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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空》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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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有这日子,我家决不失信。”罗妈妈也是一般说话。杨老妈道:“这等,老媳妇且把这话回复张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读书,巴出身则个。”罗妈妈道:“正是,正是。”杨老妈道:“老媳妇也到小娘子房里去走走。”罗妈妈道:“正好在小女房里坐坐,吃茶去。”

杨老妈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里来。惜惜请杨老妈坐了,叫蜚英看茶。就问道:“妈妈何来?”杨老妈道:“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娘子亲事而来。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说道:‘自小同窗,多时不见,无刻不想。’今特教老身来到老员外、老安人处做媒,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做个主,是必要成!”惜惜道:“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我女儿家怎开得口!不知方才爹妈说话何如?”杨老妈道:“方才老员外与安人的意思,嫌张家家事淡泊些。说道:‘除非张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许他。’”惜惜道:“张家哥哥这个日子倒有,只怕爹妈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话,有烦妈妈上复他,叫他早自挣挫,我自一心一意守他这日罢了。”惜惜要杨老妈替他传语,密地那两个金指环送他,道:“此后有甚说话,妈妈悄悄替他传与我知道,当有厚谢。不要在爹妈面前说了。”看官,你道这些老妈家,是马泊六的领袖,有甚么解不出的意思?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就做不成媒,还好私下牵合他两个,赚主大钱。又且见了两个金指环,一面堆下笑来道:“小娘子,凡有所托,只在老身身上,不误你事。”

出了罗家门,再到张家来回复,把这些说话,一一与张妈妈说了。张幼谦听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汉分内事,何只为难?这老婆稳那是我的了。”杨老妈道:“他家小娘子,也说道:‘官人毕竟有这日,只怕爹妈等不得,或有变卦。他心里只守着你,教你自要奋发。’”张妈妈对儿子道:“这是好说话,不可负了他!”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道:“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于官人,临动身又分付老身道:‘下次有说话悄地替他传传。’送我两个金指环,这个小娘子实是贤慧。”幼谦道:“他日有话相烦,是必不要推辞则个。”杨老妈道:“当得,当得。”当下别了去。

明年,张忠父在越州打发人归家,说要同越州大守到京侯差,恐怕幼谦在家失学,接了同去。幼谦只得又去了,不题。

却说罗仁卿主意,嫌张家贫穷,原不要许他的。这句“做官方许”的说话,是句没头脑的话,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万一如姜太公八十岁才遇文王,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见张家只是远出,料不成事。他那里管女儿心上的事?其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姓辛,儿子也是十几岁了。闻得罗家女子,才色双全,央媒求聘。罗仁卿见他家富盛,心里喜欢。又且张家只来口说得一番,不曾受他一丝,不为失约,那里还把来放在心上?一口许下了。辛家择日行聘,惜惜闻知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对爹娘说得出心事,暗暗纳闷,私下对蜚英这丫头道:“我与张官人同日同窗,谁不说是天生一对?我两个自小情如姊妹,谊等夫妻。今日却叫我嫁着别个,这怎使得?不如早寻个死路,倒得干净。只是不曾会得张官人一面,放心不下。”蜚英道:“前日张官人也问我要会姐姐,我说没个计较,只得罢了。而今张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时,也不便相会。”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计,可以相会;只等他来了便好,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蜚英谨记在心。

且说张幼谦京中回来得,又是一年。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见惜惜有甚么推托不肯的事。幼谦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难道惜惜就如此顺从,并无说话?”一气一个死。提起笔来,做词一首。词名《长相思》,云: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写毕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杨老妈接进了,问道:“官人有何事见过?”幼谦道:“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么?”杨老妈道:“也见说,却不是我做媒的。好个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错过了。”幼谦道:“我不怪他父母,到怪那小娘子,如何凭父母许别人,不则一声?”杨老妈道:“叫他女孩儿家,怎好说得?他必定有个生意,不要错怪了人!”幼谦道:“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我有首小词,问他口气的,烦妈妈与我带一带去。”袖中摸出词来,并越州大守所送赆礼一两,转送与杨老妈做脚步钱。杨老妈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有甚么不肯做?欣然领命去了。把卖花为由,竟到罗家,走进惜惜房中来。惜惜接着,问道:“一向不见妈妈来走走。”杨老妈道:“一向无事,不敢上门。今张官人回来了,有话转达,故此走来。”惜惜见说幼谦回了,道:“我正叫蜚英打听,不知他已回来。”杨老妈道:“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书托我送来小娘子看。”袖中摸出书来,递与惜惜。惜惜叹口气接了,拆开从头至尾一看,却是一首词。落下泪来道:“他错怪了我也!”杨老妈道:“老身不识字,书上不知怎他说?”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岂知受聘,多是我爹妈的意思,怎由得我来?”杨老妈道:“小娘子,你而今怎么发付他?”惜惜道:“妈妈,你肯替张郎递信,必定受张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话对你说,不妨么?”老妈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赐,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又且张官人相托,随你分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尽着老性命,做得的,只管做去,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惜惜道:“多感妈妈盛心!先要你去对张郎说明我的心事,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张郎当面一会,我就情愿同张郎死在一处,决不嫁与别人,偷生在世间的。”老妈道:“你心事我好替你说得,只是要会他,却不能勾,你家院宇深密,张官人又不会飞,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来相会?”惜惜道:“我有一计,尽可使张郎来得。只求妈妈周全,十分稳便。”老妈道:“老身方才说过了,但凭使唤,只要早定妙计,老身无不尽心。”惜惜道:“奴家卧房,在这阁儿上,是我家中落末一层,与前面隔绝。阁下有一门,通后边一个小圃。圃周围有短墙,墙外便是荒地,通着外边的了。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可以上得墙去的。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到夜来,我叫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张泊由讲枋了J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此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道:“你快去约了他,今夜必要相会,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了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与他看?

