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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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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岂能伤哉! 昔人严延年廷奏霍光为不道, 於时上下肃然, 无以折也。 况吾为世之诫, 无所指斥, 何虑乎常言哉! ”

 

 

《外篇·时难》

 

  抱朴子曰:尽节无隐者, 可为也。 若夫使言必纳而身必安者, 须时。 时之否也。 夫奸凶之徒妒所不逮, 拥上抑下, 恶直丑正, 忧畏公方之弹击邪枉, 是以务除胜己以纾其诛。 明主不世而出, 庸君迷於皂白, 既不能受用忠益, 或乃宣泄至言。 於是弘恭石显之徒, 饰巧辞以构象似, 假至公以售私奸。 令献长生之术者, 反获立死之罪;进安上之计者, 旋受危身之祸。 故曰:非言之难也, 谈之时难也。

  夫以贤说圣, 犹未必即受, 故伊尹干汤, 至於七十也。 以智告愚, 则必不入, 故文谏纣, 终不纳也。 言不见信, 犹之可也。 若乃李斯之诛韩非, 庞涓之刖孙膑, 上官之毁屈平, 袁盎之中晁错, 不可胜载也。 为臣不易, 岂一途也哉! 盖往而不反者, 所以功在身後;而藏器俟时者, 所以百无一遇。 高勋之臣旷代而一有;陷冰之徒, 委积乎史策。 悲夫, 时之难遇也, 如此其甚哉! 由兹以言, 吾知渭滨吕尚之俦, 岩间傅说之属, 怀其王佐之器, 抱其邈世之材, 秉竿拥筑, 老死於庸儿之伍, 而遂不遭文王高宗者, 必不訾矣。

 

 

《外篇·官理》

 

  抱朴子曰:騄駬之骋逸迹, 由造父之御也;禹稷之序百揆, 遭唐虞之主也。 故能不劳而千里至, 揖让而颂声作。 若乃臧否之乘驌騻, 殷辛之临三仁, 欲长驱轻骛, 则辔急辕逼, 欲尽规竭忠, 则祸如发机。 所以车倾於险途, 国覆而不振也。 故良骏败於拙御, 智士踬於暗世。 仲尼不能止鲁侯之出, 晏婴不能遏崔杼之乱。 其才则是, 主则非也。

  夫君犹器也, 臣犹物也, 器小物大, 不能相受矣。 髫孺背千金而逐蛱蜨, 越人弃八珍而甘蛙黾, 即患不赏好, 又病不识恶矣。 夫不用, 则虽珍而不贵矣;莫与, 则伤之者必至。 昔卫灵听圣言而数惊, 秦孝闻高谈而睡寐, 而欲缉隆平之化, 收良能之勋, 犹却行以逐驰, 适楚而道燕也。

 

 

《外篇·务正》

 

  抱朴子曰:南溟引朝宗以成不测之深, 玄圃崇本石以致极天之峻。 大夏凌霄, 赖群橑之积;轮曲辕直, 无可阙之物。 故元凯之佐登, 而格天之化洽;折冲之才周, 则逐鹿之奸寝。 舜禹所以有天下而不与, 卫灵所以虽骄恣而不危也。

  众力并, 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 则庶绩不足康也。 故繁足者死而不弊, 多士者乱而不亡。 然剑戟不长於缝缉, 锥钻不可以击断, 牛马不能吠守, 鸡犬不任驾乘。 役其所长, 则事无废功;避其所短, 则世无弃材矣。

 

 

《外篇·贵贤》

 

  抱朴子曰:舍轻艘而涉无涯者, 不见其必济也;无良辅而羡隆平者, 未闻其有成也。 鸿鸾之凌虚者, 六翮之力也;渊虬之天飞者, 云雾之偕也。 故招贤用者, 人主之要务也;立功立事者, 髦俊之所思也。 若乃乐治定而忽智士者, 何异欲致远途而弃骐騄哉!

  夫拔丘园之否滞, 举遗漏之幽人, 职尽其才, 禄称其功者, 君所以待贤者也;勤夙夜之在公, 竭心力於百揆, 进善退恶, 知无不为者, 臣所以报知己也。 世有隐逸之民, 而无独立之主者, 士可以喜遁而无忧, 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 是以傅说吕尚不汲汲於闻达者, 道德备则轻王公也。 而殷高周文乃梦想乎得贤者, 建洪勋必须良佐也。

  患於生乎深宫之中, 长乎妇人之手, 不识稼穑之艰难, 不知忧惧之何理, 承家继体, 蔽乎崇替。 所急在乎侈靡, 至务在乎游晏, 般於畋猎, 湎於酣乐, 闻淫声则惊听, 见艳色则改视。 役聪用明, 止此二事。 鉴澄人物, 不以经神, 唯识玩弄可以悦心志, 不知奇士可以安社稷。 犀象珠玉, 无足而至自万里之外;定倾之器, 能行而沦乎四境之内。 二竖之疾既据而募良医, 栋桡之祸已集而思谋夫, 何乎火起乃穿井, 觉饥而占田哉! 夫庸隶犹不可以不拊循而卒尽其力, 安可以无素而暴得其用哉?

 

 

《外篇·任能》

 

  或曰:“尾大於身者, 不可掉;臣贤於君者, 不可任。 故口不容而强吞之者必哽, 才非匹而安仗之者见轻。”

  抱朴子曰:“诡哉, 言乎! 昔者荆子总角而摄相事, 实赖二十五老, 臻乎惠康。 子贱起家而治大邦, 实由胜己者多, 而招其弘益。 齐桓杀兄而立, 鸟兽其行, 被发彝酒, 妇闾三百, 委政仲父, 遂为霸宗;夷吾既终, 祸乱亟起。 鲁用季子二十余年, 内无秕政, 外无侵削;人之亡没, 殄瘁响集。 岂非才所不逮, 其功如彼;自任其事, 其祸如此乎! ”

  “汉高决策於玄帏, 定胜乎千里, 则不如良平;治兵多而益善, 所向无敌, 则不如信布;兼而用之, 帝业克成。 故疾步累趋, 未若托乘乎逸足;寻飞逐走, 未若假伎乎鹰犬。 夫劲弩难彀, 而可以摧坚逮远;大舟难乘, 而可以致重济深;猛将难御, 而可以折冲拓境;高贤难临, 而可以攸叙彝伦。

