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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11

时间: 来源于:国学院

余谓废已习之法, 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 尚可不须也, 况於乃有转易其声音, 以效北语, 既不能便良, 似可耻可笑, 所谓不得邯郸之步, 而有匍匐之嗤者。 此犹其小者耳, 乃有遭丧者, 而学中国哭者, 令忽然无复念之情。 昔锺仪庄舃, 不忘本声, 古人韪之。

  孔子云:丧亲者, 若婴儿之失母。 其号岂常声之有! 宁令哀有余而礼不足, 哭以泄哀, 妍拙何在? 而乃治饰其音, 非痛切之谓也。 又闻贵人在大哀, 或有疾病, 服石散以数食宣药势, 以饮酒为性命, 疾患危笃, 不堪风冷, 帏帐茵褥, 任其所安, 於是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 了不复居於丧位, 常在别房, 高床重褥, 美食大饮, 或与密客, 引满投空, 至於沈醉。 曰:‘此京洛之法也。” 不亦惜哉!

  余之乡里, 先德君子, 其居重难, 或并在衰老, 於礼唯应衰麻在身, 不成丧致毁者, 皆过哀啜粥, 口不经甘。 时人虽不肖者, 莫不企及自勉, 而今人乃自取如此, 何其相去之辽缅乎! 又凡人不解, 呼谓中国之人居丧者多皆奢溢, 殊不然也。 吾闻晋之宣景文武四帝, 居亲丧皆毁瘠逾制, 又不用王氏二十五月之礼, 皆行七月服, 於时天下之在重哀者, 咸以四帝为法, 世人何独不闻此, 而虚诬高人, 不亦惑乎!

 

 

《外篇·刺骄》

 

  抱朴子曰:生乎世贵之门, 居乎热烈之势, 率多不与骄期而骄自来矣。 非夫超群之器, 不辩於免盈溢之过也。 盖劳谦虚己, 则附之者众;骄慢倨傲, 则去之者多;附之者众, 则安之徽也;去之者多, 则危之诊也。

  存亡之机, 於是乎在。 轻而为之, 不亦蔽哉! 亦有出自卑碎, 由微而著, 徒以翕肩敛迹, 偓伊侧立, 低眉屈膝, 奉附权豪, 因缘运会, 超越不次, 毛成翼长, 蝉蜕泉壤, 便自轩昂, 目不步足, 器满意得, 视人犹芥。 或曲晏密集, 管弦嘈杂, 後宾填门, 不复接引。 或於同造之中, 偏有所见, 复未必全得也。 直以求之, 差勤以数接其情, 苞苴继到, 壶榼不旷者耳。

  孟轲所谓爱而不敬, 豕畜之也。 而多有行诸, 云是自尊重之道。 自尊重之道, 乃在乎以贵下贱, 卑以自牧, 非此之谓也。 乃衰薄之弊俗, 膏肓之废疾, 安共为之, 可悲者也。 若夫伟人巨器, 量逸韵远, 高蹈独往, 萧然自得, 身寄波流之间, 神跻九玄之表, 道足於内, 遗物於外, 冠摧履决, 蓝缕带索, 何肯与俗人竞干佐之便僻, 修佞幸之媚容, 效上林喋喋之啬夫, 为春蜩夏绳之聒耳!

  求之以貌, 责之以妍, 俗人徒睹其外形之粗简, 不能察其精神之渊邈, 务在皮肤, 不料心志, 虽怀英抱异, 绝伦迈世, 事动可以悟举世之术, 言发足以解古今之惑, 含章括囊, 非法不谈, 而茅蓬不能动万钧之铿锵, 侏儒不能看重仞之弘丽, 因而蚩之, 谓为凡愦。 夫非汉滨之人, 不能料明珠於泥沦之虫奉;非泣血之民, 不能识夜光於重崖之里。 虫焦螟之屯蚊眉之中, 而笑弥天之大鹏;寸鲋游牛迹之水, 不贵横海之巨鳞。 故道业不足以相涉, 聪明不足以相逮。 理自不合, 无所多怪。 所以疾之而不能默者, 愿夫在位君子, 无以貌取人, 勉勖谦损, 以永天秩耳。

  抱朴子曰: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 见谓大度, 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 而慕学之。 或乱项科头, 或裸袒蹲夷, 或濯脚於稠众, 或溲便於人前, 或停客而独食, 或行酒而止所亲, 此盖左衽之所为, 非诸夏之快事也。 夫以戴阮之才学, 犹以躭踔自病, 得失财不相补, 向使二生敬蹈检括, 恂恂以接物, 竞竞以御用, 其至到何适但尔哉! 况不及之远者, 而遵修其业, 其速祸危身, 将不移阴, 何徒不以清德见待而已乎!

  昔者西施痛而卧於道侧, 姿颜妖丽, 兰麝芬馥, 见者咸美其容而念其疾, 莫不踌躇焉。 於是邻女慕之, 因伪疾伏於路间, 形状既丑, 加之酷臭, 行人皆憎其貌而恶其气, 莫不睨面掩鼻, 疾趋而过焉。 今世人无戴阮之自然, 而效其倨慢, 亦是丑女暗於自量之类也。 帝者犹执子弟之礼於三老五更者, 率人以敬也。 人而无礼, 其刺深矣。 夫慢人必不敬其亲也,

  盖欲人之敬之, 必见自敬焉。 不修善事, 则为恶人, 无事於大, 则为小人。 纣为无道, 见称独夫;仲尼陪臣, 谓为素王。 则君子不在乎富贵矣。 今为犯礼之行, 而不喜闻遄死之讥, 是负豕而憎说其臭, 投泥而讳人言其污也。

  昔辛有见被发而祭者, 知戎之将炽。 余观怀悯之世, 俗尚骄亵, 夷虏自遇, 其後羌胡猾夏, 侵掠上京, 及悟斯事, 乃先著之妖怪也。 今天下向平, 中兴有徵, 何可不共改既往之失, 修济济之美乎! 夫入虎狼之群, 後知贲育之壮勇;处礼废之俗, 乃知雅人之不渝。 道化凌迟, 流遁遂往, 贤士儒者, 所宜共惜, 法当扣心同慨, 矫而正之。 若力之不能, 未如之何, 且当竹柏其行, 使岁寒而无改也。 何有便当崩腾竞逐其醟茸之徒, 以取容於若曹邪! 去道弥远, 可谓为痛叹者也。

  其或峨然守正, 确尔不移, 不蓬转以随众, 不改雅以入郑者, 人莫能憎而知其善, 而斯以不同於己者, 便共仇雠而不数之。 嗟乎, 衰弊乃可尔邪, 君子能使以亢亮方楞, 无党於俗, 扬清波以激浊流, 执劲矢以厉群枉, 不过当不见容与, 不得富贵耳。 天爵苟存於吾体者, 以此独立不达, 亦何苦何恨乎? 而便当伐本瓦合, 食甫糟握泥, 剸足适履, 毁方入圆, 不亦剧乎!

