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脱逐身之景, 乐成者不能免理致之败;匡流末者, 未若挺治乎无兆之中;整已然者, 不逮反本乎玄朴之外。 是以觉蠖者, 甘屈以保伸;识通塞者, 不惨悦於否泰。
且夫洪陶范物, 大象流形, 躁静异尚, 翔沈舛情。 金宝其重, 羽矜其轻。 笃隘者执束於滓涅达妙者逍遥於玄清。 潢洿纳行潦而潘溢, 渤澥吞百川而不盈。 鲉虾踊悦於泥泞, 赤螭凌厉乎高冥。 嚼香饵者, 快嗜欲而赴死;味虚淡者, 含天和而趋生;识机神者, 瞻无兆而弗惑;暗休咎者, 触强弩而不惊。 各附攸好, 安肯改营?
“吾闻五玉不能自剖於嵩岫, 腾蛇不能无雾而电征, 龙渊不能勿操而断犀兕, 景锺不能莫扣而扬洪声。 金芝须商风而激耀, 仓庚俟烟火日皿而修鸣, 骐騄不苟驰以赴险, 君子不诡遇以毁名。 运屯则沈沦於勿用, 时行则高竦乎天庭。 士以自炫为不高, 女以自媒为不贞。 何必委洗耳之峻标, 效负俎之干荣哉?
夫其穷也, 则有虞婆娑而陶钓, 尚父见逐於愚妪, 范生来辱於溺篑, 弘式匿奇於耕牧;及其达也, 则淮阴投竿而称孤, 文种解尸彳乔而纡青, 傅说释筑而论道, 管子脱桎为上卿。 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 稸德以有为也, 非其时不见也, 非其君不事也, 穷达任所值, 出处无所系。 其静也, 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 则为元凯之表。 或运思於立言, 或铭勋乎国器。 殊途同归, 其致一焉。
“士能为可贵之行, 而不能使俗必贵之也;能为可用之才, 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 被褐茹草罝兔, 则心欢意得, 如将终身, 服冕乘轺, 兼朱重紫, 则若固有之。 常如布衣, 此至人之用怀也。
若席上之珍不积, 环堵之操不粹者, 予之罪也。 知之者希, 名位不臻, 以玉为石, 谓凤曰鷃者, 非余罪也。 夫汲汲於见知, 悒悒於否滞者, 裳民之情也;浩然而养气, 淡尔而靡欲者, 无闷之志也。 时至道行, 器大者不悦;天地之间, 知命者不忧。 若乃徇万金之货, 以索百十之售, 多失骨干毛, 我则未暇矣。”
《外篇·名实》
门人问曰:“闻汉末之世, 灵献之时, 品藻乖滥, 英逸穷滞, 饕餮得志, 名不准实, 贾不本物, 以其通者为贤, 寒者为愚。 其故何哉? ”
抱朴子答曰:“夫雷霆车訇磕, 而或不闻焉;七曜经天, 而或不见焉。 岂唯形器有聋瞽哉! 心神所蔽, 亦又如之。 是以闻格言而不识者, 非无耳也;见英异而不知者, 非无目也;由乎聪不经妙, 而明不逮奇也。 夫智大量远者, 盘桓以山峙;器小志近者, 蓬飞而萍浮。 夫唯山峙, 故莫之能动焉;夫唯萍浮, 故流而不滞焉。
方之货也, 则缄连以待贾者, 唯至珍而难售;鸣鼓以徇之者, 虽凡蔽而易尽。 比之材也, 则结根於嵩岱者, 虽竦盖千仞, 垂荫万亩, 而莫之知也;插株途要者, 虽钩曲戾细而速朽, 而犹见用也。 故庙堂有枯杨之瑚簋, 穷谷多不伐之梓橡也。
是以窃华名者, 蝼蜥腾於云霄;失实贾者, 翠虬沦乎九泉。 於是斥鷃凌风以高奋, 灵凤卷翮以幽戢, 铅锋充太阿之宝, 犬羊佻虎狼之资矣。 夫佞者鼓珍赂为劲羽, 则无高而不到矣;乘朋党为舟楫, 则无远而不济矣。
持之以夙兴侧立, 加之以先意承指, 其利口谀辞也似辩, 其道听途说也似学, 其心险貌柔也似仁, 其行污言洁也似廉, 其好说人短也似忠, 其不知忌讳也似直, 故多通焉。 且亦奉望我者, 欲我益之, 不求我者, 我不能爱, 自然之理也。
“夫贤常少而愚常多, 多则比周而匿瑕, 少则孤弱而无援, 佞人相汲引而柴正路, 俊哲处下位而不见知, 拔茅之义圯, 而负乘之群兴, 亢龙高坠, 泣血涟如。 故子西逐大圣之仲尼, 臧仓毁命世之孟轲。 二生不免斯患, 降兹亦何足言! 斯祸盖与开辟并生, 苦之匪唯一世也。 历览振古, 多同此疾。
至於驽蹇矫首於王周辇, 駥骥委牧乎林坰, 彼己尸禄, 邦国殄瘁, 下凌上替, 实此之由。 或虫流而莫敛, 或逆窜於申亥, 或擢筋於庙梁, 或绝命於望夷, 盖所拔之非真, 而忠能之不用也。
“故明君勤於招贤, 而汲汲於擢奇, 导达凝滞, 而严防壅蔽。 才诚足委, 不拘於屠钓;言审可施, 抽之於戎戍。 或举於牛口之下, 而加之於群僚之上;或拔於桎梏之中, 而任以社稷之重。 故能勋业隆济, 拓境服远, 取威定功, 垂统长世也。
“夫直绳者, 枉木之所憎也;清公者, 奸慝之所雠也。 人主不能运玄鉴以索隐, 而必须当途之所举。 然每观前代专权之徒, 率其所举皆在乎附己者也, 所荐者先乎利己者也。 毁所畏而进所爱, 所畏则至公者也, 所爱则同私者也。 至公用则奸党破, 众私立则主威夺矣;奸党破则升泰之所由也, 主威夺则危亡之端渐矣。 毁所畏则恐辞之不痛, 虽刖劓之, 犹未弇意焉, 故必除之而後快也;彼进所爱则苦谈之不美, 虽位超之, 犹未逞心焉, 故必危彼以安此也。 是故抱枉而死, 无愆而黜者, 有自来矣。
“所以体道合真, 嶷然特立, 才远量逸, 怀霜履冰, 思绵天地, 器兼元凯, 执经衡门, 渊渟岳立。 宁洁身以守滞, 耻胁肩以苟合。 乐饥陋巷, 以励高尚之节;藏器全真, 以待天年之尽。 非时不出, 非礼不动。 结褐嚼蔬, 而不悒悒也;黄发终否, 而不悢悢也。 安肯蹙太山之峻, 以适凿枘之中;敛垂天之羽, 为戒旦之役? 编於仕类, 而抑郁庸儿之下。 舍鸾凤之林, 适枳棘之薮, 竞腐鼠於踞鸱, 而枉尺以直寻哉!