  “昔鲁哀庸主也, 而仲尼上圣, 不敢不尽其节;齐景下才也, 而晏婴大贤, 不敢不竭其诚。 岂有人臣当与其君校智力之多少, 计局量之优劣, 必须尧舜乃为之役哉! 何事非君? 何使非民? 耻令其君不及唐虞, 此亦达者之用心也。”

 

 

《外篇·钦士》

 

  抱朴子曰:由余在戎, 而秦穆惟忧。 楚杀得臣, 而晋文乃喜。 乐毅出而燕坏, 种蠡入而越霸。 破国亡家, 失士者也。 岂徒有之者重, 无之者轻而已哉! 柳惠之墓, 犹挫元寇之锐, 况於坐之於朝廷乎? 干木之隐, 犹退践境之攻, 况於置之於端右乎? 郅都之象, 使劲虏振慑。 孔明之尸, 犹令大国寝锋。 以此御侮, 则地必不侵矣;以此率师, 则主必不辱矣。

  是以明主旅束帛於穷巷, 扬滞羽於瘁林, 飞翘车於河梁, 辟四门而不倦, 不吝金璧, 不远千里, 不惮屈己, 不耻卑辞, 而以致贤为首务, 得士为重宝。 举之者受上赏, 蔽之者为窃位。

  故公旦执贽於白屋, 秦邵拜昌於张生。 邹子涉境, 而燕君拥彗;庄周未食, 而赵惠竦立。 晋平接亥唐, 脚痹而坐不敢正;齐任之造稷丘, 虽频繁而不辞其劳。 楚王受笞於保申, □简去甲於公庐, 彼虽降高抑满, 以贵下贱, 终亦并目以远其明, 假耳以广其聪。 龙腾虎踞, 宜其然也。

 

 

《外篇·用刑》

 

  抱朴子曰:莫不贵仁, 而无能纯仁以致治也;莫不贱刑, 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 或云:“明後御世, 风向草偃。 道洽化醇, 安所用刑? ”余乃论之曰:“夫德教者, 黼黻之祭服也;刑罚者, 捍刃之甲胄也。 若德教治狡暴, 犹以黼黻御剡锋也;以刑罚施平世, 是以甲升庙堂也。 故仁者养物之器, 刑者惩非之具, 我欲利之, 而彼欲害之, 加仁无悛, 非刑不止。 刑为仁佐, 於是可知也。

  譬存玄胎息, 呼吸吐纳, 含景内视, 熊经鸟伸者, 长生之术也。 然艰而且迟, 为者鲜成, 能得之者, 万而一焉。 病笃痛甚, 身困命危, 则不得不攻之以针石, 治之以毒烈。 若废和鹊之方, 而慕松乔之道, 则死者众矣。 仁之为政, 非为不美也。 然黎庶巧伪, 趋利忘义。 若不齐之以威, 纠之以刑, 远羡羲农之风, 则乱不可振, 其祸深大。 以杀止杀, 岂乐之哉!

  “八卦之作, 穷理尽性, 明罚用狱, 著於《噬嗑》;系以徽纆, 存乎《习坎》。 然用刑其来尚矣。 逮於轩辕, 圣德尤高, 而躬亲征伐, 至於百战, 僵尸涿鹿, 流血阪泉, 犹不能使时无叛逆, 载戢干戈。 亦安能使百姓皆良, 民不犯罪而不治者, 未之有也。 唐虞之盛, 象天用刑, 窜殛放流, 天下乃服。 汉文玄默, 比隆成康, 犹断四百, 鞭死者多。 夫匠石不舍绳墨, 故无不直之木。 明主不废戮罚, 故无陵迟之政也。

  “盖天地之道, 不能纯仁, 故青阳阐陶育之和, 素秋厉肃杀之威, 融风扇则枯瘁摅藻, 白露凝则繁英凋零。 是以品物阜焉, 岁功成焉。 温而无寒, 则蠕动不蛰, 根植冬荣。 宽而无严, 则奸宄并作, 利器长守。 故明赏以存正, 必罚以闲邪。 劝沮之器, 莫此之要。 观民设教, 济其宽猛, 使懦不可狎, 刚不伤恩。 五刑之罪, 至於三千, 是绳不可曲也;司寇行刑, 君为不举, 是法不可废也。 绳曲, 则奸回萌矣;法废, 则祸乱滋矣。

  “亡国非无令也, 患於令烦而不行;败军非无禁也, 患於禁设而不止。 故众慝弥蔓, 而下黩其上。 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 罚贵得得罪而不必酷也。 鞭朴废於家, 则僮仆怠惰;征伐息於国, 则群下不虔。 爱待敬而不败, 故制礼以崇之;德须威而久立, 故作刑以肃之。 班倕不委规矩, 故方圆不戾於物;明君不释法度, 故机诈不肆其巧。唐虞其仁如天, 而不原四罪;姬公友於兄弟, 而不赦二叔。 仲尼之诛正卯, 汉武之杀外甥, 垂泪惜法, 盖不获已也。

  故诛一以振万, 损少以成多, 方之栉发, 则所利者众;比於割疽, 则所全者大。 是以灸刺惨痛而不可止者, 以痊病也;刑法凶丑而不可罢者, 以救弊也。 六军如林, 未必皆勇。 排锋陷火, 人情所惮。 然恬颜以劝之, 则投命者鲜;断斩以威之, 则莫不奋击。 故役欢笑者, 不及叱咤之速;用诱悦者, 未若刑戮之齐。

  是以安於感深谷而严其法, 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 夫以其所畏, 禁其所玩, 峻而不犯, 全民之术也。 明治病之术者, 杜未生之疾;达治乱之要者, 遏将来之患。 若乃以轻刑禁重罪, 以薄法卫厚利, 陈之滋章, 而犯者弥多, 有似穿阱以当路, 非仁人之用怀也。

  “善为政者, 必先端此以率彼, 治亲以整疏, 不曲法以行意, 必有罪而无赦。 若石石昔之割爱以灭亲, 晋文之忍情以斩颉。 故仁者, 为政之脂粉;刑者, 御世之辔策;脂粉非体中之至急, 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 肃恭少怠, 则慢惰已至;威严暂驰, 则群邪生心。 当怒不怒, 奸臣为虎;当杀不杀, 大贼乃发。 水久坏河, 山起咫尺。 寻木千丈, 始於毫末;钻燧之火, 勺水可灭;鹄卵未孚, 指掌可縻。 及其乘冲飚而燎巨野, 奋六羽以凌朝霞, 则虽智勇不能制也。