  夫节士不能使人敬之而志不可夺也, 不能使人不憎之而道不可屈也, 不能令人不辱之而荣犹在我也, 不能令人不摈之而操不可改也。 故分定计决, 劝沮不能干, 乐天知命, 忧惧不能入, 困瘁而益坚, 穷否而不悔, 诚能用心如此者, 亦安肯草靡薄浮, 以索凿枘, 效乎礼之所弃者之所为哉!

  抱朴子曰:闻之汉末诸无行, 自相品藻次第, 群骄慢傲, 不入道检者, 为都魁雄伯, 四通八达, 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 讪毁真正, 中伤非党, 口习丑言, 身行弊事, 凡所云为, 使人不忍论也。 夫古人所谓通达者, 谓通於道德, 达於仁义耳。 岂谓通乎亵黩而达於淫邪哉!

  有似盗跖, 自谓有圣人之道五者也。 此俗之伤破人伦, 剧於寇贼之来, 不能经久, 岂所损坏一服而已! 若夫贵门子孙, 及在位之士, 不惜典刑, 而皆科头袒体, 踞见宾客, 既辱天官, 又移染庸民, 後生晚出, 见彼或已经清资, 或佻窃虚名, 而躬自为之, 则凡夫便谓立身当世, 莫此之为美也。 夫守礼防者苦且难, 而其人多穷贱焉;恣骄放者乐且易, 而为者皆速达焉。 於是俗人莫不委此而就彼矣。

  世间或有少无清白之操业, 长以买官而富贵, 或亦其所知足以自饰也, 其党与足以相引也, 而无行之子, 便指以为证, 曰:彼纵情恣欲而不妨其赫奕矣, 此敕身履道而不免於贫贱矣。 而不知荣显者有幸, 而顿沦者不遇, 皆不由其行也。 然所谓四通八达者, 爱助附己为之, 履不及纳, 带不暇结, 携手升堂, 连袂入室, 出则接膝, 请会则直致, 所惠则得多, 属托则常听, 所欲则必副, 言论则见饶, 有患则见救, 所论荐则蹇驴蒙龙骏之价, 所中伤则孝己受商臣之谈。 故小人之赴也, 若决积水於万仞之高堤, 而放烈火乎云梦之枯草焉。 欲望萧雍济济, 後生有式, 是犹炙冰使燥, 积灰令炽矣。

 

 

《外篇·百里》

 

  抱朴子曰:三台九列, 坐而论道;州牧郡守, 操纲举领。 其官益大, 其事愈优, 烦剧所锺, 其唯百里。 众役於是乎出, 诛求之所丛赴, 牧守虽贤而令长不堪, 则国事不举, 万机有阙, 其损败岂徒止乎一境而已哉!

  令长尤宜得才, 乃急於台省之官也。 用之不得其人, 其故无他也, 在乎至公之情不行, 而任私之意不违也。 或父兄贵重, 而子弟以闻望见选;或高人属托, 而凡品以无能见叙;或是所宿念, 或亲戚匪他, 知其不可而能用此等。 亦时有快者, 不为尽无所中也。 要於不精者率多矣。 其能自效立, 勉修清约, 夙夜在公, 以求众誉, 惧风绩之不美, 耻知己之谬举, 鲜矣! 庸猥之徒, 器小志近, 冒於货贿, 唯富是图, 肆情恣欲, 无止无足。 在所司官, 知其有足, 赖主人举劾弹纠, 终於当解, 虑其结怨, 反见中伤, 不敢犯触, 而恣其贪残矣。 如此, 黎庶亦安得不困毒而离判! 离判者众, 则不得屯聚而为群盗矣。

  夫百寻之室, 焚於分寸之飚;千丈之陂, 溃於一蚁之穴。 何可不深防乎! 何可不改张乎! 而秉斤两者, 或舍铨衡而任情;掌柯斧者, 或曲绳墨於附己。 选之者既不为官择人, 而求之者又不自谓不任, 於是莅政而政荒, 牧民而民散, 或有秽浊骄奢而困百姓者矣, 或有苛虐酷烈而多怨判者矣, 或有暗塞退愦而庶事乱者矣, 或有潦倒疏缓而致驰坏者矣, 或有好兴不急而疲人力者矣, 或有藏养逋逃而行凌暴者矣, 或有不晓法令而受欺弄者矣, 或有以音声酒色而致荒湎者矣, 或有围棋樗蒲而废政务者矣, 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 或有不省辞讼而刑狱乱者矣。 百姓不堪, 起为寇贼, 衅咎发闻, 寘於丛棘, 亏君上之明, 益刑书之烦, 而民之荼毒, 亦已深矣!

  夫用非其人, 譬犹被木马以繁缨, 何由骋迹於追风? 以壤龙当云雨, 安能耀景於天衢哉? 若秉国之钧, 出纳王命者, 审良药之顾眄, 不令跛蹇厕骐騄, 冒昧苟得, 暗於自量者, 虑中道之颠踬, 不以驽薾服鸾衡, 则何患庶绩之不康, 何忧四凶之不退, 三皇岂足四, 五帝难六哉!

 

 

《外篇·接疏》

 

  抱朴子曰:以英逸而遭大明, 则桑荫未移, 而金兰之协已固矣;以长才而遇深识, 则不待历试, 而相知之情已审矣。 飘乎犹起鸿之乘劲风, 翩乎若胜鳞之蹑惊云也。 若以沈抑而可忽乎, 则姜公不用於周矣;若以疏贱而可距乎, 则毛生不贵乎赵矣;若积素行乃托政, 则甯戚不显於齐矣;若贵宿名而委任, 则陈韩不录於汉矣。 明者举大略细, 不忮不求, 故能取威定功, 成天平地, 岂肯称薪而爨, 数粒乃炊, 并瑕弃譬, 披毛索厌黑哉!