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首,正撞见了张幼谦。幼谦道:“好了,好了。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恰好你来了。”蜚英道:“我家姐姐盼官人不来,时常啼哭。日日叫我打听,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人,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乃是一首《卜真子》词。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他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

到得晚间,远望楼西,已有三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去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道:“亏你下得!直到这时节才归来!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也只得两月多,有限的了。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敢把世俗儿女态,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勿忘我!”说罢大哭。幼谦也哭道:“死则俱死,怎说这话?我一从别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试毕不等揭晓就回,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故迟了几日。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怪我!蒙寄新词,我当依韵和一首,以见我的心事。”那过惜惜的纸笔,写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分真,情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蓖,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绻。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你贪我爱,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果然惜惜忒放泼了些,罗妈妈见他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么事来?”就留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低低微微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阁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是三个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对妈妈道:“不必迟嶷,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到女儿房前来。见房门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定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者杆棒,望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姐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抱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幸起杆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伯伯口许道:‘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奋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

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学屋,把条索子捆住,夫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几时,只见颠得头蓬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幸起杆棒要打,却得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楸住头发,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县宰升堂,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幼谦道:“不敢瞒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何委屈?”幼谦道:“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许成婚。’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言,竟自另许了亲家。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拼着一死,以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觑面永诀。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小生义不独生。事情败露,不敢逃罪。”

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道:“他说的是实否?”仁卿道:“话多实的,这事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那过纸笔来与他道:“你情既如此,口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堂提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锺,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曾与共塾而非书生;幼谦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为挑琴;宋玉之招,宁关好色!原许乘尤须及第,未曾经打昆娓;却教跨凤别吹箫,忍使顿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赴约而愿捐生,无忝千里相思之谊。既藩篱之已触,忠桎梏而自甘。伏望悯此缘悭,巧赐续貂奇遇;怜其情至,曲施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道:“如此才人,足为快婿。尔女已是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罗仁卿道:已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也不得自由。”县宰道:“辛氏知此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是大富之家,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张幼谦出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收监,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奸,送在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道:“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果然做出来。”杨老妈道:“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怎生救他便好?”张妈妈道:“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妇人家,干不得甚么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家人,写了备细书一封,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这边张幼谦在牢中,自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如何,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油火钱,亏得县宰曾分付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絮聒得不好听。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事不快时节,怎耐烦得这些模样?分解不开之际,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多吃一惊。

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下插着一面红旗,旗上挂下铜铃,上写“帅府捷报”。乱嚷道:“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道:“这个便是。你们是做甚么的?”那伙人不由分说,一拥将来,团团把幼谦围住了。道:“我们是湖北帅府,特来报秀才高捷的。快写赏票!”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住他手,要写“五百贯”,“三百贯”的乱嘈!幼谦道:“且不要忙,拿出单来看,是何名次,写赏未迟。”报的人道:“高哩,高哩。”那出一张红单来,乃是第三名。幼谦道:“我是犯罪被禁之人,你如何不到我家里报去,却在此狱中罗唣?知县相公知道,须是不便。”报的人道:“咱们是府上来,见说秀才在此,方才也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的。这是好事,知县相公料不嗔怪。”幼谦道:“我身命未知如何,还要知县相公做主,我枉自写赏何干?”报的人只是乱嚷,牢中人从旁撮哄,把一个牢里闹做了一片。只听得喝道之声,牢中人乱窜了去,喊道:“知县相公来了。”须臾,县宰笑嘻嘻的踱进牢来,见众人尚拥住幼谦不放,县宰喝道:“为甚么如此?”报的人道:“正要相公来,张秀才自道在牢中,不肯写赏,要请相公做主。”县宰笑道:“不必喧嚷,张秀才高中,本县原有公费,赏钱五十贯文,在我库上来领。”那过笔来写与他了,众人嫌少,又添了十贯,然后散去。

县宰请过张幼谦来换了衣巾,施礼过,拱他到公厅上,称贺道:“恭喜高掇。”幼谦道:“小生蒙覆庇之恩,虽得侥幸,所犯愈大,还仗大人保全!”县宰道:“此纤芥之事,不必介杯!下官自当宛转,”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官对理未到,县宰当厅就发个票下来,票上写道:“张子新捷,鼓乐送归,罗女免提,侯申州定夺。”写毕,就唤吏典那花红鼓乐马匹伺侯。县宰敬幼谦酒三杯,上了花红,送上了马,鼓乐前导,送出县门来。正是:

