客。如果此地可收,咱也不去别处了。”掌柜见他是个大本钱的客人,难得他肯在此地,不但图下次主顾,即以现在而论,多住一日,即赚他许多房金,心下岂不愿意?连忙满口应承,招呼堂倌,办点心,送酒饭,照应得十分周到。

到了下昼时分,狄公饮食已毕,令乔太在店中看守门户,自己同马荣步出外面,向着掌柜说道:“张老板,此刻有暇,你我同去走走。”掌柜见他邀约,赶紧答应,出了柜台说道:“小人在前引道。离此过了大街三两个弯子,就是南寨口,那就到了。”说着三人一同去。

果然一个好大的寨子,两边铺户十分整齐,走了一会,离前面不远,掌柜请狄公站下,自己先抢一步,到那人家门首,向里问道:“吴二爷,你家管事的可在家?我家店内有一缎行庄客,从北京到此,预备往南路收的,听说此地丝价倒廉,故此命我引荐来投宝行。客人现在门首呢。”里面那人,听他如此说法,忙答道:“张六爷,且请客人里面坐。我们管事的,到西寨会款子去了,顷刻就回来的。”狄公在外面见他们彼此答话说管事的不在行内,心下正合其意,可以探得这小官的口气,忙向张六说道:“老板,咱们回去也无别事,既然管事的不在这里,进去少待便了。”当时领马荣到了行内。见朝南的三间屋,并无柜台等物,上首一间设的座起,下首一间堆了许多客货,门前白粉墙上写了几排大字:“陆永顺老丝行,专办南北客商买卖。”

狄公看毕,在上首一间坐定。小官送上茶来,彼此通过名姓,叙了套话,然后狄公问道:“方才张老板说,宝号开设有年,驰名远近,令东不知是哪里人氏,是何名号,现在买卖可多?”吴小官道:“敝东是本地人氏,住在寨内,已有几代,名叫陆长波。不知尊家在北京哪家宝号?”狄公见他问这话,心下笑道:“我本是访案而来,哪知道京内的店号。曾记早年中进士时节,吏部带领引见,那时欲置办鞋帽,好像姚家胡同,有一缎号,代卖各色京货,叫什么‘威仪’两字,我且取来搪塞搪塞。”乃道:“小号是北京威仪。”那小官听他说了“威仪”二字,赶忙起着笑道:“原来是头等庄客,失敬失敬!先前老敝东在时,与宝号也有往来。后因京中生意兴旺,单此一处,转运不来,因此每年放庄到湖州收卖。今年尊驾何以不去?”狄公见他信以为真,心下好不欢喜,就将方才对张掌柜的那派谎言,说了一遍。

正谈之间,门下走进一人,约在四五十岁的光景,见了张六在此,笑嘻嘻的问道:“张老板何以有暇光顾?”张六回头一看,也忙起身笑道:“执事回来了,我们这北京客人,正盼望呢。”当时吴小官又将来意告诉了陆长波,狄公复又叙了寒喧,问现在客货多寡,市价如何。陆长波道:“尊驾来得正巧,新近有一湖州客人。投在小行。此人姓赵,也是多年的老客丝货,现在此处,尊驾先看一看。如若合意,那价银格外克己便了。”说着起身邀狄公到下首一间,打开丝包看了一会。只见包上盖了戳记,乃是“刘长发”三字,内有几包斑斑点点,现出那紫色的颜色,无奈为土泥护在上面,辨不清楚。狄公看在眼内,已是明白,转身向马荣道:“李三,你往常随胡大爷办货,谅也有点颜色。我看这一点丝货,不十分清爽,光彩混沌,怕的是做茧子时蚕子受伤了。你过来也看一看。”

马荣会意。到了里面,先将别的包皮打开,约略看了几包,然后指着有斑点的说道:“丝货却是道地,恐这客人,一路上受了潮湿,因此光茫不好。若这一包,虽被泥土护满,本来的颜色,还看得出,见了外面就知里面了。不知这客人可在此处?他虽脱货求财,我们倒要斟酌斟酌。”狄公见马荣暗中有话,也就说道:“准是在下定价买了,好在小号用得甚多,就有几包不去,也可勉强收用。但请将这赵客人请来,凭着宝行讲明银价,立即可银货两交,免得彼此牵延在此。”

陆长波见他如此说法,难得这样买卖,随向吴小官道:“赵客人今日在店内打牌,你去请他即刻过来,有人要收全包呢。”小官答应一声,匆匆而去。张掌柜也就起身向狄公说道:“此时天色已晚,过路客人,正欲下店,小人不能奉陪了。”复又对陆长波说了两句客气话,一人先行。狄公见小官走后,心下甚是踌躇,深恐此人前来,不是凶手,那就白用了这心计,又恐此人本领高强,拿他不住,格外为难。只得向马荣递话道:“凡事不能粗鲁,若我因有了耽搁,不肯在这寨内停留,岂不失了机会?所幸有赵客人在此卖货,真是天从人愿。临见面时,让我同他开盘,你们不必多言。要紧要紧!”马荣知他用意,当时答应遵命,坐在院落内,专候小官回来。不多时,果然前日半路上那个大汉一同进门。

