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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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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媳妇清静,唠唠叨叨说个不了。”那妇人听他媳妇在房叫骂,只是不敢开口。

狄公想道:“这个女子必是有个外路,皆因老妇不能识人,以为她真心守节,在我看来,她儿子必是她害死。天下节妇,未有不是孝妇,既然以丈夫为重,丈夫的母亲有病,岂有不让她医治之理?这个女孩子,既是她亲生所养,虽然变了哑子,未有不想她病好之理。听见有人能医,就当欢喜非常,出来动问,怎么全不关心,反而骂人不止?即此两端,明明的是个破绽。我且不必惊动,回到街中,再行细访。”当时起身说到:“我虽是走江湖的朋友,也要人家信服,方好为人医治。你家这女人无故伤人,我也不想你许多医金,何必作此闷气,你再请别人医罢。”说着起身出了大门。那妇人也不敢挽留,只得随他而去。

狄公到了镇上,见天色已晚,此时进城已来不及了。“我不如今晚在此权住一夜,将此案访明白了,以便明日回行办事。”想罢,见前面有个大大的客店,走进门去。早有小二前来问道:“你这郎中先生,还是要张草铺暂住一夜,还是包个客店居住?”狄公见里面许多房屋车辆客载,摆满在里面,说道:“我是单身过客,想在这镇上做两日生意,得点盘川。若有单房最好。”小二见他要做买卖,当时答应有有,随即将他带入中进,走到那下首房间,安排住下。知他没有行李,当时又在掌柜的那里租了铺盖。布置已毕,问了酒饭。狄公道:“你且将上等小菜,端两件来下酒。”小二应毕,先去泡了一壶热茶,然后一件一件送了进来。狄公在房中吃毕,想道,这店中客人甚多,莫要那个凶手也混在里面?此时无事,何不出去查看查看。自己一人出了房门,过了中进,先到店门外面,望了一回,已交上灯时候,但见往来客商,仍然络绎不绝。

正在出神之际,忽见对面来了一个人,望见狄公在此,赶着站下,要来招呼,见他旁边有两三个闲人,又不敢上前问。狄公早已看见,不等他开口,说道:“洪大爷,从何到此?今日真是巧遇,就在这店内歇吧,两人也有个陪伴。”那人见他这样,就走上前来。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入浴室多言露情节 寻坟墓默祷显灵魂

却说狄公在客店门首,见对面来了一人,当时招呼他里面安歇。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洪亮,奉了狄公的差遣,令他在昌平四乡左近,访那六里墩的凶手。访了数日,绝无消息,今日午后,也到了镇上。此时见天色已晚,打算前来住店,不料狄公先在这里,故而想上前招呼,又怕旁人识破,现在见狄公命他进去,当即走上前来说道:“不料先生也来此地,现在里面哪间房里,好让小人伺候。”狄公道:“就在前进,过去中进那间,下首房屋。你且随我来吧。”当时两人一同进内,到了里面,洪亮先将房门掩上,向狄公道:“大爷几时来此?”狄公即忙止道:“此乃客店所住,耳目要紧,你且改了称呼。但是那案件,究竟如何了?”洪亮摇头道:“小人奉命已细访了数天,这左近没有一点形影,怕这姓邱的已去远了。不知乔太同马荣,可曾缉获?”狄公道:“这案虽未能破,我今日在此又得了一件疑案,今晚须要访问明白,明日方可行事。”当时就将卖药,遇见那毕奶奶的话,说了一遍。

洪亮道:“照此看来,是在可疑之列。但是他既未告发,又没有实在形迹,怎么办法?”狄公道:“本县就因这上面,所以要访问。今日定更之后,汝可到那狭巷里面巡视一番,究竟看有无动静。再在左近访她丈夫身死时,是何景况,现在坟墓葬在哪里,细细问明前来回报。”洪亮当时领命。先叫小二取了酒饭,在房中吃毕,等到定更之后,约高二鼓不远,故意高声喊道:“小二你再泡壶茶来,服侍先生睡下,我此去会个朋友,立刻就来。”说着出了房门而去。小二见他如此招呼,也不知他是县里的公差,赶着应声,让他前去。

洪亮到了街上,依着狄公所说的路径,转弯抹角,到了狭巷,果见一座小小矮屋,先在巷内两头走了数次,也不见有人来往。说道:“此时莫非尚早,我且到镇上闲游一回,然后再来。”想罢复出了巷口,向东到了街口。虽然是乡镇地方,因是南北要道,所有的店面,此时尚未关门,远远见前面有个浴堂,洪亮道:“何不此时就沐浴一次,如有闲人,也可搭着机锋问问话头。”当时走到里面,但见前后屋内,已是坐得满满,只得在左边坑上寻了个地方坐下,向着那堂倌问道:“此地高昌平还有多远,这镇上共有几家浴堂?”