“且大贤之状也至拙, 其为味也甚淡, 萧然自足, 泊尔无知, 知之者稀而不戚, 时不能用而不闷。 虽并日无藜藿之糁, 不以易不义之太牢也;虽缊袍无卒岁之服, 不肯乐无道之狐白也。 独可散发高枕, 守其所有已, 绝不曲躬低眉, 求其所未须也。
德薄位厚, 弗交也;名与实违, 弗亲也;荣华驰逐, 弗务也;豪侠奸权, 弗接也;俗说细辨, 不答也;胁肩所赴, 弗随也。 貌愚而志远, 面垢而行洁。 确乎若嵩岱, 铨衡所不能测也;浩乎若沧海, 斗斛所不能校也。 峻其重仞之高, 隐其百官之富。 观彼佻窃, 若草莽也。 邈世之操, 眇焉冠秋云之表;遗俗之神, 缅焉栖九玄之端。 虽穷贱, 而不可胁以威;虽危苦, 而不可动以利。
“其所业尚, 可闻而不可尽也;其所执守, 可见而不可论也。 故疾之者, 齐声而侧目;爱之者, 寡弱而无益。 亦犹撮壤不能填决河, 升水不能殄原火。 於是鼖鼓戢雷霆之音, 鞉鞞恣喋鼛之响。 芳蕙芟夷, 臭鲍佩御。 玄鬯倾弃而不羞, 醨酪专灌於圆丘。 汗血驱放而垂耳, 跛蹇驰骋於銮轩。 此古人之所以怀沙负石, 赴流鱼葬, 而不堪与之同世也。 已矣! 悲夫!
“然捐玄黎於洿泞, 非夜光之不真也, 由莫识焉;投彤卢而不弯, 非繁弱之不劲也, 坐莫赏焉。 故琼瑶俟荆和而显连城之价, 乌号须逢门而著陷坚之功, 飞菟待子豫而飚腾, 俊民值知己而宣力。 若夫美玉不出重岫, 良弓不凿百札, 骥騄不服朱轩, 命世不履爵势, 则孰知其能摅符彩之耀晔, 顿云禽於千仞, 骋逸迹以追风, 康庶绩於百揆乎?
夫其不遇, 亦得不杂糅於瓦石, 钧贱於朽木, 列镳於下乘, 等望於凡琐哉! 嗟乎! 弓广棘矢而望高手於渠广, 策疲驽而求继轨於周穆, 放斧斤而欲双巧於班墨, 忽良才而欲彝伦之攸叙, 不亦难乎? 名实虽漏於一世, 德音可邀乎将来。 乐天知命, 何虑何忧? 安时处顺, 何怨何忧哉!
《外篇·清鉴》
抱朴子曰;咸谓勇力绝伦者, 则上将之器;洽闻治乱者, 则三九之才也。 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 而皆丧元辱主, 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 而并不达治务, 所在败绩。 邓禹马援田间诸生, 而善於用兵;萧何曹叁不涉经诰, 而优於宰辅。 尔则知人果未易也。 欲试可乃已, 则恐成折足覆食束;欲听言察貌, 则或似是而非, 真伪混错。 然而世人甚以为易, 经耳过目, 谓可精尽。 余甚猜焉, 未敢许也。
区别臧否, 瞻形得神, 存乎其人, 不可力为。 自非明并日月, 听闻无音者, 愿加清澄, 以渐进用, 不可顿任。 轻假利器, 收还之既甚难, 所损者亦已多矣。 无以一事暗保其余, 同乎己者, 未必可用;异於我者, 未必可忽也。
或难曰:“夫在天者垂象, 在地者有形, 故望山度水, 则高深可推;风起云飞, 则吉凶可步。 智者睹木不瘁, 则悟美玉之在山;觌岸不枯, 则觉明珠之沈渊。 彗星出, 则知鳣鱼之方死;日月蚀, 则识骐驎之共斗。 华霍不须称, 而无限之重可知矣;江河不待量, 而不测之数已定矣。 鸿鹄之翼, 騄骐之足, 虽未飞走, 轻迅可必也。 豪曹之剑, 徐氏匕首, 虽未奋击, 其立断无疑也。
駮子有吞牛之容, 鹗鷧有凌鸷之貌。 卉茂者土必沃, 鱼大者水必广。 虎尾不附狸身, 象牙不出鼠口。 叔鱼无餍之心, 见於初生之状;食我灭宗之徵, 著乎开胞之始。 申童觉窃妻之巫臣, 张负知将贵之陈平。 范子所以绝迹於五湖者, 以句践蜂目而鸟喙也。 赵人所以息意於争锋者, 以白起首锐而视直也。 文王之接吕尚, 桑阴未移, 而知其足师矣。 玄德之见孔明, 晷景未改, 而腹心已委矣。
郭泰中才, 犹能知人, 故入颍川则友李元礼, 到陈留则结符伟明, 入外黄则亲韩子助, 至蒲亨则师仇季知, 止学舍则收魏德公, 观耕者则拔茅季伟, 奇孟敏於担负, 戒元艾之必败。 终如其言, 一无差错。 必能简精钝於符表, 详舒急乎声气, 料明暗於举厝, 察清浊於财色, 观取与於宜适, 谓虚实於言行, 考操业於闺阃, 校始终於信效, 善否之验, 不其易乎? ”
抱朴子答曰:“余非谓人物了不可知, 知人挺无形理也。 徒以斯术存乎大明, 非夫当人自许。 然而世士各谓能之, 是以有云, 以警付任耳。 夫貌望丰伟者不必贤, 而形器尪瘁者不必愚, 咆哮者不必勇, 淳淡者不必怯。 或外候同而用意异, 或气性殊而所务合。 非若天地有常候, 山川有定止也。
物亦故有远而易知, 近而难料, 譬犹眼能察天衢, 而不能周项领之间;耳能闻雷霆, 而不能识虫岂虱之音也。 唐吕樊许善於相人状, 唯知寿夭贫富官秩尊卑, 而不能审情性之宽克, 志行之洿隆。 惟帝难之, 况庸人乎! 而吾子举论形之例, 诘精神之谈, 未修其本, 殆失指矣。
“夫亡射之箭, 皆破秋毫。 然准的恒不得为工。 叔向之母, 申氏之子, 非不一得, 然不能常也。 陶唐稽古而失任, 姬公钦明而谬授。 尼父远得崇替於未兆, 近失澹台於形骸。 延州审清浊於千载之外, 而蔽奇士於咫尺之内。 知人之难, 如此其甚。 郭泰所论, 皆为此人过上圣乎? 但其所得者, 显而易识;其所失者, 人不能纪。