不知此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请庄客马荣交手 遇乡亲蒋忠谈心

却说狄公在陆家行内,等吴小官去请赵客人前来,不多一会马荣已看见前日在路上推车的那个大汉,一同进门,当时不敢鲁莽,望着狄公丢个眼色。狄公会意,便将那人一望,只见他身长一丈,生来黑漆面庞,两道浓眉,一双虎眼,足穿薄底靴儿,身穿短襟窄袖,无色小袄,丢当叉裤。那种神气,倒像绿林中朋友。狄公上下打量一番,暗暗想道:此人明是个匪头,哪里是什么贩丝的客人,而且浙湖的人形,皆是气格温柔,衣衫齐整,你看他这种行为神情,明是咱们北方气概。且等他一等,看他如何。

只见陆长波见他进来,当时起身来笑道:“常言买鸡找不到卖鸡人,你客人投在小行,恨不得立刻将货脱去,得了丝价,好回贵处,一向要卖,无这项售户,今日有人来买,你又打牌去了。这位梁客人,是北京威仪缎庄上的。往年皆到你们贵处坐庄,今因半途抱病,听说小行有货,故此在这里收卖。所有存下的货物,皆一齐要买,但不过要价码克己。小行怕买卖不成,疑惑我等中间作梗,因此将你请来,对面开盘,我们单取行用便了。”那人听了陆长波这番话,转眼将狄公上下望了一回,坐下笑道:“我的货,卖是要卖,怕的这客人有点欺人。我即便肯卖与他,他也未必真买。”陆长波见他这番话,说得诧异,忙道:“赵客人你休要取笑,难道我骗你不成?人家很远的路程来投小行,而且威仪这缎号牌子,谁人不知。莫说你这点丝,即便加几倍,他也能售。你何以反说他欺人?倒是你奇货可居了。”

狄公见了这大汉说了这两句话,心下反吃了一惊,说道:“此人眼力,何以如此利害?又未与他同在一处,何以知我不是客商?莫非他看出什么破绽?如果为他识破,这人本事就可想了。虽有马荣在此,也未必能将他获住。”当时还故示周旋,起身作了揖,说:“赵客人请了。”大汉见他起身,也忙还了一揖道:“大人请坐,小人见谒来迟,望祈恕罪。”

这一句,更令狄公吃惊不小,分明是他知道自己的位分,复又做作惊异道:“尊兄何出此言,咱们皆是贸易中人,为何如此称呼?莫非有意外见么?还不识尊兄台甫何名,排行几位?”大汉道:“在下姓赵名万全,自幼兄弟三人,第三序齿。不知大人来此何干,有事但说不访。若这样露头藏尾,殊非英雄本色。俺虽是贸易中人,南北省份,也走过许多码头,做了几件惊人出色的事件,今日为朋友所托,到此买卖,不期遇尊公。究竟尊姓何名,现官居何职,俺这两眼相法,从来百不失一。尊公后福方长,正是国家栋梁,现在莫非做哪里县丞么?”狄公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反而深愧不是,停了半晌,乃道。“赵兄,你我是为买卖起见,又不同你谈相,何故说出这派话来?你既知我来历,应该倾心吐胆,道出真言,完结你的案件。难道你说了这派大话,便将俺哄吓不成?”说着望马荣丢了个眼色,起身站在陆长波背后。

马荣到了此时,也由不得再不动手,当即跳出门外,高声喝道:“狗强盗,做了案件,想往哪里逃走!今日俺家太爷,亲来捉汝,应该束手受缚,归案讯办。可知那高家洼的事,不容你逃遁了。”说着两手摆了架落,将门挡住,专等他出来动手。陆长波看见言语不对,忽然动起手来,如同作梦一般,不知是素来有仇,也不知无故起衅,摸不着头脑,只呆呆的在那里呼喊说:“你们可不要动气,生意场中,以和平为贵,何以还未交易,就说出这尴尬话来,莫非平时有难过么?”