那个堂倌见他是个外路口音,就说:“此地离城只有六十里官道。客人要进城么?”洪亮道:“我因有个亲戚住在此处,故要前去探亲。你们这地方,想必是昌平的管辖了。现在那县令,姓甚名谁,哪里的人氏,目下左近有什么新闻?”那个堂倌道:“我们这位县太爷,真是天下没有的,自他到任以来,不知结了多少疑难的案件。姓狄名叫仁杰,乃是并州太原人氏。你客人到迟了,若早来数日,离此有十数里,有个六里墩集镇,出了个命案,甚是奇怪:这客人五更天才由客店内起身,天亮的时节,倒被人杀死在镇口。不知怎样又将尸首讹错,少年人变做有胡须的。你道奇也不奇?现在狄太爷已相验过了,标封出示,招人认领呢。不知这凶手究竟是谁,出了几班公差在外访问,至今还未缉获。”洪亮道:“原来如此,这是我迟到了数天了,不然也可瞧看这热闹。”

说着,将衣服脱完,入池洗了一会,然后出来,又向那人说道:“我昨日到此,听说此地龙舟甚好,到了端阳,就可瞧看,怎么去岁大闹瘟疫,看了龙舟,就会身死的道理。”那个堂倌笑道:“你这个客人岂不是取笑,我在此地生长,也没有听见过这个奇话,你是过路的客人,自哪里听来?”洪亮道:“我初听的时节,也是疑惑,后来那人确有证据,说前面狭巷那个毕家,他是看龙舟之后死的。你们是左近人家,究竟是有这事没有呢?”

那个堂倌还未开言,旁边有一个十数岁的后生说道:“这事是有的,他不是因看龙舟身死,听说是夜间腹痛死的。”他两人正在这里闲谈,前面又有一人,向着那堂倌说道:“袁五呀,这件事,最令人奇怪,毕顺那个人那样结壮,怎么回家尚是如常,夜间喊叫一声,就会死了,临殓时还张着两眼。真是可怕,听说他坟上还是常作怪呢,这事岂不是个疑案。他那下面儿,你可见过么?”袁五道:“你也不要混说,人家青年守节,现在连房门不常出,若是有个别故,岂能这样耐守?至说坟上作怪,高家洼那个地方,尽是坟冢,何以见得就是他呢?”那人道:“我不过在此闲谈罢了。可见人生在世,如浮云过眼,一口气不来,人就死了。毕顺死过之后,他的女儿又变做哑子,岂不是可叹。”说着穿好衣服,望外而去。

洪亮听了这话,知这人晓得底细,复向袁五问道:“此人姓什么?倒是个口快心直的朋友呢。”袁五道:“他就是镇上铺户,从前那毕顺绒线店,就在他家间壁。他姓王,我们见他从小长大的,所以皆喊他小王。也是少不更事,只顾信口开河,不知利害的人。”洪亮当时也说笑了一声,给了浴钱出来,已是三鼓光景,想道,这事虽有些眉眼,但无一点实证,何能办去?一路想着,已到了狭巷,又进去走了两趟,仍然不见动静。只得回转寓中,将方才的话禀知狄公。狄公道:“既是如此,明日先到高家洼看视一番,再为访察。”

一夜已过,次日一早,狄公起身,叫小二送进点心,两人饮食已毕,向着小二说道:“今日还要来此居住,此时出去寻些生意,午前必定回来。现有这银两在此,权且收下,明日再算便了。”当时在身后,取出一锭碎银,交与小二,取了药包,出门而去。

到了镇口,见有个老者在那里闲游,洪亮上前问道:“请问老支,此地到高家洼由哪条路去?离此有多少路程?”那老者用手指道:“此去向东至三叉路口转弯,再向南约有里半路,就可到了。”洪亮就道了谢。两人顺着他的指示,一路前去,果见前面有条三叉路口,向南走不多远,看见荒烟蔓草,白骨垒垒,许多坟地,列在前面。洪亮道:“太爷来是来了,就看这一望无际的坟墓,晓得哪个冢是毕家的呢?”狄公道:“本县此来,专为他理冤枉。阴阳虽有隔别,以我这诚心,岂无一点灵验?若果毕顺是因病身死,自然寻不着他的坟墓,若是受屈而死,死者有知,自来显灵。”说着就向坟茔一带,四面默祷了一遍。

此时已是午正时候,忽然日光惨淡,当地起了一阵狂风,将沙灰刮起,有一丈高下,当中凝结一个黑团,直向狄公面前扑来。洪亮见了这光景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紧紧地站在狄公后面。狄公见黑团子飞起,又说道:“狄某虽知你的冤抑,但这荒冢如云,岂能知你尸骸所在,还不就此在前引路!”说毕,只见阴风瑟瑟,渐飞渐远,过了几条小路,远远见有个孤坟堆在前面,那风吹到彼处,忽然不见。狄公与洪亮也就到了坟前,四面细望,虽不是新葬的形象,却非多年的旧墓。狄公道:“既是如此显灵,你旦前去,找个当地乡民,问这坟墓究竟是否毕家所葬,我且在此等你。”洪亮心里虽怕,到了此时,也只得领命前去。约有顿饭时候,带了一个白发的老翁,到了面前,向着狄公说道:“你这郎中先生,也太失时了。乡镇无人买药,来到这鬼门关做生意么?老汉亲在田内做生活,被你这伙计纠缠了一会,说你有话问我。你且说来,究为何事?”不知狄公如何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老土工出言无状 贤令尹问案升堂

却说狄公见那老汉前来,说道:“你这太无礼了。我虽是江湖朋友,没有什么名声,也不至如此糊涂,到此地来卖药。只因有个原故,要前来问你。我看这座坟地,地运颇佳,不过十年,子孙必然大发,因此问你,可晓得这地主何人,此地肯卖与不卖?”老汉听毕,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洪亮赶上一步揪着他怒道:“因你年纪长了,不肯与人斗气,若在十年前,先将你这厮恶打一顿,问你可睬人不睬。你也不是个哑子,我先生问你这话,为什么没有回音?”那人被他揪住,不得脱身,只得向洪亮说道:“非是我不同他谈论,说话也有点谱子,他说这坟地子孙高发,现在这人家后代已绝嗣了。自从葬在此处,我们土工从未见他家有人来上坟,连女儿都变哑子,这坟的风水,还有什么好处?岂不是信口胡言?”

