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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外传》12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晋语·张侯御郤献子》

 

靡笄之役,郤献子伤,曰:余病喙。张侯御,曰:三军之心,在此车也。其耳目在于旗鼓。车无退表,鼓无退声,军事集焉。吾子忍之,不可以言病。受命于庙,受脤于社,甲胄而效死,戎之政也。病未若死,只以解志。乃左并辔,右援桴而鼓之,马逸不能止,三军从之。齐师大败,逐之,三周华不注之山。

 

  1. 译文

 

在靡笄战役中,郤献子负了伤,说:我喘不过气了。解张为他驾车,说:三军将士的心,都集中在我们这辆战车上。他们眼睛都盯着我们车上的旗,耳朵都听着我们车上的鼓。只要车上不挥撤退的旗帜,不打退兵的鼓,战事就可以成功。您忍一忍吧,不可以讲受伤了。出征前在祖庙接受了命令,在土地神前接受了祭肉,身披盔甲而为国牺牲,这是军人的职责。虽然负了伤,所幸还没有死,这样只会松懈我们的斗志。说完就用左手拉起马缰绳,用右手拿起鼓锤打战鼓,战马狂奔不停,三军将士也都跟着向前冲杀。齐军大败,晋军猛追,环绕华不注山追了三圈。

 

 

《晋语·帅胜而范文子后入》

 

靡笄之役,郤献子师胜而返,范文子后入。武子曰:燮乎,女亦知吾望尔也乎?对曰:夫师,郤子之师也,其事臧。若先,则恐国人之属耳目于我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

 

  1. 译文

 

靡笄战役,郤献子打了胜仗班师回国。范文子最后入城。范武子说:燮儿呀,你也知道我天天在盼望你早点回来吗?文子回答说:军队,是主帅郤献子所统帅的军队,打了胜仗。假如我率先凯旋归来,那恐怕国内的人们将会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所以我不敢这样做。武子说:我知道可以免祸了。

 

 

《晋语·郤献子等各推功于上》

 

靡笄之役,郤献子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克也以君命命三军之士,三军之士用命,克也何力之有焉?范文子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燮也受命于中军,以命上军之士,上军之士用命,燮也何力之有焉?栾武子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书也受命于上军,以命下军之士,下军之士用命,书也何力之有焉?

 

  1. 译文

 

靡笄之战胜利后,郤献子来进见晋景公,景公说:这次是你的功劳啊!献子回答说:我郤克以君主的命令命令三军将士,三军将士听从命令勇敢战斗,我郤克有什么功劳可言呢?接着范文子来朝见晋景公。景公说:这是你的功劳啊!文子回答说:我范燮从中军元帅那里接受命令,用来命令上军的将士,上军将士服从命令拚命奋战,我范燮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呢?最后,栾武子也来朝见晋景公。景公说:这是你的功劳啊!武子回答说:我栾书从上军主将那里接受命令,用来命令下军的将士,下军的将士服从命令奋勇杀敌,我栾书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晋语·苗贲皇谓郤献子不知礼》

 

靡笄之役也,郤献子伐齐。齐侯来,献之以得殒命之礼,曰:寡君使克也,不腆弊邑之礼,为君之辱,敢归诸下执政,以整御人。苗棼皇曰:郤子勇而不知礼,矜其伐而耻国君,其与几何!

 

  1. 译文

 

靡笄之战,郤献子率军讨伐齐国。齐顷公来朝见,郤子用对待被俘国君的礼节来招待齐侯说:我们君主派我郤克用弊国一些并不丰厚的礼物,为了你的耻辱,赠送给你手下各位办事人,以此来整肃你宫中的妇人。苗棼皇说:郤子勇敢而不懂礼节,居功自傲而羞辱齐国的国君,这样能维持多久呢?