昨日牢中因犯,今朝马上郎君。

风月场添彩色,氤氲使也欢欣。

却说幼谦迎到半路上,只见前面两个公人,押着一乘女轿,正望县里而来。轿中隐隐有哭声,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知是罗惜惜在内,高叫道:“不要来了,张秀才高中,免提了。”就那出票来与那边的公人看。惜惜在轿中分明听得,顶开轿帘窥看,只见张生气昂昂,笑欣欣骑在马上到面前来,心中暗暗自乐。幼谦望去,见惜惜在轿中,晓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下了一个大疙瘩。当下四目相视,悲喜交集。抬惜惜的,转了轿,正在幼谦马的近边,先先后后,一路同走,恰象新郎迎着新人轿的一般。单少的是轿上结彩,直到分路处,两人各丢眼色而别。

幼谦回来见了母亲,拜过了,赏赐了迎送之人,俱各散讫。张妈妈道:“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几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这事怎生了结?今日报事的打进来,还只道是官府门中人来嚷,慌得娘没躲处哩。直到后边说得明白,方得放心。我说你在县牢里,他们一往来了。却是县间如何就肯放了你?”幼谦道:“孩儿不才,为儿女私情,做下了事,连累母亲受惊。亏得县里大人好意,原有周全婚姻之意,只碍着亲家不肯。而今侥幸有了这一步,县里大人十分欢喜,送孩儿回来,连罗氏女也免提了。孩儿痴心想着,不但可以免罪,或者还有些指望也不见得。”妈妈道:“虽然知县相公如此,却是闻得辛家恃富,不肯住手。要到上司陈告,恐怕对他不过。我起初曾着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不知有甚关节来否?”幼谦道:“这事且只看县里申文到州,州里主意如何,再作道理。娘且宽心。”须臾之间,邻舍人家乡来叫喜,杨老妈也来了。母亲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本州大守升堂,接得湖北帅使的书一封,拆开来看,却为着张幼谦、罗氏事,托他周全。此书是张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写来的。总是就托忠父代笔,自然写得十分恳切。那时帅府有权,大守不敢不尽心,只不知这件事的头脑备细,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恰好是日,本县申文也到,大守看过,方知就里。又晓得张幼谦新中,一发要周全他了。只见辛家来告状道:“张幼谦犯奸禁狱,本县为情擅放,不行究罪,实为枉法。”大守叫辛某上来,晓谕他道:“据你所告,那罗氏已是失行之妇,你争他何用?就断与你家了,你要了这媳妇,也坏了声名。何不追还了你原聘的财礼,另娶了一房好的,毫无暇玷,可不是好?你须不比罗家,原是干净的门户,何苦争此闲气?”辛某听大守说得有理,一时没得回答,叩头道:“但凭相公做主。”大守即时叫吏典那纸笔与他,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亲事一纸状词,行移本县,在罗仁卿名下,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辛家见大守处分,不敢生词说,叩头而出。

大守当下密写一书,钉封在文移中,与县宰道:“张、罗,佳偶也。茂幸可为了此一段姻缘,此奉帅府处分,毋忽!”县宰接了州间文移,又看了这书,具两个名帖,先差一个吏典去请罗仁卿公厅相见;又差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分头去了。

罗仁卿是个自身富翁,见县官具帖相请,敢不急赴?即忙换了小帽,穿了大摆褶子,来到公厅。县宰只要完成好事,优礼相待。对他道:“张幼谦是个快婿,本县前日曾劝足下纳了他。今已得成名,若依我处分,诚是美事。”罗仁卿道:“相公分付,小人怎敢有违?只是已许下幸家,辛家断然要娶,小人将何辞回得他?有此两难,乞相公台鉴。”县幸道:“只要足下相允,辛家已不必虑。”笑嘻嘻的叫吏典在州里文移中,那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来,把与罗仁卿看。县宰道:“辛家已如此,而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矣。”仁卿沉吟道:“辛家如何就肯写这一纸?”县幸笑道:“足下不知,此皆州守大人主意,叫他写了以便令婿完姻的。”就在袖里摸出大守书来,与仁卿看了。仁卿见州、县如此为他,怎敢推辞?只得谢道:“儿女小事,劳烦各位相公费心,敢不从命?”只见张幼谦也请到了,县幸接见,笑道:“适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就把密书并辛氏休状与幼谦看过,说知备细。幼谦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县宰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罗仁卿心下也自喜欢。县宰邀进后堂,治酒待他翁婿两人。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县宰道:“有令婿面上,一坐何妨!”当下尽欢而散。

幼谦回去,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大守,大守又把县宰如此如此备细说一遍,张妈妈不胜之喜。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身子也轻了好些,晓得是张幼谦面上带挈的,一发敬重女婿。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又见仁卿说州县如此做主,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说。次日,是黄道吉日,就着杨老妈为媒,说不舍得放女儿出门,把张幼谦赘了过来。洞房花烛之夜,两新人原是旧相知,又多是吃惊吃吓,哭哭啼啼死边过的,竟得团圆,其乐不可名状。

成亲后,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妈妈看见佳儿佳妇,十分美满。又分付道:“州、县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既已成亲,须去拜谢。”幼谦道:“孩儿正欲如此。”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闲话,张妈妈从幼认得媳妇的,愈加亲热。幼谦却去拜谢了州、县。归来,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打发了毕,依旧一同到丈人家里来了。明年幼谦上春官,一举登第,仕至别驾,夫妻偕老而终。诗曰:

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参军冤报生前

诗曰:

冤业相报,自古有之。

一作一受,天地无私。

杀人还杀,自刃何疑?