 

 

《外篇·钧世》

 

  或曰:“古之著书者, 才大思深, 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 故露而易见。 以此易见, 比彼难晓, 犹沟浍之方江河, 虫岂垤之并嵩岱矣。 故水不发山昆山, 则不能扬洪流以东渐;书不出英俊, 则不能备致远之弘韵焉。”

  抱朴子答曰:“夫论管穴者, 不可问以九陔之无外;习拘阂者, 不可督以拔萃之独见。 盖往古之士, 匪鬼匪神, 其形器虽冶铄於畴曩, 然其精神, 布在乎方策。 情见乎辞, 指归可得。 且古书之多隐, 未必昔人故欲难晓, 或世异语变, 或方言不同, 经荒历乱, 埋藏积久, 简编朽绝, 亡失者多, 或杂续残缺, 或脱去章句, 是以难知, 似若至深耳。 且夫《尚书》者, 政事之集也, 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 华彩之辞也, 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 然则古之子书, 能胜今之作者, 何也? 然守株之徒, 喽喽所玩, 有耳无目, 何肯谓尔。 其於古人所作为神, 今世所著为浅, 贵远贱近, 有自来矣。

  “故新剑以诈刻加价, 弊方以伪题见宝也。 是以古书虽质朴, 而俗儒谓之堕於天也;今文虽金玉, 而常人同之於瓦砾也。 古书者虽多, 未必尽美, 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 使属笔者, 得辨伐渔猎其中。 然而譬如东瓯之木, 长洲之林, 梓豫虽多, 而未可谓之为大厦之壮观, 华屋之弘丽也;云梦之泽, 孟诸之薮, 鱼肉之(有脱文)虽饶, 而未可谓之为煎火*敖之盛膳, 渝狄之嘉味也。 今诗与古诗, 俱有义理, 而盈於差美。

  方之於士, 并有德行, 而一人偏长艺文, 不可谓一例也;比之於女, 俱体国色, 而一人独闲百伎, 不可混为无异也。 若夫俱论宫室, 而奚斯路寝之颂, 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 同说游猎, 而叔畋卢铃之诗, 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 并美祭祀, 而清庙云汉之辞, 何台郭氏南郊之艳乎? 等称征伐, 而出车六月之作, 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 则举条可以觉焉。 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 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 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 咸以古诗三百, 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 今则莫不雕饰, 时移世改, 理自然也。 至於罽锦丽而且坚, 未可谓之减於蓑衣;辎车并妍而又牢, 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 书犹言也, 若入谈语, 故为知有(音? ), 胡越之接, 终不相解, 以此教戒, 人岂知之哉! 若言以易晓为辨, 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 若舟车之代步涉, 文墨之改结绳, 诸後作而善於前事, 其功业相次千万者, 不可复缕举也。 世人皆知之, 快於曩矣, 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

 

 

《外篇·省烦》

 

  抱扑子曰:安上治民, 莫善於礼, 弥纶人理, 诚为曲备。 然冠婚饮射, 何烦碎之甚邪! 人伦虽以有礼为贵, 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 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 拜起俯伏之无已邪! 往者天下乂安, 四方无事, 好古官长, 时或修之, 至乃讲试累月, 督以楚挞, 昼夜修习, 废寝与食。 经时学之, 一日试之, 执卷从事, 案文举动, 黜谪之罚, 又在其间, 犹有过误, 不得其意。 而欲以为以此为生民之常事, 至难行也。 此墨子所谓累世不能尽其学, 当年不能究其事者也。

  古人询於草刍荛, 博辨童谣, 狂夫之言, 犹在择焉。 至於墨子之论, 不能非也。 但其张刑网, 开途径, 浃人事, 备王道, 不能曲述耳。 至於讥葬厚, 刺礼烦, 未可弃也。

  自建安之後, 魏之武文, 送终之制, 务在俭薄, 此则墨子之道, 有可行矣。 余以为丧乱既平, 朝野无为, 王者所制, 自君作古。 可命精学洽闻之士, 才任损益, 免於拘愚者, 使删定三礼, 割弃不要, 次其源流, 总合其事, 类集以相从。 其烦重游说, 辞异而义同者存之, 不可常行除之。 无所伤损, 卒可断约而举之, 勿令沈隐, 复有凝滞。 其吉凶器用之物, 俎豆觚觯之属, 衣冠车服之制, 旗章辨色之美, 宫室尊卑之品, 朝飨宾主之仪, 祭奠殡葬之变, 郊祀禘祫之法, 社稷山川之礼, 皆可减省, 务令约俭。 夫约则易从, 俭则用少;易从则不烦, 用少则费薄;不烦则涖事者无过矣, 费薄则调求者无苛矣。 拜休揖让之节, 升降盘旋之容, 使足叙事, 无令小碎。 条牒各别, 令易案用。

  今五礼混挠, 杂饰纷错, 枝分叶散, 重出互见, 更相贯涉。 旧儒寻案, 犹多所滞, 驳难渐广异同无已, 殊理兼说, 岁增月长, 自非至精, 莫不惑闷。 踌躇岐路之衢, 悉劳群疑之薮, 煎神沥思, 考校判例, 尝有穷年, 竟不豁了。 治之勤苦, 决嫌无地, 呻吟寻析, 憔悴决角, 修之华首不立, 妨费日月, 废弃他业, 悉困後生, 真未央矣。 长致章句, 多於本书。 今若契合杂俗, 次比种稷, 删削不急, 抗其纲, 校其令, 炳若日月之著明, 灼若五色之有定, 息学者万倍之役, 弭诸儒争讼之烦, 将来达者观之, 当美於今之视周矣。 此亦改烧石去血食之比, 无所惮难, 而恨恨於惜怀, 推车迟於去巢居也。

  然守常之徒, 而卒闻此义, 必将愕然创见, 谓之狂生矣。 夫三王不相沿乐, 五帝不相袭礼, 而其移风易俗, 安上治民一也。 或革或因, 损益怀善, 何必当乘船以登山, 策马以涉川, 被甲以升庙堂, 重裘以当隆暑乎! 若谓古事终不可变, 则棺椁不当代薪埋, 衣裳不宜改裸袒矣。

 

 

《外篇·尚博》

 

  抱朴子曰:正经为道义之渊海, 子书为增深之川流。 仰而比之, 则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 则林薄之裨嵩岳也。 虽津途殊辟, 而进德同归;虽离於举趾, 而合於兴化。 故通人总原本以括流末, 操纲领而得一致焉。 古人叹息於才难, 故谓百世为随踵, 不以璞非昆山而弃耀夜之宝, 不以书不出圣而废助教之言。 是以闾陌之拙诗, 军旅之鞫誓, 或词鄙喻陋, 简不盈十, 犹见撰录, 亚次典诰, 百家之言, 与善一揆。 譬操水者, 器虽异而救火同焉;犹针炙者, 术虽殊而攻疾均焉。

