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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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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与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俏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各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觉耳衅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佛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着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市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土建醮三昼夜,以报恩德。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真性柔和,郎好看觑他!妄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各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发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诘,遗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卷二十四》

 

盐官邑老魔魅色 会骸山大士诛邪

诗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清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几句诗,唐朝刘梦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这个燕子矶在金陵西北,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在矶边,相隔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当时寺僧于空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著,香火不绝。只是清静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践。亦且这些游客随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修葺,日渐坍塌了些。

一日,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寺僧出来迎接着,问了姓名,邀请吃茶。茶罢,寺僧问道:“客官何来?今往何处?”徽商答道:“在扬州过江来,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天色将晚,在此泊着,上来耍耍。”寺僧道:“此处走去,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进城止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脚踏实地,绝早到了。若在船中,还要过龙江关盘验,许多担搁。又且晚间此处矶边风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徽商见说得有理,果然走到船边,把船打发去了。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来。安顿了,寺僧就陪着登阁上观看。

徽商看见阁已颓坏,问道:“如此好风景,如何此阁颓坏至此?”寺僧道:“此间来往的尽多,却多是游耍的,并无一个舍财施主。寺僧又贫,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游耍的人,毕竟有大手段的在内,难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子孙公子,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却不照顾。还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毁门拆窗,将来烫酒煮饭,只是作践,怎不颓坏?”徽商叹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时,小僧便修葺起来不难。”徽商道:“我昨日与伙计算帐,我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来。我就舍在此处,修好了阁,一来也是佛天面上,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寺僧大喜称谢,下了阁到寺中来。

元来徽州人心性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见这个万人往来去处,只要传开去,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许了三十两,走到房中解开行囊,取出三十两包,交付与寺僧。不想寺僧一手接银,一眼瞟去,看见余银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各夜饭款待,着地奉承,殷勤相劝,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入静,把来杀了。启他行囊来看,看见搭包多是白物,约有五百余两,心中大喜。与徒弟计较,要把尸来抛在江里。徒弟道:“此时山门已锁,须要住持师父处取匙钥。盘问起来,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来,且要分了东西去。”寺僧道:“这等如何处置?”徒弟道:“酒房中有个大瓮,莫若权把来断碎了,入在瓮中。明日觑个空便,连瓮将去抛在江中,方无人知觉。”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话而行。可怜一个徽商做了几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惨祸。

那僧徒收拾净尽,安贮停当,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测,岂知天理难容!是夜有个巡江捕盗指挥,也泊舟矶下,守侯甚么公事。天早起来,只见一个妇人走到船边,将一个担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挥留心,一眼望他那条路去,只见不定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门里来。指挥疑道:“寺内如何有美妇担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带了哨兵,一路赶来,见那妇人走进一个僧房。指挥人等,又赶进去,却走向一个酒房中去了。寺僧见个官带了哨兵,绝早来到,虚心病发,个个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却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挥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两个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见妇人进得房门,隐隐还在里头,一见人来钻入瓮里去了,走来禀了指挥。指挥道:“瓮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瓮来,打开看时,只见血肉狼藉,头颅劈破,是一个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两个缚了,解到巡江察院处来。一上刑罚,僧徒熬苦不过,只得从实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赃来为证,问成大辟,立时处决。众人见僧口招,因为布施修阁,起心谋杀,方晓得适才妇人,乃是观音显灵,那一个不念一声“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要见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从来观世音机灵,固然无处不显应,却是燕子矶的,还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为极盛。这个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如享,长江如带,地胜神灵,每年间人山人海,挨挤不开的。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观音一件显灵的,与看官们听着。且先听小子《风》、《花》、《雪》、《月》四词,然后再讲正话。

风袅袅,风袅袅,各岭位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极复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今人老——右《咏风》。

花艳艳,花艳艳,妖烧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常远。一技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右《咏花》。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锁银桥。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右《咏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模野,方团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右《咏月》。