“且夫所贵, 贵乎见俊才於无名之中, 料逸足乎吴坂之间, 掇怀珠之蚌於九渊之底, 指含光之珍於积石之中。 若伯喈识绝音之器於烟烬之余, 平子剔逸响之竹於未用之前。 六军之聚, 市人之会, 暂观一睹, 无所眩惑, 探其潜生之心计, 定其始终之事行, 乃为独见不传之妙耳。 若如未论(原文有脱文), 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毁, 观其云为之好丑, 此为丝线既铨衡, 布帛已历於丈尺, 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 端匹之修短, 人皆能之, 何烦於明哲哉! ”
《外篇·行品》
抱朴子曰:拟玄黄之覆载, 扬明并以表微;文彪日丙而备体, 独澄见以入神者, 圣人也。 禀高亮之纯粹, 抗峻标以邈俗, 虚灵机以如愚, 不贰过而谄黩者, 贤人也。 居寂寞之无为, 蹈修直而执平者, 道人也。 尽烝尝於存亡, 保发肤以扬名者, 孝人也。 垂恻隐於有生, 恒恕己以接物者, 仁人也。 端身命以徇国, 经险难而一节者, 忠人也。 觌微理於难觉, 料倚伏於将来者, 明人也。 量理乱以卷舒, 审去就以保身者, 智人也。 顺通塞而一情, 任性命而不滞者, 达人也。 不枉尺以直寻, 不降辱以苟合者, 雅人也。 据体度以动静, 每清详而无悔者, 重人也。 体冰霜之粹素, 不染洁於势利者, 清人也。 笃始终於寒暑 , 虽危亡而不猜者, 义人也。 守一言於久要, 历衰而不渝者, 信人也。 摛锐藻以立言, 辞炳蔚而清允者, 文人也。 奋果毅之壮烈, 骋干戈以静难者, 武人也。 甄《坟》《索》之渊奥, 该前言以穷理者, 儒人也。 锐乃心於精义, 吝寸阴以进德者, 益人也。 识多藏之厚亡, 临禄利而如遗者, 廉人也。 不改操於得失, 不倾志於可欲者, 贞人也。 恤急难而忘劳, 以忧人为己任者, 笃人也。 洁皎分以守终, 不逊避而苟免者, 节人也。 飞清机之英丽, 言约畅而判滞者, 辩人也。 每居卑而推功, 虽处泰而滋恭者, 谦人也。 崇敦睦於九族, 必居正以赴理者, 顺人也。 临凝结而能断, 操绳墨而无私者, 干人也。 拔朱紫於中构, 剖犹豫以允当者, 理人也。 步七曜之盈缩, 推兴亡之道度者, 术人也。 赴白刃而忘生, 格兕虎於林谷者, 勇人也。 整威容以肃众, 仗法度而无二者, 严人也。 创机巧以济用, 总音数而并精者, 艺人也。 凌强御而无惮, 虽险逼而不沮者, 黠人也。 执匪懈於夙夜, 忘劳瘁於深峻者, 勤人也。 蒙谤读言而晏如, 不慑惧於可畏者, 劲人也。 闻荣誉而不欢, 遭忧难而不变者, 审人也。 知事可而必行, 不犹豫於群疑者, 果人也。 循绳墨以进止, 不乾没於侥幸者, 谨人也。 奉礼度以战兢, 及亲属而无尤者, 良人也。 履道素而无欲, 时虽移而不变者, 朴人也。 凡此诸行, 了无一然, 而不跻善人之迹者, 下人也。
门人请曰:“善人之行, 既闻其目矣;恶者之事, 可以戒俗者, 愿文垂诰焉。” 抱朴子曰:“不致养於所生, 损道而危身者, 悖人也。 怀邪伪以偷荣, 豫利己而忘生者, 逆人也。 背仁义之正途, 苟危人以自安者, 凶人也。 好争夺而无厌, 专丑正而害直者, 恶人也。 出绳墨以伤刻, 心好杀而安忍者, 虐人也。 饰邪说以浸润, 构谤累於忠贞者, 谗人也。 虽言巧而行违, 实履浊而假清者, 佞人也。 不原本於枉直, 苟好胜而肆怒者, 暴人也。 措细善以取信, 阴挟毒而无亲者, 奸人也。 承风指以苟容, 揆主意而扶非者, 谄人也。 言不计於反覆, 好轻诺而无实者, 虚人也。 睹利地而忘义, 弃廉耻以苟得者, 贪人也。 睹艳逸而心荡, 饰绔绮而思邪者, 淫人也。 见成事而疑惑, 动失计而多悔者, 暗人也。 背训典而自任, 耻请问於胜己者, 损人也。 知善事而不逮, 虽多为而无成者, 劣人也。 委德行而不修, 奉权势以取媚者, 弊人也。 履蹊径以侥速, 推货贿以争津者, 邪人也。 既傲很以无礼, 好凌辱乎胜己者, 悍人也。 被抑枉则自诬, 事无苦而振慑者, 怯人也。 治细辩於稠众, 非其人而尽言者, 浅人也。 暗事宜之可否, 虽企慕而不及者, 顽人也。 知事非而不改, 闻良规而增剧者, 惑人也。 无济恤之仁心, 轻告绝於亲旧者, 薄人也。 既疾其所不逮, 喜他人之有灾者, 妒人也。 专财谷而轻义, 观困匮而不振者, 吝人也。 冒至危以侥幸, 植祸败而不悔者, 愚人也。 情局碎而偏党, 志唯务於盈利者, 小人也。 骋鹰犬於原兽, 好博戏而无已者, 迷人也。 忘等威之异数, 快饰玩之夸丽者, 奢人也。 耽声色於饮宴, 废庆吊於人理者, 荒人也。 既无心於修尚, 又怠惰於家业者, 懒人也。 无抑断之威仪, 每脱易而不思者, 轻人也。 观道义而如醉, 闻货殖而波扰者, 秽人也。 杖浅短而多谬, 暗趋舍之臧否者, 笨人也。 憎贤者而不贵, 闻高言而如聋者,嚣人也。 睹朱紫而不分, 虽提耳而不悟者, 蔽人也。 违道义以趑趄, 冒礼刑而罔顾者, 乱人也。 每动作而受嗤, 言发口而违理者, 拙人也。 事酋豪如仆虏, 值衰微而背惠者, 慝人也。 捐贫贱之故旧, 轻人士而踞傲者, 骄人也。 弃衰色而广欲, 非宦学而远游者, 荡人也。 无忠信之纯固, 背恩养而趋利者, 叛人也。 当交颜而面从, 至析离而背毁者, 伪人也。 习强梁而专己, 距忠告而不纳者, 刺人也。”