  故明君治难於其易, 去恶於其微, 不伐善以长乱, 不操柯而犹豫焉。 然则刑之为物, 国之神器, 君所自执, 不可假人, 犹长剑不可倒捉, 巨鱼不可脱渊也。 乃崇替之所由, 安危之源本也。 田常之夺齐, 六卿之分晋, 赵高之弑秦, 王莽之篡汉, 履霜逮冰, 由来渐矣。 或永叹於海滨, 或拊心乎望夷, 祸延宗祧, 作戒将来者, 由乎慕虚名於住古, 忘实祸於当己也。”

  或人曰:“刑辟之兴, 盖存叔世。 立人之道, 唯仁与义。 我清静而民自正, 我无欲而民自朴, 烹鲜之戒, 不欲其烦。 宽以爱人则得众, 悦以使人则下附。 故孟子以体仁为安, 扬子云谓申韩为屠宰。 夫繁策急辔, 非造父之御;严刑峻罚, 非三五之道。 故有虞手不指挥, 口不烦言, 恭己南面, 而治化雍熙矣。 宓生政以率俗, 弹琴咏诗, 身不下堂, 而渔者宵肃矣。

  必能厚惠薄敛, 救乏擢滞, 举贤任才, 劝穑省用, 招携以礼, 怀远以德, 陶之以成均, 治之以庠序。 化上而兴善者, 必若靡草之逐惊风;洗心而革面者, 必若清波之涤轻尘。 朝有德让之群後, 野无犯礼之轨躅。 圜土可以虚芜, 楚革可以永格, 何必赏罚可以为国乎! ”

  抱朴子答曰:“《易》称“明罚敕法”, 《书》有“哀矜折狱”。 爵人於朝, 刑人於市, 有自来矣, 岂从叔世! 多仁则法不立, 威寡则下侵上。 夫法不立, 则庶事汩矣;下侵上, 则逆节明矣。 至醇既浇於三代, 大朴又散於秦汉, 道衰於畴昔, 俗薄乎当今, 而欲结绳以整奸欺, 不言以化狡猾, 委辔策而乘奔马於险途, 舍柁橹而泛虚舟以凌波, 盘旋以逐走盗, 揖让以救灾火, 斩晁错以却七国, 舞干戈以平赤眉, 未见其可也!

  “盖三皇步而五常骤, 霸王以来, 载驰载骛。 当其弊也, 吏欺民巧, 寇盗公行, 髡钳不足以惩无耻, 族诛不能以禁觊觎。 重目以广视, 累耳以远听, 抗烛以理滞事, 焦心以息奸源, 而犹市朝有呼嗟之音, 边鄙有不闻之枉。

  作威作福者, 或发乎瞻视之下;凶家害国者, 或构乎萧墙之内。 而欲以太昊之道, 治偷薄之俗;以画一之歌, 救鼎涌之乱, 非识因革之随时, 明损益之变通也。 所谓刻舟以摸遗剑, 叁天而射五步, 掼犀兕之甲, 以涉不测之渊;扲却寒之裘, 以御郁隆之暑, 踵之解除, 颐之搔背, 其为愦愦, 莫此之剧矣!

  “但当先令而後诛, 得情而勿喜, 使伯氏无怨於失邑, 虞芮知耻而无讼耳。 若强暴掩容, 操绳而不惮, 诱於含垢, 莫蔓而不除, 恃藏疾之大言, 忘膏肓之近急, 何异焦喉之渴切身, 而遥指沧海於万里之外, 滔天之水已及, 而方造舟於长洲之林, 安得免夸父之祸, 脱沦水之害哉!

  世人薄申韩之实事, 嘉老庄之诞谈。 然而为政莫能错刑, 杀人者原其死, 伤人者赦其罪, 所谓土木半瓦胾, 无救朝饥者也。 道家之言, 高则高矣, 用之则弊, 辽落迂阔, 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 巨象不可使鼠, 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 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

  若行其言, 则当燔桎梏, 堕囹圄, 罢有司, 灭刑书, 铸干戈, 平城池, 散府库, 毁符节, 撤关梁, 掊衡量。 胶离朱之目, 塞子野之耳。 泛然不系, 反乎天牧;不训不营, 相忘江湖。 朝廷阒而若无人, 民则至死不往来。 可得而论, 难得而行也。

  “俗儒徒闻周以仁兴, 秦以严亡, 而未觉周所以得之不纯仁, 而秦所以失之不独严也。

  昔周用肉刑, 刖足劓鼻。 盟津之令, 後至者斩, 毕力赏罚, 誓有孥戮。 考其所为, 未尽仁也。 及其叔世, 罔法玩文, 人主苛虐, 号令不出宇宙, 礼乐征伐, 不复由己。 群下力竞, 还为长蛇。 伐本塞源, 毁冠裂冕。 或沈之於汉, 或流之一彘。 失柄之败, 由於不严也。

  秦之初兴, 官人得才。 卫鞅由余之徒, 式法於内;白起王翦之伦, 攻取於外。 兼弱攻昧, 取威定霸, 吞噬四邻, 咀嚼群雄, 拓地攘戎, 龙变龙视, 实赖明赏必罚, 以基帝业。 降及杪季, 骄於得意, 穷奢极泰。 加之以威虐, 筑城万里, 离宫千余, 锺鼓女乐, 不徒而具。 骊山之役, 太半之赋, 闾左之戍, 坑儒之酷, 北击猃狁, 南征百越, 暴兵百万, 动数十年。 天下有生离之哀, 家户怀怨旷之叹。 白骨成山, 虚祭布野。 徐福出而重号口兆之雠, 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 天下欲反, 十室九空。 其所以亡, 岂由严刑? 此为秦以严得之, 非以严失之也。

  “且刑由刃也, 巧人以自成, 拙者以自伤, 为治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 能令慝伪不作, 凶邪改志。 若纲绝网紊, 得罪於天, 用刑失理, 其危必速。 亦犹水火者所以活人, 亦所以杀人, 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

  “夫症瘕不除, 而不修越人之术者, 难图老彭之寿也。 奸党实繁, 而不严弹违之制者, 未见其长世之福也。 但当简於张之徒, 任以法理世;选赵陈之属, 季以案劾。 明主留神於上, 忠良尽诚於下, 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雀, 睹乱萌则若草雉田之芟芜秽。 庆赏不谬加, 而诛戮不失罪, 则太平之轨不足迪。 令而不犯, 可庶几废刑致治, 未敢谓然也。”