 

 

《晋语·车者论梁山崩》

 

梁山崩,以传召伯宗,遇大车当道而覆,立而辟之,曰:避传。对曰:传为速也,若俟吾避,则加迟矣,不如捷而行。伯宗喜,问其居,曰:绛人也。伯宗曰:何闻?曰:梁山崩而以传召伯宗。伯宗问曰:乃将若何?对曰:山有朽壤而崩,将若何?夫国主山川,故川涸山崩,君为之降服、出次、乘缦、不举,策于上帝,国三日哭,以礼焉。虽伯宗亦如是而已,其若之何?问其名,不告;请以见,不许。伯宗及绛,以告,而从之。

 

  1. 译文

 

梁山发生山崩,晋景公用驿车召见伯宗,遇见一辆载重的大车在路中翻了,伯宗站起身来要它让路,说:避开我的驿车。大车的车夫说:驿车求的是速度快,如果等我这辆大车让路,那反倒慢了,不如从旁边走快。伯宗听了很惊讶,问车夫是哪里人,车夫说:是绛城人。伯宗就问:在绛城听到什么情况啊?车夫回答说:由于梁山发生了山崩,所以国君用驿车召见伯宗来商量。伯宗问道:那怎么办好呢?车夫回答说:梁山因为土壤松了才发生崩塌,又能怎么办呢?国家以山川为主,因此一旦遇到河干山崩,国君就要穿素服,到郊外去居住,乘坐没有彩画的车子,取消平日的饮酒作乐,在简策上写文章向上天祈祷,国人要哭三天,以礼祭山川之神。即使是伯宗也只不过如此而已,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伯宗问他的姓名,车夫不肯讲;想请他一起去见晋景公,车夫也不答应。伯宗到了绛城,就把车夫的话报告给晋景公,景公照办了。

 

 

《晋语·伯宗妻谓民不戴其上难必及》

 

伯宗朝,以喜归。其妻曰:子貌有喜,何也?曰:吾言于朝,诸大夫皆谓我智似阳子。对曰:阳子华而不实,主言而无谋,是以难及其身。子何喜焉?伯宗曰:吾饮诸大夫酒,而与之语,尔试听之。曰:诺。既饮,其妻曰:诸大夫莫子若也。然而民不能戴其上久矣,难必及子乎!盍亟索士整庇州犁焉。得毕阳。

及栾弗忌之难,诸大夫害伯宗,将谋而杀之。毕阳实送州犁于荆。

 

  1. 译文

 

伯宗退朝以后,喜气洋洋地回到家中。他的妻子问道:你今天面露喜色,是什么原因啊?伯宗回答说:我在朝廷中发言,大夫们都称赞我像阳处父那样机智善辩。妻子回答说:阳子这个人华而不实,善于谈论而无谋略,因此遭到杀身之难。你高兴什么呢?伯宗说:我设宴请大夫们一起饮酒,和他们谈话,你不妨听一听。妻子说:那好吧。宴会结束以后,他的妻子说:那些大夫们确实不如你。但是人们不能拥戴才智在人之上的贤者,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灾难必然因此要降到你头上!何不赶快物色一个能干的人来保护你的儿子伯州犁呀。伯宗找到了贤人毕阳。

等到栾弗忌被害,那些大夫们妬恨伯宗,将他谋害处死。毕阳把伯州犁护送到了楚国。

 

 

《晋语·赵文子冠》

 

赵文子冠,见栾武子,武子曰:美哉!昔吾逮事庄主,华则荣矣,实之不知,请务实乎。

见中行宣子,宣子曰:美哉!惜也,吾老矣。

见范文子,文子曰:而今可以戒矣,夫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故兴王赏谏臣,逸王罚之。吾闻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袄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先王疾是骄也。

见郤驹伯,驹伯曰:美哉!然而壮不若老者多矣。

见韩献子,献子曰:戒之,此谓成人。成人在始与善。始与善,善进善,不善蔑由至矣;始与不善,不善进不善,善亦蔑由至矣。如草木之产也,各以其物。人之有冠,犹宫室之有墙屋也,粪除而已,又何加焉。

见智武子,武子曰:吾子勉之,成、宣之后而老为大夫,非耻乎!成子之文,宣子之忠,其可忘乎!夫成子导前志以佐先君,导法而卒以政,可不谓文乎!夫宣子尽谏于襄、灵,以谏取恶,不惮死进,可不谓忠乎!吾子勉之,有宣子之忠,而纳之以成子之文,事君必济。

见苦成叔子,叔子曰:抑年少而执官者众,吾安容子。

见温季子,季子曰:谁之不如,可以求之。

见张老而语之,张老曰:善矣,从栾伯之言,可以滋;范叔之教,可以大;韩子之戒,可以成。物备矣,志在子。若夫三郤,亡人之言也,何称述焉!智子之道善矣,是先主覆露子也。

 

  1. 译文

 

赵文子举行了加冠典礼后,去拜见栾武子,武子说:美啊!以前我赶上作你父亲庄子的副手,他外表很美,但华而不实,请你努力讲求实效吧!