看官,你道这四首是何人所作?话说洪武年间浙江盐官会骸山中,有一老者,缁服苍颜,幅巾绳履,是个道人打扮。不见他治甚生业,日常醉歌于市间,歌毕起舞,跳木缘枝,宛转盘旋,身子轻捷,如惊鱼飞燕。又且知书善咏,诙谐笑浪,秀发如泻,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与他唱和谈谑。一日大醉,索酒家笔砚,题此四词在石壁上,观者称赏。自从写过,黑迹渐深,越磨越亮。山中这些与他熟识的人,见他这些奇异,疑心他是个仙人,却再没处查他的踪迹。日日往来山中,又不见个住家的所在,虽然有些疑怪,习见习闻,日月已久,也不以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称呼而已。

离山一里之外,有个大姓仇氏。夫妻两个,年登四十,极是好善,并无子嗣。乃舍钱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灯果,拜求如愿。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两个,斋戒虔诚,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将上去,烧香祈祷:不论男女,求生一个,以续后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满,晚间生下一个女孩。夫妻两个,欢喜无限,取名夜珠。因是夜里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宝贝一般。年复一年,看看长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爱惜他真个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岁。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许聘人家。

你道老来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当年多过了,还未嫁人。只因夜珠是这大姓的爱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两个做了一个大指望,道是必要拣个十全毫无嫌鄙的女婿来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妇靠他终身。亦且只要入赘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几家来说的,两个老人家嫌好道丑:便有数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赘;有女婿人物好,学问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资财多,门户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辏,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见这两个老人家难理会,也有好些不耐烦,所以亲事越迟了。却把仇家女子美貌,择婿难为人事之名,远近都传播开来,谁知其间动了一个人的火。

看官,你道这个人是那个?敢是石崇之富,要买绿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掷果妇女的?看官,若如此,这多是应得想着的了。说来一场好笑,元来是:

周时吕望,要寻个同钓鱼的对手;汉时伏生,要娶个共讲书的配头。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题《风》,《花》,《雪》,《月》四词的。这个老头儿,终日缠着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说亲。媒人间:“是那个要娶?”说来便是他自己。这些媒人,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谁肯去说?大家说了,笑道:“随你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起来!”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说着女儿婚事未谐,唧唧哝哝的商量,忽见老道走将进来。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起来相迎。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也不回避。三人施礼已毕,请坐下了。大姓问道:“老道,今日为何光降茅舍?”老道道:“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忙叫:“看茶。”就问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仆家。”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正不知这老道住在那里的,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强答他道:“从来相会,不知老道有几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儿,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配,老仆自己要娶。”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还不认真,说道:“老道平日专好说笑说耍。”老道道:“并非耍笑,老仆果然愿做门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大姓夫妇,见他说得可恶,勃然大怒道:“我女闺中妙质,等闲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辄敢胡言乱语!”立起身把他一抓。老道从容不动,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选择东床,不过为养老计耳。若把令爱嫁与老仆,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礼祭吾丈于身后,大事已了,可谓极得所托的。这个不为佳婿,还要怎的才佳么?”大姓大声叱他道:“人有贵贱,年有老少,贵贱非伦,老少不偶,也不肚里想一想,敢来唐突,戏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丧心,何足计较!”叫家人们持杖赶逐。仇妈妈只是在旁边夹七夹八的骂。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说道:“不必赶逐,我去罢了。只是后来追悔,要求见我,就无门了。”大姓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枯骨!我要求见你做甚么?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里。”老道把手掀着须髯,长笑而退。

大姓叫闭了门,夫妻二人气得个惹胸塞肚,两相埋怨道:“只为女儿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分付当直的,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这些媒婆走将来,闻知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天下有此老无知!前日也曾央我们几次,我们没一个肯替他说,他只得自来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调戏。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们如今留心,快与我寻寻,人家差不多的,也罢了。我自重谢则个。”媒人应承自去了,不题。