  汉魏以来, 群言弥繁, 虽义深於玄渊, 辞赡於波涛, 施之可以臻徵祥於天上, 发嘉瑞於後土, 召环雉於大荒之外, 安圜堵於函夏之内, 近弭祸乱之阶, 远垂长世之祉。 然时无圣人, 目其口藻, 故不得骋骅騄之迹於千里之途, 编近世之道於三坟之末也。 拘系之徒, 桎梏浅隘之中, 挈瓶训诂之间, 轻奇贱异, 谓为不急。 或云小道不足观, 或云广博乱人思, 而不识合锱铢可齐重於山陵, 聚百十可以致数於亿兆, 群色会而衮藻丽, 众音杂而韶濩和也。 或贵爱诗乘浅近之细文, 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 以磋切之至言为騃拙, 以虚华之小辩为妍巧, 真伪颠倒, 玉石混淆, 同广乐於桑间, 钧龙章於卉服。 悠悠皆然, 可叹可慨也!

  或曰:“著述虽繁, 适可以骋辞耀藻, 无补救於得失, 未若德行不言之训。 故颜闵为上而游夏乃次。 四科之格, 学本而行末, 然则缀文固为余事, 而吾子不褒崇其源, 而独贵其流, 可乎? ”抱朴子答曰:“德行为有事, 优劣易见。 文章微妙, 其体难识。 夫易见者粗也, 难识者精也。 夫唯粗也, 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 故品藻难一焉。 吾故舍易见之粗, 而论难识之精, 不亦可乎! ”

  或曰:“德行者本也, 文章者末也。 故四科之序, 文不居上。 然则著纸者, 糟粕之余事;可传者, 祭毕之刍狗。 卑高之格, 是可识矣。 文之体略, 可得闻乎? ”

  抱朴子曰:“荃可以弃而鱼未获, 则不得无荃;文可以废而道未行, 则不得无文。 若夫翰迹韵略之宏促, 属辞比事之疏密, 源流至到之修短, 蕴藉汲引之深浅。 其悬绝也, 虽天外毫内, 不足以喻其辽邈;其相倾也, 虽三光熠耀, 不足以方其巨细。 龙渊铅铤, 未足譬其锐钝;鸿羽积金, 未足比其轻重。 清浊叁差, 所禀有主, 朗昧不同科, 强弱各殊气, 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者, 便概之一例。 斯伯牙所以永思锺子, 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 盖刻削者比肩, 而班狄擅绝手之称;援琴者至众, 而夔襄专知音之难。 厩马千驷, 而骐骥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 而威施有超世之容。 盖有远过众者也。

  “且夫文章之与德行, 犹十尺之与一丈, 谓之余事, 未之前闻。 夫上天之所以垂象, 唐虞之所以为称, 大人虎炳, 君子豹蔚, 昌旦定圣谥於一字, 仲尼从周之郁, 莫非文也。 八卦生鹰隼之所被, 六甲出灵龟之所负, 文之所在, 虽贱犹贵, 犬羊之鞟, 未得比焉。 且夫本不必皆珍, 末不必悉薄。 譬若锦绣之因素地, 珠玉之居蚌石, 云雨生於肤寸, 江河始於咫尺尔。 则文章虽为德行之弟, 未可呼为余事也。”

  或曰:“今世所为, 多不及古, 文章著述, 又亦如之。 岂气运衰杀, 自然之理乎? ” 抱朴子答曰:“百家之言, 虽有步起, 皆出硕儒之思, 成才士之手, 方之古人, 不必悉减也。 或有汪濊玄旷, 合契作者, 内辟不测之深源, 外播不匮之远流, 其所祖宗也高, 其所紬绎也妙, 变化不系滞於规矩之方圆, 旁通不凝阂於一途之逼促, 是以偏嗜酸咸者, 莫能知其味, 用思有限者, 不能得其神也。 夫应龙徐举, 顾眄凌云, 汗血缓步, 呼吸千里, 而蝼虫岂怪其无阶而高致, 驽蹇患其过己之不渐也。 若夫驰骤於诗论之中, 周旋於传记之间, 而以常情览巨异, 以褊量测无涯, 以至粗求至精, 以甚浅揣甚深, 虽始自髫龀, 讫於振素, 犹不得也。

  夫赏快者必誉之以好, 而不得晓者, 必毁之以恶, 自然之理也。 於是以其所不解者为虚诞, 慺诚以为尔, 未必违情以伤物也。 又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 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 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 犹谓之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 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 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 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 是以仲尼不见重於当时, 大玄见蚩薄於比肩也。 俗士多云, 今山不及古山之高, 今海不及古海之广, 今日不及古日之热, 今月不及古月之朗, 何肯许今之才士, 不减古之枯骨! 重所闻, 轻所见, 非一世之所患矣。 昔之破琴剿弦者, 谅有以而然乎!

 

 

《外篇·汉过》

 

  抱朴子曰:历览前载, 逮乎近代, 道微俗弊, 莫剧汉末也。 当途端右阉官之徒, 操弄神器, 秉国之钧, 废正兴邪, 残仁害义, 蹲踏背憎, 即聋从昧, 同恶成群, 汲引奸党。 吞财多藏, 不知纪极, 而不能散锱铢之薄物, 施振清廉之穷俭焉。 进官则非多财者不达也, 狱讼则非厚货者不直也, 官高势重, 力足拔才, 而不能发毫厘之片言, 进益时之翘俊也。 其所用也, 不越於妻妾之戚属;其惠泽也, 不出乎近习之庸琐。 莫戒臧文窃位之讥, 靡追解狐忘私之义, 分禄以拟王林, 致事以由方回。 故列子比屋, 而门无郑阳之恤;高概成群, 而不遭暴生之荐。 抑挫独立, 推进附己, 此樊姬所以掩口, 冯唐所以永慨也。