  或曰:“然则刑罚果所以助教兴善, 式曷轨忒也。 若夫古之肉刑, 亦可复与? ”

  抱朴子曰:“曷为而不可哉! 昔周用肉刑, 积祀七百。 汉氏废之, 年代不如。 至於改以鞭笞, 大多死者。 外有轻刑之名, 内有杀人之实也。 及於犯罪, 上不足以至死, 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 或遇赦令, 则身无损;且髡其更生之发, 挝其方愈之创, 殊不足以惩次死之罪。 今除肉刑, 则死罪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 而次死罪不得不止於徒谪鞭杖, 是轻重不得适也。 又犯罪者希而时有耳, 至於杀之则恨重, 而鞭之则恨轻, 犯此者为多。 今不用肉刑, 是次死之罪, 常不见治也。

  “今若自非谋反大逆, 恶於君亲, 及军临敌犯军法者, 及手杀人者, 以肉刑代其死, 则亦足以惩示凶人。 而刑者犹任坐役, 能有所为, 又不绝其生类之道, 而终身残毁, 百姓见之, 莫不寒心, 亦足使未犯者肃栗, 以彰示将来, 乃过於杀人。 杀人, 非不重也。 然辜之三日, 行埋弃之, 不知者众, 不见者多也。 若夫肉刑者之为摽戒也多。

  昔魏世数议此事, 诸硕儒达学, 洽通殷理者, 咸谓宜复肉刑, 而意异者驳之, 皆不合也。 魏武帝亦以为然。 直以二陲未宾, 远人不能统至理者, 卒闻中国刖人肢体, 割人耳鼻, 便当望风谓为酷虐, 故且权停, 以须四方之并耳。 通人扬子云亦以为肉刑宜复也。 但废之来久矣, 坐而论道者, 未以为急耳。”

 

 

《外篇·审举》

 

  抱朴子曰: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 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 实赖股肱之良也。 虽有孙阳之手, 而无骐骥之足, 则不得致千里矣。 虽有稽古之才, 而无宣力之佐, 则莫缘凝庶绩矣。 人君虽明并日月, 神鉴未兆, 然万机不可以独统, 曲碎不可以亲总, 必假目以遐览, 借耳以广听, 诚须有司, 是康是赞。

  故圣君莫不根心招贤, 以举才为首务, 施玉帛於丘园, 驰翘车於岩薮, 劳於求人, 逸於用能, 上自槐棘, 降逮皂隶, 论道经国, 莫不任职。 恭己无为, 而治平刑措;而化洽无外, 万邦咸宁。 设官分职, 其犹构室, 一物不堪, 则崩桡之由也。 然夫贡举之士, 格以四科, 三事九列, 是之自出, 必简标颖拔萃之俊, 而汉之末叶, 桓灵之世, 柄去帝室, 政在奸臣, 网漏防溃, 风颓教沮, 抑清德而扬谄媚, 退履道而进多财。 力竞成俗, 苟得无耻, 或输自售之宝, 或卖要人之书, 或父兄贵显, 望门而辟命;或低头屈膝, 积习而见收。

  夫铨衡不平, 则轻重错谬;斗斛不正, 则少多混乱;绳墨不陈, 则曲直不分, 准格倾侧, 则滓杂实繁。 以之治人, 则虐暴而豺贪, 受取聚敛, 以补买官之费;立之朝廷, 则乱剧於棼丝。 引用驽庸, 以为党援, 而望风向草偃, 庶事之康, 何异悬瓦砾而责夜光, 弦不调而索清音哉! 何可不澄浊飞沉, 沙汰臧否, 严试对之法, 峻贪夫之防哉! 殄瘁攸阶, 可勿畏乎?

  古者诸侯贡士, 适者谓之有功, 有功者增班进爵;贡士不适者谓之有过, 有过者黜位削地。 犹复不能令诗人谧大车素餐之刺, 山林无伐檀罝兔之贤。 况举之无非才之罪, 受之无负乘之患。 衡量一失其格, 多少安可复损乎? 夫孤立之翘秀, 藏器以待贾;琐碌之轻薄, 人事以邀速。 夫唯待价, 故顿沦於穷瘁矣;夫唯邀速, 故佻窍而腾跃矣。

  盖鸟鸱屯飞, 则鸳凤幽集;豺狼当路, 则麒麟遐遁。 举善而教, 则不仁者远矣;奸伪荣显, 则英杰潜逝。 高概耻与阘茸为伍, 清节羞入饕餮之贯。 举任并谬, 则群贤括囊;群贤括囊, 则凶邪相引;凶邪相引, 则小人道长;小人道长, 则梼杌比肩。 颂声所以不作, 怨嗟所以嗷嗷也。

  高干长材, 恃能胜己, 屈伸默语, 听天任命, 穷通得失, 委之自然, 亦焉得不堕多党者之後, 而居有力者之下乎? 逸伦之士, 非礼不动, 山峙渊渟, 知之者希, 驰逐之徒, 蔽而毁之, 故思贤之君, 终不知奇才之所在, 怀道之人, 愿效力而莫从。 虽抱稷卨之器, 资邈世之量, 遂沈滞诣死, 不得登叙也。 而有党有力者, 纷然鳞萃, 人乏官旷, 致者又美, 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灵献之世, 阉官用事, 群奸秉权, 危害忠良。 台阁失选用於上, 州郡轻贡举於下。 夫选用失於上, 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於下, 则秀孝不得贤矣。 故时人语曰:“举秀才, 不知书;察孝廉, 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 今世图官免治生。” 盖疾之甚也。

  於时悬爵而卖之, 犹列肆也;争津者买之, 犹市人也。 有直者无分而径进, 空拳者望途而收迹。 其货多者其官贵, 其财少者其职卑。 故东园积卖官之钱, 崔烈有铜臭之嗤。 上为下效, 君行臣甚。 故阿佞幸, 独谈亲容。 桑梓议主, 中正吏部, 并为魁侩, 各责其估。 清贫之士, 何理有望哉! 是既然矣。 又邪正不同, 譬犹冰炭;恶直之人, 憎於非党。 刀尺颠到者, 则恐人之议己也;达不由道者, 则患言论之不美也。 乃共构合虚诬, 中伤清德, 瑕累横生, 莫敢救拔。