洪亮故意说道:“你莫非认错不成?我虽非此地人民,这个所在,也常到此,那个变哑子的人家姓毕,这葬坟的人家。哪里也是姓毕么?”那老汉笑道:“幸亏你还说知道,他不姓毕难道你代他改姓么?老汉田内有事,没工夫与你闲谈,你不相信,到六里墩问去,就知道了。”说着将洪亮的手一拨,匆匆而去。狄公等他去远,说道:“这必是冤杀无疑了,不然何以竟如此奇验,我且同你回城再说。”当时洪亮在前引路,出了几条小路,直向大道行去。到了下昼时节,腹中已见饥饿,两人择了个饭店,饱餐一顿,复往前行,约至上灯时分,已至昌平城内。

主仆到了衙门,到书房坐下,此时所有的公差,见本官这两日未曾升堂,已是疑惑不定,说道:“莫非因命案未破,在里面烦闷不成,不然想必又私访去了。”你言我语,正在私下议论,狄公已到了署内,先问乔太、马荣可曾回来。早有家人回到:“前晚两人已回来一趟,因大爷不在署中,故次日一早又去办公。但是那邱姓仍未访出,不知怎样?”狄公点了点首,随即传命值日差进来问话。当时洪亮招呼出去,约有半杯茶时之久,差人已走了进来,向狄公请安站下。狄公道:“本县有朱签在此,明早天明,速赴皇华镇高家洼两处,将土工地甲,一并传来,早堂问话。”

差人领了朱签,到了班房,向着众人道:“我们安静了两天,没有听什么新闻,此时这没来由的事,又出来了。不知太爷又听何事,忽然令我到皇华镇去呢。你晓得那处地甲是谁?”众人道:“今日何恺还在城内,怎么你倒忘却了?去岁上卯时节,还请我们大众在他镇上吃酒,你哪如此善忘?明日早去,必碰得见他。这位老爷迟不得的,清是清极了,地方上虽有了这个好官,只苦了我们拖下许多累来,终日坐在这里,找不到一文。”那个差人听他说是何恺,当日回到家中,安息了一夜,次日五更就忙忙的起身。

到了皇华镇上,先到何恺家内,将公事丢下,叫他伙计到高家洼传那土工,自己就在镇上。吃了午饭,那人已将土工带来,三人一齐到了县内。

差人禀到已毕,狄公随即坐了公堂,先将何恺带上问道:“你是皇华镇地甲么?哪年上卯到坊,一向境内有何案件,为何误公懒惰,不来禀报?”何恺见狄公开口,就说出这几句话来,知他又访出什么事件,赶着回道:“小人是去岁三月上卯,四月初一上坊,一向皆小心办公,不敢误事。自从太爷到任以来,官清民安,镇上实无案件可报。小人蒙思上卯,何敢偷懒,求太爷恩典。”狄公道:“既是四月到坊,为何去岁五月出了谋害的命案,全不知道呢?”何恺听了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身上,心内直是乱跳,忙道:“小人在坊,昼夜逡巡,实没有这案。若是有了这案,太爷近在咫尺,岂敢匿案不报?”

狄公道:“本县此时也不究罪,但是那镇上毕顺如何身死?汝既是地甲,未有不知此理,赶快从实招来!”何恺见他问了这话,知道其中必有原故,当时回道:“小人虽在镇上当差,有应问的事件,也有不应问的事件。镇上共计有上数千人家,无一天没有婚丧善事,毕顺身死,也是泛常之事。他家属既未报案,邻合又未具控。小人但知他是去年端阳后死的。至如何身死之处,小人实不知情,不敢胡说。”狄公喝道:“汝这狗头倒辩得清楚,本县现已知悉,你还如此搪塞,平日误公,已可概见。”说着,又命带土工上来。

那个老汉,听见县太爷传他,已吓得如死的一般,战战兢兢地跪在案前道:“小人高家洼的土工,见太爷请安。”狄公见老汉这形样,回想昨日他跑的时节,心下甚是发笑。当时问道:“你叫什么,当土工几年了?”那人道:“老汉姓陶,叫陶大喜……”这话还未说完,两旁差人喝道:“你这老狗头,好大胆量,太爷面前,敢称老汉,打你二百刑杖,看你说老不老了!”

土工见差人吆喝,已吓得面如土色,赶着改口道:“小人该死!小人当土工,有三十年了,太爷今日有何吩咐?”狄公道:“你抬起头来,此地可是鬼门关了么?你看一看,可认得本县?”陶大喜一听这话,早又将舌头吓短,心下说道:“我昨日是同那郎中先生说的此话,难道这话就犯法了?这位太爷,不比旁人。”眼见得尊臀上要露丑了,急了半晌,方才说出话道:“大爷在上,小人不敢抬头。小人昨日鲁莽,与那卖药的郎中,偶尔戏言,求大爷宽恕一次。”狄公道:“汝既知罪,且免追究。汝但望一望,本县与那人如何?”