赵文子去见中行宣子,宣子说:美啊!可惜我老了。

去见范文子,文子说:现在你可要警惕啦,贤明的人受到宠爱而更加警戒,智慧不足的人因为得宠而骄傲起来。所以振兴事业的君王奖赏那些敢于进谏的臣子,而贪图享乐的君王却惩罚他们。我听说古时候的君王,在建立了德政之后,又能听取百姓的意见,于是叫瞎眼乐师在朝廷上诵读前代的箴言,在位的百官献诗讽谏,使自己不受蒙蔽,在市场上采听商旅的传言,在歌谣中辨别吉凶,在朝廷上考察百官职事,在道路上询问毁誉,有邪曲不正的地方就纠正过来,这一切就是警惕戒备的全部方法了。先王最痛恨的就是骄傲。

去见郤驹伯,驹伯说:美啊!但是壮年人不如老年人的地方多得很哪。

去见韩献子,献子说:要谨慎警诫啊,这就叫做成人。成人的关键在一开始就要亲近善人。一开始就亲近善人,善人再推荐善人,那么,不善的人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一开始就亲近不善的人,不善的人又引进不善的人,那么,善人也就没法到自己身边了。这就好像草木的生长一样,各以其类聚在一起。人戴上冠冕,就如同宫室有了墙屋,只是去除污秽、保持清洁罢了,其他还有什么可增益的呢?

去见智武子,武子说:你好好努力吧!作为赵成子、宣子的后代,老大了还在做大夫,这不是耻辱吗!成子的文才,宣子的忠心,难道可以忘记吗!成子通晓前代的典章,用来辅佐文公,精通法令而终于执政,这能说不是文吗!宣子在襄公、灵公时尽心谏诤,由于强谏而被灵公所憎恨,还是冒死进谏,这能说不是忠吗!你好好努力吧,有宣子的忠心,同时加上成子的文才,事奉君王就一定能成功。

去见苦成叔子郤犨,叔子说:年少而当官的人很多,我怎么安排你呢。

去见温季子郤至,季子说:你比不上别人,那么可以退而求其次。

赵文子去见张老,把各位卿大夫的话告诉了他。张孟说:好呀,听从栾伯的话,可以使自己不断进步;听范叔的教诲,可以恢宏自己的德行;听韩子的告诫,有助于你成就事业。条件都具备了,能否做到就要看你自己的志向了。至于三郤的话,是使人丧气的言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智子的话说得对呀,是先人的恩泽庇护、滋润着你啊。

 

 

《晋语·范文子不欲伐郑》

 

厉公将伐郑,范文子不欲,曰:若以吾意,诸侯皆叛,则晋可为也。唯有诸侯,故扰扰焉。凡诸侯,难之本也。得郑忧滋长,焉用郑!郤至曰:然则王者多忧乎?文子曰:我王者也乎哉?夫王者成其德,而远人以其方贿归之,故无忧。今我寡德而求王者之功,故多忧。子见无土而欲富者,乐乎哉?

 

  1. 译文

 

晋厉公准备讨伐郑国,范文子不想动用武力,说:假如按照我的想法,诸侯都背叛,那么我国就可以有所作为了。正因为有些诸侯归附我们,所以搞得纷纷扰扰。这些诸侯,是祸乱的根源。得到了郑国,忧患会更加增多,何必要对郑国用兵呢?郤至说:那么,称王天下的君王忧患就多吗?文子回答说:我们晋国是称王天下的君主吗?称王天下的君主建立功德,远方的诸侯自会把本地的财货进贡给他,因此没有忧患。如今我们晋国少德,而要求得称王天下的功业,所以有很多的忧患。你看那些没有土地而想求得富有的国家,会安乐吗?