过得两日,夜珠靠在窗上绣鞋,忽见大蝶一双飞来,红翅黄身,黑须紫足,且是好看。旋绕夜珠左右不舍,恰象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异,轻以罗帕扑他,扑个不着,略略飞将开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来扑他,看看飞得远了,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赶将来。直至后园牡丹花恻,二蝶渐大如鹰。说时迟,那时快,飞近夜珠身边来,各将翅攒定夜珠两腋,就如两个箬笠一般,扶挟夜珠从空而起。夜珠口里大喊,丫鬟惊报,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大姓惊喊号叫,设法救得。老夫妻两个放声大哭道:“不知是何妖术,慑将去了。”却没个头路猜得出,从此各处探访,不在话下。

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如省云雾,心里明知堕了妖术,却是脚不点地,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却见得明白。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几个险峻山头,到一崎岖山窟中,方才渐渐放下。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头,此外别无走路。那两蝶已自不见了,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道者装扮,拱立在那里。见了夜珠,欢欢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对洞口喝了一声。听得轰雷也似响亮,洞忽开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夜珠急回头看时,洞已抱合如旧,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宽敞如堂。有人面猴形之辈,二十余个,皆来迎接这老道,口称“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设筵席。”猴形人应诺。又看见旁边一房,甚是精洁,颇似僧室,几窗间有笔砚书史;竹床石凳,摆列两行。又有美妇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妇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设一席,不见荤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对众道:“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就来牵夜珠同坐。夜珠又恼又怕,只是站立不动。老道着恼,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来,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无奈,只得坐了。老道大喜,频频将酒来劝,夜珠只推不饮。老道自家大碗价吃,不多时大醉了。一个妇人,一个丫鬟,扶去床中相伴寝了。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着,心中苦楚。想着父母,只是哭泣,一夜不曾合眼。

明早起来,老道看见夜珠泪痕不干,双眼尽肿,将手抚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乐,自苦如此?若从了我,就同你还家拜见爹娘,骨肉完聚,极是不难。你若执迷不从,凭你石烂海枯,此中不可复出了。只凭你算计,走那一条路?”夜珠闻言自想:“我断不从他!料无再出之日了,要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将头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尽。老道忙使众妇人拦住,好言劝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从容住着。休得如此轻生!”夜珠只是啼哭,从此不进饮食,欲要自饿而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无事。

夜珠求死不得,无计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里暗祷观世音,求他救拔。老道日与众妇淫戏,要动夜珠之心,争奈夜珠心如铁石,毫不为动。老道见他不快,也不来强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图他笑颜开了,欢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与他看,一来要他快活,二来卖弄本事高强,使他绝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随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时出去,取田间稻花,放好在石柜中了,每日只将花合余拳起,开锅时满锅多是香米饭。又将一瓮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纸封了口,藏于松间,两三日开封取吸,多变做扑鼻香醪。所以供给满洞人口,酒米不须营求,自然丰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纸为戏,或蝶或凤,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类皆有。瞩他去到某家取某物来用,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双蝶,即是此法。若取着家火什物之类,用毕无事,仍教拿去还了。桃梅果品,日轮猴形人两个供办,都是带叶连枝,是山中树上所取,不是慑将来的。夜珠日日见他如此作用,虽然心里也道是奇怪,再没有一毫随顺他的意思。老道略来缠缠,即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耐烦,便去搂着别个妇女去适兴了。还亏得老道心性,只爱喜欢不爱烦恼的,所以夜珠虽慑在洞里多时,还得全身不损。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对众妇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遗体,又非山精木魅,如何顺从了这妖人,白受其辱?”众美叹息,对夜珠道:“我辈皆是人身,岂甘做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术陷在此中,撇父母,弃糟糠,虽朝暮忧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如做了一世猪羊犬马罢了。事势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宽了心度日去,听命于天,或者他罪恶有个终时,那日再见人世。”言罢各各泪下如雨。有《商调·醋葫芦》一篇,咏着众妇云:

众娇娥,黯自伤,命途乖,遭魍魍。虽然也颠驾倒凤喜非常,觑形容不由心内慌。总不过匆匆完帐,须不是桃花洞里老刘郎。

又有一篇咏着仇夜珠云:

夜光珠,也所希,未登盘,坠于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在劳色自迷。有一日天开日霖,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众人正自各道心事,哀伤不巴。忽见猴形人传来道:“洞主回来了。”众人恐怕他知觉,掩泪而散,只有夜珠泪不曾干。老道又对他道:“多时了,还哭做甚?我只图你渐渐厮熟,等你心顺了我,大家欢畅。省得逼你做事,终久不象我意,故不强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转头,不要讨我恼怒起来,叫几个按住了你,强做一番,不怕你飞上天去。”夜珠见说,心慌不敢啼哭。只是心中默祷观音救护,不在话下。

却说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见了女儿,终日思念,出一单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访得女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虽然如此,茬苒多时,并无影响。又且目见他飞升去的,晓得是妖人慑去,非人力可及。没计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悲哭拜祝道:“灵感菩萨,女儿夜珠元是在菩萨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术慑去,若菩萨不救拔还我,当时何不不要见赐,也到罢了,望菩萨有灵有感。”日日如此叫号,精诚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该活现起来的。

一日,会骸山岭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竖将起来,竿上挂着一件物事。这岭上从无此竿的,一时哄动了许多人,万众齐观。罕上之物,俱各不识明白,胡猜乱讲。内中有一秀土,姓刘名德远,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饱学,极是个负气好事的人。他见了这个异事,也是书生心性,心里毕竟要跟寻着一个实实下落。便叫几个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绳索,做了软梯,带些挠钩、钢叉、木板之类,叫一声道:“有高兴要看的,都随我来。”你看他使出聪明,山高无路处,将钢叉叉着软梯,搭在大树上去:不平处,用板衬着,有路险难走处,用挠钩吊着。他一个上前,赶兴的就不少了。连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到得岭上,地却平宽。立定了脚,望下一看,只见山腰一个崎岖之处,有洞甚大。妇女十数个,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状。有老猴数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满地。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纤细皆见。然后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

刘德远大加惊异。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当时便自想道:“这些妇女里头,莫不仇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自己却走去报了仇大姓。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县里听侯遣拔施行。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到彼收勘。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县前伺侯。德远指与兵快路径,一拥前来。原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在山下却与外不通,所以妖魁藏得许多人在里头。今在岭上,却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见了这些妇女,攀藤附葛,开条路径,一个个领了出来。到了县里,仇大姓还不知女儿果在内否。远远望去,只见夜珠头蓬发乱,杂随在妇女队里。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头大哭。

到了县堂,县令叫众妇上来,问其来历备细。众妇将始终所见,日逐事体说了。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为妖术所迷的。又问道:“今日谁把这些妖物斩了?”众妇道:“今日正要强奸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听得一派喧嚷啼哭之声,刀剑乱晌,却不知个缘故。直等兵快人众来救,方才苏醒。只见群猴多杀倒在地,那老妖不见了。”刘德远同众人献上骷髅与幡竿,真道:“那骷髅标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为神明所诛的。”县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岭上的么?”众人道:“岭上并无。”县令道:“奇怪!这却那里来的?”叫刘德远把竿验看,只见上有细字数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犹存。具令晓得是观音显见,不觉大骇。随令该房出示,把妇女逐名点明,召本家认领。