老汉抬头一看,早已魂飞天外,赶着在下面磕头说道:“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是太爷,小人下次无论何人,再不敢如此了。”众差看见这样,方知狄公又出去察访案件。只见上面说道:“你既知道那个坟家是毕家所葬,他来葬的时节,是何形像,有何人送来,为何你知道他女儿变了哑子?可从实供来。”

老汉道:“小人做这土工,凡有人来葬坟,皆给小人二百青钱,代他包冢堆土等事。去岁端阳后三日,忽见抬了一个棺柩前来,两个女人哭声不止,说是镇上毕家的小官。送的两人,一个是他妻子,那一个就是他生母。小人本想葬在乱家里面,才到棺柩面前,忽那里面咯咋咯咋响了两声,小人就吓个不止。当时向他母亲说道:‘你这儿子身死不服,现在还是响动呢。莫非你们入殓早了,究竟是何病身死?’他母亲还未开口,他妻子反将小人哭骂了一顿,说我把持公地不许埋葬。那个老妇人,见她如此说法,也就与小人吵闹起来了。当时因她是两个女流,不便与她们争论。又恐这死者是身死不明,随后破案之时,必来相验,若是依着乱冢,岂不带累别人?因此小人方将他另埋在那个地方。谁知葬了下去,每日深夜,就鬼叫不止,百般不得安静。昨日太爷在那里时候,非是小人大胆,实因不敢在那里耽搁。这是小人耳闻目见的情形,至这死者果否身死不明,小人实不知情,求太爷的恩典。”

狄公听毕道:“既是如此,本县且释汝回去,明日在那里伺侯便了。”说罢,陶大喜退了下来。随即传了堂谕:“洪亮协同快差,当晚赶抵皇华镇上,明早将毕顺的妻子带案午讯。”吩咐已毕,自己退入后堂。

那些快差,一个个摇头鼓舌,说:“我们在这镇上,每月至少也要来往五六次,从未听见有这件事,怎么太爷如此耳长?六里墩的命案还未缉获,又寻出这个案子来了,岂不是自寻烦恼!你看这事平空而来,叫我们向谁要钱?”彼时你言我语,谈论了一会,只得同洪亮一齐前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老妇人苦言求免 贤县令初次问供

却说洪亮领了堂谕,同快差当日赶到皇华镇上,次日就到了毕顺家门,敲了两下大门,听里面有个老妇人答道:“谁人敲门,这般清早就来吵闹。你是哪里来的?”说着到了门口,将门开了,见三四个大汉,拥在巷内,赶将两手叉着两个门扇,问道:“你们也该晓得,我家无男客在内,两代孀居,已是苦不可言,你这几个人,究为何事,这一早来敲门打户?”洪亮正要开言,那个差人先说道:“我们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不然在家中正睡呢,无故的谁来还远路头债。只因我们县太爷,有堂谕在此,令我们这洪都头一同前来,叫你同你家媳妇,立刻进城,午堂回话。你莫要如此阻拦在门口,这不是说话所在。”说着就将毕顺的母亲一推,众人一拥而进,到了堂屋坐下。看那下首房门,还未开下,洪亮当时取出堂谕,说道:“公事在此,这是迟不得的。你媳妇现在何处,可令出来,一齐前去见太爷。说过三言五句,就不关我们大众的事了。”

毕顺的母亲见是公差到此,吓得浑身抖战,说道:“我家也未曾为匪作歹,这么要我们婆媳到堂,难道有欠户告了我家,说我们欠钱不还么?可怜我儿子身死之后,家中已度日为难,哪里有钱还人。我虽是小户人家,从未见官到府现丑,这事如何是好?求你们公差看些情面,做些好事,代我到太爷面前,先回一声,我这里变卖了物件,赶紧清理是了。今日先放了宽限,免得我们到堂。”说着,两眼早流下泪来。洪亮见她实是忠厚无用的妇人,说道:“你已放心,并非有债家告你,只因大爷欲提你媳妇前去问话,你且将她交出,或者做些人情,不带你前去。”

洪亮还未说完,毕顺的母亲早就嚷起来,哭道:“我道你们真是县里差来,原来是狐假虎威,来恐吓我们百姓!他既是个官长,无人控告,为何单要提我媳妇?可见得你们不是好人,见我媳妇是个孀居,我两人无人无势,故想出这坏主见,将她骗去,不是强奸,就是卖了为娼,岂不是做梦么?你既如此,祖奶奶且同你拼了这老命,然后再揪你进城,看你那县太爷问也不问!”说着一面哭,一面奔上来,就揪洪亮。旁边那两个差役,忍耐不住,将毕顺的母亲推了坐下喝道:“你这老婆好不知事,这是洪都头格外成全,免得你抛头露面,故说单将你媳妇带去。你看差了意见,反误我们是假的,天下事假的来,堂谕是太爷亲笔写来的,难道也是假的么?我看你也太糊涂,怪不得为媳妇蒙混。不是遇见这位青天太爷,恐你死在临头,还不知道。”

众人正在这里揪闹,下首房内门扇一响,她媳妇早站出来了,向着外面喊道:“婆婆且站起来,让我有话问他。一不是你们罗唣,二不是有人具控,我们婆媳在这家中,没有做那犯法事件,古话说得好,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他虽是个地方官,也要讲个情理。皇上家里见有守节的妇人,还立词旌表,着官府春秋祭扫。从未有两代编居,地方官出差罗唣的道理。他要提我不难,只要他将这情说明,我两人犯了何法,那时我也不怕到堂,辩了明白。若是这样提人,无论我婆媳不能遵提。即便前去,哪人难请我回来,可不要说我得罪官长。”