抱朴子曰:人技未易知, 真伪或相似。 士有颜貌修丽, 风表闲雅, 望之溢目, 接之适意, 威仪如龙虎, 盘旋成规矩。 然心蔽神否, 才无所堪, 心中所有, 尽附皮肤。 口不能吐片奇, 笔不能属半句;入不能宰民, 出不能用兵;治事则事废, 衔命则命辱。 动静无宜, 出处莫可。 盖难分之一也。
士有貌望朴悴, 容观矬陋, 声气雌弱, 进止质涩。 然而含英怀宝, 经明行高, 榦过元凯, 文蔚春林。 官则庶绩康用, 武则克全独胜。 盖难分之二也。
士有谋猷渊邃, 术略入神, 智周成败, 思洞幽玄, 才兼能事, 神器无宜;而口不传心, 笔不尽意, 造次之接, 不异凡庸。 盖难分之三也。
士有机变清锐, 巧言绮粲, 擥引譬喻, 渊涌风厉;然而口之所谈, 身不能行;长於识古, 短於理今, 为政政乱, 牧民民怨。 盖难分之四也。
士有外形足恭, 容虔言恪, 而神疏心慢, 中怀散放, 受任不忧, 居局不治, 盖难分之五也。
士有控弦命中, 空拳入白, 倒乘立骑, 五兵毕习;而体轻虑浅, 手剿心怯, 虚试无对, 而实用无验。 望尘奔北, 闻敌失魄。 盖难分之六也。
士有梗概简缓, 言希貌朴, 细行阙漏, 不为小勇, 口止局口止脊拘检, 犯而不校, 握爪垂翅, 名为弱愿。 然而胆劲心方, 不畏强御, 义正所在, 视死犹归, 支解寸断, 不易所守。 盖难分之七也。
士有孝友温淑, 恂恂平雅, 履信思顺, 非礼不蹈, 安困洁志, 操清冰霜;而疏迟迂阔, 不达事要, 见机不作, 所为无成, 居己梁倡, 受任不举。 盖难分之八也。
士有行己高简, 风格峻峭, 啸傲偃蹇, 凌侪慢俗, 不肃检括, 不护小失, 适情率意, 旁若无人, 朋党排谴, 谈者同败, 士友不附, 品藻所遗。 而立朝正色, 知无不为, 忠於奉上, 明以摄下。 盖难分之九也。
士有含弘旷济, 虚己受物, 藏疾匿瑕, 温恭廉洁, 劳谦冲退, 救危全信, 寄命不疑, 托孤可保;而纯良暗权, 仁而不断, 善不能赏, 恶不忍罚, 忠贞有余, 而榦用不足, 操柯犹豫, 废法效非, 枉直混错, 终於负败。 盖难分之十也。
夫物有似而实非, 若然而不然。 料之无惑, 望形得神, 圣者其将病诸, 况乎常人? 故用才取士, 推昵结友, 不可以不精择, 不可以不详试也。 若乃性行之惑变, 始正而终邪, 若王莽初则美於伊霍, 晚则剧於赵高, 又非中才所能逆尽也。
若令士之易别, 如鹪鹩之与鸿鹄, 狐兔之与龙麟者, 则四凶不得官於尧朝, 管蔡不得几危宗周, 仲尼无澹台之失, 延陵无捐金之恨, 伊尹无七十之劳, 项羽无嫌范之悔矣。 所患於其如石武石夫之乱瑾瑜, 鹪螟之似凤皇, 凝冰之类水精, 烟熏之疑云气, 故令不谬者鲜也。 惟帝难之, 矧乎近人哉!
夫惟大明, 玄鉴幽微, 灵铨揣物, 思灼沈昧, 瞻山识璞, 临川知珠。 士於难分之中, 而无取舍之恨者, 使臧否区分, 抑扬咸允。 武丁姬文不独治, 而傅说吕尚不永弃, 高莽宰嚭不得成其恶, 弘恭石显无所容其伪矣。 其盖取士之较略, 选择之大都耳。 精微以求, 存乎其人, 固非毫翰之所备缕也。
《外篇·弭讼》
姑子刘君士由之论曰:“人纲始於夫妇, 判合拟乎二仪。 是故大婚之礼, 古人所重, 将合二姓之好, 以承祖宗之基。 主人拜迎於门, 听命於庙, 玄纁贽币, 亲御授绥, 婿有三年之丧, 致命女氏, 女氏许诺而不敢改。 大丧既没, 请命於婿, 婿有辞焉, 然後乃嫁。 所以崇敬让也。 岂有先讼後婿之谓乎?
而末世轻慢, 伤化败俗, 举不修义, 许而弗与, 讼阋秽辱, 烦塞官曹。 今可使诸争婚者, 未及同牢, 皆听义绝, 而倍还酒礼, 归其币帛。 其尝已再离者, 一倍裨娉。 其三绝者, 再倍裨娉。 如此, 离者不生讼心, 贪吝者无利重受, 乃王治要术, 不易之永法也。”
抱朴子答曰:“刘君悯德让之凌替, 疾民争之损化, 虽速我讼, 室家不足, 用和之贵, 将遂沦胥。 创谠言以拾世遗, 建嘉谋以拯流遁, 纷哗之俗, 将以此而易, 无耻之风, 将由此而移。 弥纶情伪, 固难间矣。 诚经国之永法, 至益之笃论也。
洪以不敏, 不识至理, 造次承问, 窃有疑焉。 夫婚媾之结, 义无逼迫, 彼则简择而求, 此则可意乃许, 轻诺後悔, 罪在女氏, 食言弃信, 与夺任情, 严防峻制, 未之能弭。 今猥恣之, 唯责裨娉倍贫者所惮也, 丰於财者, 则适其愿矣。 後所许者, 或能富殖, 助其裨娉, 必所甘心。 然则先家拱默, 不得有言, 原情论之, 能无怨叹乎?
夫不伏之人, 视死犹归, 血刃之祸, 於是将起。 今苟惜其辞讼之小丑, 而构其难忍之大恨, 所谓爱其僦览之烦, 忘其凋殒之酷也。 夫买物於市者, 或加价而夺之, 则鲜忍而不忿然矣, 况乎见夺待告之妻哉! 此法遂用者, 将使结婚者, 虽纳敬亲迎, 犹抱有见夺之虑。 何者? 刘君之论, 以同牢为断, 固也。
尔则女氏虽受币积年, 恒挟在意之威, 恃可数夺, 必惰於择婿, 婿小不得意, 便得改悔, 结雠带祸, 莫此之甚矣。 曩人画法, 虑关终始, 杜渐防萌, 思之良精, 而不关恣夺之路, 断以报板之制者, 殆有决乎?