  於是曾闵获商臣之谤, 孔墨蒙盗跖之垢。 怀正居贞者, 填笮乎泥泞之中, 而狡猾巧伪者, 轩翥乎虹霓之际矣。 而凡夫浅识, 不辩邪正, 谓守道者为陆沈, 以履径者为知变。 俗之随风而动, 逐波而流者, 安能复身於德行, 苦思於学问哉! 是莫不弃检括之劳, 而赴用赂之速矣。 斯诚有汉之所以倾, 来代之所宜深鉴也。

  或曰:“吾子论汉末贡举之事, 诚得其病也。 今必欲戒既往之失, 避倾车之路, 改有代之弦调, 防法玩之或变, 令濮上《巴人》, 反安乐之正音, 腠理之疾, 无退走之滞患者, 岂有方乎? 士有风姿丰伟, 雅望有余, 而怀空抱虚, 干植不足, 以貌取之, 则不必得贤, 徐徐先试, 则不可仓卒。 将如之何? ”

  抱朴子答曰:“知人则哲, 上圣所难。 今使牧守皆能审良才於未用, 保性履之始终, 诚未易也。 但共遣其私情, 竭其聪明, 不为利欲动, 不为属托屈。 所欲举者, 必澄思以察之, 博访以详之, 修其名而考其行, 校同异以备虚饰。 令亲族称其孝友, 邦闾归其信义。 尝小仕者, 有忠清之效, 治事之干, 则寸锦足以知巧, 刺鼠足以观勇也。

  “又, 秀孝皆宜如旧试经答策, 防其罪对之奸, 当令必绝其不中者勿署, 吏加罚禁锢。 其所举书不中者, 刺史太守免官, 不中左迁。 中者多不中者少, 後转不得过故。 若受赇而举所不当, 发觉有验者除名, 禁锢终身, 不以赦令原, 所举与举者同罪。 今试用此法, 治一二岁之间, 秀孝必多不行者, 亦足以知天下贡举不精之久矣。 过此, 则必多修德而勤学者矣。

  “又, 诸居职, 其犯公坐者, 以法律从事;其以贪浊赃污为罪, 不足死者, 刑竟及遇赦, 皆宜禁锢终身, 轻者二十年。 如此, 不廉之吏, 必将化为夷齐矣。 若临官受取, 金钱山积, 发觉则自恤得了, 免退则旬日复用者, 曾史亦将变为盗跖矣。 如此, 则虽贡士皆中, 不辞於官长之不良。”

  或曰:“能言不必能行, 今试经对策虽过, 岂必有政事之才乎? ”

  抱朴子答曰:“古者犹以射择人, 况经术乎? 如其舍旃, 则未见余法之贤乎此也。 夫丰草不秀瘠土, 巨鱼不生小水, 格言不吐庸人之口, 高文不堕顽夫之笔。 故披《洪范》而知箕子有经世之器, 览九术而见范生怀治国之略, 省夷吾之书, 而明其有拨乱之干, 视不害之文, 而见其精霸王之道也。 今孝廉必试经无脱谬, 而秀才必对策无失指, 则亦不得暗蔽也。 良将高第取其胆武, 犹复试之以对策, 况文士乎? 假令不能必尽得贤能, 要必愈於了不试也。

  今且令天下诸当在贡举之流者, 莫敢不勤学。 但此一条, 其为长益风教, 亦不细矣。 若使海内畏妄举之失, 凡人息侥幸之求, 背竞逐之末, 归学问之本, 儒道将大兴, 而私货必渐绝, 奇才可得而役, 庶官可以不旷矣。”

  或曰:“先生欲急贡举之法, 但禁锢之罪, 苛而且重, 惧者甚众。 夫急辔繁策, 伯乐所不为;密防峻法, 德政之所耻。”

  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补之药, 长於养体益寿, 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 务宽含垢之政, 可以莅敦御朴, 而不可以拯衰弊之变也。 虎狼见逼, 不挥戈奋剑, 而弹琴咏诗, 吾未见其身可保也。 燎火及室, 不奔走灌注, 而揖让盘旋, 吾未见其焚之自息也。 今与知欲卖策者论此, 是与跖议捕盗也。”

  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统, 九垓同风, 王制政令, 诚宜齐一。 夫衡量小器, 犹不可使往往有异, 况人士之格, 而可叁差而无检乎? 江表虽远, 密迩海隅, 然染道化, 率礼教, 亦既千余载矣。 往虽暂隔, 不盈百年, 而儒学之事, 亦不偏废也。 惟以其土宇褊於中州, 故人士之数, 不得钧其多少耳。 及其德行才学之高者, 子游仲任之徒, 亦未谢上国也。

  昔吴土初附, 其贡士见偃以不试。 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 犹复不试, 所以使东南儒业衰於在昔也。 此乃见同於左衽之类, 非所以别之也。 且夫君子犹爱人以礼, 况为其恺悌之父母邪! 法有招患, 令有损化, 其此之谓也。 今贡士无复试者, 则必皆修饰驰逐, 以竞虚名, 谁肯复开卷受书哉? 所谓饶之适足以败之者也。

  “自有天性好古, 心悦艺文。 学不为禄, 味道忘贫, 若法高卿周生烈者。 学精不仕(疑有脱文)徇乎荣利者, 万之一耳。 至於甯越倪宽黄霸之徒, 所以强自笃励於典籍者, 非天性也, 皆由患苦困瘁, 欲以经术自拔耳。 向使非汉武之世, 则朱买臣严助之属, 亦未必读书也。 今若取富贵之道, 幸有易於学者, 而复素无自然之好, 岂肯复空自勤苦, 执洒埽为诸生, 远行寻师问道者乎?