众差快听她这番言语,如刀削的一般,伶牙利齿,说个不了,众人此时反被她封住,直望着洪亮。洪亮笑道:“你这小妇人,年纪虽轻,口舌倒来得伶俐,怪不得干出那惊人的事件。你要问案情提你何事,我们不是昌平县,但知道凭票提人。你要问,你到堂上去问,这番话前来吓谁?”当时丢个眼色,众人会意,一拥上前,将她揪住,也不容她分辩,推推拥拥,出门而去。毕顺的母亲,见媳妇为人揪去了,自己虽要赶来,无奈是一个孤身,怎经得这班如狼似虎的公差阻挡,当时只得哭喊连天,在地下乱滚了一阵。众人也无暇理问。到了镇上,那些居家铺户,见毕家出了此事,不知为着何故,皆拥上来观看。洪亮怕闲人吵杂,亮声说道:“我们是昌平县狄太爷差来的,立即到堂讯问,你们这左右邻舍的,此时在此阻着去路,随后提觅邻舍,可不要躲避。这案件却不是寻常案子。”那些人恐牵涉到身上,也就纷纷过去,洪亮趁此一路而来。

约至午正时分,到了署内,当即进去禀知了狄公。狄公传命大堂伺候。自己穿了官带,暖阁门开,升起公案。早见各班书吏,齐列两旁,当即命带人犯。两边威喝一声,早将毕顺的妻子,跪在阶下。

狄公还未开口,只见她已先问道:“小妇人周氏叩见太爷。不知太爷有何见谕,特令公差到镇提讯,求太爷从速判明。我乃少年孀妇,不能久跪公堂。”狄公听了这话,已是不由不动怒,冷笑道:“你好个‘孀妇’两字,你只能欺那老妇糊涂,本县岂能为你蒙混!你且抬起头来,看本县是谁?”周氏听说,即向上面一望——这一惊不小,心下想道:“这明是前日卖药的郎中先生,怎么做了这昌平知县,怪不得我连日心慌意乱,原来出了这事。设若为他盘出,那时如何是好?”心内虽是十分恐怕,外面却不敢过形于色,反而高声回道:“小妇人前日不知是太爷前来,以致出言冒犯。虽是小妇人过失,但不知不罪,太爷是个清官,岂为这事迁怒?”狄公喝道:“汝这淫妇,你不认得本县!你丈夫正是少年,理应夫妇同心,百年偕好,为什么存心不善,与人通奸,反将亲夫害死!汝且从实招来,本县或可施法外之仁,减等问罪。若竟游词抵赖,这三尺法堂,当叫你立刻受苦!你道本县昨日改装,是为何事?只因你丈夫身死不明,阴灵未散,日前在本衙告了阴状,故而前来探访。谁知你目无法纪,毁谤翁姑,这‘忤逆’两字,已是罪不可追。汝且从实供来,当日如何将丈夫害死,奸夫何人?”

周氏听说她谋杀亲夫,真是当头一棒,打入脑心,自己的真魂,早已飞出神窍。赶着回道:“太爷是百姓的父母,小妇人前日实是无心冒犯,何能为这小事,想出这罪名诬害?此乃人命攸关之事,太爷总要开恩,不能任意的冤屈呢。”狄公喝道:“本县知你这淫妇,是个利口,不将证据还你,谅你也不肯招。你丈夫阴状上面写明你的罪名,他说身死之后,你恐他女儿长大,随后露了机关,败坏你事,因此与奸夫通同谋害,用药将女儿药哑。昨日本县已亲眼见着,你还有何赖?再不从实供明,本县就用刑拷问了。”此时周氏哪里肯招,只管的呼冤呼屈,说道:“小妇人从何说起,有影无形的,起了这风波。三尺之下,何求不得!虽至用刑拷死,也不能胡乱承认的。”狄公听了怒道:“你这淫妇,胆敢当堂挺撞,本县拼着这一顶乌纱不要,认了那残酷的罪名,看你可傲刑抵赖!左右,先将她拖下鞭背四十!”一声招呼,早上来许多差役,拖下丹墀,将周氏身上的衣服撕去,吆五喝六,直向脊背打下。不知周氏究竟肯招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鞫奸情利口如流 提老妇痴人可悯

却说周氏被打了四十鞭背,哪里就肯招认,当时呼冤不止,向着堂上说道:“太爷是一县的父母,这样无凭案件,就想害人性命,还做什么官府!今日小妇人愿打死在此,要想用刑招认,除非三更梦话。‘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你说我丈夫身死不明,告了阴状,这是谁人作证,他的状呈现在何处?可知道天外有天,你今为着私仇,前来诬害,上司官门,未曾封闭。即使官官相护,告仍不准,阳间受了你的刑辱,阴间也要告你一状。诬良为盗,尚有那反坐的罪名,何况我是青年的孀妇,我拚了一命,你这乌纱也莫想戴稳了。”当时在堂上哭骂不让。狄公见她如此利口,随又叫人抬夹棍伺候,两旁一声威吓,“噗咚”一声,早将刑具摔下。周氏见了,此时仍是矢口不移,呼冤不止。狄公道:“本县也知道你既淫且泼,谅你这周身皮肤,终不是生铁浇成。一日不招,本县一天不松刑具。”说着又命左右动手。