那仇大姓在外边伺侯,先具领状,领了夜珠出来。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颗明珠,心肝肉的,口里不住叫。到家里见了妈妈,又哭个不住。问夜珠道:“你那时被妖法慑起半空,我两个老人家赶来,已飞过墙了。此后将你到那里去?却怎么?”夜珠道:“我被两个大蝶抬在空中,心里明白的。只是身子下来不得。爸妈叫喊,都听得的。到得那里一个道装的老人家,迎着进了洞去。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洞主’,逼我成亲。这里头先有这几个妇女在内,却是同类之人,被他慑在洞奸宿的,也来相劝。我到底只是执意不肯。”妈妈便道:“儿,只要今日归来,再得相见便好了。随是破了身子,也是出于无奈,怪不得你的。”夜珠道:“娘,不是这话!亏我只是要死要活,那老妖只去与别个淫媾了,不十分来缠我,幸得全身。今日见我到底不肯,方才用强,叫几个猴形人掌住手脚,两三个妇女来脱小衣。正要奸淫,儿晓得此番定是难免,心下发极,大叫‘灵感观世音’起来。只听得一阵风过处,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时晕倒了。直到有许多人进洞相救,才醒转来。看见猴形人个个被杀了,老妖不见了,正不知是个甚么缘故?”仇大姓道:“自你去后,爹妈只是拜祷观世音,日夜不休。人多见我虔诚,十分怜悯,替我体访,却再无消耗。谁想今日果是观世音显灵,诛了妖邪!前日这老道硬来求亲时,我们只怪他不揣,岂知是个妖魔!今日也现世报了。虽然如此,若非刘秀才做主为头,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怎晓得洞里有人?又得他报县救取,又且先来报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说话处,只见外边有几个妇女,同了几家亲识,来访夜珠并他爹妈。三人出来接进,乃是同在洞中还家的。各人自家里相会过了,见外边传说仇家爹妈祈祷虔诚,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萨,致得神明感应,带挈他们重见天日,齐来拜谢。爹妈方晓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话。众人称谢己毕,就要商量被害几家协力出资,建庙山顶,奉祠观世音,尽皆喜跃。正在议论间,只见刘秀才也到仇家相访。他书生好奇,只要来问洞中事体各细,去书房里记录新闻,原无他意,恰好撞见许多人在内。问着,却多是洞里出来的与亲眷人等,尽晓得是刘秀才为头到岭上看见了报县的,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尽皆罗拜称谢。秀才便问:“你们众人都聚此一家,是甚缘故?”众人把仇老虔诚祷神,女儿拒奸呼佛,方得观音灵感,带挚众人脱难,故此一来走谢,二来就要商量敛资造庙。“难得秀才官人在此,也是一会之人,替我们起个疏头,说个缘起,明日大家禀了县里,一同起事。”刘秀才道:“这事在我身上。我明日到县间与县官说明,一来是造庙的事,二来难得仇家小姐子贞坚感应,也该表扬的。”那仇大姓口里连称“不敢”,看见刘秀才语言慷慨,意气轩昂,也就上心了。便问道:“秀才官人,令岳是那家?”秀才道:“年幼磋跎,尚未娶得。”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先:有能探访女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这话人人晓得。今日得秀才亲至岭上,探得女儿归来,又且先报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趁着众人都在舍不,做个证见,结此姻缘。意不如何?”众人大家喝采起来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双两好。”刘秀才不肯起来道:“老丈休如此说。小生不过是好奇高兴,故此不避险阻,穷讨怪迹。偶得所见如此,想起宅上失了令爱,沿街帖榜已久,故此一时喜事走来奉报,原无心望谢。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小觑了小生,是一团私心了,不敢奉命。”众人共相撺掇,刘秀才反觉得没意思,不好回答得,别了自去。众人约他明日县前相会。

刘秀才去了,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有义气好人难得。仇大姓道:“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是必完成小女亲事。”众人中有个老成的走出来,道:“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县相公,倒凭知县相公做个主,岂不妙哉!”众人齐道:“有理。”当下散了。大姓与妈妈,女儿说知此事,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大家赞叹不题。

且说次日县令升堂,先是刘秀才进见,把大士显灵,众心喜舍造庙,及仇女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一一真知已过,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县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开了疏头,用了印信,就中给与老成耆民收贮了讫。众人谢了,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真出来。县令问仇老道:“此意如何?”仇老道:“女儿被妖慑去,固然感得大士显应,诛杀妖邪,若非刘生出力,梯攀至岭,妖邪虽死,女儿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今一家完聚,庆幸非浅。情愿将女儿嫁他,实奈真心。不道刘秀才推托,故此公同真知爷爷,望与老汉做一个主。”