  干时率皆素餐俞容, 掩德蔽贤, 忌有功而危之, 疾清白而排之, 讳忠谠而陷之, 恶特立而摈之, 柔媚者受崇饰之佑, 方稜者蒙讪弃之患。 养豺狼而歼驎虞, 殖枳棘而翦椒桂。 於是傲兀不检丸转萍流者谓之弘伟大量;苛碎峭崄怀螫挟毒者, 谓之公方正直;令色警慧有貌无心者, 谓之机神朗彻;利口小辩希指巧言者, 谓之标领清妍;猝突萍鸴骄矜轻侻者, 谓之巍峨瑰杰;嗜酒好色阘茸无疑者, 谓之率任不矫;求取不廉好夺无足者, 谓之淹旷远节;蓬发亵服游集非类者, 谓之通美泛爱;反经诡圣顺非而博者, 谓之庄老之客;嘲弄嗤妍凌尚侮慢者, 谓之萧豁雅韵;毁方投圆面从响应者, 谓之绝伦之秀;凭倚权豪推货履径者, 谓之知变炎奇;懒看文书望空下名者, 谓之业大志高;仰赖强亲位过其才者, 谓之四豪之匹;输货势门以市名爵者, 谓之轻财贵义;结党合誉行与口违者, 谓之以文会友;左道邪术假托鬼怪者, 谓之通灵神人;卜占小数诳饰祸福者, 谓之知来之妙, (般马)弄矟一夫之勇者, 谓之上将之元;合离道听偶俗而言者, 谓之英才硕儒。

  若夫体亮行高, 神清量远, 不谄笑以取悦, 不曲言以负心, 含霜履雪, 义不苟合, 据道推方, 嶷然不群, 风虽疾而枝不挠, 身虽困而操不改, 进则切辞正论, 攻过箴阙, 退则端诚杜私, 知无不为者, 谓之门音騃徒苦。 夙兴夜寐, 退食自公, 忧劳损益, 毕力为政者, 谓之小器俗吏。 於是明哲色斯而幽遁, 高俊括囊而佯愚, 疏贱者奋飞以择木, 絷制者曲从而朝隐, 知者不肯吐其秘算, 勇者不为致其果毅, 忠謇离退, 奸凶得志, 邪流溢而不可遏也, 伪途辟而不可杜也。 以臻乎凌上替下, 盗贼多有, 宦者夺人主之威, 三九死庸竖之手。 忠贤望士, 谓之党人, 囚捕诛锄, 天下嗟嗷, 无罪无辜, 闭门遇祸。 微烟起於萧墙, 而飚焚遍於宇宙;浅隙发於肤寸, 而波涛漂乎四极。 金城屠於庶寇, 汤池航於一苇, 劲锐望尘而冰泮, 征人倒戈而奔北, 飞锋荐於户衣闼, 左衽掠於禁省, 禾黍生於庙堂, 榛莠秀乎玉阶, 云观变为狐兔之薮, 象魏化为虎豹之蹊, 东序烟烬於委灰, 生民火焦沦於渊火, 凶家害国, 得罪竹帛, 良史无褒言, 金石无德音。 夫何哉? 夫人故也。

 

 

《外篇·吴失》

 

  抱朴子曰:吴之杪季, 殊代同疾, 知前疾之失於彼, 不能改弦於此。 鉴乱亡之未远, 而蹑倾车之前轨, 睹枳首之争草母, 而忘同身之祸, 笑虮虱之宴安, 不觉事异而患等。 见竞济之舟沈, 而不知殊途而溺均也。 余生於晋世所不见, 余师郑君, 具所亲悉, 每诲之云:吴之晚世, 尤剧之病, 贤者不用, 滓秽弃序, 纪纲驰紊, 吞舟多漏。 贡举以厚货者在前, 官人以党强者为右, 匪富匪势, 穷年无冀。 德清行高者, 怀英逸而抑沦;有才有力者, 蹑云物以官跻。 主昏於上, 臣欺於下, 不党不得, 不竞不进, 背公之俗弥剧, 正直之道遂坏。 於是斥鷃因惊风以凌霄, 朽舟托迅波而电迈, 鸳凤卷六翮於丛棘, 鹢首滞潢污而不擢矣。 秉维之佐, 牧民之吏, 非母後之亲, 则阿谄之人也。 进无补过拾遗之忠, 退无听讼之干, 虚谈则口吐冰霜, 行己则浊於泥潦。 莫愧尸禄之刺, 莫畏致戎之祸, 以毁誉为蚕织, 以威福代稼穑。 车服则光可以鉴, 丰屋则群鸟爰止。 叱吒疾於雷霆, 祸福速於鬼神, 势利倾於邦君, 储积富乎公室。 出饰翟黄之卫从, 入游玉根之藻棁。 僮仆成军, 闭门为市, 牛羊掩原隰, 田池布千里。 有鱼沧濯裘之俭, 以窃赵宣平仲之名。 内崇陶侃文信之訾, 实有安昌董邓之污。 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 饥士不蒙升合之救, 而金玉满堂, 妓妾溢房, 商贩千艘, 腐谷万庾, 园囿拟上林, 馆第僭太极, 梁肉余於犬马, 积珍陷於帑藏。

  其接士也, 无葭莩之薄;其自奉也, 有尽理之厚。 或有不开律令之篇卷, 而窃大理之位;不识几案之所置, 而处机要之职;不知五经之名目, 而飨儒官之禄;不闲尺纸之寒暑, 而坐著作之地。 笔不狂简, 而受驳议之荣;低眉垂翼, 而充奏劾之选;不辩人物之精粗, 而委以品藻之政;不知三才之军势, 而轩昂节盖之下;屡为奔北之辱将, 而不失前锋之显号;不别菠麦之同异, 而忝叨顾问之近任。 夫鱼质龙文, 似是而非, 遭水而喜, 见獭即悲, 虽临之以斧铖之威, 诱之以倾城之宝, 犹不能夺铅锋於犀兕, 聘驽蹇以追风, 非不忌重诛也, 非不悦美赏也, 体不可力, 无自奈何, 而欲与之辑熙百揆, 弘济大务, 犹托万钧於尺舟之上, 求千锺於升合之中, 绁刍狗而责卢鹊之效, 构鸡驽而崇鹰扬之功, 其不可用, 亦较然矣!