  兵兴之世, 武贵文寝, 俗人视儒士如仆虏, 见经诰如芥壤者, 何哉? 由於声名背乎此也。 夫不用譬犹售章甫於夷越, 徇髯蛇於华夏矣。 今若遐迩一例, 明考课试, 则必多负笈千里, 以寻师友, 转其礼赂之费, 以买记籍者, 不俟终日矣。”

  抱朴子曰:才学之士堪秀孝者, 已不可多得矣。 就令其人若桓灵之世, 举吏不先以财货, 便安台阁主者, 则虽诸经兼本解, 於问无不对, 犹见诬枉, 使不得过矣。 常追恨於时执事, 不重为之防。

  余意谓新年当试贡举者, 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 豫作诸策, 计足周用。 集上禁其留草殿中, 封闭之;临试之时, 亟赋之。 人事因缘於是绝。 当答策者, 皆可会著一处, 高选台省之官亲监察之。 又严禁其交关出入, 毕事乃遣。 违犯有罪无赦。 如此, 属托之翼窒矣。 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 不恃人之不欺己也。 亦何耻於峻为斯制乎? 若试经法立, 则天下 可以不立学官, 而人自勤乐矣。

  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状, 今在职之人, 官无大小, 悉不知法令。 或有微言难晓, 而小吏多顽, 而使之决狱, 无以死生委之, 以轻百姓之命, 付无知之人也。 作官长不知法, 为下吏所欺而不知, 又决其口笔者, 愤愤不能知食法, 与不食不问, 不以付主者。 或以意断事, 蹉跌不慎法令, 亦可令廉良之吏, 皆取明律令者试之如试经, 高者随才品叙用。 如此, 天下必少弄法之吏, 失理之狱矣。

 

 

《外篇·交际》

 

  抱朴子曰:余以朋友之交, 不宜浮杂。 面而不心, 扬雄攸讥。 故虽位显名美, 门齐年敌, 而趋舍异规, 业尚乖互者, 未尝结焉。 或有矜其先达, 步高视远, 或遗忽陵迟之旧好, 或简弃後门之类味, 或取人以官而不论德, 其不遭知己, 零沦丘园者, 虽才深智远, 操清节高者, 不可也;其进趋偶合, 位显官通者, 虽面墙庸琐, 必及也。 如此之徒, 虽能令壤虫云飞, 斥鷃戾天, 手捉刀尺, 口为祸福, 得之则排冰吐华, 失之则当春凋悴, 余代其口止叔口止脊, 耻与共世。

  穷之与达, 不能求也。 然而轻薄之人, 无分之子, 曾无疾非俄然之节, 星言宵征, 守其门廷, 翕然谄笑, 卑辞悦色, 提壶执贽, 时行索媚;勤苦积久, 犹见嫌拒, 乃行因托长者以构合之。 其见受也, 则踊悦过於幽系之遇赦;其不合也, 则懊悴剧於丧病之逮己也。 通塞有命, 道贵正直, 否泰付之自然, 津途何足多咨。 嗟乎细人, 岂不鄙哉! 人情不同, 一何远邪? 每为慨然, 助彼羞之。

  昔庄周见惠子从车之多, 而弃其余鱼。 余感俗士(或脱“无”)不汲汲於攀及至也。 瞻彼云云, 驰骋风尘者, 不懋建德业, 务本求己, 而偏徇高交, 以结朋党, 谓人理莫比之要, 当世莫此之急也。 以岳峙独立者, 为涩吝疏拙;以奴颜婢睐者, 为晓解当世。 风成俗习, 莫不逐末, 流遁遂往, 可慨者也。

  或有德薄位高, 器盈志溢, 闻财利则惊掉, 见奇士则坐睡。 褴缕杖策, 被褐负笈者, 虽文艳相雄, 学优融玄, 同之埃芥, 不加接引。 若夫程郑王孙罗裒之徒, 乘肥衣轻, 怀金挟玉者, 虽笔不集札, 菽麦不分辩, 为之倒屣, 吐食握发。

  余徒恨不在其位, 有斧无柯, 无以为国家流秽浊於四裔, 投畀於有北。 彼虽赫奕, 刀尺决乎(有脱文)势力足以移山拔海, 吹呼能令泥象登云, 造其门庭, 我则未暇也。 而多有下意怡颜, 匍匐膝进, 求交於若人, 以图其益。 悲夫! 生民用心之不钧, 何其辽邈之不肖也哉! 余所以同生圣世而抱困贱, 本後顾而不见者, 今皆追瞻而不及, 岂不有以乎! 然性苟不堪, 各从所好, 以此存亡, 予不能易也。

  或又难曰:“时移世变, 古今别务, 行立乎己, 名成乎人。 金玉经於不测者, 托於轻舟也;灵乌萃於玄霄者, 扶摇之力也;芳兰之芬烈者, 清风之功也;屈士起於丘园者, 知己之助也。 今先生所交必清澄其行业, 所厚必沙汰其心性, 孑然只口跱, 失弃名辈, 结雠一世, 招怨流俗, 岂合和光以笼物, 同法之高义乎? 若比智而交, 则白屋不降公旦之贵;若钧才而游, 则尼父必无入室之客矣。”

  抱朴子曰:“吾闻详交者不失人, 而泛结者多後悔。 故曩哲先择而後交, 不先交而後择也。 子之所论, 出人之计也;吾之所守, 退士之志也。 子云玉浮鸟高, 皆有所因, 诚复别理一家之说也。 吾以为宁作不载之宝, 不飞之鹏, 不飏之兰, 无党之士, 亦(何? )损於夜光之质, 垂天之大, 含芳之卉, 不朽之兰乎? 且夫名多其实, 位过其才, 处之者犹鲜免於祸辱, 交之者何足以为荣福哉!

  “由兹论之, 则交彼而遇者, 虽得达不足贵;芘之而误者, 譬如荫朽树之被笮也。 彼尚不能自止其颠蹶, 亦安能救我之碎首哉! 吾闻大丈夫之自得而外物者, 其於庸人也, 盖逼迫不获已而与之形接, 虽以千计, 犹蚤虱之积乎衣, 而赘疣之攒乎体也。 失之虽以万数, 犹飞尘之去嵩岱, 邓林之堕朽条耳。 岂以有之为益, 无之觉损乎?

  “且夫朋友也者, 必取乎直谅多闻, 拾遗斥谬, 生无请言, 死无托辞, 终始一契, 寒暑不渝者。 然而此人良未易得, 而或默语殊途, 或憎爱异心, 或盛合衰离, 或见利忘信。 其处今也, 璧犹禽鱼之结侣, 冰炭之同器, 欲其久合, 安可得哉! 夫父子天性, 好恶宜钧, 而子政子骏, 平论异隔;南山伯奇, 辩讼有无。 面别心殊, 其来尚矣。 总而混之, 不亦难哉!