傥令女有国色, 倾城绝伦, 而值豪右权臣之徒, 目玩冶容, 心忘礼度, 资累千金, 情无所吝。 十倍还娉, 犹所不惮, 况但一乎? 华氏不难於杀孔父而取其妻, 楚人为子迎妇, 以其美而自纳之。 以此论之, 岂惜倾竭居产以助女氏还前家之直哉! 小人轻薄, 睚眦成怨, 又喜委衰逐盛, 蹋冷趋热, 此法之行, 则必多夺贫贱而与富贵者矣。 不审吾君, 何方以防弊乎!
或曰:可使女氏受娉无丰约, 皆以即日报板, 後皆使时人署姓名於别板, 必十人已上, 必备远行及死亡。 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 答婿家书, 必手书一纸, 若有变悔而证据明者, 女氏父母兄弟, 皆加刑罪。 如此, 庶於无讼者乎!
《外篇·酒诫》
抱朴子曰:目之所好, 不可从也;耳之所乐, 不可顺也;鼻之所喜, 不可任也;口之所嗜, 不可随也;心之所欲, 不可恣也。 故惑目者, 必逸容鲜藻也;惑耳者, 必妍音淫声也;惑鼻者, 必草臣蕙芬也;惑口者, 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 必势利功名也。 五者毕惑, 则或承之祸为身患者, 不亦信哉!
是以智者严櫽括於性理, 不肆神以逐物, 检之以恬愉, 增之以长算。 其抑情也, 剧乎堤防之备决;其御性也, 过乎腐辔之乘奔。 故能内保永年, 外免衅累也。 盖饥寒难堪者也, 而清节者不纳不义之谷帛焉;困贱难居者也, 而高尚者不处危乱之荣贵焉。 盖计得则能忍之心全矣, 道胜则害性之事弃矣。
夫酒醴之近味, 生病之毒物, 无毫分之细益, 有丘山之巨损, 君子以之败德, 小人以之速罪, 耽之惑之, 鲜不及祸。 世之士人, 亦知其然, 既莫能绝, 又不肯节, 纵心口之近欲, 轻召灾之根源, 似热渴之恣冷, 虽适己而身危也。 小大乱丧, 亦罔非酒。
然而俗人是酣是湎, 其初筵也, 抑抑济济, 言希容整, 咏《湛露》之“厌厌”, 歌“在镐”之“恺乐”, 举“万寿”之觞, 育“温克”之义。 日未移晷, 体轻耳热。 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 满酌罚余之令遂急。 醉而不止, 拔辖投井。
於是口涌鼻溢, 濡首及乱。 屡舞跹跹, 舍其坐迁;载号载呶, 如沸如羹。 或争辞尚胜, 或哑哑独笑, 或无对而谈, 或呕吐几筵, 或值厥足良倡, 或冠脱带解。
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眄, 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 迟重者蓬转而波扰, 整肃者鹿踊而鱼跃。 口讷於寒暑者, 皆摇掌而谱声, 谦卑而不竞者, 悉裨瞻以高交。 廉耻之仪毁, 而荒错之疾发;阘茸之性露, 而傲佷之态出。
精浊神乱, 臧否颠倒。 或奔车走马, 赴阬谷而不惮, 以九折之阪为虫岂封;或登危蹋颓, 虽堕坠而不觉, 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 或肆仇於器物, 或酗醟於妻子;加枉酷於臣仆, 用剡锋乎六畜;炽火烈於室庐, 掊宝玩於渊流;迁威怒於路人, 加暴害於士友。 亵严主以夷戮者, 有矣;犯凶人而受困者, 有矣。
言虽尚辞, 烦而叛理;拜伏徒多, 劳悲非敬。 臣子失礼於君亲之前, 幼贱悖慢於耆宿之坐。 谓清谈为诋詈, 以忠告为侵己。 於是白刃抽而忘思难之虑, 棒杖奋而罔顾乎前後。 构漉血之雠, 招大辟之祸。
以少凌长, 则乡党加重责矣;辱人父兄, 则子弟将推刃矣;发人所讳, 则壮士不能堪矣;计数深克, 则醒者不能恕矣。 起众患於须臾, 结百疒阿於膏肓。 奔驷不能追既往之悔, 思改而无自反之蹊。 盖智者所深防, 而愚人所不免也。 其为祸败, 不可胜载。
然而欢集, 莫之或释, 举白盈耳, 不论於能否。 计沥雨留於小余, 以稽迟为轻己。 倾匡注於所敬, 殷勤变而成薄。 劝之不持, 督之不尽, 怨色丑音所由而发也。
夫风经府藏, 使人惚怳, 及其剧者, 自伤自虞。 或遇斯疾, 莫不忧惧, 吞苦忍痛, 欲其速愈。 至於醉之病性, 何异於兹。 而独居密以逃风, 不能割情以节酒。 若畏酒如畏风, 憎醉如憎病, 则荒沈之咎塞, 而流连之失止矣。 夫风之为疾, 犹展攻治, 酒之为变, 在乎呼吸。 及其闷乱, 若存若亡, 视泰山如弹丸, 见沧海如盘盂, 仰嚾天堕, 俯呼地陷, 卧待虎狼, 投井赴火, 而不谓恶也。 夫用身之如此, 亦安能惜敬恭之礼, 护喜怒之失哉!
昔仪狄既疏, 大禹以兴。 糟丘酒池, 辛癸以亡。 丰侯得罪, 以戴尊衔怀。 景升荒坏, 以三雅之爵。 刘松烂肠, 以逃暑之饮。 郭珍发狂, 以无日不醉。 信陵之凶短, 襄子之乱政, 赵武之失众, 子反之诛戮, 汉惠之伐命, 灌夫之灭族, 陈遵之遇害, 季布之疏斥, 子建之免退, 徐邈之禁言, 皆是物也。 世人好之乐之者甚多, 而戒之畏之者至少, 彼众我寡, 良箴安施? 且愿君节之而已。
曩既年荒谷贵, 人有醉者相杀, 牧伯因此辄有酒禁, 严令重申, 官司搜索, 收执榜徇者相辱, 制鞭而死者太半。 防之弥峻, 犯者至多。 至乃穴地而酿, 油囊怀酒。 民之好此, 可谓笃矣。 余以匹夫之贱, 托此空言之书, 未如之何矣。
又临民者虽设其法, 而不能自断斯物, 缓己急人, 虽令不从, 弗躬弗亲, 庶民弗信。 以此而教, 教安得行;以此而禁, 禁安得止哉? 沽卖之家, 废业则困, 遂修饰赂遗, 依凭权右, 所属吏不敢问。 无力者独止, 而有势者擅市。 张炉专利, 乃更倍售, 从其酤买, 公行靡惮, 法轻利重, 安能免乎哉?