  吴主不此之思, 不加夕惕, 佞谄凡庸, 委以重任, 危机急於弓广弩, 亡徵著於日月, 而自谓安於峙岳, 唐虞可仰也。 目力疲於绮粲, 而不以览庶事之得失;耳聪尽於淫音, 而不以证献言之邪正;谷帛靡於不争, 而不以赈战士之冻馁;心神悦於爱媚, 而不以念存亡之弘理。 盖轻乎崇替之源, 而忽乎宗庙之重者也。

  郑君又称, 其师左先生隐居天柱, 出不营禄利, 不友诸侯, 然心愿太平, 窃忧桑梓, 乃慨然永叹於蓬屋之下, 告其门生曰:“汉必被耀, 黄精载起, 缵枢纽於太微, 回紫盖於鹑首。 联天理物, 光宅东夏, 惠风被於区外, 玄泽洽乎宇内。 重译接武, 贡楛盈庭, 荡荡巍巍, 格於上下, 承平守文, 因循甚易, 而五弦谧响, 南风不咏, 上不获恭己之逸, 下不闻康哉之歌。 飞龙翔而不集, 渊虬蟠而不跃, 驺虞翳於冥昧, 朱华牙而未秀, 阴阳相沴, 寒燠缪节, 七政告凶, 陵谷易所, 殷雷车訇磕。 於龙潜之月, 凝霜肃杀乎朱明之运。 玉烛不照, 沈醴不涌, 郊声多垒, 嘉生不遂夫岂他哉? 诚由四凶不去, 元凯不举, 用者不贤, 贤者不用也。

  “然高概远量, 被褐怀玉, 守静洁志, 无欲於物, 藏路渊洿, 得意遗世, 非礼不动, 非时不见, 困而无闷, 穷而不悔, 乐天任命, 混一荣辱, 进无悦色, 退无戚容者, 固有伏死乎雍瓦牖, 安肯沽炫以进趋, 揭其不赀之宝, 以竞燕石之售哉! 孔墨之道, 昔曾不行, 孟轲扬雄, 亦居困否, 有德无时, 有自来耳。 世无离朱, 皂白混焉。 时乏管青, 骐蹇糅焉。 砾积於金匮, 瑾瑶委乎沟洫, 匠石缅而遐沦, 梓豫忽而莫识, 已矣, 悲夫! 我生不辰, 弗先弗後, 将见吴土之化为晋哉, 南民之变成北隶也。” 言犹在耳, 而孙氏舆榇。

  抱朴子闻之曰:二君之言, 可为来戒。 故录於篇, 欲後代知有吴失国, 匪降自天也。 若苟讳国恶, 纤芥不贬, 则董狐无贵於直笔, 贾谊将受讥於过秦乎!

 

 

《外篇·守塉》

 

  抱朴子曰:余友人有潜居先生者, 慕寝丘之莫争, 简塉土以葺宇, 锐精艺文, 意忽学稼, 屡失有年, 饥色在颜。 或人难曰:“天知礼在廪实, 施博由乎货丰, 高出於有余, 俭生乎不足。 故十千美於诗人, 食货首乎八政。 躬稼基克配之业, 耦耕有不改之乐。 奇士之居也, 进则侣鸿鸾以振翮, 退则叁陶白之理生, 仕必霸王, 居必千金, 是以昔人必科膏壤以分利, 勤四体以稼穑, 播原菽之与与, 茂嘉蔬之翼翼, 收麰秬之千仓, 积我庾之惟亿, 出连骑以游畋, 入侯服而玉食。 而先王之宅此也, 亢阳则出谷飏尘, 重阴则滔天凌丘, 陆无含秀之苗, 水无吐穗之株, 稗粝旷於圌廪, 薪爨废於庖厨。 怡尔执待兔之志, 坦然无去就之谟。 吾恐首阳之事, 必见於今;丹山之困, 可立而须。 人为子寒心, 子何晏然而弗忧也? 夫睹机而不作, 不可以言明, 安土而不移, 众庶之常事, 岂玩鲍者忘兰, 而大迷者易性乎! 何先生未寤之久也? 鄙人惑焉, 不识所谓。 夫兖冕非御锋镝之服, 典诰非救饥寒之具也。 胡不眎沃衍於四郊, 躬田畯之良业, 舍六艺之迂阔, 收万箱以赈乏乎? ”

  潜居先生曰:“夫聩者不可督之以分雅郑, 瞽者不可责之以别丹漆, 井蛙不可语以沧海, 庸俗不可说以经术。 吾子苟知老农之小功, 未喻面墙之巨拙, 何异拾琐沙而捐隋和, 向炯烛而背白日也。 夫好尚不可以一概杚, 趋舍不可以彼我易也。 夫欲隮阆风陟嵩华者, 必不留行於丘垤;意在乎游南溟, 泛沧沧海者, 岂暇逍遥於潢洿。 是以注清听於九韶者, 巴人之声不能悦其耳;烹大牢飨方丈者, 荼蓼之味不能甘其口。 鹍鹏戾赤霄以高翔, 鹡鸰傲蓬林以鼓翼, 洿隆殊途, 亦飞之极。 晦朔甚促, 朝菌不识。 蜉蝣忽忽於寸阴, 野马六月而後息, 鯈鲋泛滥以暴鳞, 灵虬勿用乎不测, 行业乖舛, 意何可得。 余虽草梨餐之不充, 而足於鼎食矣。

  故列子不以其乏, 而贪郑阳之禄, 曾叁不以其贫, 而易晋楚之富。 “夫收微言於将坠者, 周孔之遐武也, 情孳孳以为利者, 孟叟之罪人也。 造远者莫能兼通於岐路, 有为者莫能并举於耕学, 体瘁而神豫, 亦何病於居约? 且又处塉则劳, 劳则不学清而清至矣。 居沃则逸, 逸则不学奢而奢来矣。 清者, 福之所集也;奢者, 祸之所赴也。 福集, 则虽微可著, 虽衰可兴焉;祸赴, 则虽强可弱, 虽存可亡焉。 此不期而必会, 不招而自来者也。 故君子欲正其末, 必端其本;欲辍其流, 则遏其源。 故道德之功建, 而侈靡之门闭矣。 姜望至德而佃不复种, 重华大圣而渔不偿网, 然後玉璜表营丘之祚, 大功有二十之高, 何必讥之以惰懒, 而察才以相士乎! 夫二人分财, 取少为廉, 余今让天下之丰沃, 处兹邦之偏埆, 舍安昌之膏腴, 取北郭之无欲, 诚万物之可细, 亦何往而不足哉! 北辰以不改为众星之尊, 五岳以不迁为群望之宗。 蟋蟀屡移而不贵, 禽鱼餍深则逢患。 方将垦九典之芜草岁, 播六德之嘉谷, 厥田邈於上士之科, 其收盈乎天地之间。 何必耕耘为务哉! 昔被衣以弃财止盗, 庚氏以推譬厉贪, 琉广散金以除子孙之祸, 叔敖取塉以弭可欲之忧, 牛缺以载珍致寇, 陶谷以多藏召殃。 得失较然, 可无鉴乎! ”

  於是问者抑然, 良久口张而不能嗑, 首俯而不能仰。 慨而嗟乎, 始悟立不朽之言者, 不以产业汨和, 追下帷之绩者, 不以窥园涓目。 子以臭雏之甘呼鸳凤, 擗蟹之计要猛虎, 岂不陋乎! 鄙哉 , 子之不夙知也!