 

 

《晋语·晋败楚师于鄢陵》

 

厉公六年,伐郑,且使苦成叔及栾黡兴齐、鲁之师。楚恭王帅东夷救郑。楚半阵,公使击之。栾书曰:君使黡也兴齐、鲁之师,请俟之。郤至曰:不可。楚师将退,我击之,必以胜归。夫阵不违忌,一间也;夫南夷与楚来而不与阵,二间也;夫楚与郑阵而不与整,三间也;且其士卒在阵而哗,四间也;夫众闻哗则必惧,五间也。郑将顾楚,楚将顾夷,莫有斗心,不可失也。公说。于是败楚师于鄢陵,栾书是以怨郤至。

 

  1. 译文

 

晋厉公六年,晋国讨伐郑国,并且派苦成叔和栾黡分别前往齐国、鲁国要求出兵。楚恭王率领东方的夷人来救郑国。楚军还未摆好阵势,晋厉公下令发动进攻。栾书说:君王已派栾黡他们到齐国、鲁国去发兵,请等它们一起到来后再发动进攻。郤至说:不行。楚军就要撤退,我们这时进攻,必然获胜而归。楚军列阵而不避忌月底的晦日,这是第一个可乘之机。南方的夷人与楚军一起来,而不列阵作战,这是第二个可乘之机。楚军与郑军虽然摆出阵势,却很不整齐,是第三个可乘之机。而且他们的士兵在阵地上大声喧哗,是第四个可乘之机。众人听到喧哗必然恐惧,这是第五个可乘之机。郑军观望楚军,楚军观望夷人,都没有斗志,我们不可坐失良机啊。晋厉公听了很高兴。于是在鄢陵大败楚军,栾书因此而怨恨郤至。

 

 

《晋语·郤至勇而知礼》

 

鄢之战,郤至以韦之跗注,三逐楚平王卒,见王必下奔退战。王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韦之跗注,君子也,属见不谷而下,无乃伤乎?郤至甲胄而见客,免胄而听命,曰:君之外臣至,以寡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当拜君命之辱,为使者故,敢三肃之。君子曰:勇以知礼。

 

  1. 译文

 

鄢陵之战时,郤至穿着浅红色的皮军服,三次追赶楚共王的士兵,他望见了楚共王,总要跳下战车奔走,退出战斗的行列。楚共王派工尹襄送一张弓给郤至,说:当战斗正激烈的时候,有一位穿浅红皮军服的,是个君子,当他遇见寡人就下车飞奔,这不太累了吗?郤至身披盔甲接见了工尹襄,脱去头盔听他传达楚共王的话,说:贵国君主的外臣郤至,托我们国君的威福,正穿戴着盔甲,因此不能下拜接受贤君的下问。为了贤君所派的使者,谨行三个肃拜之礼!君子评论说:郤却真是既勇敢又懂得礼仪啊!

 

 

《晋语·范文子论内睦而后图外》

 

鄢之役,晋人欲争郑,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为人臣者,能内睦而后图外,不睦内而图外,必有内争,盍姑谋睦乎!考讯其阜以出,则怨靖。

 

  1. 译文

 

在鄢陵之战中,晋国想争取郑国的归附。范文子不同意,说:我听说,做人臣的,能够内部团结然后才能图谋国外,内部不团结而去图谋国外,必然会出现内部纷争,何不姑且想办法争取国内的团结呢!事先考查询问一下民情,然后再决定是否出兵,那国内的怨声就会平息了。

 

 

《晋语·范文子论外患与内忧》

 

鄢之役,晋伐郑,荆救之。大夫欲战,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君人者刑其民,成,而后振武于外,是以内和而外威。今吾司寇之刀锯日弊,而斧钺不行。内犹有不刑,而况外乎?夫战,刑也,刑之过也。过由大,而怨由细,故以惠诛怨,以忍去过。细无怨而大不过,而后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今吾刑外乎大人,而忍于小民,将谁行武?武不行而胜,幸也。幸以为政,必有内忧。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必偏而后可。偏而在外,犹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难。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

