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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2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30〕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己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31〕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32〕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33〕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34〕澄问操存舍亡章。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35〕王嘉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36〕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37〕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38〕问:“孟于言‘执中无权犹执一’”。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39〕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处”。

  〔40〕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41〕问:“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早死”。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曰:“续经亦未可尽非”。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42〕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43〕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44〕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看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45〕问:“哭则不歌”。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46〕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47〕问律吕新书,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冬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48〕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49 〕问道之精粗。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贝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50〕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力,莫不自以为己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51〕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己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52〕问:“道一而已。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53〕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茍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54〕“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55〕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56〕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51〕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58〕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59〕问志至气次。先生日,“‘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60〕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日,“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61〕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先生日,“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入时时刻刻求末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62〕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时之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何者为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曰:“天理何以谓之中”?曰:“无所偏倚”。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63〕问:“‘颜子没而圣学亡’。此语不能无疑”。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64〕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看为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65〕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66〕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67〕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68〕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69〕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78〕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71〕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曰:“然”。

  〔72〕问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73〕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

  〔74〕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75〕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76〕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77〕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78〕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而定则不扰,不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79〕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瀰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88〕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是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卷上·门人薛侃录》

 

  〔1〕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人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2〕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曰:“何谓知学”?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3〕先生问在坐之友,此来工夫何似?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二友惘然。请是。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4〕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羲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5〕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人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此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先生又曰:“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6〕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悟’。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7〕侃去花问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埋,不着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物无善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着,习不察”。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8〕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看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9〕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10〕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忌。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11〕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忘人”?

  〔12〕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13〕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炼喻学者之工

  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尢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此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14〕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15〕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16〕问“子夏门人问交”章。先生曰:“子夏星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17〕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间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羲日洽浃。安得不说”?

  〔18〕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力,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19〕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力。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间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20〕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21〕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22〕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23〕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曰:“存养个甚”?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看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羲,羲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24〕惟干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25〕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念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26〕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27〕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28〕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囗鼻四肢”?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囗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囗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囗鼻四肢?若为看耳目囗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囗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囗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囗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囗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囗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动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囗。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囗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囗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29〕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苖乃贵目贱心”。

  〔30〕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辨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31〕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32〕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念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33〕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对象。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敢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34〕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35〕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原。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举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卷中·钱德洪序》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传习录》于越,凡二册。下册摘录之。先师手书,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书,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说,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录,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录。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匈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譊譊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以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见于答聂文蔚之第一书: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增录之。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愤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卷中·答顾东桥书》

 

  〔1〕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同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2〕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3〕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能不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饮,知衣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4〕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闇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知之真切笃实处。既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先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誾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5〕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己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犹以夭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殀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殀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6〕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