有如不信,听取谈资。

话说天地间最重的是生命。佛说戒杀,还说杀一物要填还一命。何况同是生人,欺心故杀,岂得不报?所以律法上最严杀人偿命之条,汉高祖除秦苛法,止留下三章,尚且头一句,就是“杀人者死”。可见杀人罪极重。但阳世间不曾败露,无人知道,那里正得许多法?尽有漏了网的。却不那死的人落得一死了?所以就有阴报。那阴报事也尽多,却是在幽冥地府之中,虽是分毫不爽,无人看见。就有人死而复苏,传说得出来,那口强心狠的人,只认做说的是梦话,自己不曾经见,那里肯个个听?却有一等,即在阳间,受着再生冤家现世花报的,事迹显著,明载史传,难道也不足信?还要口强心狠哩!在下而今不说那彭生惊齐襄公,赵王如意赶吕大后,窦婴、灌夫鞭田勋,这还是道“时哀鬼弄人”,又道是“疑心生暗鬼”,未必不是阳命将绝,自家心上的事发,眼花缭花上头起来的。只说些明明白白的现世报,但是报法有不同。看官不嫌絮烦,听小子多说一两件,然后入正话。

一件是唐逸史上说的:长安城南曾有僧,日中求斋,偶见桑树上有一女子在那里采桑,合掌问道:“女菩萨,此间侧近,何处有信心檀越,可化得一斋的么?”女子用手指道:“去此三四里,有个王家,见在设斋之际,见和尚来到,必然喜舍,可速去!”僧随他所相处前往,果见一群僧,正要就坐吃斋。此僧来得恰好,甚是喜欢。斋罢,王家翁、姥见他来得及时,问道:“师父象个远来的,谁指引到此?”僧道:“三四里外,有个小娘子在那里采桑,是他教导我的。”翁、姥大惊道:“我这里设斋,并不曾传将开去。三四里外女子从何知道?必是个未卜先知的异人,非凡女也!”对僧道:“且烦师父与某等同往,访这女子则个。”翁、姥就同了此僧,到了那边。那女子还在桑树上,一见了王家翁、姥,即便跳下树来,连桑篮丢下了,望前极力奔走。僧人自去了,翁、姥随后赶来。女子走到家,自进去了。王翁认得这家是村人卢叔伦家里,也走进来。女子跑进到房里,掇张床来抵住了门,牢不可开。卢母惊怪他两个老人家赶着女儿,问道:“为甚么?”王翁、王母道:“某今日家内设斋,落末有个远方僧来投斋,说是小娘子指引他的。某家做此功德,并不曾对人说,不知小娘子如何知道?故来问一声,并无甚么别故。”卢母见说,道:“这等打甚么紧,老身去叫他出来。”就走去敲门,叫女儿,女儿坚不肯出。卢母大怒道:“这是怎的起?这小奴才作怪了!”女子在房内回言道:“我自不愿见这两个老货,也没甚么罪过。”卢母道:“邻里翁婆看你,有甚不好意思?为何躲着不出?”王翁、王姥见他躲避得紧,一发疑心道:“必有奇异之处。”在门外着实恳求,必要一见。女子在房内大喝道:“某年月日有贩胡羊的父子三人,今在何处?”王翁、王姥听见说了这句,大惊失色,急急走出,不敢回头一看,恨不得多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女子方开出门来,卢母问道:“适才的话,是怎么说?”女子道:“好叫母亲得知:儿再世前曾贩羊,从夏州来到此翁、姥家里投宿。父子三人,尽被他谋死了,劫了资货,在家里受用。儿前生冤气不散,就投他家做了儿子,聪明过人。他两人爱同珍宝,十五岁害病,二十岁死了。他家里前后用过医药之费,已比劫得的多过数倍了。又每年到了亡日,设了斋供,夫妻啼哭,总算他眼泪也出了三石多了。儿今虽生在此处,却多记得前事。偶然见僧化饭,所以指点他。这两个是宿世冤仇,我还要见他怎么?方才提破他心头旧事,吃这一惊不小,回去即死,债也完了。”卢母惊异,打听王翁夫妻,果然到得家里,虽不知这些清头,晓得冤债不了,惊悸恍惚成病,不多时,两个多死了。看官,你道这女儿三生,一生被害,一生索债,一生证明讨命,可不利害么?略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采桑女子实堪奇,记得为儿索债时。