 

  1. 译文

 

在鄢陵之战时,晋国讨伐郑国,楚国出兵救郑。大夫们都想作战,范文子不同意,说:我听说,统治人民要使用刑罚来端正臣民,这件事做到了,然后才能对外显示武力,因此能做到国内团结,国外畏惧。现在我国司法官用来惩罚小民的刀锯,天天使用得快要坏了,而用来惩罚大臣的斧钺却并不使用。在国内尚且有不能施以刑典的,又何况对外呢?战争,就是一种刑罚,是用来惩罚过错的。过错是由大臣造成的,而怨恨来自一般小民,因此要用恩惠来消除小民的怨恨,下狠心禁止大臣的过错。小民没有怨恨,大臣不犯过失,然后可以用兵,去惩罚国外那些不顺服的人。如今我国的刑罚施加不到大臣,却下狠心来对付小民,那么,想靠谁来振作军威呢?军威不振而打胜仗,只是一种侥幸。依靠侥幸成功来治理国家,一定会有内忧。况且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必然只有偏于一头才行。如果偏失的一头在国外,那还可以补救,如果毛病在国内发生,那就难于应付了。我们何不姑且撇开楚国和郑国,把它们作为外患呢。

 

 

《晋语·范文子论胜楚必有内忧》

 

鄢之役,晋伐郑,荆救之。栾武子将上军,范文子将下军。栾武子欲战,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无德而服者众,必自伤也。称晋之德,诸侯皆叛,国可以少安。唯有诸侯,故扰扰焉,凡诸侯,难之本也。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内忧,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诸臣之内相与,必将辑睦。今我战又胜荆与郑,吾君将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敛,大其私昵而益妇人田,不夺诸大夫田,则焉取以益此?诸臣之委室而徒退者,将与几人?战若不胜,则晋国之福也;战若胜,乱地之秩者也,其产将害大,盍姑无战乎!

栾武子曰:昔韩之役,惠公不复舍;邲之役,三军不振旅;箕之役,先轸不复命:晋国固有大耻三。今我任晋国之政,不毁晋耻,又以违蛮、夷重之,虽有后患,非吾所知也。

范文子曰: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福无所用轻,祸无所用重,晋国故有大耻,与其君臣不相听以为诸侯笑也,盍姑以违蛮、夷为耻乎。

栾武子不听,遂与荆人战于鄢陵,大胜之。于是乎君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敛,大其私昵,杀三郤而尸诸朝,纳其室以分妇人,于是乎国人不蠲,遂弑诸翼,葬于翼东门之外,以车一乘。厉公之所以死者,唯无德而功烈多,服者众也。

 

  1. 译文

 

在鄢陵战役中,晋国讨伐郑国,楚国发兵来救。栾武子统帅上军,范文子统帅下军。栾武子想出战,范文子不同意,说:我听说,只有德行纯厚的人能够享受大福,没有德行而归服的人众多,肯定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衡量晋国的德行,如果诸侯都背叛了,国内才可以稍微获得安宁。正因为有些诸侯归附我们,所以搞得纷纷扰扰,这些诸侯,是祸乱的根源。况且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没有外患,必有内忧,我们何不姑且撇开楚国和郑国,把它们作为外患呢!大臣之间相处,肯定会和睦。如今我们攻打并且战胜了楚国和郑国,那么我们的国君就将会夸耀自己

的智慧和武功,疏忽教化而加重赋税,增加宠臣俸禄,多赐爱妾田地,那么不夺取诸大夫的田地,又能从哪里获取而赏赐给宠臣、爱妾们呢?大臣们肯交出田地而白白引退的人,能有几个呢?如果仗没打胜,那是晋国的福气;如果打胜了,那么分配土地的常规就要被打乱了,这将产生变乱危害大臣,何不姑且别打呢。

栾武子回答道:以前在韩原之战时,惠公被俘不能回国;在邲之战中,三军溃不成军;在箕之战时,先轸不能生还复命。这是晋国原先的三大耻辱。现在我主持晋国的大政,不能为晋国洗雪耻辱,反倒再避开蛮夷楚国来加重耻辱,即使有后患,我也顾不了那么远了。