 

 

《外篇·安贫》

 

  抱朴子曰:昔汉火寝耀, 龙战虎争, 九有幅裂, 三家鼎据。 有乐天先生者, 避地蓬转, 播流岷益, 始处昵於文休, 末见知於孔明。 而言高行方, 独立不群, 时人惮焉, 莫之或与。 时二公之力, 不能违众, 遂令斯生沈抑衡荜, 齿渐桑榆, 而韦布不改。 而时主思贤, 不闻不知;当途之士, 莫举莫贡。 潜侧武之陋巷, 窜绳枢之蓬屋, 进废经世之务, 退忘治生之车, 草梨餐屡空, 朝不谋夕。

  於是偶俗公子造而诘之, 曰:’盖闻有伊吕之才者, 不久滞於穷贱;怀猗顿之术者, 不长处於饥寒。 达者贵其知变, 智士验乎不匮。 故范生出则灭吴霸越, 为命世之佐;入则货殖营生, 累万金之赀。 天贫在六极, 富在五福, 《诗》美加可矣,

  《易》贵聚人, 垂饵香则鳝鲔来, 悬赏厚则果毅奋, 长卿所以解犊鼻而拥朱旄, 曲逆所以下席扉而享茅土, 不韦所以食十万之邑, 张侯所以拔囹圄之困也。 故下乡俭而获悔咎之辰, 漂妪丰而蒙千金之报。 先生无少伯之奇略, 专锐思乎六经, 忽绝米长之实祸, 慕不朽之虚名, 耻诡遇以干禄, 羞炫沽以要荣, 冀西伯之畋, 俟黄河之将清。 甘列子之菜色, 邈全神而遗形, 何异图画骐骥, 以代徒行之劳;遥指海水, 以解口焦之渴;张鱼网於峻极之巅;施钧缗於修木之末;虽自以为得所, 犹未免乎迂阔也。 事无身後之功, 物无违时之盛。 今海内瓜分, 英雄力竞, 象恭滔天, 猾夏放命, 驽蹇星驰以兼路, 豺狼奋口而交争。 当途投袂以讼屈, 素士蒙尘以履径, 纯儒释皇道而治五霸之术, 硕生弃四科而恤月旦之评。 筐篚实者, 进於草莱;乏资地者, 退於朝廷;握黄白者, 排金门而陟玉堂, 诵方策者, 结世雠而委泥泞;贽币浓者, 瓦石成珪璋;请托薄者, 龙骏弃林坰;党援多者, 偕惊飚以凌云;交结狭者, 侣踊鳖以沈泳。

  夫丸泥已不能遏彭蠡之沸腾, 独贤亦焉能反流遁之失正? 今先生入无儋石之储, 出无束修之调。 徒含章如龙凤, 被文如虎豹, 吐之如波涛, 陈之如锦绣, 而冻饿於环堵, 何计疏之可吊? 奚不泛轻舟以托迅, 御飞帆以远之。 交瑰货於朔南, 收金碧於九疑。 迪崔烈之遐武, 縻好爵於清时? 徒疲劳於述作, 岂蝉蜕之有期也? 独苦身以为名, 乃黄老之所蚩也! ”

  乐天先生答曰:“六艺备研, 八索必该。 斯则富矣, 振翰摛藻, 德音无穷, 斯则贵矣。 求仁仁至, 舍旃焉如。 夫栖重渊以颐灵, 外万物而自得, 遗纷埃於险途, 澄精神於玄默。 不窥牖以遐览, 判微言而靡惑。 虽复设之以台鼎, 犹确尔而弗革也。 曷肯忧贫而与贾竖争利, 戚穷而与凡琐竞达哉! 吾子苟知商贩可以崇宝, 耕也可以免饥, 不识逐麋者不顾兔, 道远者其到迟也。 且夫尚父之鼓刀, 素首乃吐奇也;万钧之为重, 冲飚不能移;箫韶未九成, 灵鸟纡仪也。 是以俟扶摇而登苍霄者, 不弃诎於蓬蒿之杪;骋兰筋以陟六万者, 不争途乎蹇驴之群。 大孝必畏辱亲之险, 故子春战悸於下堂;上智不贵难得之财, 故唐虞捐金而抵譬。 明哲消祸於未来, 知士闻利则虑害, 而吾子言凡仆以泛舟, 孳孳於润屋, 劝隋珠之弹雀, 控虎口以夺肉, 轻遗体於不测, 触重险以远至, 忘发肤之明戒, 寻乾没於难冀。 若夫焚输倾岩, 木拔石飞, 阳侯山峙, 洪涛山罪巍, 轻艘尘漂, 力与心违, 从嗟泣而罔逮, 乃悟达者之见微也。

  “昔回宪以清苦称高, 陈平以无金免危, 广汉以好利丧身, 牛缺以载宝灰糜。 匹夫枉死於怀璧, 丰狐召灾於美皮。 今吾子督余以诲盗之业, 敦余以召贼之策, 进鸩酒以献酬, 慧养寿之忠益。 夫士以三坟为金玉, 五典为琴筝, 讲肄为锺鼓, 百家为笙簧, 使味道者以辞饱, 酣德者以义醒, 超流俗以高蹈, 轶亿代以扬声, 方长驱以独往, 何货贿之秽情。 夫藏多者亡厚, 好谦者忌盈, 含夜光者速剖, 循覆车者必倾, 过载者沈其舟, 欲胜者杀其生。 盖下士所用心, 上德所未营也。” 於是问者荡然自失, 请备门生之末编, 永宝长生之良方焉。

 

 

《外篇·仁明》

 

  抱朴子曰:门人共论仁明之先後, 各据所见, 乃以谘余。 余告之曰:“三光华象者乾也, 厚载无穷者坤也, 乾有仁而兼明, 坤有仁而无明。 卑高之数, 不以邈乎! 夫唯圣人, 与天合德。 故唐尧以钦明冠典, 仲尼以明义首篇。 明明在上, 元首之尊称也。 明哲保身, 大雅之绝踪也。 虫口月飞蠕动, 亦能有仁。 故其意爱弘於长育, 哀伤著於啁噍。 然赴阬阱而无猜, 入罻罗而不觉。 有仁无明, 故并趋祸而攸失炽, 潜景以易咀生, 结栋宇以免巢穴, 选禾稼以代毒烈, 制衣裳以改裸饰。 後舟楫以济不通, 服牛马以息负步, 序等威以镇祸乱, 造器械以戒不虞, 创书契以治百官, 制礼律以肃风教, 皆大明之所为, 非偏人之所能辩也。