导引僧家来乞食,分明迫取赴阴司。

这是三生的了。再说个两世的,死过了鬼来报冤的。这又一件,在宋《夷坚志》上:说吴江县二十里外因渎村,有个富人吴泽,曾做个将仕郎,叫做吴将仕。生有一子,小字云郎。自小即聪明勤学,应进士第,预待补藉,父母望他指日峥嵘。绍兴五年八月,一病而亡。父母痛如刀割,竭尽资财,替他追荐超度。费了若干东西,心里只是苦痛,思念不已。明年冬,将仕有个兄弟做助教的名兹,要到洞庭东山妻家去。未到数里,暴风打船,船行不得,暂泊在福善王庙下。躲过风势,登岸闲步。望庙门半掩,只见庙内一人,着皂绨背子,缓步而出,却象云郎。助教走上前,仔细一看,元来正是他。吃了一大惊,明知是鬼魂,却对他道:“你父母晓夜思量你,不知赔了多少眼泪?要会你一面不能勾,你却为何在此?”云郎道:“儿为一事,拘系在此。留连证对,况味极苦。叔叔可为我致此意于二亲:若要相见,须亲自到这里来乃可,我却去不得。”叹息数声而去。助教得此消息,不到妻家去了。急还家来,对兄嫂说知此事。三个人大家恸哭了一番,就下了助教这只原船,三人同到底前来。只见云郎已立在水边,见了父母,奔到面前哭拜,具述幽冥中苦恼之状。父母正要问他详细,说自家思念他的苦楚,只见云郎忽然变了面孔,挺竖双眉,扯住父衣,大呼道:“你陷我性命,盗我金帛,使我衔冤茹痛四五十年,虽曾费耗过好些钱,性命却要还我。今日决不饶你!”说罢便两相击博,滚入水中。助教慌了,喝叫仆从及船上人,多跳下水去捞救。那太湖边人都是会水的,救得上岸,还见将仕指手画脚,挥拳相争,到夜方定。助教不知甚么缘故,却听得适才的说话,分明晓得定然有些蹊跷的阴事,来问将仕。将仕蹙着眉头道:“昔日壬午年间,虏骑破城,一个少年子弟相投寄宿,所赍囊金甚多,吾心贪其所有。数月之后,乘醉杀死,尽取其资。自念冤债在身,从壮至老,心中长怀不安。此儿生于壬午,定是他冤魂再世,今日之报,已显然了。”自此忧闷不食,十余日而死。这个儿子,只是两生。一生被害,一生讨债,却就做了鬼来讨命,比前少了一番,又直捷些。再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冤魂投托原财耗,落得悲伤作利钱。

儿女死亡何用哭?须知作业在生前。

这两件事希奇些的说过,至于那本身受害,即时做鬼取命的,就是年初一起说到年晚除夜,也说不尽许多。小子要说正话,不得工夫了。说话的,为何还有个正话?看官,小子先前说这两个,多是一世再世,心里牢牢记得前生,以此报了冤仇,还不希罕。又有一个再世转来,并不知前生甚么的,遇着各别道路的一个人,没些意思,定要杀他,谁知是前世冤家做定的。天理自然果报,人多猜不出来,报的更为直捷,事儿更为奇幻,听小子表白来。

这本话,却在唐贞元年间,有一个河朔李生,从少时膂力过人,恃气好侠,不拘细行。常与这些轻薄少年,成群作队,驰马试剑,黑夜里往来太行山道上,不知做些什么不明不白的事。后来家事忽然好了,尽改前非,折节读书,颇善诗歌,有名于时,做了好人了。累官河朔,后至深州录事参军。李生美风仪,善谈笑,曲晓吏事,又且廉谨明干,甚为深州大守所知重。至于击鞠、弹棋、博弈诸戏,无不曲尽其妙。又饮量尽大,酒德又好,凡是冥会酒席,没有了他,一坐多没兴。大守喜欢他,真是时刻上不得的。

其时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自恃曾为朝廷出力,与李抱真同破朱滔,功劳甚大,又兼兵精马壮,强横无比,不顾法度。属下州郡大守,个个惧怕他威令,心胆俱惊。其子士真就受武俊之节,官拜副大使。少年骄纵,倚着父亲威势,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日,武俊遣他巡行属郡,真个是:

轰大吓地,掣电奔雷。喝水成冰,驱山开路。川岳为之震动,草术尽是披靡。深林虎豹也潜形,村舍犬鸡都不乐。

别郡已过,将次到深州来。大守畏惧武俊,正要奉承得士真欢喜,好效殷勤。预先打听前边所经过喜怒行径详悉,闻得别郡多因赔宴的言语举动,每每触犯忌讳,不善承颜顺旨,以致不乐。大守于是大具牛酒,精治肴撰,广备声乐,妻孥手自烹庖,大守躬亲陈设,百样整齐,只等副大使来。只见前驱探马来报,副大使头踏到了。但见:

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开山斧内烁生光,还带杀人之血;流星锤蓓蕾出色,犹闻磕脑之腥。铁链响琅玱,只等晦气人冲节过;铜铃声杂杳,更无拚死汉逆前来。踩躏得地上草不生,篙恼得梦中魂也怕。

士真既到,大守郊迎过,请在极大的一所公馆里安歇了。登时酒筵,嗄程礼物抬将进来。大守恐怕有人触犯,只是自家一人小心赔侍。一应僚吏宾客,一个也不召来与席。士真见他酒者丰美,礼物隆重,又且大守谦恭谨慎,再无一个杂客敢轻到面前,心中大喜。道是经过的各郡,再没有到得这郡齐整谨饬了。饮酒至夜。