范文子说:选择福没有不拣重的,选择祸没有不拣轻的,福不能要轻的,祸不能要重的,晋国本来有奇耻大辱,与其君臣不相一致而失败被诸侯们耻笑,何不姑且选择躲避蛮夷楚国这个耻辱呢。

栾武子不听范文子的意见,就与楚国在鄢陵交战,大获全胜。于是这样一来,国君夸耀自己的智慧和武功,疏忽教化而加重赋税,增加宠臣的俸禄,杀了三郤并陈尸于朝,收取了他们的妻妾,将财宝分给爱妻。这样国人都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于是在翼城杀了他,埋葬在翼城的东门外,只用一车四马陪葬。晋厉公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他没有德行而战功多,归服的诸侯众多的缘故。

 

 

《晋语·范文子论德为福之基》

 

鄢之役,荆压晋军,军吏患之,将谋。范匄自公族趋过之,曰:夷灶堙井,非退而何?范文子执戈逐之,曰:国之存亡,天命也,童子何知焉?且不及而言,奸也,必为戮。苗贲皇曰:善逃难哉!既退荆师于鄢,将谷,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弱,诸臣不佞,吾何福以及此!吾闻之,天道无亲,唯德是授。吾庸知天之不授晋且以劝楚乎,君与二三臣其戒之!夫德,福之基也,无德而福隆,犹无基而厚墉也,其坏也无日矣。

 

  1. 译文

 

鄢陵之战时,楚军逼近晋军摆开阵势,晋军将士都很担忧,打算谋划如何应战。范匄以公族大夫的身份赶紧走上前说:楚军现在把营地上的炉灶摧毁,把水井填平,不撤退又能怎样呢?范文子拿起戈来就追打范匄,说:国家的存亡是出于天意,你小孩子懂得什么?而且并未征求你的意见,你就胡乱发言,这是奸行,一定要执行刑戮。苗贲皇称道:范文子善于逃避灾难啊!在鄢陵打败楚军之后,晋军将要吃楚军囤积的军粮,这时范文子站在大队兵马前面说:我们的国君年幼,各位大臣又都没才干,我们凭什么福分能得到这一战果呢?我听说《周书》上有句话说:天意并不特别亲近哪一个人,只授福给有德的人。我怎么知道这是上天授福给晋国并且以此来勉励楚国呢?国君和各位将士应当警惕啊!德是福的基础,没有德业而享的福太多,就好像地基没有打好,却在上面筑起了高墙,不知道哪一天它就倒塌了。

 

 

《晋语·范文子论私难必作》

 

反自鄢,范文子谓其宗、祝曰:君骄泰而有烈,夫以德胜者犹惧失之,而况骄泰乎?君多私,今以胜归,私必昭。昭私,难必作,吾恐及焉。凡吾宗、祝,为我祈死,先难为免。七年夏,范文子卒。冬,难作,始于三郤,卒于公。

 

  1. 译文

 

从鄢陵回国以后,范文子对自己族里主持祭祀的宗人、祝史说:我们国君傲慢奢侈却战胜立功,那些以德行获取胜利的人尚且害怕失掉它,更何况傲慢奢侈的人呢?国君宠幸的人太多,现在获胜归来,这种情况肯定会显得更严重。这样的话,祸难必然要发生,我恐怕要轮到我头上。凡是我的宗人、祝史,请你们为我祈祷,赶快让我死,以免遭到祸难。晋厉公七年的夏天,范文子死。冬天,晋国发生了祸难,起先是厉公杀三郤,最后厉公也被杀害。

 

 

《晋语·栾书发郤至之罪》

 