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问道:“适才仇某所言姻事,众口一词,此美事也,有何不可?”刘秀才道:“小生一时探奇穷异,实出无心,若是就了此亲,外人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为,此反觉无颜。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守贞好处,若为己妻,此等言语,皆是私心。小生读几行书,义气廉耻为重,所以不敢应承。”县令跌足道:“难得!难得!仇女守贞,刘生尚义,仇某不忘报,皆盛事也。本县幸而躬逢目击,可不完成其美?本县权做个主婚,贤友万不可推托。”立命库上取银十两,以助聘礼。即令鼓乐送出县来,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拣个吉日,入赘仇家,成了亲事。一月之后,双双到上天竺烧香,拜谢大士,就送还前日幡竿。过不多时,众人齐心协力,山岭庙也自成了。又去烧香点烛,自不消说。后来刘秀才得第,夫荣妻贵。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同日念佛而终。此又后话。

又说会骸山石壁,自从诛邪之后,那《风》、《花》、《雪》、《月》四词,却象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毫无一字影迹。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个好人,踪迹方得明白。有诗为证:

崎岖石洞老光阴,只此幽栖致自深。

诛殛忽然烦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

 

《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

诗曰:

青楼原有掌书仙,未可全归露水缘。

多少风尘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莲。

这四句诗,头一句“掌书仙”,你道是甚么出处?列位听小子说来:唐朝时长安有一个倡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岁,便好文字之戏。及到笄年,丰姿艳丽,俨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丝竹官商,他笑道:“此贱事岂吾所为?惟墨池笔家,使吾老于此间,足矣。”他出口落笔,吟诗作赋,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见他钦伏。至于字法,上逼钟、王,下欺颜、柳,真是重出世的卫夫人。得其片纸只字者,重如拱壁,一时称他为“书仙”,他等闲也不肯轻与人写。长安中富贵之家,豪杰之土,辇输金帛,求聘他为偶的,不记其数。文姬对人道:“此辈岂我之偶?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诗,吾当目择。”此言一传出去,不要说吟坛才子,争奇斗异,各献所长,人人自以为得“大将”,就是张打油、胡钉铰,也来做首把,撮个空。至于那强斯文,老脸皮,虽不成诗,押韵而已的,也偏不识廉耻,诌他娘两句出丑一番。谁知投去的,好歹多选不中。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放遭告考,把一个长安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最后有个岷江任生,客于长安,闻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问之,他道:“凤栖梧,鱼跃渊,物有所归,岂妄想乎?”遂投一诗云: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文姬看待毕,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晓得我的来处?吾愿与之为妻。”即以此诗为聘定,留为夫妇。自此,春朝秋夕,夫妇相携,小酌微吟,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鸟,并头之花,欢爱不尽。

如此五年后,因三月终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满,夫妻二人设酒送春。对饮间,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

仙家无复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虬?

题毕,把与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诗,已知吾来历,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书仙人,偶以一念情爱,谪居人间二纪。今限已满,吾欲归,子可偕行。天上之乐,胜于人间多矣。”说罢,只闻得仙乐飘空,异香满室。家人惊异间,只见一个朱衣吏,持一玉版,朱书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长吉新撰《白玉楼记》成,天帝召汝写碑。”文姬拜命毕,携了任生的手,举步腾空而去。云霞闪烁,鸾鹤缭绕,于时观者万计,以其所居地,为“书仙里”。这是“掌书仙”的故事,乃是倡家第一个好门面话柄。

看官,你道倡家这派起于何时?元来起于春秋时节。齐大夫管仲设女阊七百,征其合夜之钱,以为军需。传至于后,此风大盛。然不过是侍酒陪歌,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实是少不得的。岂至遂为人害?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进人人自迷”,才有欢爱之事,便有迷恋之人;才有迷恋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的,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余生。怎当得做鸨儿、龟子的,吮皿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所以弄得人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尽道这娼妓一家是陷入无底之坑,填雪不满之井了。总由于弟少年浮浪没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习惯风尘,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至于那雏儿们,一发随波逐浪,那晓得叶落归根?所以百十个妹妹里头,讨不出几个要立妇名、从良到底的。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结果的也少。却是人非木石,那鸨儿只以钱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说。那些做妓女的,也一样娘生父养,有情有窍,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没有?只合着鸨儿,做局骗人过日不成?这却不然。其中原有真心的,一意绸缪,生死不变;原有肯立至的,亟思超脱,时刻不忘。从古以来,不止一人。而今小子说一个妓女,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爱妹子,也得从良,与看官们听,见得妓女也百好的。有诗为证,诗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况复留心念连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请君听我歌天水。

天水才华席上珍,苏娘相向转相亲

一官各阻三年约,两地同归一日魂。

遗言弱妹曾相托,敢谓冥途忘旧诺?