士真虽是威严,却是年纪未多,兴趣颇高,饮了半日酒,止得一个大守在面前唯喏趋承,心中虽是喜欢,觉得没些韵味。对大守道:“幸蒙使君雅意,相待如此之厚,欲尽欢于今夕。只是我两人对酌,觉得少些高兴,再得一两个人同酌,助一助酒兴为妙。”大守道:“敝郡偏僻,实少名流。况兼惧副大使之威,恐忤尊旨,岂敢以他客奉陪宴席?”士真道:“饮酒作乐,何所妨碍?况如此名郡,岂无事宾?愿得召来帮我们鼓一鼓兴,可以尽欢。不然酒伴寂寥,虽是盛筵,也觉吃不畅些。”大守见他说得在行,想道:“别人卤莽,不济事。难得他恁地喜欢高兴,不要请个人不凑趣,弄出事来。只有李参军风流蕴藉,且是谨慎,又会言谈戏艺,酒量又好。除非是他,方可中意,我也放得心下。第二个就使不得了。”想了一回,方对士真说道:“此间实少韵人,可以佐副大使酒政。止有录事参军李某,饮量颇洪,兴致亦好。且其人善能诙谐谈笑,广晓技艺,或者可以赐他侍坐,以助副大使雅兴万一。不知可否,未敢自专,仰祈尊裁。”士真道:“使君所幸,必是妙人。召他来看。”大守呼唤从人:“速请李参军来!”

看官,若是说话的人,那时也在深州地方与李参军一块儿住着,又有个未卜先知之法,自然拦腰抱住,劈胸楸着,劝他不吃得这样吕太后筵席也罢,叫他不要来了。只因李生闻召,虽是自觉有些精神恍愧,却是副大使的钧旨,本郡大守命令,召他同席,明明是抬举他,怎敢不来?谁知此一去,却似: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说话的,你差了,无非叫他去帮吃杯酒儿,是个在行的人,难道有甚么言语冲撞了他,闯出祸来不成?看官,你听,若是冲撞了他,惹出祸来,这是本等的事,何足为奇!只为不曾说一句,白白地就送了性命,所以可笑。且待我接上前因,便见分晓。

那时李参军随命而来,登了堂望着士真就拜。拜罢抬起头来,士真一看,便勃然大怒。既召了来,免不得赐他坐了。李参军勉强坐下,心中惊惧,状貌益加恭谨。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来。看他揎拳裸袖,两眼睁得铜铃也似,一些笑颜也没有,一句闲话也不说,却象个怒气填胸,寻事发作的一般。比先前竟似换了一个人了。大守慌得无所措手足,且又不知所谓,只得偷眼来看李参军。但见李参军面如土色,冷汗淋漓,身体颤抖抖的坐不住,连手里拿的杯盘也只是战,几乎掉下地来。大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参军,说着句把话,发个甚么喜欢出来便好。争奈一个似鬼使神差,一个似夫魂落魄。李参军平日杠自许多风流悄悼,谈笑科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国那里去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连满堂伏侍的人,都慌得来没头没脑,不敢说一句话,只冷眼瞧他两个光景。

只见不多几时,士真象个忍耐不住的模样,忽地叫了一声:“左右那里?”左右一伙人暴雷也似答应了一声:“哈!”士真分付把李参军拿下。左右就在席上,如鹰拿雁雀,楸了下来听令。士真道:“且收郡狱!”左右即牵了李参军衣袂,付在狱中,来回话了。士真冷笑了两声,仍旧欢喜起来。照前发兴吃酒,他也不说甚么缘故来。大守也不敢轻问,战战兢兢陪他酒散,早已天晓了。

大守只这一出,被他惊坏,又恐怕因此惹恼了他,连自家身子立不勾,却又不见得李参军触恼他一些处,正是不知一个头脑。叫着左右伏侍的人,逐个盘问道:“你们旁观仔细,曾看出甚么破绽么?”左右道:“李参军自不曾开一句口,在那里触犯了来?因是众人多疑心这个缘故;却又不知李参军如何便这般惊恐,连身子多主张不住,只是个颤抖抖的。”大守道:“既是这等,除非去问李参军,他自家或者晓得甚么冲撞他处。故此先慌了也不见得。”

大守说罢,密地叫个心腹的祗侯人去到狱中,传大守的说话,问李参军道:“昨日的事,参军貌甚恭谨,且不曾出一句话,原没处触犯了副大使。副大使为何如此发怒?又且系参军在狱,参军自家,可晓得甚么缘故么?”李参军只是哭泣,把头摇了又摇,只不肯说甚么出来。祗侯人又道是奇怪,只得去告诉大守道:“李参军不肯说话,只是一味哭。”大守一发疑心了道:“他平日何等一个精细爽利的人,今日为何却失张失智到此地位?真是难解。”只得自己走进狱中来问他。