  “世俗之人, 交不论志, 逐名趋势, 热来冷去;见过不改, 视迷不救;有利则独专而不相分, 有害则苟免而不相恤;或事便则先取而不让, 值机会则卖彼以安此。 凡如是, 则有不如无也。

  “天下不为尽不中交也, 率於为益者寡而生累者众。 知人之明, 上圣所难。 而欲力厉近才, 短於鉴物者, 务广其交, 又欲使悉得, 可与经夷险而不易情, 历危苦而相负荷者, 吾未见其可多得也。 虽搜琬琰於培蝼之上, 索鸾凤乎鹪鹩之巢, 未为难也。 吾亦岂敢谓蓝田之阳, 丹穴之中, 为无此物哉! 亦直言其稀已矣。

  “夫操尚不同, 犹金沈羽浮也。 志好之乖次, 犹火升而水降也。 苟不可同, 虽造化之灵, 大块之匠, 不可使同也, 何可强乎! 余所禀讷马矣, 加之以天挺笃懒, 诸戏弄之事, 弹棋博弈, 皆所恶见;及飞轻走迅, 游猎傲览, 咸所不为, 殊不喜嘲亵。 凡此数者, 皆时世所好, 莫不耽之, 而余悉阙焉, 故亲交所以尤辽也。 加以挟直, 好吐忠荩, 药石所集, 甘心者鲜。 又欲勉之以学问, 谏之以驰竞, 止其樗蒲, 节其沈湎, 此又常人所不能悦也。

  “毁方瓦合, 违情偶俗, 人之爱力, 甚所不堪, 而欲好日新, 安可得哉! 知其如此而不辩改之, 可不谓之暗於当世, 拙於用大乎? 夫交而不卒, 合而又离, 则两受不弘之名, 俱失克终之美。 夫厚则亲爱生焉, 薄则嫌隙结焉, 自然之理也, 可不详择乎! 为可临觞者拊背, 执手须臾, 欲多其数而必其全, 吾所惧也。”

  或曰:“然则都可以无交乎? ” 抱朴子答曰:“何其然哉! 夫畏水者何必废舟楫, 忌伤者何必弃父斤? 交之为道, 其来尚矣。 天地不交则不泰, 上下不交即乖志。 夫不泰则二气隔并矣, 志乖则天下无国矣。 然始之甚易, 终之竟难。 患乎所结非其人, 败於争小以忘大也。 《易》美多兰, 《诗》咏百朋, 虽有兄弟, 不如友生。 切思三益, 大圣所嘉, 门人所以增亲, 恶言所以不至;管仲所以免诛戮而立霸功, 子元所以去亭长而驱朱轩者, 交之力也。

  “单弦不能发《韶》《夏》之和音, 孑色不能成兖龙之玮烨, 一味不能合伊鼎之甘, 独木不能致邓林之茂。 玄圃极天, 盖由众石之积。 南溟浩瀁, 实须群流之赴。 明镜举则倾冠见矣, 羲和照则曲影觉矣, 櫽括修则枉刺之疾消矣, 良友结则辅仁之道弘矣。

  达者知其然也, 所企及则必简乎胜己, 所降结则必料乎同志。 其处也则讲道进德, 其出也则齐心比翼。 否则钧鱼钓之业, 泰则协经世之务。 安则有以精义, 危则有以相恤。 耻令谭肯专面地之笃, 不使王贡擅弹冠之美。 夫然, 故交道可贵也。

  “然实未易知, 势利生去就, 积毁坏刎颈之契, 渐渍释胶漆之坚。 於是有忘素情之惆叹, 或睚眦而不思, 遂令元伯巨卿之好, 独著於昔;张耳陈余之变, 屡构於今。 推往寻来, 良可叹也。 夫梧禽不与鸱枭同枝, 麟虞不与豺狼连群, 清源不与浊潦混流, 仁明不与凶暗同处。 何者? 渐染积而移直道, 暴迫则生害也。”

  或人曰:“敢问全交之道可得闻乎? ” 抱朴子答曰:“君子交绝犹无恶言, 岂肯向所异辞乎? 杀身犹以许友, 岂名位之足竞乎? 善交狎而不慢, 和而不同, 见彼有失, 则正色而谏之;告我以过, 则速改而惮。 不以忤彼心而不言, 不以逆我耳而不纳, 不以巧辩饰其非, 不以华辞文其失, 不形同而神乖, 不若情而口合, 不面从而背憎, 不疾人之胜己, 护其短而引其长, 隐其失而宣其得, 外无计数之诤, 内遗心竞之累。 夫然後《鹿鸣》之好全, 而《伐木》之刺息。 若乃轻合而不重离, 易厚而不难薄, 始如形影, 终为叁辰, 至欢变为笃恨, 接援化成雠敌, 不详之悔, 亦无以(原有脱文)。

  往者汉季陵迟, 皇辔不振, 在公之义替, 纷竞之俗成。 以违时为清高, 以救世为辱身。 尊卑礼坏, 大伦遂乱。 在位之人, 不务尽节, 委本趋末, 背实寻声。 王事废者其誉美, 奸过积者其功多。 莫不飞轮兼策, 星言假寐, 冒寒触暑, 以走权门, 市虚华之名於秉势之口, 买非分之位於卖官之家。 或争所欲, 还相屠灭。

  於是公叔伟长疾其若彼, 力不能正, 不忍见之, 尔乃发愤著论, 杜门绝交, 斯诚感激有为而然。 盖矫枉而过正, 非经常之永训也。 徒当远非类之党, 慎谄黩之源。 何必裸袒以诡彼己, 断粒以刺玉食哉! 夫交之为非, 重谏而不止, 遂至大乱。 故礼义之所弃, 可以绝矣。

 

 

《外篇·备阙》

 

  抱朴子曰:騕褭能奋兰筋以绝景, 而不能履冰以乘深;猛虎能似雷霆以博噬, 而不能踊云雾以凌虚。 鸿鶤不能振翅於笼罩之中, 轻鹞不能电击於几筵之下。 物既然矣, 人亦如之。 故能调和阴阳者, 未必能兼百行修简书也;能敷五迈九者, 不必能全小洁经曲碎也。

  惠子, 上相之标也, 而不能役舟楫以凌阳侯;汉高, 神武之杰也, 而不能治产业端检括;淮阴, 良将之元也, 而不能修农商免饥寒;周勃, 社稷之鲠也, 而不能答钱谷责狱辞。 若以所短弃所长, 则逸侪拔萃之才不用矣;责具体而论细礼, 则匠世济民之勋不著矣。