或人难曰:“夫夏桀殷纣之亡, 信陵汉惠之残, 声色之过, 岂唯酒乎! 以其生患於古, 而断之於今, 所谓以褒姒丧周, 而欲人君废六宫, 以阿房之危秦, 而使王者结草庵也。 盖闻昊天表酒旗之宿, 坤灵挺空桑之化, 燎祡员丘, 瘗薶圻泽,祼鬯仪彝, 寘降神祇, 酒为礼也。
千锺百觚, 尧舜之饮也。 唯酒无量, 仲尼之能也。 姬旦酒肴不撤, 故能制礼作乐。 汉高婆娑巨醉, 故能斩蛇鞠旅。 於公引满一斛, 而断狱益明。 管辂倾仰三斗, 而清辩绮粲。 扬云酒不离口, 而《太玄》乃就。 子圉醉无所识, 而霸功以举。 一瓶之醪倾, 而三军之众悦。 解毒之觞行, 而盗马之属感。 消忧成礼, 策勋饮至, 降神合人, 非此莫以也。 内速诸父, 外将嘉宾, 如淮如渑, 《春秋》所贵。 由斯言之, 安可诫乎? ”
抱朴子答曰:“酒旗之宿, 则有之矣。 譬犹悬象著明, 莫大乎日月;水火之原, 於是在焉。 然节而宣之, 则以养生立功;用之失适, 则焚溺而死。 岂可恃悬象之在天, 而谓水火不杀人哉? 宜生之具, 莫先於食;食之过多, 实结症瘕。 况於酒醴之毒物乎!
夫使彼夏桀殷纣信陵汉惠荒流於亡国之淫声, 沈溺於倾城之乱色, 皆由乎酒熏其性, 醉成其势, 所以致极情之失, 忘修饰之术者也。 我论其本, 子识其末, 谓非酒祸, 祸其安出? 是独知猛雨之沾衣, 而不知云气之所作;唯患飞埃之糁目, 而不觉飚风之所为也。
“千锺百斛, 不经之言, 不然之事, 明者不信矣。 夫圣人之异自才智, 至於形骸非能兼人, 有七尺三丈之长, 万倍之大也。 一日之饮, 安能至是? 仲尼则畏性之变, 不敢及乱。 周公则终日百拜, 肴乾酒澄。 上圣战战, 犹且若斯, 况乎庸人, 能无悔乎?
汉高应天, 承运革命, 向虽不醉, 犹当斩蛇。 於公聪达, 明於听断, 小大以情, 不失枉直。 是以刑不滥加, 世无怨民。 但其健饮, 不即废事。 若论大醉, 亦俱无知。 决疑之才, 何赖於酒? 未闻皋繇甫侯子产释之, 醉乃折狱也。
管辂年少, 希当剧谈, 故假酒势以助胆气。 若过其量, 亦必迷错。 及其刺毫厘於爻卦, 索鬼神之变化, 占气色以决盛衰, 聆鸣鸟以知方来, 候风云而克吉凶, 观碑柏而识祸福, 岂复须酒, 然後审之?
扬云通人, 才高思远, 英瞻之富, 禀之自天, 岂藉外物, 以助著述? 及其数饮, 由於偶好;亦或有疾, 以宜药势耳。 子圉肆志, 盖已素定。 虽复不醉, 亦於终果。 瓶醪悦众, 寓言之喻。 诚能赏罚允当, 威恩得所, 长算纵横, 应机无方, 则士思果毅, 人乐奋命。 其不然也, 虽流酒渊, 何补胜负? 缪公饮盗, 造次之权, 舍法长恶, 何足多称哉! 岂如慎之邪?
《外篇·疾谬》
抱朴子曰:世故继有, 礼教渐颓。 敬让莫崇, 傲慢成俗。 俦类饮会, 或蹲或踞。 暑夏之月, 露首袒体。 盛务唯在摴草捕弹棋, 所论极於声色之间, 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 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 不闻清谈讲道之言, 专以丑辞嘲弄为先。 以如此者为高远, 以不尔者为騃野。
於是驰逐之庸民, 偶俗之近人, 慕之者犹宵虫之赴明烛, 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飚风。 嘲戏之谈, 或上及祖考, 或下逮妇女。 往者务其必深焉, 报者恐其不重焉。 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後患, 和之者耻於言轻之不塞。 周禾之芟, 温麦之刈, 实由报恨, 不能已也。 利口者扶强而党势, 辩给者借鍒以刺瞂。 以不应者为拙劣, 以先止者为负败。 如此, 交恶之辞, 焉能默哉!
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 犹善於依因机会, 准拟体例, 引古喻今, 言微理举, 雅而可笑, 中而不伤, 不枨人之所讳, 不犯人之所惜。 若夫拙者之为之也, 则枉曲直凑, 使人愕愕然, 妍之与媸, 其於宜绝, 岂唯无益而已哉!
乃有使酒之客, 及於难侵之性, 不能堪之, 拂衣拔棘, 而手足相及, 丑言相加於所尊, 欢心变而成雠, 绝交坏身, 构隙致祸, 以杯螺相掷者有矣, 以阴私相讦者有矣。 昔陈灵之被矢, 灌氏之泯族, 匪降自天, 口实为之。 枢机之发, 荣辱之主, 二缄之戒, 岂欺我哉!
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辞, 班轮不能磨斯言之既玷。 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 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 尊其辞令, 敬其威仪, 使言无口过, 体无倨容, 可法可观, 可畏可爱, 盖远辱之良术, 全交之要道也。
且夫慢人者, 不爱其亲者也;轻斗者, 不重遗体者也。 皆陷不孝, 可不详乎! 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触情者讳逆耳之规。 疾美而无直亮之针艾, 群惑而无指南以自反。 谄媚小人, 欢笑以赞善;面从之徒, 拊节以称功。 益使惑者不觉其非, 自谓有端晏之捷过人之辩, 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传非之驿倾身之车也。 岂徒减其方策之令闻, 亏其没世之德音而已哉!