他见了大守,想着平日知重之恩,越哭得悲切起来。大守忙问其故。李参军沉吟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才拭眼泪说道:“多感君侯拳拳垂问,某有心事,今不敢隐。曾闻释家有现世果报,向道是惑人的说话,今日方知此话不虚了。”大守道:“怎见得?”李参军道:“君侯不要惊怪,某敢尽情相告。某自上贫,无以自资衣食,因恃有几分膂力,好与侠士、剑客往来,每每掠夺里人的财帛,以充己用。时常驰马腰弓,往还太行道上,每日走过百来里路,遇着单身客人,便劫了财物归家。一日,遇着一个少年手执皮鞭,赶着一个骏骡,骡背负了两个大袋。某见他沉重,随了他一路走去,到一个山坳之处,左右岩崖万仞。彼时日色将晚,前无行人,就把他尽力一推,推落崖下,不知死活。因急赶了他这头骏骡,到了下处,解开囊来一看,内有缯娟百余匹。自此家事得以稍赡。自念所行非谊,因折弓弃矢。闭门读书,再不敢为非。遂出仕至此官位。从那时真至今岁,凡二十六年了。昨蒙君侯台旨召侍王公之宴,初召时,就有些心惊肉颤,不知其由。自料道决无他事,不敢推辞。及到席间,灯下一见王公之貌,正是我向时推在崖下的少年,相貌一毫不异。一拜之后,心中悚惕,魂魄俱无。晓得冤业见在面前了。自然死在目下,只消延颈待刃,还有甚别的说话来?幸得君侯知我甚深,不敢自讳,而今再无可逃,敢以身后为托,不便吾暴露尸骸足矣。”言毕大哭。大守也不觉惨然。欲要救解,又无门路。又想道:“既是有此冤业,恐怕到底难逃。”似信不信的,且看怎么?

大守叫人悄地打听,副大使起身了来报,再伺侯有什么动静,快来回话。大守怀着一肚子鬼胎,正不知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还替李参军希冀道:“或者酒醒起来,忘记了便好。”须臾之间,报说副大使睡醒了。即叫了左右进去,不知有何分付。大守叫再去探听,只见士真刚起身来,便问道:“昨夜李某今在何处?”左右道:“蒙副大使发在郡狱。”士真便怒道:“这贼还在,快枭他首来!”左右不敢稽迟,来禀大守,早已有探事的人飞报过了。大守大惊失色,叹道:“虽是他冤业,却是我昨日不合举荐出来,害了他也!”好生不忍,没计奈何。只得任凭左右到狱中斩了李参军之首。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四更。眼见得李参军做了一世名流,今日死于非命。左右取了李参军之头,来士真跟前献上取验。士真反复把他的头,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喝叫:“拿了去!”

士真梳洗已毕,大守进来参见,心里虽有此事恍惚,却装做不以为意的坦然模样,又请他到自家郡斋赴宴。逢迎之礼,一发小心了。士真大喜,比昨日之情,更加款洽。大守几番要问他,嗫嚷数次,不敢轻易开口。直到见他欢喜头上,大守先起请罪道:“有句说话,斗胆要请教副大使。副大使恕某之罪,不嫌唐突,方敢启口。”士真道:“使君相待甚厚,我与使君相与甚欢,有话尽情直说,不必拘忌。”大守道:“某本不才,幸得备员,叨守一郡。副大使车驾杠临,下察弊政,宽不加罪,恩同天地了。昨日副大使酒间,命某召他客助饮。某属郡僻小,实无佳宾可以奉欢宴者。某愚不揣事,私道李某善能饮酒,故请命召之。不想李某愚憨,不习礼法,触忤了副大使,实系某之大罪。今副大使既已诛了李某,李某已伏其罪,不必说了。但某心愚鄙,窃有所未晓。敢此上问:不知李某罪起于何处?愿得副大使明白数他的过误,使某心下洞然,且用诫将来之人,晓得奉上的礼法,不致舛错,实为万幸。”士真笑道:“李某也无罪过,但吾一见了他,便急然激动吾心,就有杀之之意。今既杀了,心方释然,连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缘故。使君但放心吃酒罢,再不必提起他了。”宴罢,士真欢然致谢而行,又到别郡去了。来这一番,单单只结果得一个李参军。

大守得他去了,如释重负,背上也轻松了好些。只可惜无端害了李参军,没处说得苦。太守记者狱中之言,密地访问王士真的年纪,恰恰正是二十六岁,方知太行山少年被杀之年,士真已生于王家了。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一命讨了一命。那心上事只有李参军知道,连讨命的做了事,也不省得。不要说旁看的人,那里得知这些缘故?大守嗟叹怪异,坐卧不安了几日。因念他平日支契的分上,又是举他陪客,致害了他,只得自出家财,厚葬了李参军。常把此段因果劝人,教人不可行不义之事。有诗为证:

冤债原从隔世深,相逢便起杀人心。

改头换面犹相报,何况容颜俨在今?

 

《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术成奸 周经历因奸破贼

诗云:

天命从来自有真,岂容奸术恣纷纭?