  天不能平其西北, 地不能隆其东南, 日月不能摛光於曲穴, 冲风涌扬波於井底。 扌适齿则松槚不及一寸之筵, 挑耳则栋梁不如鹪鹩之羽, 弹鸟则千金不及丸泥之用, 缝缉则长剑不及数寸之针。 何必伏巨象而捕鼠, 制大鹏以司晨乎? 故姜牙卖煦(疑作“浆’)无所售, 而见师於文武;蒋生愦慢於百里, 而独步三槐。

 

 

《外篇·擢才》

 

  抱朴子曰:华章藻蔚, 非矇瞍所玩;英逸之才, 非浅短所识。 夫瞻视不能接物, 则兖龙与素褐同价矣;聪鉴不足相涉, 则俊民与庸夫一概矣。 眼不见, 则美不入神焉;莫之与, 则伤之者至焉。 且夫爱憎好恶, 古今不均, 时移俗易, 物同价异。 譬之夏後之璜, 曩直连城, 鬻之於今, 贱於铜铁。 故昔以隐居求志为高士, 今以山林之儒为不肖。 故圣世之良榦, 乃暗俗之罪人也;往者之介洁, 乃末叶之羸劣也。

  弘伟之士, 履道之生, 其崇信匪徒重仞之墙, 其渊泽不唯吕梁之深也, 故短近不能赏, 而浅促不能测焉。 因以异乎己而薄之矣, 以不求我而疾之矣, 不贵不用, 何足言乎? 乃有播埃尘於白珪, 生疮疒有於玉肌, 讪疵雷同, 攻伐独立, 曾叁蒙劫剽之垢, 巢许获穿窬之谤。 自匪明并悬象, 玄鉴表微者, 焉能披泥抽沦玉, 澄川掇沈珠哉! 夫珪璋居肆而不售, 矧乃翳於槃璞乎? 奇士扣角而见遏, 况乃潜於四羊薮乎?

  孙膑思骋其秘略, 而司马刖之;韩非愿建治绩, 而李斯杀之;贾谊慷慨, 怀经国之术, 而武夫排之;子政忠良, 有匡危之具, 而恭显陷之。 和氏所以抱璞而泣血, 禽息所以发愤而碎首也。 夫玉石易别於贤愚, 爱宝情笃於好士, 以易别之宝, 合笃好之物, 犹获罪截趾, 历世受诬。 况乎难知之贤, 非意所急, 谗人画蛇足於无形, 奸臣畏忠贞之害己, 体曲者忌绳墨之容, 夜裸者憎明烛之来。 是以高誉美行, 抑而不扬, 虚构之谤, 先形生影。 又无楚人号哭之荐, 万无一遇, 固其宜矣。

  夫以玉为石者, 亦将以石为玉矣;以贤为愚者, 亦将以愚为贤者矣。 以石为玉, 未有伤也;以愚为贤者, 亡之诊也。 盖诊亡者虽存而必亡, 犹脉死者虽生而必死也。 可勿慎乎! 於戏, 悲夫! 莫之思者也。 昔仲尼上圣也, 东受累於齐人, 南见塞於子西。 文种大贤也, 初不齿於荆俗, 末雍游於钧如。 竞年立功, 不亦难乎? 夫结绿玄黎, 非陶猗不能市也;千钧之重, 非贲获不能抱也。 《白雪》之弦, 非灵素不能徽也;迈伦之才, 非明主不能用也。

  然耀灵光夜之珍, 不为莫求而亏其质, 以苟且於贱贾;洪锺周鼎(或有脱文), 不为委沦而轻其体, 取见举於侏儒;峄阳云和, 不为不御而息唱, 以竞显於淫哇;冠群之德, 不以沈抑而履径, 而剸节於流俗。 是以和璧变为滞货, 柔木废於勿用, 赤刀之矿, 不得经欧冶之炉;元凯之畴, 终不值四门之辟也。

 

 

《外篇·任命》

 

  抱朴子曰:余之友人有居泠先生者, 恬愉静素, 形神相忘, 外不饰惊愚之容, 内不寄有容之心, 游精坟诰, 乐以忘忧。 昼竞羲和之末景, 夕照望舒之余耀, 道靡远而不究, 言无微而不研。 然车迹不轫权右之国, 尺牍不经贵势之庭。 是以名不出蓬户, 身不离畎亩。

  於是翼亮大夫候而难之曰:“余闻渊蟠起则玄云赴, 道化雨沾则逸才奋。 故康衢有角歌之音, 鼎俎发凌风之迹。 沽之则收不赀之贾, 踊之则超在天之举。 耀逸景於旸谷, 播大明乎九垓。 勋荫当世, 声扬罔极。 故寻仞之途甚近而弗往者, 虽追风之脚不能到也;楹棁之下至卑而不动者, 虽鸿鶤之翅未之及也。 况乎寝足於大荒之表, 敛羽於幽梧之枝, 安得效迅以寻景, 振轻乎苍霄哉?

  年期奄冉而不久, 托世飘迅而不再, 智者履霜则知坚冰之必至, 处始则悟生物之有终。 六龙促轨於大浑, 华颠倏忽而告暮, 古人所以映顺流而顾叹, 眄过隙而兴悲矣。

  先生资命世之逸量, 含英伟以邈俗, 锐翰汪濊以波涌, 六奇抑郁而渊稸;然不能凌扶摇以高竦, 扬清耀於九玄, 器不陈於瑚簋之末, 体不免於负薪之劳, 犹奏和音於聋俗之地, 鬻章甫於被发之域。 徒忘寤於翰林, 锐意以穷神, 崇琬琰於怀抱之内, 吐琳琅於毛墨之端, 躬困屡空之俭, 神劳坚高之间, 譬若埋尺璧於重壤之下, 封文锦於沓匮之中, 终无交易之富, 孰赏堙翳之珍哉?

  “夫龙骥维絷, 则无以别乎蹇驴;赤刀韬锋, 则曷用异於铅刃。 鳣鲔不居牛迹, 大鹏不滞蒿林。 愿先生委龙蛇之穴, 升利见之途, 释户庭之独洁, 览二鼠而远寤, 越穷谷以登高, 袭丹藻以改素, 竞惊飚於清晨, 不盘旋以错度, 收名器於崇高, 响锺鼎之庆祚。 柏成一介之夫, 辨薇可足多慕乎? ”

  居泠先生应曰:“盖闻灵机冥缅, 混芒眇昧, 祸福交错乎倚伏之间, 兴亡缠绵乎盈虚之会;迅游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