  “夫心不违仁而明不经国, 危亡之祸, 无以杜遏, 亦可知矣。 夫料盛衰於未兆, 探机事於无形, 指倚伏於理外, 距浸润於根生者, 明之功也。 垂恻隐於昆虫, 虽见犯而不校, 睹觳觫而改牲, 避行苇而不蹈者, 仁之事也。 尔则明者才也, 行者行也。 杀身成仁之行可力为, 而至鉴玄测幽之明难亡假。 精粗之分, 居然殊矣。 夫体不忍之仁, 无臧否之明, 则心惑伪真, 神乱朱紫, 思算不分, 邪正不识。 不远安危, 则一身之不保, 何暇立以济物乎! 昔姬公非无友於之爱, 而涕泣以灭亲;石石昔非无天性之慈, 而割私以奉公。 盖明见事体, 不溺近情, 遂为纯臣。 以义断恩, 舍仁用明, 以计抑仁, 仁可时废而明不可无也。 汤武逆取顺守, 诚不仁也。 应天革命, 以其明也。 徐偃修仁以朝同班, 外坠城池之险, 内无戈甲之备, 亡国破家, 不明之祸也。”

  门人曰:“仲尼叹仁为任重而道远, 又云, 人而不仁如礼何? 若圣与仁, 则吾岂敢! 孟子曰, 仁, 宅也;义, 路也。 人无恻隐之心, 非仁也。 三代得天下以仁, 失天下以不仁。 此皆圣贤之格言, 竹素之显证也。 而先生贵明, 未见典据。 小子蔽暗, 窃所惑焉。”

  抱朴子答曰:“古人云, 好仁不好学, 其蔽也愚。 子近之矣。 曩六国相吞, 豺虎力竞, 高权诈而下道德, 尚杀伐而废退让, 孟生方欲抑顿贪残, 褒隆仁义, 安得不勤勤谆谆, 独称仁邪? 然未有片言, 云仁胜明也。 譬犹疫疠之时, 医巫为贵, 异口同辞, 唯论药石, 岂可便谓针艾之伎, 过於长生久视之道乎? 且吾以为仁明之事, 布於方策, 直欲切理示, 大较精神, 举一隅耳。 而子犹日用而不知, 云明事之无据乎! 乾称大明终始, 六位时成。 是立天以明, 无不包也。 坤云至哉万物资生, 是地德仁, 承顺而已。 先後之理, 不亦炳然! 《诗》云, 明明上天, 照临下土。 明明天子, 令问不已。 ’《易》曰, 王明并受其福。 幽赞神明, 神而明之。 此则明之与神合体, 诚非纯仁, 所能企拟也。 孔子曰‘聪明神武’, 不云‘聪仁’, 又曰‘昔者明王之治天下’, 不曰‘仁王’。 《春秋传》曰:‘明德惟磬’, 不云‘仁德’。 《书》云‘元首明哉’, 不曰‘仁哉’。 老子叹上士, 则曰‘明白四达’, 其说衰薄, 则曰‘失道而後德, 失德而後仁’。 《易》曰‘王者南面向明’, 不云‘向仁’也。 我欲仁, 斯仁至矣。 又曰‘为仁由己’, 斯则人人可为之也。 至於聪明, 何可督哉! 故孟子云, 凡见赤子将入井, 莫不趋而救之。 以此观之, 则莫不有仁心, 但厚薄之间, 而聪明之分时而有耳。 昔崔杼不杀晏婴, 晏婴谓杼为大不仁, 而有小仁。 然则奸臣贼子, 犹能有仁矣。”

  门人又曰:“《易》称立人之道, 曰仁与义, 然则人莫大於仁也。” 抱朴子答曰:“所以云尔者, 以为仁在於行, 行可力为, 而明入於神, 必须天授之才, 非所以训故也。

 

 

《外篇·博喻》

 

  抱朴子曰:盈乎万钧, 必起於锱铢;竦秀凌霄, 必始於分毫。 是以行潦集而南溟就无涯之旷, 寻常积而玄圃致极天之高。

  抱朴子曰:骋逸策迅策迅者, 虽遗景而不劳, 因风凌波者, 虽济危而不倾。 是以元凯分职, 而则天之勋就;伊吕去世任, 而革命之功就。

  抱朴子曰:琼艘瑶缉, 无涉川之用;金弧玉弦, 无激乖之能。 是以介洁而无政事者, 非拨乱之器, 儒雅而乏治略者, 非翼亮之才。

  抱朴子曰:阆风玄圃, 不借高於丘垤;悬黎结绿, 不假观於琼珉。 是以英伟不群, 而幽蕙之芬骇;峻概独立, 而众禽之响振。

  抱朴子曰:冰炭不炫能於冷热, 瑾瑜不证珍而体著。 是以君子恭己, 不恤乎莫与, 至人尸居, 心遗乎毁誉。

  抱朴子曰:冲飚倾山, 而不能效力於拔毫;火烁金石, 而不能耀烈以起湿。 是以淮阴善战守, 而拙理治之策;绛侯安社稷, 而乏承对之给。

  抱朴子曰:徇名者不以授命为难, 重身者不以近欲累情。 是以纪信甘灰糜而不恨, 杨朱同一毛於连城。

  抱朴子曰:小鲜不解灵虬之远规, 凫鹥不知鸿鹄之非匹。 是以耦耕者笑陈胜之投耒, 浅识者嗤孔明之抱膝。

  抱朴子曰:淳钧之锋, 验於犀兕;宣慈之良, 效於明试。 是以同否则元凯与斗筲无殊, 并任则騄骐与驽骀不异。

  抱朴子曰:器非瑚簋, 必进锐而退速;量拟伊吕, 虽发晚而到早。 是以鹪鹩倦翮, 犹不越乎蓬杪, 鸳雏徐起, 顾眄而戾苍昊。

  抱朴子曰:否终则承之以泰, 晦极则清辉晨耀。 是以垂耳吴阪者, 骋千里之逸轨;萦鳞九渊者, 凌虹霓以高蹈。

  抱朴子曰:九断四属者, 蕴藻所以表灵;摧柯碎叶者, 茝蕙所以增芬。 是以夷吾桎槛, 而建匡合之绩;应侯困辱, 而著入秦之勋。

  抱朴子曰:听竞者细, 则利同而雠结;善否殊途, 则事异而结生。 是以嫫母宿瘤, 恶见西施之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