盖虽有偕老之慎, 不能救一朝之过, 虽有陶朱之富, 不能赎片言之谬。 故毫厘之失, 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 有剑戟之痛。 积微致著, 累浅成深, 鸿羽所以沈龙舟, 群轻所以折劲轴, 寸飚所以燔百寻之室, 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 古贤何独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 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
是以高世之士, 望尘而旋迹;轻薄之徒, 响赴而影集。 谋事无智者之助, 居危无切磋之益。 良史悬笔, 无可书之善;谈者含音, 无足传之美。 令闻不著, 丑声宣流, 没有余败, 贻讥将来, 始无可法, 终无可纪, 斯亦志士之耻也。
安忍为之! 过而不改, 斯诚委夷路而陷丛棘, 舍嘉旨而咽钩吻者也, 岂所谓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 以小恶为无损而不止, 以至恶积而不可掩, 罪大而不可解者邪! 余愿世人改其无检之行, 除其骄吝之失, 遣其夸矜尚人之疾, 绝息嘲刑不典之言, 则赵胜之门无去客, 黄祖之棓无所用矣。
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 而仗气力以求畏。 其入众也, 则亭立不坐, 争处端上, 作色谐声, 逐人自安, 其不得意, 恚怼不退。 其行出也, 则逼狭之地, 耻於作途, 振策长驱, 推人於险, 有不即避, 更加摅顿。 鸣呼, 非哉! 此云古之卑而不可逾, 推荫让路, 劳谦下士, 无竞於物, 立若不胜衣, 行若不容身者, 何其缅然之不肖哉!
夫德盛操清, 则虽深自挹降, 而人犹贵之。 若履蹈不高, 则虽行凌暴, 而人犹不敬。 假令外服人体, 内失人心, 所谓见憎恶, 非为见尊重也。 昔庄生未食, 赵王侧立;驺衍入疆, 燕君拥彗;康成之里, 逆虏望拜;林宗之庭, 莫不卑肃。 非力之所服也。
夫以抄盗致财, 虽巨富不足嘉, 凶德胁人, 虽见惮不足荣也, 然而庸民为之不恶。 故闻其言者, 犹鸱枭之来鸣也;睹其面者, 若鬼魅之见形也。 其所至诣, 则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 则甚逢虎之群也。 愚夫行之, 自矜为豪;小人徵之, 以为横阶。 乱靡有定, 实此之由也。
然敢为此者, 非必笃顽也。 率多冠盖之後, 势援之门, 素颇力行善事, 以窃虚名, 名既粗立, 本情便放。 或假财色以交权豪, 或因时运以佻荣位, 或以婚姻而连贵戚, 或弄毁誉以合威柄。 器盈志溢, 态发病出, 党成交广, 道通步高。 清论所不能复制, 绳墨所不能复弹, 遂成鹰头之绳, 庙垣之鼠。
所未及者, 则低眉埽地以奉望之。 居其下者, 作威作福以控御之。 故胜己者则不得闻, 闻亦阳不知也;减己者则不敢言, 言亦不能禁也。 夫灾虫害谷, 至降霜则殄矣。 佞雄乱群, 值严时则败矣。 独善其身者, 唯可以不肯事之, 不行效之而已耳。 有斧无柯, 其如之何哉!
抱朴子曰:《诗》美睢鸠, 贵其有别。 在礼, 男女无行媒, 不相见, 不杂坐, 不通问, 不同衣物, 不得亲授, 姊妹出适而反, 兄弟不共席而坐, 外言不入, 内言不出, 妇人送迎不出门, 行必拥蔽其面, 道路男由左, 女由右, 此圣人重别杜渐之明制也。
且夫妇之间, 可谓昵矣, 而犹男子非疾病不昼居於内, 将终不死妇人之手, 况於他乎! 昔鲁女不幽居深处, 以致他扈荦之变;孔妻不密潜户庭, 以起华督之祸;史激无防, 有汗种之悔;王孙不严, 有杜门之辱。 而今俗妇女, 休其蚕织之业, 废其玄紞之务, 不绩其麻, 市也婆娑。 舍中馈之事, 修周施之好。 更相从诣之适亲戚, 承星举火, 不已於行, 多将侍从, 玮晔盈路, 婢使吏卒, 错杂如市, 寻道亵谑, 可憎可恶。
或宿於他门, 或冒夜而反, 游戏佛寺, 观视渔畋, 登高临水, 出境庆吊, 开车褰帏, 周章城邑。 杯觞路酌, 弦歌行奏, 转相高尚, 习非成俗。 生致因缘, 无所不肯。 诲淫之源, 不急之甚, 刑於寡妻, 家邦乃正。 愿诸君子, 少可禁绝。 妇无外事, 所以防微矣。
抱朴子曰:轻薄之人, 迹厕高深, 交成财赡, 名位粗会, 便背礼判教, 托云率任, 才不逸伦, 强为放达, 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 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 於是腊鼓垂无赖之子, 白醉耳热之後, 结党合群, 游不择类, 奇士硕儒, 或隔篱而不授, 妄行所在, 虽远而必至, 携手连袂, 以遨以集, 入他堂室, 观人妇女, 指玷修短, 评论美丑, 不解此等何为者哉?
或有不通主人, 便共突前, 严饰未办, 不复窥听, 犯门折关, 逾垝穿隙, 有似抄劫之至也。 其或妾媵藏避不及, 至搜索隐僻, 就而引曳, 亦怪事也。 夫君子之居室, 犹不掩家人之不备, 故入门则扬声, 升堂则下视, 而唐突他家, 将何理乎?
然落拓之子, 无骨鲠而好随俗者, 以通此者为亲密, 距此者为不恭, 诚为当世不可以不尔。 於是要呼愦杂, 入室视妻, 促膝之狭坐, 交杯觞於咫尺, 弦歌淫冶之音曲, 以言兆文君之动心, 载号载呶, 谑戏丑亵, 穷鄙极黩, 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 蹈《相鼠》之无仪。
夫桀倾纣覆, 周灭陈亡, 咸由无礼, 况匹庶乎! 盖信不由中, 则屡盟无益, 意得神至, 则形器可忘。 君子之交也, 以道义合, 以志契亲, 故淡而成焉。 小人之接也, 以势利结, 以狎慢密, 故甘而败焉。 何必房集内宴, 尔乃款诚, 著妻妾饮会, 然後分好昵哉!
古人鉴淫败之曲防, 杜倾邪之端渐, 可谓至矣。 修之者为君子, 背之者为罪人。 然禁疏则上宫有穿窬之男, 网漏则桑中有奔随之女。 纵而肆之, 其犹烈猛火於云梦, 开积水乎万仞, 其可扑以帚彗, 过以撮壤哉! 然而俗习行惯, 皆曰:此乃京城上国, 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
余每折之曰:夫中州, 礼之所自出也。 礼岂然乎! 盖衰乱之所兴, 非治世之旧风也。 夫老聃, 清虚之至者也, 犹不敢见乎所欲, 以防心乱, 若使柳下惠洁(疑脱一字)高行, 屡接亵宴, 将不能不使情生於中, 而色形於表, 况乎情淡者万未一, 而抑情者难多得。 如斯之事, 何足长乎?