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与妹苏小娟,两人俱俊丽工诗,一时齐名。富豪子弟到临安者,无不愿识其面。真个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他两人没有嬷嬷,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姊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自道品格胜人,不耐烦随波逐浪,虽在繁华绩丽所在,心中常怀不足。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随他终身,方为了局的。姊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盼奴心上有一个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赵不敏,是个太学生。元来宋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若是情愿读书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惟有赵不敏自恃才高,务要登第,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又带些忠诚真实,所以盼奴与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是吃不下的。赵太学是个书生,不会经管家务,家事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之资,还多是盼奴周给他,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道:“妾看君决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处风尘。但得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妻身出去,相随终身,虽布素亦所甘心。切须专心读书,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中意的。盼奴体着小娟意思,也时常替他留心,对太学道:“我这妹子性格极好,终久也是良家的货。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寻个好主,不在了我姊妹一对儿。”太学也自爱着小娟,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太学虽在盼奴家往来情厚,不曾破费一个钱,反得他资助读书,感激他情意,极力发愤。应过科试,果然高捷南宫。盼奴心中不胜欢喜,正是:

银XX斜背解鸣,小语低声唤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技香。

太学榜下未授职,只在盼奴家里,两情愈浓,只要图个终身之事。却有一件: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到有九个不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个极帮衬的人,方肯周全。而今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插趣,谁肯轻轻便放了他?前日与太学往来虽厚,太学既无钱财,也无力量,不曾替他营脱得乐籍。此时太学因然得第,盼奴还是个官身,却就娶他不得。

正在计较间,却选下官来了,除授了襄阳司户之职。初授官的人,碍了体面,怎好就与妓家讨分上脱籍?况就是自家要取的,一发要惹出议论来。欲待别寻婉转,争奈凭上日子有限,一时等不出个机会。没奈何只得相约到了襄阳,差人再来营干。当下司户与盼奴两个抱头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泪,当时作别了。盼奴自掩着泪眼归房,不题。

司户自此赴任襄阳,一路上鸟啼花落,触景伤情,只是想着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干之人进京做这件事。谁知到任事忙,匆匆过了几时,急切里没个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虽是寄了一两番信,又差了一两次人,多是不尴不尬,要能不够的。也曾写书相托在京友人,替他脱籍了当,然后图谋接到任所。争奈路途既远,亦且寄信做事,所托之人,不过道是娼妓的事,有紧没要,谁肯知痛着热,替你十分认真做的?不过讨得封把书信儿,传来传去,动不动便是半年多。司户得一番信,只添得悲哭一番,当得些甚么?

如此三年,司户不遂其愿,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说得好:“心病还须心上医。”眼见得不是盼奴来,医药怎得见效?看看不起。只见门上传进来道:“外边有个赵院判,称是司户兄弟,在此侯见。”司户闻得,忙叫“请进”。相见了,道:“兄弟,你便早些个来,你哥哥不见得如此!”院判道:“哥哥,为何病得这等了?你要兄弟早来,便怎么?”司户道:“我在京时,有个教坊妓女苏盼奴,与我最厚。他资助我读书成名,得有今日。因为一时匆匆,不替他落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约一到任所,差人进京图干此事,谁知所托去的,多不得力。我这里好不盼望,不甫能勾回个信来,定是东差西误的。三年以来,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气一个死。兄弟,你若早来几时,把这个事托你,替哥哥干去,此时盼奴也可来,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却已迟了!”言罢,泪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请宽心!哥哥千金之躯,还宜调养,望个好日。如何为此闲事,伤了性命?”司户道:“兄弟,你也是个中人,怎学别人说谈话?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关,岂是闲事!”说得痛切,又发昏上来。