还未说完,见大汉掀去短袄,露出紧身小衣,袖头高卷,伸开两手,一个箭步,踊出门外,向马荣骂道:“你这厮也不打听打听,来至太岁头上动土。俺立志要除尽这班贪官污吏,垄断奸商,你竟敢来寻死!不要走,送你到老家去!”只见左手一抬,用个猛虎擒羊的架落,对定马荣胸口一拳打来。狄公见了这样,吓得面如土色,深恐马荣招架不住。只见他将身向左边一偏,用了个调虎下山的形势,右手伸出两指,在大汉手寸上面一按,望下一沉,果然赵万全将手一缩回,不敢前去。原来马荣也是会手,这一下撞在他血道上面,因此全膀酥麻,不能再进。马荣见他中了一下,还不就此进步?登时调转身子,起势在他肋下一拳打去。赵万全见他手足灵便,就不敢轻视,一手护定周身,一手向前习他的手掌。马荣哪里容他得手,随即改了个鹏鸟展翅的格式,将身一纵,约有一二尺的高下,提起左足欲想踢他的左眼。谁知道一来正中赵万全之计,但见他望下一蹬,两手高起,说声:“下来吧!”早将马荣的腿兜住,但听“咕咚”一声,摔在地下。

狄公这一惊不小,深恐他就此逃走。里面陆长波也吓得面面相觑,惟恐打杀人命,赶着出来喊道:“赵三爷,你是我家老主顾客人,向来未曾卤莽,何以今日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起来?设若有个险错,小行担受不起。有话进来好说。”众人正闹之间,街坊上面早已围着许多人来,言三语四,在那里乱说。

忽然人丛里面,有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见马荣落在地下,赶着分开众人,高声喊道:“赵三爷不要胡乱,都是家里人!”随即到了马荣面前叫道:“马二哥,你几时来此,为何与我们兄弟斗气?这几年未曾见面,令咱家想得好苦。听说你洗手不干那事了,怎么会到这里来?”说着即将马荣扶起。马荣将他一望,心中好不欢喜,说道:“大哥你也在此,俺们这里再谈,千万莫放这厮走了,他乃人命要犯。”说着那人果将赵万全邀入行内,招呼闲人散开,然后向马荣说道:“这是我自幼的朋友,虽是生意中人,与俺们很有来往。二哥何故与他交手,现在何处安身,且将别后之事说来。谁人不是,俺与你俩陪礼。”

原来此人也是绿林中朋友,与马荣一师传授,姓蒋名忠,虽然落身为盗,却也很有义气,此时已经去邪改正,在这个土寨当个地甲。赵万全本是山东沂水县人氏,因幼父母双亡,跟蒋忠的父亲,学了一身本领,所有医卜星相件件皆精。到了十八岁时,见本乡无可依靠亲戚,本家皆已亡过,因想湖州有个姑母,很有钱财,因而将家产变去,做了盘缠,到湖州探亲。他姑母见他如此手段,就收他在家中,过了数月,然后荐至丝行里面,学了这项生意。后来日渐长大,那年回家祭祖,访知这双土寨,是南北的通衢,可以在此买卖,他就回到湖州,向姑母说明,凑了几千银本,每年春夏之交,由湖州贩丝来卖。却值蒋忠洗手,在曲阜县上卯,为了这寨内的地甲,彼此聚在一处,更觉得十分亲热。今日赵万全正在他家摸牌,忽然吴小官去喊他做生意,去了好久不见回来,蒋忠因此前来探望,不意却与马荣交手。

此时马荣见他问别后之事,连忙说道:“大哥有所不知,自从你我在山东王家寨做案之后,小弟东奔西走,受了许多辛苦。后来一人思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转眼之间,就成了废物。若不在中年做出一番事业,落了好名,岂不枉为人世。而且这绿林之事,皆是丧心害理的钱,今日得手,不过数日之内,依然两手空空,徒然杀人害命,造下无穷的罪孽。到了恶贯满盈的时节,自己也免不得一刀之苦,所以一心不干。却好这年在昌平界内,遇见这位狄大人做了县令,真是一清如水,一明似镜,因而与乔二哥投在他麾下,做个长随。数年以来,也办了许多案件,只因前日高家洼出了命案,甚是希奇,直至前日,始寻出一点形影,故而到此寻拿。”说着就将孔万德客店如何起案,如何相验,如何换了尸的原由,说了一遍。然后又指狄公道:“这就是俺县主太爷,姓狄名仁杰,你们这里也是邻境地方,昌平县官声应该听见。”

蒋忠听了这番话,掉转头来望着狄公纳头便拜,说道:“小人迎接来迟,求大人恕罪。”狄公忙扶起说道:“刚才的事,马荣已经说明,还望壮士将这人犯交本县带回讯办。”蒋忠还未开口,赵万全忙道:“这是小人受人之愚了,此案实非小人所干,如有见委之处,万死不辞。且待小人禀明,大人便可明白了。方才马二哥说那凶手姓邵,是四川人氏,小人乃是姓赵,本省人氏,这一件就不相合。但是这人现在何处,叫什么名号,小人却甚清楚。大人在此且住一宵,明日前去,定可缉获。”狄公听了此言,不知如何办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赵万全明言知盗首 狄梁公故意释奸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