此时那些差役,望见周氏如此辩白,彼此皆目中会意,不肯上前。内有一个快头,见洪亮也在堂上,赶着丢了个眼色,两人走到暖阁后面,向他问道:“都头,昨日同太爷究竟访出什么破绽,此时在堂上且又叫人用刑。设若将她夹死,太爷的功名,我们的性命……怎么说告阴状起来,这不是无中生有?平时甚是清正,今日何以这样湖涂?即是她谋害亲夫,也要情正事确,开棺验后,方能拷问。都头此时可上去,先回一声,还是先行退堂,访明再问?还是就此任意用刑?你看这妇人一张利口,也不是恐吓的道理,若照太爷这样,怕功名有碍。”

洪亮听了这话,虽是与狄公同去访察,总因这事相隔一年,纵无有人告发,不能因那哑子就作为证据,心内也是委决不下,只得走到狄公身边,低声回了两句。狄公当时怒道:“此案乃是本县自己访得,如待有人告发,令这死者冤抑,也莫能伸了,本县还在此地做什么县官!即然汝等不敢用刑,本县明日必开棺揭验,那时如无有伤痕,我也情甘反坐,这案终不能因此不办。”说着向周氏道:“你这淫妇,仍是如此强辩,本县所说,你该聪明,临时验出治命,谅你也无可抵赖了。”当时先命差役,将周氏收禁,一面出签提毕顺的母亲到案,然后令值日差,到高家洼安排尸场,预备明日开棺。这差票一出,所有昌平的差役无不代狄公担惊受怕,说这事不比儿戏,虽然是有可疑,也不能这样办法,设若验不出来,岂不是白送了性命。

不说众人在私下窃议,只说那个公差,到了皇华镇上,一直来到毕顺家门首,已是上灯时分,但见许多闲人,纷纷扰扰,在那巷口站住说道:“前日原来狄太爷在这镇上,我说他虽是个清官,耳风也不能灵通,现在既被他看出破绽,自然彻底根究了。那个老糊涂,还在地上哭呢,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狄太爷也不能因这疑案,就拷了口供。照此看来,随后总有大发作的时节。”彼此正在那里闲谈,差人已到巷口,高声唱道:“诸位人可分开了!我们数十里跑来,为了这件公事,此时拥在这里,也无意味,要看热闹的,明日到高家洼去。”说着分开众人,到了里面,果见那老妇人嘴里哭道:“这不是天落下的祸!昨日当他真,要他起这风波何事?我明日也不要命了,进署同他拚了这条老命。”那个差人走了上去喝道:“你这老人,好不知事,太爷为好,代你儿子伸冤,你反如此说!你既要去拚命,可巧极了,太爷现在堂上立等回话,就此同你前去,免得你媳妇一人在监内。”说着将她拖去,要进城去。

毕顺的母亲,见又有差人前来,正是伤心时节,也不问青红皂白,揪着他的衣领,哭个不止。说道:“我这家产物件,也不要了,横竖你这狗官会造言生事,准备一命同他控告,老娘不同你前去,也对不起我的媳妇。”当时就出了大门同走。那个差人,见他遭了这事,赶着向何恺说道:“我们虽为她带累,跑了这许多路径,但见她这样,也实不忍,这个小小户门,也不容易来的,哪样物件,不用钱置?你可派两个伙计,代她看管一夜,也是你我好事。”何恺当时也就答应下来,见他两人,趁着月色,连夜的前去。

到了三更以后,已至城下,所幸守门将士,均是熟人,听说县里的公差,赶紧将门开了,放了两人进去,此时狄公已经安歇。差人先将毕顺的母亲带入班房,暂住一夜,次日一早,等狄公起身,票报已毕,随即又升坐大堂,将人带上。狄公问道:“你这妇人虽是姓毕,娘家究是何姓?本县前日到你镇上,可知为你儿子的事件?只因他身死不明,为汝媳妇害死,因本县在此是清官,专代人家伸冤理枉,因此你儿子告了阴状,求我为他伸冤。今日带汝前来,非为别事,可恨你的媳妇坚不承认,反说本县有意诬她,若非开棺相验,此事断不能分辨。死者是你的儿子,故此提你到案。”

毕顺的母亲听见这话,哪里答应,当时回道:“我儿子已死有一年,为何要翻看尸骨?他死的那日晚上,我还见他在家,临入殓之时,又众目所见。太爷说代我儿子伸冤,我儿子无冤可伸,为何乱将我媳妇拷打?这事无凭无证,你既是个父母官,就该访问明白,这样害人,是何道理!我娘家姓唐,在这本地已有几代,哪个不知道是良善百姓。要你问他则甚,莫非又要拖累别人么?今日在此同你说明,不将我媳妇放出来,我也不想回去了。拼我一命,死在这里,也不能听你胡言胡语,害了活的又寻我那死的。”说着在堂上哭闹不止。