隔不多两日,恍惚见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瞩付道:“我与盼奴,不比寻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为彼而死,死后也还不忘的。我三年以来,共有俸禄余资若干,你与我均匀,分作两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与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寻人。我想兄弟风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时,可将我言传与他家,他家必然喜纳。你若得了小娟,诚是佳配,不可错过了!一则完了我的念头,一则接了我的瓜葛。此临终之托,千万记取!”院判涕泣领命,司户言毕而逝。院判勾当丧事了毕,带了灵柩归葬临安。一面收拾东西,竟望钱塘进发不题。

却说苏盼奴自从赵司户去后,足不出门,一客不见,只等襄阳来音。岂知来的信,虽有两次,却不曾见干着了当的实事。他又是个女流,急得乱跳也无用,终日盼望纳闷而已。一日,忽有个于潜商人,带者几箱官绢到钱塘来,闻着盼奴之名,定要一见,缠了几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见,以后果然病得重了,商人只认做推托,心怀愤恨。小娟虽是接待两番,晓得是个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带者他。几番要砑在小娟处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间要相伴,伏侍汤药,留客不得。”毕竟缠不上,商人自到别家嫖宿去了。

以后盼奴相思之极,恍恍惚惚。一日忽对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会赵郎了。”小娟只道他要出门,便道:“好不远的途程!你如此病体,怎好去得?可不是痴话么?”盼奴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霎时间了。”看看声丝气咽,连呼赵郎而死。小娟哭了一回,买棺盛贮,设个灵位,还望乘便捎信赵家去。只见门外两个公人,大刺刺的走将进来,说道府判衙里唤他姊妹去对甚么官绢词讼。小娟不知事由,对公人道:“姐姐亡逝已过,见有棺柩灵位在此,我却随上下去回复就是。”免不得赔酒赔饭,又把使用钱送了公人,分付丫头看家,锁了房门,随着公人到了府前,才晓得于潜客人被同伙首发,将官绢费用宿娼,拿他到官。怀着旧恨,却把盼奴、小娟攀着。小娟好生负屈,只待当官分诉,带到时,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没工夫审理。知是钱粮事务,喝令“权且寄监!”可怜:

粉黛丛中艳质,囹圄队里愁形。

吉凶全然未保,青龙白虎同行。

不说小娟在牢中受苦,却说赵院判扶了兄柩来到钱塘,安厝已了。奉着遗言,要去寻那苏家。却想道:“我又不曾认得他一个,突然走去,那里晓得真情?虽是吾兄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径如何?却便孟浪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间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唤他到官来,当堂间他明白,自见下落。”一直径到临安府来,与府判相见了,叙寒温毕,即将兄长亡逝已过,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说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唤他姊妹二人到来。府判道:“果然好两个妓女,小可着人去唤来,宗丈自与他说端的罢了。”随即差个祗候人拿根笠去唤他姊妹。

祗候领命去了。须臾来回话道:“小人到苏家去,苏盼奴一月前已死,苏小娟见系府狱。”院判、府判俱惊道:“何事系狱?”祗候回答道:“他家里说为于潜客人诬攀官绢的事。”府判点头道:“此事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丈看顾他一分则个。”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来问个明白,自有区处。”院判道:“亡兄有书札与盼奴,谁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却又把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图他终身,却是小可未曾与他一面,不知他心下如何。而今小弟且把一封书打动他,做个媒儿,烦宗丈与小可婉转则个。”府判笑道:“这个当得,只是日后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请院判到衙中坐了,自己升堂。

叫人狱中取出小娟来,问道:“于潜商人,缺了官绢百匹,招道‘在你家花费’,将何补偿?”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个于潜客人来了两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绢?今姊已亡故无证,所以客人落得诬攀。府判若赐周全开豁,非唯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见他出语婉顺,心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