既战,获王子发钩。栾书谓王子发钩曰:子告君曰:郤至使人劝王战,及齐、鲁之未至也。且夫战也,微郤至王必不克。吾归子。发钩告君,君告栾书,栾书曰:臣固闻之,郤至欲为难,使苦成叔缓齐、鲁之师,己劝君战,战败,将纳孙周,事不成,故免楚王。然战而擅舍国君,而受其问,不亦大罪乎?且今君若使之于周,必见孙周。君曰:诺。栾书使人谓孙周曰:郤至将往,必见之!郤至聘于周,公使觇之,见孙周。是故使胥之昧与夷羊五刺郤至、苦成叔及郤锜,郤锜谓郤至曰:君不道于我,我欲以吾宗与吾党夹而攻之,虽死必败,君必危,其可乎?郤至曰:不可。至闻之,武人不乱,智人不诈,仁人不党。夫利君之富,富以聚党,利党以危君,君之杀我也后矣。且众何罪,钩之死也,不若听君之命。是故皆自杀。既刺三郤,栾书弑厉公,乃纳孙周而立之,实为悼公。

 

  1. 译文

 

鄢陵之战打起来后,俘获了楚国王子发钩。栾书对王子发钩说:你对晋厉公说:郤至曾私下派人劝说楚王,趁着齐、鲁两国军队还未到来的时候,就和晋国开战。而且在打仗时,如果不是郤至望见楚王就下车奔跑的话,那楚王一定逃脱不了。只要你这样说,我就设法放你回国。发钩就这样对晋厉公说了,厉公告诉了栾书,栾书回答说:我早已听说了,郤至准备作乱,叫苦成叔故意延缓齐、鲁两国出兵,自己却劝君王作战,一旦晋军战败,就迎接孙周回国为君,后来事情没有成功,因此故意放楚王逃走。但是在战争中擅自放走楚王,并接受楚王送来的礼物,这不是犯了大罪吗?而且如果现在您派他出使到周的话,他肯定要去见孙周。厉公说:对。栾书又派人对孙周说:郤至将要来了,你一定要去见他!后来郤至出使到周,晋厉公派人暗中监视,郤至果然去见了孙周。因此厉公便派胥之昧、夷羊五两人去刺杀郤至、郤犨和郤锜,郤锜对郤至说:晋厉公对我们不讲道义,我想率领我的同族和同党一起攻打他,即使我们死了,国家也肯定败亡,国君也必然会陷入危险。这样可以吗?郤至说:不行。我听说,勇敢知义的人不发动叛乱,有智慧的人不采用欺诈手段,讲仁义的人不结党营私。如果利用国君的宠幸和奉禄得以致富,凭借着财富来聚集同党,利用同党去危害国君,那么现在国君派人来杀我们已算晚了。况且众人又有什么罪过?同样是一死,不如听从国君的命令而死。所以三郤都不抵抗而死。在杀了

三郤以后,栾书又杀害了晋厉公,于是迎接孙周回国,将他立为新君,那就是晋悼公。

 

 

《晋语·长鱼矫胁栾中行》

 

长鱼矫既杀三郤,乃胁栾、中行而言于公曰:不杀此二子者,忧必及君。公曰:一旦而尸三卿,不可益也。对曰:臣闻之,乱在内为宄,在外为奸,御宄以德,御奸以刑。今治政而内乱,不可谓德。除鲠而避强,不可谓刑。德刑不立,奸宄并至,臣脆弱,不能忍俟也。乃奔狄。三月,厉公弑。

 

  1. 译文

 

长鱼矫杀了三郤以后,又劫持了栾书、中行偃,对晋厉公说:假如不杀掉这两个人,忧患必然会降临到国君身上。厉公说:一天之内已经使三位卿陈尸示众,不能再多杀了。长鱼矫回答说:我听说,祸乱发生在内叫做宄,发生在外叫做奸,制止内乱要用德教,消除外乱要用刑罚。如今掌握国政而发生内乱,不能说是有德。要除祸害却避开强暴之徒,不可称之为威刑。德教和刑罚都没有建立,内乱外乱就会一起发生,小臣脆弱,不能再这样耽下去了。于是就亡命到了狄国。过了三个月,晋厉公就被杀害了。

 

 

《晋语·韩献子不从栾中行召》

 

栾武子、中行献子围公于匠丽氏,乃召韩献子,献子辞曰:弑君以求威,非吾所能为也。威行为不仁,事废为不智,享一利亦得一恶,非所务也。昔者吾蓄于赵氏,赵孟姬之谗,吾能违兵,人有言曰:杀老牛莫之敢尸。而况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安用厥也!中行偃欲伐之,栾书曰:不可。其身果而辞顺。顺无不行,果无不彻,犯顺不祥,伐果不克,夫以果戾顺行,民不犯也,吾虽欲攻之,其能乎!乃止。