狄公见她真是无用老实的人,一味为媳妇说话,心里甚是作急,说道:“你这妇人,如此糊涂,怪不得你儿子死后,深信不疑,连本县这样判说,你还是不能明白。可知本县是为你起见,若是开棺验不出伤痕,本县也要反坐。只因那死者阴魂不服,前来告状,你今不肯开验,难道那冤枉就不伸了?本县既为这地方官府,不能明知故昧,准备毁了这乌纱,也要办个水落石出。这开验是行定了!”说着令人将她带下,传令明早辰时前往,末时登场。当即退堂,到下书房里面,备设详文,申详上宪。所有外面那些差役人等,俱是猜疑不定,说狄公鲁莽。无奈不敢上去回阻,只得各人预备相验的用物,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将明,众差役已陆续前来,先发了三梆,到大堂伺候。到了辰时,狄公升了公堂,先传原差并承验的仵作说道:“这事比那寻常案件不同,设若不伤,本县毁了这功名是小,汝等众人也不能无事。今日务将伤痕验明,方好定案治罪,为死者伸冤。”众差领命已毕,随即将唐氏周氏二人,带到堂上。狄公又向周氏说道:“你这淫妇,昨日情愿受刑,只是不肯招认,不知你欺害得别人,本县不容你蒙混。今日带同你婆媳,前往开验,看汝再有何辩。”

周氏见狄公如此利害,心下暗说道:“不料这样认真,但是此去,未必就验得出来,不如也咬他一下,叫他知道我的利害。”当时回道:“小妇人冤深如海,太爷挟仇诬害,与死者何干。我丈夫死有一年,忽然开棺翻乱,这又是何意见?如有伤痕,妇人自当认罪,设若未曾伤害,太爷虽是个印官,律例上有何处分,也要自己承认的,不能拿着国法为儿戏,一味的诬害平人。”狄公冷笑一声,不知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陶土工具结无辞 狄县令开棺大验

却说狄公见周氏问他开棺无伤,诬害良民,律例上是何处分,狄公冷笑一声道:“本县无此胆量,也不敢穷追此案。昨已向你婆婆说明,若死者没有伤痕,本县先行自己革职治罪。此时若想用言恐吓,就此了结这案件,在别人或可为汝蒙混,本县面前也莫生此妄想。”传令将唐氏周氏先行带往尸场。一声招呼,那些差役也不由她辨别,早已将她二人拖下,推推拥拥,上了差轿,直向高家洼而去。狄公随即也就带同刑仵等人,坐轿而去。一路之上那些百姓,听着开棺揭验,皆说轻易不见的事情,无不携老扶幼,随着轿子同去看望。

约有午初时分,已到皇华镇上。早有何恺代土工陶大喜前来迎接,说道:“尸场已布置停妥,请太爷示下。”狄公招呼他两人退下,向着洪亮道:“汝前日在浴堂里面,听那袁五说,那个洗澡的后生,就开店在毕家左近,汝此刻且去访一访,是何姓名,到高家洼回报。本县今日谅来不及回城,开验之后,就在前日那客店内暂作公馆。”吩咐已毕,复行起轿前行,没有一会时节,早已到了前面。

只见坟冢左首,搭了个芦席棚子,里面设了公案,所有听差人众,皆在右首。芦席棚下,挖土的器具已放在坟墓面前。狄公下轿,先到坟前,细看了一遍,然后入了公座,将陶大喜同周氏带上问道:“前日本县在此,汝说这坟墓是毕家所葬,此话可实在么?此事非比平常,设若开棺揭验,不是毕顺,这罪名不小,那时后悔就迟了。”陶大喜道:“小人何敢撒谎,现在他母亲妻子,全在此地,岂有讹错之理。”狄公道:“非是本县拘执,东周氏百般奸恶,她与本县还问那诬害良民的处分呢。若不是毕顺的坟家,不但阻碍这场相验,连本县总有了罪名了。汝且具了结状,若不是毕顺,将汝照例惩办。”随向周氏说道:“汝可听见么?本县向为百姓理案,从无袒护自己的意见。可知这一开棺,那尸骸骨就百般苦恼,汝是他结发的夫妻,无论谋杀这样,此时也该祭拜一番,以尽生前的情意。”说着就命陶大喜领她前去。

毕顺的母亲见狄公同她媳妇说了这话,眼见得儿子翻尸倒骨,一阵心酸,忍不住嚎陶大哭,揪住周氏说道:“我的儿啊,我毕家就如此败坏!儿子身死,已是家门不幸,死了之后还要遭这祸事。遇见这个狗官,叫我怎不伤心。”只见周氏高声的说道:“我看你不必哭了,平时在家,容不得我安静,无辜带人回来,找出这场事来,现在哭也无益。既要开棺揭验,等他验不出伤来,那时也不怕他是官是府。皇上立法,叫他来治百姓的,未曾叫他害人,那个反坐的罪名,也不容他不受。叫我祭拜我就祭拜便了。”当时将她婆婆推了过去,自己走在坟前,拜了两拜,不但没有伤心的样子,反而现出那淫泼的气象,向着陶大喜骂道:“你这老狗头,多言多语,此时在他面前讨好,开验之后,谅也走不去。你动手罢,祖奶奶拜祭过了。”

陶大喜被她骂了一顿,真是无辜受屈的,因她是个苦家,在尸场上面,不敢与她争论,只得转身来回狄公。狄公见周氏如此撒泼,心下想到:“我虽欲为毕顺伸冤,究竟不能十分相信,因是死者的妻子,此时开棺翻骨,就该悲伤不已,故令她前去祭拜,见她的劝静,哪知她全不悲苦,反现出这凶恶的形象,还有什么疑惑,必是谋杀无疑了。”随即命土工开挖。