穷士虽知此风俗不足引进, 而名势并乏, 何以整之! 每以为慨, 故常获憎於斯党, 而见谓为野朴之人, 不能随时之宜, 余期於信己而已, 亦安以我之不可, 从人之可乎! 可叹非一, 率如此也。 已矣夫, 吾未如之何也! 彼之染入邪俗, 沦胥以败者, 曷肯纳逆耳之谠言, 而反其东走之远迹哉!
抱朴子曰:俗间有戏妇之法, 於稠众之中, 亲属之前, 问以丑言, 责以慢对, 其为鄙黩, 不可忍论。 或蹙以楚挞, 或系脚倒悬。 酒客酗醟, 不知限齐, 至使有伤於流血, 口止委折支体者, 可叹者也。 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 悲代亲而不举乐礼, 论礼, 娶者羞而不贺。 今既不能动蹈旧典, 至於德为乡闾之所敬, 言为人士之所信, 诚宜正色矫而呵之, 何谓同其波流, 长此弊俗哉! 然民间行之日久, 莫觉其非, 或清谈所不能禁, 非峻刑不能止也。 遂诎周而疵孔, 谓傲放为邈世矣。
或因变故, 佻窃荣贵, 或赖高援, 翻飞拔萃, 於是便骄矜夸骜, 气凌云物, 步高视远, 眇然自足, 顾瞻否滞失群之士, 虽实英异, 忽焉若草。 或倾枕而延宾, 或称疾以距客, 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 军骑填噎於闾巷, 呼谓尊贵, 不可不尔。
夫以势位言之, 则周公勤於吐握;以闻望校之, 则仲尼恂恂善诱。 咸以劳谦为务, 不以骄慢为高。 汉之末世, 则异於兹。 蓬发乱鬓, 横挟不带。 或亵衣以接, 或裸袒而箕踞。 朋友之集, 类味之游, 莫切切进德, 门言门言修业, 攻过弼违, 讲道精义。
其相见也, 不复叙离阔, 问安否。 宾则入门而呼奴, 主则望客而唤狗。 其或不尔, 不成亲至, 而弃之不与为党, 及好会, 则狐蹲牛饮, 争食竞割。 掣拨淼摺, 无复廉耻, 以同此者为泰, 以不尔者为劣。 终日无及义之言, 彻夜无箴规之益。 诬引老庄, 贵於率任, 大行不顾细礼, 至人不拘检括, 啸傲纵逸, 谓之体道。 呜呼, 惜乎, 岂不哀哉!
於是嘲族以叙欢交, 极黩以结情款。 以倾倚申脚者为妖妍标秀, 以风格端严者为田舍朴马矣;以蚩镇抗指者为巢力令鲜倚, 以出言有章者为摺答猝突。 凡彼轻薄之徒, 虽便辟偶俗, 广结伴流, 更相推扬, 取达速易, 然率皆皮肤狡泽, 而怀空抱虚。 有似蜀人瓠壶之喻, 胸中无一纸之诵, 所识不过酒炙之事。 所谓傲很明德, 即聋从昧, 冒於货财, 贪於饮食, 左生所载, 不才之子也。
若问以《坟》《索》之微言, 鬼神之情状, 万物之变化, 殊方之奇怪, 朝廷宗庙之大礼, 郊祀禘祫之仪品, 三正四始之原本, 阴阳律历之道度, 军国社稷之殿式, 古今因革之异同, 则怳悸自失, 喑鸣俯仰, 蒙蒙焉, 莫莫焉。 虽心觉面墙之困, 而外护其短乏之病, 不肯谧己, 强张大谈, 曰:杂碎故事, 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 吟咏而向枯简, 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 不足以问吾徒也。
诚知不学之弊, 硕儒之贵, 所祖习之非, 所轻易之谬, 然终於迷而不返者, 由乎放诞者无损於进趋故也。 若高人以格言弹而呵之, 有不畏大人而长恶不悛者, 下其名品, 则宜必惧然冰泮而革面, 旋而东走之迹矣。
《外篇·讥惑》
抱朴子曰:澄浊剖判, 庶物化生, 习族或能应对焉, 毛宗或有知言焉。 于玃识往, 归终知来, 玄禽解阴阳, 虫也虫岂远泉流, 蓍龟无以过焉, 甘石不能胜焉。 夫唯无礼, 不厕贵性, 厥初邃古, 民无阶级, 上帝悼混然之甚陋, 悯巢穴之可鄙, 故构栋宇以去鸟兽之群, 制礼数以异等威之品。 教以盘旋, 训以揖让, 立则磬折, 拱则抱鼓, 趋步升降之节, 瞻视接对之容, 至於三千。 盖检溢之堤防, 人理之所急也。 故俨若冠於曲礼, 望貌首於五事, 出门有见宾之肃, 闲居有敬独之戒, 颜生整仪於宵浴, 仲由临命而结缨, 恭容暂废, 惰慢已及, 安上治民, 非此莫以。
盖人之有礼, 犹鱼之有水矣。 鱼之失水, 虽暂假息, 然枯糜可必待也。 人之弃礼, 虽犹面见然, 而祸败之阶也。 鲁秉周礼, 暴兵不加, 魏式干木, 锐冠旋旆。 大楚带甲百万, 而有振槁之月色;强秦肴函袭崄, 而无折柳之固。 岂非弃三本而丧根柢之攸召哉! 矧乎安逸触情, 丧乱日久, 风秃页教沮, 抑断之仪废, 简脱之俗成, 近人值政化之蚩役, 庸民遭道网之绝紊, 犹网鱼之去水罟, 围兽之出陆罗也。
丧乱以来, 事物屡变, 冠履衣服, 袖袂财制, 日月改易, 无复一定。 乍长乍短, 一广一狭, 忽高忽卑, 或粗或细, 所饰无常, 以同为快。 其好事者, 朝夕放效, 所谓“京辇贵大眉, 远方皆半额”也。
余实凡夫, 拙於随俗, 其服物变不胜, 故不变, 无所损者, 余未曾易也。 虽见指笑, 余亦不理也。 岂苟欲违众哉, 诚以为不急耳。 上国众事, 所以胜江表者多, 然亦有可否者, 君子行礼, 不求变俗, 谓违本邦之他国, 不改其桑梓之法也。 况其在於父母之乡, 亦何为当事弃旧而强更学乎! 吴之善书, 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 皆一代之绝手, 如中州有锺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 各一邦之妙, 并用古体, 俱足周事。