 

  1. 译文

 

栾武子、中行献子把晋厉公包围在匠丽氏家,然后召见韩献子,韩献子拒绝说:杀害国君来立威,这是我所不能做的。对国君施威是不仁,办事不成是不明智。虽然得到一种好处,但也得了一个恶名,这我不能干。从前我在赵氏家里养大,孟姬进谗言陷害赵氏,我能顶住不出兵。人们有一句俗话说:即使杀一头老牛,尚且没有人愿意作主。更何况要杀的是国君呢?你们几位既然不愿事奉国君,何必要用我韩厥呢!中行偃准备讨伐韩献子,栾书说:不行。韩厥办事果断,说话有道理。有道理办事没有行不通的,办事果断没有达不到目的的。违犯了道理不吉祥,讨伐果断的人不会成功。他果断而又顺理行事,百姓不会违犯他,我们虽然想进攻他,能办得到吗?于是便取消讨伐。

 

 

《晋语·栾武子立悼公》

 

既弑厉公,栾武子使智武子、彘恭子如周迎悼公。庚午,大夫逆于清原。公言于诸大夫曰:孤始愿不及此,孤之及此,天也。抑人之有元君,将禀命焉。若禀而弃之,是焚谷也;其禀而不材,是谷不成也。谷之不成,孤之咎也;成而焚之,二三子之虐也。孤欲长处其愿,出令将不敢不成,二三子为令之不从,故求元君而访焉。孤之不元,废也,其谁怨?元而以虐奉之,二三子之制也。若欲奉元以济大义,将在今日;若欲暴虐以离百姓,反易民常,亦在今日。图之进退,愿由今日。大夫对曰:君镇抚群臣而大庇荫之,无乃不堪君训而陷于大戮,以烦刑、史,辱君之允令,敢不承业。乃盟而入。

辛巳,朝于武宫。定百事,立百官,育门子,选贤良,兴旧族,出滞赏,毕故刑,赦囚系,宥闲罪,荐积德,逮鳏寡,振废淹,养老幼,恤孤疾,年过七十,公亲见之,称曰王父,敢不承。

 

  1. 译文

 

在杀害晋厉公以后,栾武子派荀罃、士鲂到周都迎接晋悼公。庚午那天,大夫们都到清原去迎接。晋悼公对大夫们说:我本来没想到能有今天,现在即位为君,这是天命。臣民所以要拥立贤明的国君,想来就是为了接受国君的命令。假如接受了命令又不听从,那就好比把谷子烧掉;如果得到的命令不合理,那好比谷子没有成熟。谷子没有成熟,那是寡人的罪过;谷子成熟了却将它烧掉,那就是你们的暴虐了。我想长久地维持君位,发号施令不敢不成熟,你们大家发布命令百姓不听从,所以要求助于明君。寡人如果不成器,被废除君位的话,那又能怨谁呢?如果国君贤明而你们暴虐地对待他,那就是你们太专横了。如果想拥立贤君以成大义,就在今天;如果想施行暴虐使百姓离散,颠倒百姓事奉国君的常法,也在今天。你们好好图谋一下,是尊奉我为国君还是废黜我,今天都由你们决定。大夫们回答说:国君安抚群臣而且大力保护我们,只怕我们不能很好地接受国君的训令,从而陷于犯罪而被处死,以至于麻烦法官、史官来为我们定罪记过,有辱国君的信令。我们怎敢不受命奉事呢?于是就订结盟约,进入了国都。

辛巳那天,悼公到武公庙朝祭。议定国家大事,任命百官,培育大夫的嫡子,选用贤良,提拔旧臣的子孙,补赏前朝的有功之臣,停止过去的刑罚,大赦囚犯,对嫌疑犯予以宽免,录用积德的人,救济鳏夫寡妇,起用被废黜不用的贤才,抚养老人儿童,抚恤孤儿残疾,年过七十的老人,悼公亲自接见,敬称他们为王父,那些老人们都乐于服从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