黄巾张角徒生乱,大宝何曾到彼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上党铜辗县山村有个樵失,姓侯名元,家道贫穷,靠着卖柴为业。己亥岁,在县西北山中,采樵回来,歇力在一个谷口,旁有一大石,巍然象几间屋大。侯元对了大石自言自语道:“我命中直如此辛苦!”叹息声未绝,忽见大石砉然豁开如洞,中有一老叟,羽衣乌帽,髯发如霜,柱杖而出。侯元惊愕,急起前拜。老叟道:“吾神君也。你为何如此自苦?学吾法,自能取富,可随我来!”老叟复走入洞,侯元随他走去。走得数十步,廓然清朗,一路奇花异草,修竹乔松;又有碧槛朱门,重楼复榭。老叟引了侯元,到别院小亭子坐了。两个童子请他进食,食毕,复请他到便室具汤沐浴,进新衣一袭;又命他冠戴了,复引至亭上。老叟命童设席于地,令侯元跪了。老叟授以秘诀数万言,多是变化隐秘之术。侯元素性蠢戆,到此一听不忘。老叟诫他道:“你有些小福分,该在我至法中进身,却是面有败气未除,也要谨慎。若图谋不轨,祸必丧生。今且归去习法,如欲见吾,但至心叩石,自当有人应门与你相见。”元因拜谢而去,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门。既出来了,不见了洞穴,依旧是块大石;连樵采家火,多不见了。

到得家里,父母兄弟多惊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于虎狼了,幸喜得还在。”其实,侯元只在洞中得一日。家里又见他服装华洁,神气飞扬,只管盘问他。他晓得瞒不得,一一说了。遂入静堂中,把老叟所传术法,尽行习熟。不上一月,其术已成:变化百物,役召鬼魁,遇着草木土石,念念有词,便多是步骑甲兵。神通既已广大,传将出去,便自有人来扶从。于是收好些乡里少年勇悍的为将卒,出入陈旌旗,鸣鼓吹,宛然象个小国渚侯,自称曰“贤圣”。设立官爵,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将军”等号。每到初一、十五即盛饰,往谒神君。神君每见必戒道:“切勿称兵,若必欲举事,须待天应。”侯元唯唯。

到庚子岁,聚兵已有数千人了。县中恐怕妖术生变,乃申文到上党节度使高公处,说他行径。高公令潞州郡将以兵讨之。侯元已知其事,即到神君处问事宜。神君道:“吾向已说过,但当偃旗息鼓以应之。彼见我不与他敌,必不乱攻。切记不可交战!”侯元口虽应着,心里不服,想道:“出我奇术,制之有余。且此是头一番,小敌若不能当抵,后有大敌来,将若之何?且众人见吾怯弱,必不服我,何以立威?”归来不用其言,戒令党与勒兵以待。是夜潞兵离元所三十里,据险扎营。侯元用了术法,潞兵望来,步骑戈甲,蔽满山泽,尽有些胆怯。明日,潞兵结了方阵前来,侯元领了千余人,直突其阵,锐不可当。潞兵少却。侯元自恃法术,以为无敌,且叫拿酒来吃,以壮军威。谁知手下之人,多是不习战阵,乌合之人,毫无纪律。侯元一个吃酒,大家多乱撺起来。潞兵乘乱,大队赶来。多四散落荒而走。刚剩得侯元一个,带了酒性,急念不出咒话,被擒住了。送至上党,发在潞州府狱,重枷枷着,团团严兵卫守。

天明看枷中,只有灯台一个,已不见了侯元。却连夜遁到铜辗,径到大石边,见神君谢罪。神君大怒,骂道:“唐奴!不听吾言,今日虽然幸免,到底难逃刑戮,非吾徒也。”拂衣而入,洞门已闭上,是块大石。侯元悔之无及,虚心再叩,竟不开了。自此侯元心中所晓符咒,渐渐遗忘。就记得的做来,也不十分灵了。却是先前相从这些党与,不知缘故,聚着不散,还推他为主。自恃其众,是秋率领了人,在并州大谷地方劫掠。也是数该灭了,恰好并州将校,偶然领了兵马经过,知道了,围之数重。侯元极了,施符念咒,一毫不灵,被斩于阵,党与遂散。不听神君说话,果然没个收场。可见悖叛之事,天道所忌,若是得了道术,辅佐朝廷,如张留侯、陆信州之类,自然建功立业,传名后世。若是萌了私意,打点起兵谋反,不曾见有妖术成功的。从来张角、微侧、微贰、孙恩、卢循等,非不也是天赐的兵书法术,毕竟败亡。所以《平妖传》上也说道“白猿洞天书后边,深戒着谋反一事”的话,就如侯元,若依得神君分付,后来必定有好处。都是自家弄杀了,事体本如此明白。不知这些无生意的愚人,住此清平世界,还要从着白莲教,到处哨聚倡乱,死而无怨,却是为何?而今说一个得了妖书倡乱被杀的,与看官听一听。有诗为证:

早通武艺杀亲夫,反获天书起异图。

扰乱青州旋被戮,福兮祸伏理难诬。

话说国朝永乐中,山东青州府莱阳县有个妇人,姓唐名赛儿。其母少时,梦神人捧一金盒,盒内有灵药一颗,令母吞之。遂有娠,生赛儿。自幼乖觉伶俐,颇识字,有姿色,常剪纸人马厮杀为儿戏。年长嫁本镇石域街王元情。这王元情弓马熟姻,武艺精通,家道丰裕。自从娶了赛儿,贪恋女色,每日饮酒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