陶大喜一声领命,早与那许多伙计,铲挖起来,没有半个时辰,已将那棺柩现出。众人上前,将浮土拂了去,回禀了狄公,抬至验场上面。此时唐氏见棺柩已被人挖出,早哭得死去活来,昏晕在地。狄公只得令人搀扶过去,起身来至场上,先命何恺同差役去开棺盖。众人领命上前,才将盖子掀下,不由得一齐倒退了几步,一个个吓个吐舌摇唇,说道:“这是真奇怪了,即便身死不明,决不至一年有余,两只眼睛犹如此睁着。你看这形象,岂不可怕!”狄公听见,也就到了棺柩旁边,向里一看,果见两眼与核桃相似,露出外面,一点光芒没有,但见那种灰色的样子,实是骇异。乃道:“毕顺,毕顺,今日本县特来为汝伸冤,汝若有灵,赶将两眼闭去,好让众人进前,无论如何,总将你这案讯问明白便了。”

哪知人虽身死,阴灵实是不散,狄公此话方才说完,眼望着闭了下去。所有那班差役,以及闲杂人等,无不惊叹异常,说这人谋死无疑了,不然何以这样灵验。当即狄公转身过来,内有几个胆大差役先动手,将毕顺抬出了棺木,放在尸场上面,先用芦席邀了阳光。仵作上来禀道:“尸身入土已久,就此开验,恐难现出。须先洗刷一番,方可依法行事。求太爷示下。”狄公道:“本县已知这原故,但是他衣服未烂,四体尚全,还可从减相验,免令死者再受洗刷之苦。”

仵作见狄公如此说,只得将尸身的衣服轻轻脱去,那身上的皮肤,已是朽烂不堪,许多碎布,粘在上面,欲想就此开验,无奈那皮色如同灰土,仿佛不用酒喷,则不明伤痕所在,只得复行回明了。狄公令陶大喜择了一方宽展的闲地,挖了深塘,左近人家,取来一口铁锅,就在那荒地上,与众人烧出一锅热水,先用软布浸湿,将碎布揩去,复用热水在浑身上下,洗了一次,然后仵作取了一斗碗高粮烧酒,四处喷了半会,用布将尸者盖好。

此时尸场上面,已经人山人海,男女皆挨挤一团,望那许作开验。只见他自头脸两阳验起,一步一步到下腹为止,仍不见他禀报伤痕,众人已是疑惑。复见他与差役,将尸身搬起翻过,脊背后头,顶上验至谷道,仍与先前一般,又不见报出何伤。狄公此时也就着急,下了公案,在场望着众人动手。现在上身已经验过,只得来验下半部腿脚,所有的皮肤骨节,全行验到,现不出一点伤痕。仵作只得来禀狄公,说:“小人当这差使,历来验法,皆分正面阴面,此两处无伤,方用银签入口,验那服毒药害。毕顺外体上下无伤,求太爷示下。”

狄公还未开口,早有那周氏揪着了许作怒道:“我丈夫身死已一年,太爷无故诬害,说他身死不明,开棺揭验,现在浑身无伤,又要银签入口,岂不是无话搪塞,想出这来害人!无论是暴病身亡,即使被这狗官看出破绽,是将他那腹内的毒气,这一年之久,也该发作,岂有周身无伤无毒,腹内有毒之理?他不知情理,你是有传授的,当这差役,非止一年,为何顺他的旨令,令死者吃苦?这事断不可行!”说着揪了仵作,哭闹不休。

狄公道:“本县与你已言定在前,若是死者无伤,情甘反坐。这项公事,昨日已申详上宪,岂能有心搪塞?但是历来验尸,外体无伤须验内腹,此是定律,汝何故揪着公差,肆行撒泼,难道不知王法么?还不从速放下,让他再验腹内。若果仍无伤,本县定甘反坐便了,此时休得无礼。”周氏说道:“我看太爷也不必认真,此刻虽是无伤,还可假词说项,若是与死者作对,验毕之后,仍无毒物,恐你反坐的罪名,太爷就掩饰不来了。”一番话,说得仵作不敢动手。不知狄公当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恶淫妇阻挡收棺 贤县令诚心宿庙

却说周氏一番话,欲想狄公不用银签入口,狄公哪里能行,道:“本县验不出伤痕,理合认罪,岂有以人命为儿戏,反想掩过之理!正面阴面,既是无伤,须将内部验毕,方能完事。”当时也不容周氏再说,命仵作照例再验。众人只见先用热水,由口中灌进,轻轻从胸口揉了两下,复又从口内吐出两三次,以后取出一根细银签子,约有八寸上下,由喉中穿入进去,停了一会,请狄公起签。

狄公到了尸身前面,见那仵作将签子拔出,依然颜色不变,向着狄公道:“这事实令人奇怪,所有伤痕致命的所在,这样验过,也该现出。现在没有伤痕,小人不敢承任这事,请太爷先行标封,再请邻封相验,或另差老年仵作前来复验。”狄公到了此时,也不免着急,说道:“本县此举,虽觉孟浪,奈因何死者前来显灵?方才那两眼紧闭,即是咱证。若不是谋杀含冤,焉能如此灵验?”当即向周氏说道:“此时既无伤痕,只得依例申详,自行情罪。但死者已经受苦,不能再抛尸露骨,弃在此间,先行将他收棺标封暂盾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